主题:【文革旧事】撒传单 -- 唵啊吽
阿奎近视,总是戴着一副眼镜,夏天习惯的动作是摘下眼镜,右手握拳,把中指关节突出来,用指关节外侧揩鼻梁侧被眼镜架脚积压的汗。他喜欢戴一顶鸭舌帽,把帽舌中间的叭叭扣打开,把上半帽舌竖起来,看上去有点像军官的阔檐帽。这身装扮有型有款,在那个年代如此注意装着的人不多。我估计他是看《列宁在1918》学列宁的装着,如果他摘掉眼镜,在长一下巴胡子,他那脸形配上那顶蓝帽子还真有点像电影中列宁的形象。不仅是装着,他还喜欢唱苏联歌曲,“在乌克兰辽阔的草原,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我听他唱这首歌听多了,我自己也学会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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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奎比我大一点点,不在一个年级,所以,文革前虽然认识他,但很少来往。文革复课后,[URL=www.ccthere.com/article/774277]他哥哥和我哥哥下了一个农场,后来,他哥哥在五指山上迷了路,几天后被人找到后已经神经失常。[/URL]我们的哥哥下乡了,我们的父母也下乡了,我们都成了自己独立生活的少年。有一阵子,我在一个邻居家里总是看到他不声不响地坐在书架前看书。如此一个多月,我们三天两头打照面,竟然没打一个招呼。一天,他问我家里有没有父亲留下的书,我说有一箱子。他很兴奋,问我能不能让他到我家看书。原来,他就是这样一家一家地看别人家里的书。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答应了他,如此一来,我们就天天相处,就成了好朋友。
他到我家,打开我父亲留下的一个绿铁皮箱,把里边的书翻出来看。他有时也向我显示一下他的才华。如他能以相当精确的比例徒手画出中国地图的轮廓,他还给我看过他的一篇小品作文,人物栩栩如生,场面气氛浓厚,我知道他顶多比我大两岁,但他才华横溢,老成持重,俨然比我大了一辈分。
有一段时间,他鼓吹罐头生活。到了月底了,把积攒下来的钱买一个罐头吃。我也跟他一起,吃起了罐头。那时罐头很贵,品尝罐头纯属好奇。不过,百货店里的罐头种类屈指可数,如广口瓶装的糖水桃子和铁罐的波萝罐头,没几个月,我们就把市面上仅有的几种罐头都品尝完了。
有一天,我们各自数数自己手头的钱,每个人都有十块余钱,我们决定骑车远征。第一天,我们驱车走了至少一百一十多公里,走的都是轱辘会打滑的黄沙公路。那时候公里没什么汽车,离开城里近一百公里处,农民可以把公路扫出半边晒谷子。赤日炎炎,我们骑车骑得汗流浃背,喝汽水是我们最大的开销。那时汽水有三种,橙汁、白柠和沙士。橙汁汽水最贵,白柠汽水和美国的雪碧或“七上”差不多,沙士汽水相当于美国的根啤酒。平时我们喜欢喝橙汁,但是,路上我们喝沙士多,沙士比橙汁便宜两三分钱,而且更解渴。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市场,约摸每走二三十公里,汽水就涨价一分钱,大概是运输成本的原因吧。我们喜欢骑车旅游,骑车看的乡村风情多,有一种自由驰骋的潇洒感觉,或停或走,随心所欲。我们一路上吸引很多农民好奇的眼光,他们没见过26寸的凤凰牌自行车。同样地,田埂上摇水车的农民和路边晒谷子的村妇,还有路边的稻浪荷香,也满足了我们的好奇眼光。
