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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张居正大传+序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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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的”干嘛写成“底”?

纳闷

家园 谢谢指正,修改了

谢谢指正,修改了,好一点

剩下一点实在去不掉了

家园 好像从文言转换到白话的过程中, "底"和"的"通用.

鲁迅去世后, 当时报纸的标题:"

我们伟大导师是死了,可是,千百万后起者,却在勇往迈进(《山西党讯》)

鲁迅葬仪,在盛大里终了,沿途民众拥塞(《上海日日新闻》)

犹如鲁迅的自传 (http://cul.sina.com.cn/s/2001-09-24/4422.html):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父亲又生了重病 ...

朱东润先生乃前辈高人, 用词古雅也是有的.

家园 另外那三大是什么
家园 另外的

苏东坡

李鸿章

和。。。。。

忘了,反正看过

家园 第九章

第九章 初步的建设(下)

万历元年,居正进《帝鉴图说》,第二年就发生效力。神宗这时才十二岁,他和吏部尚书张瀚,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说,要召见廉能官员,面加奖谕。居正随即请定面奖廉能仪注,他在疏中说:“臣等窃惟致理之道,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于核吏治。前代令主,欲兴道致治,未有不加意于此者。”(奏疏三《请定面奖廉能仪注疏》)二年正月,神宗在会极门,召见廉能官员浙江布政使谢鹏举等二十五人,特加奖励,各赐金币,便是这一次的结果。

九月间,刑部秋审,判定重囚应处死刑的,一概上奏。这是一件例行的公事,但是困难从宫内发生了。

“慈圣太后底销旨,吩咐概行停刑,”神宗在文华殿和居正说,“先生以为怎样?”

“春生秋杀,天道之常,”居正说,“皇上即位以后,停刑已经不止一次:稂莠不去,反害嘉禾;凶恶不去,反害善良。愚臣看来,还是不必停。”

神宗听了以后,奏明太后,应处死刑的,一概准予执行。

这一点牵涉到古代统治阶级的政治思想问题。不负实际责任的人常常主张宽大,但是负担实际责任的人,便认为这是一个难题。郑子产临死的时候和子太叔说:

“我死后,国家大政是你底事了。有德的人,也许能够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火底威焰,人人看到都害怕,所以烧死的人不多;水性懦弱,人人都觉得可爱可近,偏偏死在水中的人多了。所以宽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子产死后,政权落到子太叔手上,这是一位官僚主义的统治者。被压迫的人民大众得到这个机会,发动起来,争取他们的自由。子太叔懊恨极了,他认为早听于子的话,一定不至于此,这才调动军队,把起义的人民镇压下去,仍走上反动统治者的老路。

居正是主张猛的,他曾说过:“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他看到元末的大动乱,完全因为当局的宽纵,以致演成不可收拾的惨剧。所以他认定“君子为国,务强其根本,振其纪纲,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衅,脱有不虞,乘其微细,急扑灭之,虽厚费不惜,勿使滋蔓,蔓难图矣。”(文集十一《杂著》)他又说过:

“盗者必获,获而必诛,则人自不敢为矣。”(书牍八《答总宪吴公》)关于捕“盗”的事,在考成法也有明文规定。后来万历七年,因为“盗犯”中途脱逃的事,他说:

张国用查系三月初间,已属顺天府着长解押发,乃至今尚未到,此必中途贿逃矣。顷已令该府捕长解家属监候,又行逐程挨查,于何处脱逃,务见下落,事系考成,期限已迫。若此时尚未到,执事亦宜上疏自白,请旨缉拿,务令得获正罪,庶足示惩。若已到,则照在京例,尽法处之,不可纵也。(书牍十一《答河漕姜按院》)

居正底主张是“盗”者必获,获则必“诛”,这是考成法底规定。但是如《明史》所载,居正当国之时,“大辟之刑,岁有定额,”(《明史》卷二二??《赵世卿传》)又称“居正法严,决囚不如额者罪”,(《明史》卷―二九《艾穆传》)都难免有些以讹传讹。每年死刑,要有一定的名额,就在当时,也不能不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是《艾穆传》称艾穆为刑部员外郎,到陕西复审的时候,艾穆决定只有两个人处死刑,同审的人惟恐太轻了,要受到政府底处分,艾穆慷慨地说:

“我可不会拿别人底生命保障自己底地位。”

在居正大权在握的当中,地方官吏奉行过甚,也是不免的事。

二年十月辽东大捷,除了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进左都督以外,蓟辽督抚以及内阁诸臣一体加恩,居正具疏力辞,神宗亲笔下谕:

敕谕元辅张少师:朕以幼冲嗣位,赖先生匡弼启沃,四方治安,九边宁靖。我祖宗列圣,亦鉴知先生之功,就加显爵不为过。乃屡辞恩命,惟一诚辅国。自古忠臣,如先生者罕。朕今知先生实心,不复强,特赐坐蟒衣一袭、银钱五十两,以示优眷,申成先生美德,其钦承之。(奏疏四《御札奖励疏》)

自从俺答封贡事定以后,战事底中心逐渐东移。东部的鞑靼,在土蛮底领导下,继续和朝廷作战,最困难的问题是“属夷”。喜峰口、宣化境外有朵颜卫,锦州、义州、广宁境外有泰宁卫,沈阳、铁岭、开原境外有福余卫,这是所谓大宁三卫;迤东还有建州卫。在名义上他们都服属中国,所以称为“属夷”,但是事实上泰宁部长速把亥、炒花,朵颜部长董狐狸、长昂,以及建州卫都指挥王杲都和土蛮相通,成为蓟辽一带的边患。要对付土蛮,第一便得对付“属夷”,所以万历元年,居正就认定处置“属夷”之策,为国家大事,急宜经理。(书牍五《与王敬所论大政》)这一次辽东大捷,李成梁斩建州部落一千一百余人,后来连王杲也杀了,当然是对付“属夷”的一次“成功”。

战事中心到了蓟辽,但是蓟辽最大的遗憾,便是地形的缺陷。整个三卫,盘据在热河和辽宁底西边,蓟州和辽东两镇,失去应有的联系。居正底计划,是遵守杨博固守边墙的遗策,一面整理蓟州一带的边墙,(书牍六《答蓟辽督抚吴环洲言虏情》)以备鞑靼底进攻;同时也计划反攻。他联络辽东、宣府、蓟州三镇,主张由蓟州坚守,由辽东、宣府双方夹击。他给方逢时说起:

比者辽左之功,固为奇绝,朝廷赏功之典,亦极其隆厚,然仆于此,蓄意甚深,谨密以告公。今九边之地,蓟门为重,以其为国之堂奥也。自嘉靖庚戌以来,虏祸日中于蓟,至罢九边之力以奉之,而内地亦且困敝。然所以酿此祸者,皆属夷为之也。国初弃大宁之地与之,冀其为吾藩屏,而今乃如此!故属夷不处,则边患无已时。然欲处之非加之以威,彼固未肯俯首而服从也。今西虏为贡市所羁,必不敢动,独土蛮一枝,力弱寡援,制之为易。今拟于上谷练得战士二万,辽东二万,多备火器,却令蓟人平时将内地各城堡,修令坚固。视三镇士气已振,度其可用,则属夷求抚赏者,一切以正理处之;凡额外求讨,及捉军要赏者,悉正以军法。彼不遂所欲,必结虏来犯,我则据台以守,遏之边外,使之一骑不入,在我虽无所获,而在彼已为失利,亦策之上也。如其贼众溃墙而入,则亦勿遽为仓皇,但令蓟将敛各路之兵四、五万人,屯据要害,令诸县邑村落,皆清野入保,勿与之战。而上谷、辽左,不必俟命,即各出万人,遣骁将,从边外将诸属夷老小尽歼之,令大将领一万人入关,不必卫京师,径趋蓟地,伏于贼所出路。彼虽已入内地,见我不动,必不敢散抢,不过四五日,虏气衰矣。衰则必遁,然后令蓟人整阵以逐之,而宣、辽两军合而蹙击。彼既饥疲,又各护其获,败不相救,而吾以三镇全力击其惰归,破之必矣。一战而胜,则蓟镇士气既倍,土、苏诸酋,不敢复窥,而属夷亦皆可胁而抚之以为我用。蓟事举则西虏之贡市愈坚,而入援之兵,可以渐减,九边安枕无事矣。愚计如此,今先试之于辽左,盖辽人素称敢战,而李将军亦忠勇可用,故厚赏以劝之,悬利以待之,亦致士从隗始之意也。(书牍六《答方金湖计服三卫属夷》)

万历元年,居正和蓟辽总督刘应节说过,要“虚心商量,思一长策,著实整顿一番,庶为经久之计。”(见前)这便是居正底长策了。但是这一条计策,在居正手里,始终没有用过。战事底中心逐渐东移,辽东成为中国底重镇,这是后事。万历最初十年,戚继光坐镇蓟门,是当时的一重保障,土蛮不敢南侵,未必不由于此。居正对于三卫,始终设法羁縻。他用底方法,自己说过:“要在当事者随宜处置。譬之于犬,摇尾则投之以骨,狂吠则击之以棰,既棰而复服,则复投之,投而复吠则击之:而可与之较曲直,论法守乎?前有书与方公,方答书云:‘耐烦二字,边臣宜书诸绅。’诚然。”(书牍八《答吴环洲》)居正手上有的是大棒和骨头,这是他“羁縻‘属夷’”的方法。对于“抚赏‘属夷’”的段布,正和对于赏赐俺答的段布一样,居正逐件看过,都要美好经用,这是骨头。朵颜部长董狐狸、长昂,和青把都是亲戚,居正吩咐宣府巡抚吴兑:“幸公示意青酋,令其传意长昂,勿复作歹,自取灭亡。”(书牍六《答蓟镇吴环洲》。蓟镇误题,吴环洲即吴兑。)这是大棒。这一年他又说过:

辱示蓟镇虏情,渊哉其言之也。已即密语彼中当事诸公,俾知所从事。属夷处置适宜,则土虏之真情可得,而两镇之贡市愈坚,当今边务,莫要于此矣。公在上谷,内修战守,外探虏情,东制西怀,自有妙用,仆复何忧。(书牍六《答吴环洲》)

居正曾经自称别无他长,但能耐烦,这是一句谦虚的话,但是耐烦确是能使居正成功的品德。耐烦的人,对于一切事务,有布置,有步骤。他不会一暴十寒,然而他也不求一劳永逸,只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去干。我们所不能满意的是居正对于起义的人民,没有正确的认识,因此止知道如何去镇压;同样地他对于沿边的少数民族,除了利诱威服以外,没有采取进一步靠拢和争取的方法。

对于用人行政方面,他也是一步一步干著。万历二年四月,实行久任之法,这是他在隆庆二年《陈六事疏》中已经说过的。十二月内阁进职官书屏。居正上疏:

仰惟皇上天挺睿明,励精图治,今春朝觐考察,亲奖廉能;顷者吏部奏除,躬临铨选,其加意于吏治人才如此。顾今天下疆里,尚末悉知,诸司职务,尚未尽熟,虽欲审别,其道无由。臣等思所以推广德意,发达圣聪者,谨属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备查两京及在外文武职官,府、部而下,知府以上,各姓名籍贯,及出身资格。造为御屏一座,中三扇绘天下疆域之图:左六扇,列文官职名;右六扇,列武官职名;各为浮帖,以便更换。每十日,该部将升迁调改各官,开送内阁,臣等令中书官写换一遍。其屏即张设于文华殿后,皇上讲读进字之所,以便朝夕省览。如某衙门缺某官,该部推举某人,即知其人原系某官,今果堪此任否?某地方有事,即知某人见任此地,今能办此事否?臣等日侍左右,皇上即可亲赐询问,细加商榷,臣等若有所知,亦得面尽其愚,以俟圣断。一指顾间,而四方道里险、易,百司职务繁、简,一时官员贤、否,举莫逃于圣鉴之下。不惟提纲掌要,便于观览,且使居官守职者,皆知其名常在朝廷左右,所行之事皆得达于高聪:其贤者将兢兢焉争自淬励以求见知于上,不才者亦将凛凛焉畏上之知而不敢为非。皇上独运神智,坐以照之,垂拱而天下治矣。(奏疏三《进职官书屏疏》)

在职官方面,明代定都北京以后,南京六部诸寺,实际成为赘疣。嘉靖、隆庆间已经开始裁革了。万历三年二月裁南京官,以后再经过九年的裁革,除了养望的大官和必需的属官以外,差不多已经调整,这都是居正任内的成绩。

三年四、五月间,居正上《请饬学政疏》,这是一个极大的改革。明朝的学制,两京国子监是直辖中央的国立大学,与地方无干。各府、州、县有府学,州学,县学,都有一定学额,归各省提学官管辖。乡村之中又有社学,民间子弟自由入学,不受学额底限制,但是没有强迫入学的规定。当时的问题,集中在地方学制的府、州、县学。

太祖洪武年间规定,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日给廪膳,称为廪膳生员。洪武十五年定令,廪膳生每人每月领米一石,鱼肉盐醯,由官供给。宣宗宣德三年规定,府、州、县学各设增广生员,学额与廪膳生员相同,他们没有领米的权利,但是和廪膳生员一样,一家之内,除本身外,优免二丁差役。换一句话,就是家中只要一人入学,可以三人免役。以后增广生员以外,又添附学生员,现代术语称为特别生,他们当然更谈不到廪米,但是免役的权利,还是一样。廪膳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简称廪生、增生、附生;有时只称廪、增、附。通常人用汉朝科日秀才异等底名称,称为秀才。这些秀才,有米可领,遇役可免:文理通顺,学问优长的,当然还可以考取举人、进士底出身,为国家做事;但是大多数永远只是秀才,做一世的府、州、县学主员,领米免役,成为地方的特权阶级。这一群特权阶级人物多了,发生连带关系,在地方上隐隐成为一种势力,可以欺侮一般民众,同样地也可压迫地方官吏。他们尽管满口孔子、孟子,圣经、贤传,讲道德,说仁义,但是事实上只是地方的祸害。这便是所谓学霸。嘉靖十年题准:“生员内有刁泼无耻之徒,号称学霸,恣意非为,及被提学考校,或访察黜退,妄行讪毁,赴京奏扰者,奏词立案不行,仍行巡按御史拿问。”(万历本《明会典》卷七十八)便指的这些人。

万历二年,特敕吏部“慎选提学官,有不称者,令其奏请改黜。”去今已经一年了,但是还没有看到成绩。居正认定惟有控制各省提学官,才可以控制生员,疏称:

臣等幼时,犹及见提学官,多海内名流,类能以道自重,不苟徇人,人亦无敢干以私者,士习儒风,犹为近古。近年以来,视此官稍稍轻矣,而人亦罕能有以自重。既无卓行实学,以压服多士之心,则务为虚谭贾誉,卖法养交;甚者公开幸门,明招请托;又惮于巡历,苦于校阅,高座会城,计日待转。以故士习日敝,民伪日滋,以驰骛奔趋为良图,以剽窃渔猎为捷径,居常则德业无称,从仕则功能鲜效,祖宗专官造士之意,笾以沦失,几具员耳。去年仰荷圣明,特敕吏部,慎选提学官,有不称者,令其奏请改黜。其所以敦崇教化,加意人才,意义甚盛。今且一年矣,臣等体访各官,卒未能改于其故,吏部亦未见改黜一人。良以积习日久,振蛊为艰,冷面难施,浮言可畏,奉公守法者,上未必即知,而已被伤于众口,因循颓靡者,上不必即黜,而且博誉于一时:故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盖今之从政者大抵皆然,又不独学校一事而已。(奏疏四《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

疏后附列十八款,日标都在振饬当时的学风,列四款于次:

一、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又何必别标门户,聚党空谭!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著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地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谭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违者:提学御史,听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提学、按察司官,听巡按御史劾奏;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一、我圣祖设立卧碑,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今后生员务遵明禁,除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抱告,有司从公审问,倘有冤抑,即为昭雪,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者,许该管有司申呈提学官,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扛帮,聚至十人以上,骂詈官长,肆行无礼;为首者照例问遣;其余不分人数多少,尽行黜退为民。