晚上,我们到了端州,住进了镇里唯一的一个旅店――华侨旅社。旅店见我们没有单位证明,只有学生证,不收我们住。但是镇里只有这一家旅店。我们转了几条街,又回到华侨旅社,旅社服务员觉得大老远的来两个毛孩不可思议,与当地公安沟通了好久,我们在柜台前坐的都快睡着了才让我们住下。那时华侨旅社属于高档旅店,一间木板床的房间供我们住两晚,共收了我们一块八。十多年后我还住过每晚七角的旅社,可见我们那时住的确实是高档旅店。临睡觉了,阿奎剥了一头大蒜,自己吃了两瓣,递给我两瓣吃,我咬了一口辣得直冒汗,说不吃了。他大发雷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对我发脾气,也是最后一次。看他那样子,我只得嚼下两瓣辣得烧心的大蒜。我知道,阿奎比我大,他觉得两人出来,出了事是他的责任,那时国内流行脑膜炎,我们累得够呛,阿奎怕我们身体免疫力出问题。
第二天上午,我们起车游览七星岩,景色绝佳。叶老诗云:借得西湖水一圈,更移阳朔七堆山。山奇水秀,鬼斧神工,这可是我们亲身体验《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中国》新闻记录片中的风景。中午,我们驱车十多公里,到了鼎湖山。那时不兴旅游,整个山就我们两个人。山外赤日炎炎,山里却林密敝日,清凉无限。我们一直走到瀑布下,在瀑布前的水潭游泳。水清见底,我看着水底一块大石头,觉得站上去也就是齐胸深的水,不料一脚踏下去竟然没顶。我好奇怪,浮出水面定眼细看,确实是齐胸深的水,把脚探下,确实没顶。好多年后我才知道,由于水的折射率的缘故,视觉的深度只是真实深度的四分之三。改革开放后地方大力开发旅游业,我又去了鼎湖山几次,后来看到的潭水已经浅得不过膝盖了,大概是山上开公路的缘故吧。山上的树林也不如我个阿奎去的时候那么茂密了。尤其是当时山空林静的精致,被现在的游人如织取代了。
第三天,我们骑车回家。快到家了,我们每人身上就剩八分钱了,于是我们每人喝了一杯红豆冰,把钱花得一干二净。
复课两年后,阿奎毕业了,被分到茶场做知青。那茶场本来是个劳改场,在那做知青真晦气。阿奎写信给我,说宿舍里臭得厉害,半夜二层床上的人直接往床下撒尿。那时候,知情最关心的事就是回城,最大的志向就是做一名工人。回城不容易,工厂招工不多,所以特别挑剔。知青都发展自己特长,有的打球,有的玩乐器,总之有一特长被招工的机会就大。那时农场的知青,有点像美国的黑人,要出头就往文娱体育发展。阿奎文质彬彬的,不是那种文娱体育的材料。后来,他在茶场里搞照像,在茶场的照像馆里工作。他寄给我一张他的杰作,一张120黑白照片:在茶山上,茶树间,戴着他那整成阔檐帽的鸭舌帽,侧身撩衣角,好美的风景,好帅的造型。照片角上写着 “第二故乡”。叫现在的人来看,他那形象潇洒自豪,好像就是扎根农村了。“第二故乡”,实际上有许多无奈和绝望。
后来,他为了追求技术工人的人生,他竟然去了一间监狱,他到监狱内的车间与犯人为伍做工人。可以理解,茶场干部以前都是管劳改犯的,这不,阿奎到监狱可以管犯人了,虽然没能回城,但是技术活先学了,管和被管的角色倒过来了,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
按照阿奎的来信,我做火车,转长途,去监狱探望阿奎。下车走了一阵,远远就看到监狱。监狱的墙比普通围墙高三倍,上边还有铁丝网和哨亭。我绕着高墙走了一段路,才找到门口。我进了门内的接待室内,对警卫说明我要找阿奎,警卫摇了个电话(那是真摇,是战争年代留下的电话系统),然后叫我等着阿奎来出来。我按习惯与警卫搭话聊天,他铁着脸不搭理我,好像我是讨债的似的。过了十多分钟,阿奎出来了,跟警卫说明我是他的朋友,就带我进监狱了。我问阿奎这警卫为什么不请我坐着等,也不跟我多说一句话?阿奎说,这里人一天对这犯人,没有社交活动,远离城市,个个都这性格。我想,这大概就是学校政治课讲的“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吧,监狱把犯人和看守都变成非人了。
我们才走两步,七八个犯人推着两轮板车出去,穿着没领没袖的号服,过门口叫大声报一个号。我问阿奎他们是去哪里,阿奎说他们是去地里中田的。阿奎说,监狱种了许多稻田,还养了猪。中午吃饭时,我看到犯人也有肉吃,很奇怪,那时即便普通百姓也难得吃上肉,我若干年后到黄布沙时,还见到许多农民只是吃木薯干的呢。阿奎解释说,这猪是犯人自己养的,所以能吃上肉,不单猪肉,就是粮食和菜都是犯人种的。