一、廪膳、增广,旧有定额,迨后增置附学名色,冒滥居多。今后岁考,务须严加校阅。如有荒疏庸耄,不堪作养者,即行黜退,不许姑息;有捏造流言,思逞报复者,访实拿问,照例发遣。童生必择三场俱通者,始行入学,大府不得过二十人,大州县不得过十五人,如地方乏才,即四、五名亦不为少。若乡宦势豪,干托不遂,暗行中伤者,许径自奏闻处治。

一、生员考试,不谙文理者:廪膳十年以上,发附近去处充吏,六年以上,发本处充吏;增广十年以上,发本处充吏,六年以上,罢黜为民。

这是居正整饬学风的计划;他要打倒游谈之士,所以不许创建书院;他要肃清学霸之源,所以裁减学额;至于禁止纠众,考验文理,固然是明初以来的遗规,但是居正有考成法在手,一切都得实行,因此尽管只是旧话重提,但是重提的旧话,到了万历初年,便增加新的意义,不能再当具文看待。关于书院一方面,到万历七年诏毁天下书院,局势的推演,更加积极:在学额方面,因为考成底关系,有司奉行,也是非常严格。《明史》(卷六十九)《选举志》言:“嘉靖十年,尝下沙汰生员之命,御史杨宜争之而止。万历时张居正当国,遂核减天下生员,督学官奉行太过,童生入学,有一州县仅录一人者。”大致这不是一句诬蔑的话。

假如居正为自己底政治前途打算,关于整顿学风的事,也许还要重行考虑。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领导阶层,得罪这个阶层,往往会发生极大的风波。周武帝灭高齐,统一北方,对于南方的陈国,随时可加扑灭,只因为沙汰沙门,得罪当时的领导阶层,这一群僧侣消极反抗,武帝死后,不过数年,整个的国家移转到一个委琐平庸的杨坚手里,智识阶层,不曾提出一句反抗的呼声。明朝以来,秀才成为当时的领导阶层,政府的官吏,出身于这个阶层,地方的舆论,也操纵在这个阶层底手里。他们固然压迫一般民众;然而一般民众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喊出反抗的呼声,民众中的优秀分子,又往往因为知识发展的关系,随时为当时的领导阶层所吸收;因此秀才们不但没有受到民众底反对,反而出乎意外地受到民众底拥护。人民大众的认识没有提高以前,有时会把骑在头上的恶霸,看作领导的人物,何况在居正的时代!居正以前,世宗主张沙汰生员,但是毕竟没有沙汰。居正以后,思宗时,大学土温体仁又提出同样的主张,刑科都给事中傅朝钓立即提出弹劾,疏言体仁“又议裁减茂才(即秀才),国家三百年取士之经,一旦坏于体仁之手,此谓得罪于圣贤。”(《明史》卷二五八《傅朝钓传》)温体仁固然是一个庸人,但是主张裁减生员,何尝得罪于圣贤?孔子尝为乘田、委吏,盂子也说“往役、义也”。孔子、孟子没有造成特权阶层,也没有提出领米免役的要求,为什么主张裁减生员,为民众减轻负担,为公家平均劳役,就算是得罪圣贤呢?傅朝钓底议论,只是拥护特权阶层底既得权利,不肯放弃。

居正提出整顿学风的计划,正是抱了最大的决心。万历八年,他曾经说起:

秉公执法,乃不谷所望于执事者,欲称厥职,但力行此四字足矣。至于浮言私议,人情必不能免。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不谷弃家忘躯,以徇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少有建立。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愿吾贤勉之而已。(书牍十二《答南学院李公言得失毁誉》)

这封信中,大致也是关于整顿学政的事,居正抱定宗旨,打破得失毁誉关头,所以能有当日的成功,也正因为他不顾人情物议,所以不免招致身后的诋毁。

万历三年五月,还有一次辽东报警的事。“属夷”传来的消息,鞑靼武士又出动了。这一次的主谋是土蛮,他纠集青把都,率同二十余万骑土,准备向辽东开发。消息紧张的了不得。辽东巡抚立刻申报兵部,敌人已经开到大宁,所以请兵请粮,一刻也缓不得。兵部尚书谭纶随即上奏。神宗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对于国家大事,不容他不关心。惊惶极了,他问居正怎样办。

“请皇上宽心,”居正说。“暑天不是敌人猖狂的时候,大致不会有什么大事。”

居正尽管这样地宽慰神宗,但是言官们已经惊动了。一位给事中上疏,主张防守京城,浚濠堑,掘战坑:他恨不得立刻宣布戒严。居正悠悠地回想到隆庆四年李春芳、赵贞吉那一番仓皇失措的情形。他叹了一口气,但是同时也吩咐蓟镇戚继光和宣府巡抚吴兑打听虚实。不久,继光底报告来了,据说鞑靼诸部“酋长”,久已解散,没有集合的行动。吴兑更说青把都始终没有出动,更谈不到进兵辽东。居正底估计没有错,一切只是虚报。但是北京城里的空气,从五月以来,已经紧张了好久。秋天到了,又是准备秋防的时候。居正上《论边事疏》:

夫兵家之要,必知彼己,审虚实,而后可以待敌,可以取胜。今无端听一讹传之言,遽尔仓皇失措,至上动九重之忧,下骇四方之听,则是彼己虚实,茫然不知,徒借听于传闻耳,其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者何异?似此举措,岂能应敌?且近日虏情狡诈,万一彼尝以虚声恐我,使我惊惶,疲于奔命,久之懈弛不备,然后卒然而至,措手不及,是在彼反得“先声后实,多方以误之”之策,而在我顾犯不知彼己,百战百败之道,他日边臣失事,必由于此。故臣等不以虏之不来为喜,而深以边臣之不知虏情为虑也。兵部以居中调度为职,尤贵审察机宜,沈谋果断,乃能折冲樽俎,坐而制胜。今一闻奏报,遂尔张皇,事已之后,又寂无一语,徒使君父日焦劳于上,以忧四方,而该部以题复公牍,谓足以了本部之事耳。臣等谓宜特谕该部,诘以虏情虚实之由,使之知警。且秋防在迩,蓟、辽之间,近日既为虚声所动,征调疲困,恐因而懈怠,或至疏虞,尤不可不一儆戒之也。(奏疏四《论边事疏》)

万历三年六月命各省巡抚及巡按御史,对于有司贤否,一体荐、劾,不得偏重甲科。这也是整顿吏治的一个表现。明初用人的制度,分为三途;第一是进士,第二是举人、贡生,第三是吏员。这是所谓“三途并用”。后来因为长官都是进士出身,进土出身的官员,特别蒙到关切,举人、贡生出身的,已受歧视,更谈不到吏员出身了。于是吏员上进无门,自甘暴弃,就是举贡也决不轻易就职,他们惟一的目标,是考进土,考中了便是甲科出身,日后自有合理的发展,考不中,他们准备三年以后重考。如此一科又一科,精神才力,完全消在故纸堆中。浪费精力,埋没人材,科举制遂成为大害。隆庆年间,高拱提议,明初举人为名臣者甚众,以后偏重进士,轻视举人,积弊日甚,请求自今以后,惟论政绩,不论出身。这是一个有见地的提议,但是没有实行。隆庆四年,吏科给事中贾三近上言:“抚、按诸臣遇州、县长吏,率重甲科而轻乡举:同一宽也,在进士则为‘抚字’,在举人则为‘姑息’;同一严也,在进士则为‘精明’,在举人则为‘苛戾’。是以为举人者,非华颠豁齿,不就选人,或裹足毁裳,息心仕进。夫乡举岂乏才良,宜令勉就是途,因行激劝。(《明史》卷二二七《贾三近传》)贾三近底奏疏,穆宗也曾批准,但是实际上这个计划没有实现。这两件事,居正都在大学士任内看到,现在自己当国,更积极地要想实现,但是即在居正任内,并没有显著的效果,居正身后,当然更谈不到。科举的制度,永远成为整顿吏治的障碍。

隆庆六年六月以后,内阁只有居正和吕调阳两人,到现在三年了。万历三年八月,居正疏请增加阁员。御批,“卿等推堪是任的来看。”居正推荐吏部左侍郎张四维及马自强、申时行二人入阁。御批“张四维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著随元辅等在内阁办事”,因此四维在内阁中,名为居正底同僚,其实只是居正底属员。首辅底权力,无形中又提高一层。

张四维字子维,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他是杨博底同乡,王崇古底外甥,和居正也有相当的关系。这是一个有办法,能忍耐,而且舍得化钱的人,因此在宦途上,得到许多意外的方便。隆庆年间,是一个盛谈边务的时期,四维当然很清楚,以后俺答封贡事起,朝议未定,奔走关说,主张封贡的便是四维,因此深得高拱底器重。高拱准备引进四维入阁,以致引起高拱、殷士儋间的冲突。其后四维也因为言官弹劾,乞假家居。但他和当道要人,还是不断地连络。隆庆六年,高拱失败,这是四维潜伏的时期了,但是因为王崇古底关系,不久他和居正又发生联系。四维知道政治中枢,还有冯保和慈圣太后,于是他再连络冯保和李太后底父亲、武清伯李伟。万历二年,四维入京,以翰林学土掌詹事府,不久改吏部左待郎,三年八月,改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做官的欲望,当然满足了。至于争权,四维很清楚,在居正当国的时候,谈不到争权。吕调阳入阁三年了,除在内阁公本照例署名,以及每逢庆典,照例进官、蒙赏以外,还有什么?四维知道自己只是“随元辅办事”。这是圣旨,也不妨说是一个条件。大学士固然名为大学士,其实只是居正底一条尾巴。在这一点,居正和四维成立一种默契。但是居正没有看清忠厚的人和才华的人究竟有些不同。忠厚的人如吕调阳,也许可以遵守这个默契,并不感觉痛苦;才华的人如张四维,便完全两样了。他遵守这个默契,但是心里却充满怨愤。他不甘做尾巴,然而他只能做尾巴。他底恭谨,只能增加他底仇视。这便成为居正身后,四维极力报复底张本。万历十年,居正逝世;十一年抄家,他底长子敬修自杀,在他底血书后面写着:“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四维别号)今张家事(敬修自指)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到了这时,敬修才知道四维是自己一家底大仇,但是在居正生前,居正只觉得四维是一个恭谨的同僚。

万历三年,在江浙海外,发生一次小规模的国际战事。嘉靖中年,是倭寇猖獗的时代。经过谭纶、俞大猷、戚继光、刘显这一群人戡定以后,大局稍为安静,但是小股的倭寇,还是不断地扰乱,隆庆年间,广东方面的动乱,也有倭寇参加的踪迹。中国和日本是接近的邻国,本来应当好好相处,为国际争取和平,为人民争取幸福,但是那时双方的统治阶级,都没有认识这个道理。远在北京的皇帝,高高在上,没有贯彻保卫祖国的职责;而日本方面,无数的封建主,一边率领虏掠成性的武士,一边勾结中国沿海的汉奸,不断向大陆进攻。这是当时中国和日本相处的情势。居正也曾说到中国和日本的关系:

倭奴自元以来,为中国患。元尝以十万人,从海征之,舟泊其境,值海风大作,十万人没于海。本朝有天下,四夷君长,靡不向风,独倭王良怀不奉朝贡,寇掠直、浙,至遣某某等募兵船以御之,沿海诸郡俱罹其苦。洪武十四年,高皇帝命礼部移书,责其国王,亦只言天道祸福之理以导之耳,终不能一加兵于其国。是以其人骄悍狡诈,谓中国无如之何。侵侮之渐,有自来也。(文集十一《杂著》)

居正看到日本底祸害,但是居正认识当时国家底敌人,还是北方的鞑靼,所以在“北边第一”的口号下面,对于倭寇,谈不到根本解决,只能对于沿海督抚,尤其苏、浙、闽、广诸省,加以不断的戒饬。他底计划是用兵船巡弋近海,随时和倭寇在海面决战。万历三年,倭寇又到江浙海外黑水洋一带了。应天巡抚宋仪望调兵船和他开战,打了一个胜仗,居正一边奏请加官,一边致书奖励,同时警戒浙江巡抚谢鹏举。他说:

近年海寇息警,人心颇懈,仆窃以为忧,故昨年拟旨申饬。赖公伟略,起而振之。今果能一战而胜之,不俟登岸而遏之于外洋,功尤奇矣。天下事岂不贵豫哉!慰甚。彼前锋既折,必不敢窥吴,祸当中于浙矣。(书牍七《答应天抚院宋阳山言防倭》)

浙无倭患久矣,一旦联舟突犯,必有勾引之好。且地方安恬日久,骤寻干戈,恐无以待寇,幸折以忠义,鼓以赏罚,悉力一创之,庶将来不敢再窥。亟剿此寇,然后徐究其祸本而除之,可也。浙人咸云:“谢公非用武之才,恐不能了此事。”仆日,“不然,谢公沈毅有远虑,贼不足患也。”愿公勉就勋庸,以副鄙望。(同卷《答浙抚谢松屏言防倭》)

万历三年,居正决心整顿驿递,这也是居正招怨的一件大事。

明代从北京到各省的交通干线都有驿站,驿站是当时的惟一交通制度。驿站有主管官吏,有马,有驴,有夫役;水驿有红船,有水夫:都很完备。马、驴从哪里来?马、驴来自民间。船只从哪里来?船只也来自民间。马、驴底草料,船只底装备,莫不来自民间。民间还要按粮出夫,马夫、水夫当然也来自民间,自备工食,三年一轮,周而复始。除开马夫、水夫以外,各驿还有馆户,专为过往人等,治造饭食,不许片刻稽留:当然馆户也是来自民间,自备工食。最初的时候,夫役还享到免粮的特权,从嘉靖二十七年议准以后,连这一点特权也取消,于是夫役不仅没有权利,只有义务,而且还要供给马、驴、红船以及其他必要的配备。交通干线附近的人民,实际成为国家底奴役,他们底地位,甚至落到清代的乌拉娃子以下。

对于交通干线附近的人民,这不能不算一种虐政,但是国家如此庞大,为维持中央和各省的交通起见,在交通工具尚未发达以前,驿站制度,纵是需要合理的调整,不是没有存在的理由。一切全看这个制度底运用。太祖时代,关于使用驿站的规定,非常严密,非有军国大事,没有使用的权利,即是公、侯、驸马、都督奉命出差的时候,也只许随带从人一名。所以驿站制度虽然存在,人民的痛苦,还得到一些缓和。有一次,吉安侯陆仲亨从陕西回京,擅行使用驿站车马,给太祖知道了,太祖痛责道:

中原兵燹以后,百姓开始复业,买马出丁,非常艰苦。倘使大家和你一样,民间卖儿鬻女,也供给不起啊!

太祖时代究竟是老远的过去了。以后的条例,便逐日地宽大!太祖时代,给驿条例只有六条:到嘉靖三十七年,便扩充到五十一条。五十一条的使用者,都有勘合,现代称为护照。勘合分为五等:温、良、恭、俭、让。北京的勘合由兵部发出,各省的勘合由巡抚和巡按发出。填发的机关,总算还有相当的限制;但是在填发的时候,便来一个宽大的作风!兵部可以填发勘合送人,各省也可填发勘合送人。领用勘合的人,没有缴还的限期,一张勘合,成为终身的护照,而且自己不用,还可转赠旁人,姓名不合,更不妨洗去重填。宽大之外,还有宽大!交通干线附近的人民,真是民不聊生。领用勘合的官员,大都既不温良,也不恭俭,更谈不到让;勘合底五个号码,只成为刻骨的讽刺。官员到了驿站以后,百般需索。他们要粮食,要柴炭,要酒席,要疏菜,要夫,要马。有时在拉到夫马以后,人民也可按照道路远近,讲明价值,经过一番磋商,索性缴纳银两,放走了事。于是官员们在沿站滋扰以外,连带也成为掳人勒赎的强盗。这一点,官员们久已视为他们应有的特权。在宽大的政体之下,没有人敢于侵犯他们底特权,以至引起自身底不利。

直到万历三年,居正提出整顿驿递的计划:

凡官员人等非奉公差,不许借行勘合;非系军务,不许擅用金鼓旗号。虽系公差人员,若轿扛夫马过溢本数者,不问是何衙门,俱不许应付。抚、按有违明旨,不行清查,兵部该科指实参治。若部、科相率欺隐,一体治罪。