阿奎带我去看其中一间监狱。监狱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都是号房,每边有六七间。走廊很宽,有三四米宽,号房是铁栅栏门,站在走廊可以把号房里边看的一干二净。走廊口也是一大铁栅栏门,从走廊外透过铁栅栏往监狱里看,就想在动物园看关老虎狮子的笼子一样。走廊尽头两间是厕所和澡房。走廊靠门边的两间也不住犯人,一间是图书室,看那些书有大半是红皮的。另一间是回客室,给亲友探监用的。监狱每个号房里是一溜的通铺,有点像我在农村分校睡的床,采光比我在农村分校的校舍好。每个人的床铺不宽,估计不足一米半,床上被铺五颜六色,但都折得有塄有角,军事化的。估计监狱警卫把军训那套用来管理监狱了。监狱空空的,犯人都去干活去了。
我们看完监狱,就去看车间。路过一个礼堂,阿奎告诉我这个礼堂是犯人自己设计自己施工盖起来的。监狱人才济济,工程师技术员都有。我们碰上一些犯人,他们见到阿奎就叫“队长”,我很惊讶,问阿奎什么时候当上队长了,阿奎回答说,这里犯人见到所有监狱里不是犯人的人都用“队长”打招呼。我问还有那些不是犯人呢?他说车间里很多刑满后不愿出去社会上,就留在监狱里生活,就和阿奎一样不是犯人也不是警卫或管理员。
阿奎带我去了一个大车间,生产立式车床,那可是大型机械,我相当惊讶,监狱里能生产技术含量那么高的产品。阿奎说还有一个电镀车间,电镀电筒。
“是什么牌子的电筒”我问道。
“虎头牌”
“什么?虎头牌电筒是在这里电镀的?”
那个年代,百货商店只有一种电筒,就是虎头牌电筒。按现在是说法,也算是个流行的名牌了。
“你学什么工种?”我问阿奎。
“什么都学,现在学电工。”
“谁教你呀?”
“我问他们,他们不敢不教。”
“我们去织布车间看看吧。”阿奎边走边说。
“这里织什么布?”
“工作服布”。
工作服布就是现在的牛仔裤布,特别结实。离织布车间老远就听到织车梭子嘈杂的声音。一个女警卫栏住了我们的去路,说凡是男人都不许接近女犯人。阿奎央求她,说看一眼朋友的母亲,女警卫就是不让我们过去。小付和阿奎是同班同学,我也认识,小脑袋,也戴一副眼镜。小付的母亲是右派。我那时才知道,小付的母亲就关在这监狱里。哎,宇宙就这么点大,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有熟人。
那天看完监狱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奎了。后来他终于实现了知青回城的愿望,去了中部一个汽车厂做工人。可惜的是,待他回了城,时代又变了,做技术工人己经不时髦了,因为恢复高考了,时髦数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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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大学第一个暑假的事情。一位好友让我暑假到他家乡帮忙搞技术革新,我当时正愁着暑假没事干,就一口答应了。
那是一间地区一级的机械厂,门口是黄土公路,公路两旁的木麻黄长得还不高,路边有打气补胎的小摊。这个工厂的产品之一是铁锹,但铁锹总是质量不合格,太软了,跟一张软铁皮似的,铲两锹土就卷口了。厂里有一个技术员负责铁锹的热处理,他没上过大学。我和他一起俩人攻关这个热处理技术。
他先演示给我看他怎样热处理。他有一本书,看上去根本不像现在的科技资料,倒像是《家庭日用大全》之类的书。书中有两页纸讲这个技术,这是盐浴碳氮共渗。其中讲到配方,用的是如尿素和草木灰等农肥。他说,工厂用过工业方法,用的是氰化物,有毒。这个农肥配方是无毒热处理,但他试了好多次都失败了。我看看那书,书中用料说明讲的几斤几两,就跟菜谱里说四两瘦肉,三汤匙菜油一样。我一想,这绝对量下料是有问题的,工件大小不同,批量不同,怎么能这样做技术说明呢?我把比例算了一下,和他一起再重新试验。他是烧锅好手,他教我怎样烧重油,一个鼓风机,加一个喇叭口,引一根油管,风经过喇叭口将重油雾化,就可以点燃火枪了。我们把一锅盐(不是食盐,具体什么盐忘了)煮溶了,然后培上我们调配好的农肥,这时锅面一柱炊烟袅袅升起,一股刺鼻的氨气顿时熏得我们俩眼泪鼻涕直流。后来,我们俩做试验时,就找一个通风的地方,露天支炉子,厂里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配方比例搞好了,溶盐温度就自己稳定了,剩下就是控制时间的问题。很快我们的试验就成功了。
接下来就是批量生产。我们要了一个厨房大小的作坊。我们俩看过以后,决定做一个直线的作业线。我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滑车,画了图纸,查机械设计手册,计算强度安全系数,然后把图纸送到车间加工。盐浴池原来就有,只是有毒热处理时被腐蚀漏了,也送到车间补焊。我们俩在我们的作坊里,把一根一米半长的六角钢钎打入地里,然后把钢钎头和地上一块钢板焊起来做底座,底座上支起一条槽钢做支柱,支柱上边焊上一根工字钢,工字钢另一头从窗框上边捅到墙外,这样就把滑车轨架起来了。滑车做好后,安装在工字钢上,滑车下挂一个手动葫芦,这就成为我们的起重机了。
盐浴炉焊好后,我们就开始调火。整个炉子就跟一个大澡盆放到一个大炉灶上一样,靠墙一端是烟囱,灶口斜开,我们点着火后,就调油枪嘴的角度,使得喷出的火在灶里像一条龙一样,转完一周后再转大半圈才冲到烟囱口,这样燃烧均匀完全。等一浴缸的盐熔化得和岩浆一样,我能就在这岩浆上盖上我们的“农肥”。我们在一个钢架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一排一排的铁锹,然后用手动葫芦把钢架拉起来,用绳子拉着滑车把铁锹拉到盐浴池上边,再慢慢放入盐浴中。好了,我们把手动葫芦的链条和滑车的绳子放到窗口,然后走出作坊,到窗子外边等着。等时间到了,我们拉动葫芦,把铁锹从盐浴池中吊起来,滑到靠近窗口的水池上,然后猛地松开葫芦,俩人同时躲到墙后边,只听轰的以一声巨响,好像火山爆发一样,水池里的水喷着白烟热浪溅得满作坊都是,这就是最后一道工序——淬火。
暑假早就结束了,为了完成这项土法上马的技术革新,我返校晚了两星期。过来两个月,工厂来信了。说他们工厂的铁锹得了质量一等奖,真是人生乐事。
(我此前有淬火经验,参见唵啊吽:【原创】烤蓝)
要是赶上18世纪得真的发财啦
现代都是电解法生产的,不知道你们当时确实是铝吗?或者是铸铁之类的金属。
在那静静的小河旁,
有两颗美丽的白杨,
那里是我可爱故乡。
这歌的曲调是乌克兰的,词却是中国的。是五十年代中国根据原著改编的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插曲,共四段。
那时候大学生果然不是现在能比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成这样
我记得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人书。那时小人书是普及文化的主力军。后来看的小说是《林海雪原》,《烈火金刚》,还有一本特别细腻的《生命的火花》。不过我还真没看过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铁要上千度才熔化,熟铁也有高于800度吧。铝大概就是600多度,而且我们那些铝肯定杂质多,熔点更低。当时我们把沙锅把烧得通红,
都很不错,真的是很不错。体现人生积淀,也迸发思维智慧。看了后受益匪浅。虽然有不同意见的时候,但仍然能从您的文字中体会到其中的思维和脉络,所以依然是由收获。花。默默鼓励
我知道我的观点肯定有偏见,但这种基于独立思考的偏见只是由于我人生经历局限。
所以,除了发表观点言论以外,也写写自己的经历。
淬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