抚、按、司、府各衙门所属官员,不许托故远行参谒,经扰驿递;违者抚、按参究。

有驿州、县,过往使客,该驿供送应得廪粮蔬莱,州、县止送油烛柴炭,不许重送下程纸札,如有借此科敛者,听抚、按官参究。

凡经过官员有勘合者,夫马中火,止令驿递应付,有司不许擅派里甲。其州、县、司、府官朝觐,给由入京,除本官额编门皂,量行带用外,不许分外又在里甲派取长行夫、马,及因而计路远近,折干入己。

凡官员经由地方,系京职方面以上者,虽无勘合,亦令巡路兵快防护出境,仍许住宿公馆,量给薪水烛炭,不许办送下程心红纸札,及折席折币礼物。

凡内外各官丁忧、起复、给由、升转、改调、到任等项,俱不给勘合,不许驰驿。(万历本《明会典》卷一四八)

这年又规定自京往外省者,由兵部给内勘合;其中仍须回京者,回京之日缴还勘合;无须回京者,即将该项勘合,缴所到省分抚、按衙门,年终一并缴回兵部。自外省入京者,由抚、按衙门给外勘合,至京以后,一并缴部,其中有须回省者,另由兵部于回省之日换给内勘合。

居正底规定,较之太祖时代的给驿条例,已经太宽,但是从太祖到神宗,这二百年间,整个的时代变了,一切只能做到“去泰去甚”。就是这样的规定,也还有成为具文的危险,嘉靖、隆庆年间,都曾有过类似的规定,其后只成一张废纸!但是居正手中有的是考成法,他用六科控制抚、按,用内阁控制六科,章程、条例都要切实执行,不容成为具文,这是考成法底作用。

对于万历三年整顿驿递的心情,居正自己说过:

近来驿递困敝至极,主上赫然思以厘振之,明旨屡饬,不啻三令五申矣,而犹不信!承教,谓外而方面,内而部属以上,凡得遣牌行者,有司不敢不一一应付。若如近旨,但无勘合者,皆不应付,则可尽复祖宗之旧,苏罢困之民。夫有司官卑,岂敢与大官相抗,所赖以行法振弊者,全在抚、按耳。抚、按官狃于故常,牵于私意,而责有司以奉法令,抗大官,势不能也。朝廷欲法之行,惟责之抚、按,不责之有司。异日倘有犯者,或别有所闻,则抗命之罪,必当有归。(书牍九《答总宪李渐庵言驿递条编任怨》)

丈田、赈饥、驿传诸议,读之再三,心快然如有所获。盖治理之道,莫要于安民。究观前代,孰不以百姓安乐而阜康,闾阎愁苦而危乱者?当嘉靖中年,商贾在位,货财上流,百姓嗷嗷,莫必其命,比时景象,曾有异于汉、唐之末世乎?幸赖祖宗德泽深厚,民心爱戴已久,仅免危亡耳。隆庆间,仕路稍清,民始帖席,而纪纲不振,弊习尚存,虚文日繁,实惠日寡。天启圣明,虽在幼冲,留心治理。仆每思本朝立国规模,章程法度,尽善尽美,远过汉、唐,至于宋之懦弱牵制,尤难并语。今不必复有纷更,惟仰法我高皇帝怀保小民一念,用以对越上帝,奠安国本耳。故自受事以来,凡朝夕之所入告,教令之所敷布,???骋允俏?务,锄强戮凶,剔奸厘弊,有不得已而用威者,惟欲以安民而已。奸人不便于己,猥言时政苛猛,以摇惑众听;而迂阔虚谈之土,动引晚宋衰乱之政,以抑损上德,矫?I文罔,不知我祖宗神威圣德,元与宋不同,哺糟拾余,无裨实用,徒以惠奸宄贼良民耳。(书牍十二《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言致理安民》)

驿递条例既经整顿,以后便是执行的事了。居正认定这是一件致理安民的大业,所以始终没有放松。执行底时候,当然从自己做起。儿于回江陵应试,吩咐儿子自己雇车;父亲过生日,吩咐仆人背着寿礼,骑驴回里祝寿。万历八年,居正次弟居敬病重,回里调理,保定巡抚张卤发出勘合,居正随即缴还,并附去一封信:

亡弟南归,辱给勘合,谨缴纳。禁例申严,顷有顽仆擅行飞票,骑坐官马,即擒送锦衣,榜之至百,其同行者,俱发原籍官司重究矣。仰惟皇上子惠穷民,加意驿传,前遣皇亲于武当祈嗣,亦不敢乘传,往来皆宿食逆旅,盖上之约己厚民如此。仆忝在执政,欲为朝廷行法,不敢不以身先之。小儿去岁归试,一毫不敢惊扰有司,此台下所亲见,即亡弟归,亦皆厚给募资,不意又烦垂怜也。此后望俯谅鄙愚,家人往来,有妄意干泽者,即烦擒治,仍乞示知,以便查处,勿曲徇其请,以重仆违法之罪也。前奉旨查朝觐官遣牌驰驿者,久不闻奏报,辱在知厚,敢以直告。(书牍十二《答保定巡抚张浒东》)

惟有始终不懈,从自己做起,才算得“综核名实”,这是居正给我们的教训。在整顿驿递底当中,一切都从大官做起。外勘合由抚、按衙门发出,所以便先行整顿抚、按。甘肃巡抚侯东莱底儿子擅行驰驿,言官提出弹劾了。甘肃虽然不是最吃紧的地方,但是究在北边,而且东莱是一个应付鞑靼号称得力的边臣。居正确实感到一点困难,但是不能因为一个巡抚底原故,破坏国家底定法。没奈何,把东莱底儿子应得的官荫革去了,以后再慢慢地设法补救。保定巡抚张卤奉到居正底催促,恰好保定正在交通干线底要点,只得实行稽查。他发现违反规定的,一共十几人,一齐都奏报上去。这一次太严重了,居正只得稍行容忍,先把太仆寺和太原府的官员处分一下。他和张卤说:

两承翰示,一一领悉。前奉明旨所查,惟朝觐遣牌驰驿者,即所参苑寺、太原二人,亦足以应诏矣。若概及其他,恐干连人众,所伤者多。今姑为隐涵,后若再犯,即达官显贵,亦不能少贷矣。旧染颓俗,久难骤变,彼顽梗玩肆之人,以为法虽如是,未必行也,今量处数人,以示大信于天下,庶几有所惮而不敢犯乎!然惟在各抚、按以实奉行,不敢废格诏令可耳。今台谏诸君屡奉严旨诘责,常虑无以塞明诏,苟搜得一事,如获奇宝,一经指摘,声价颇损,故愿诸公之毋舍己以徇人也。至于三司官在本省地方,夫马廪饩,用之自不为过,惟出境则不可。若宣大之于蓟辽,则地隔两境,各有军门统属,自难以相通。若奉敕者,则不在此例矣。(书牍十二《答顺天张巡抚》)

这一次的处分,有一点出人意外的,是太原府知府上书兵部和都察院,声明并非本人有意违例,因为山西巡抚派人护送,所以竟在省外使用驿站车马。责任落到山西巡抚身上。居正当然犯不着因为这个问题,动摇边疆大臣,所以只得去信加以严重的诰诫:

太原守投揭部、院,自辩驰驿非其本意,悉由相知者差人护送。都台即欲据揭并参,不谷喻之乃止。原揭奉览。盖闻智者不先人而后己也,仁者不危身以邀恩也。夫各抚、按、司、道之公背明旨,而以传驿徇人也,冀以避怨而施德也,今既不施德于人,而又有累于己,岂不两失之乎?仁智者不为也。公尝告我曰,“今内之纪纲政事,已觉振肃,而外之吏治民风,尚未丕变,则诸大吏不以实奉行之故也。”不谷深韪其言。今若此,未可谓之奉法也!以公之高明强毅,而犹若此,况其他乎?已矣乎,吾无望于人已!恃在知厚,直献其愚。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幸惟原谅。(同卷《答山西徐巡抚》)

整顿驿递,当然不是一年的事。最感觉棘手的是内监和衍圣公。内监是宫内的亲信,轻易干涉不得。居正只得吩咐他们底领袖去设法。(见书牍十二《答南京守备枢使乔诚斋》)衍圣公是孔子六十四代孙尚贤。大圣底后人,因此更应为世表率,偏偏尚贤忘去这一点。每年衍圣公自曲阜入京朝贡,沿途骚扰不堪。山东布政据实直告居正。居正说:

承示大监、圣公横索驿递。今内官、勋臣小有违犯,动被绳治,而圣公所过,百姓如被虏贼,有司亦莫之谁何,以其为先圣之后也。夫圣人秉礼为教,志在从周,假令生今之时,亦必斤斤守朝廷之法,不可逾越,况其后裔乎?后若再行骚扰,亦宜一体参究,庶为持法之公也。(书牍十二《答藩伯徐中台》)

这是万历八年的事。次年,衍圣公家庭发生风波,尚贤底庶母郭氏攻歼尚贤,朝廷派员查勘。一面由居正和山东巡抚何起鸣把衍圣公每年入朝底故事,重行商定。居正说:

中间处分孔氏朝贡一节,极为得中。然仆窃以为今亲王俱不朝贡,孔氏何必亲行?朝廷亦不必借此为重。渠每岁一行,族人佃户,科派骚扰,不胜劳苦,沿途生事百端,军民避之,无异夷虏,及至京师,淹留数月,待私货卖尽,然后启行,此岂为观光修贡者耶?窃以为宜如王府例,每岁只差人进马入贺,不必亲行;或当朝觐之年,预期奏请,得旨而后行,亦为简便。公如以为可,疏请之。若今岁,则彼听勘未结,自不宜来矣。(书牍十三《答山东巡抚何莱山》)

商定底结果,衍圣公入朝定为三年一次。这样一来,对于衍圣公底走私夹带,当然不免发生稍许的不便,但是交通干线附近的居民,却减少了不少的惊惶。

万历三年,发生了水利问题;这一年旧事重提,再行发动疏凿?v河和胶莱河,这两件事,居正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都没有成功。本来明朝的水利问题,集中在黄河,这不是因为明朝人对于水利有特别的兴趣,而是因为政治和军事的关系,不能不着重漕运;着重漕运,便不能不着重黄河。明朝的京城在北京,整个的国防形胜,也着重在北边,因此每年由南而北的漕运四百万石,成为国家底生命线。隆庆六年,居正曾和港运总督王宗沐说过:

今方内?V安,所可虑者,河漕为最。兹赖公之力,经理十七,江、淮之粟,方舟而至,来岁新运,又已戒期,计三年之后,京师之粟,将不可胜食矣,欣慰欣慰。(书牍四《答河漕总督王敬所》)

万历元年,四百万石又安稳地北上,居正又说:

四百万军储江、海并运,洪涛飞越,若涉平津,自仆有知以来,实未见有如是之盛者。一日侍上,语及今岁漕事,天颜喜悦,殿上侍臣,咸呼万岁。仆因推言,此皆督臣之功也,宜加懋赏,重任之。上深以为然。(书牍五《答河漕王敬所言漕运》)

次年,漕运还是如期北上,居正说起:

辱示知:运艘已于三月十一日,尽数过淮,无任忻慰。闻度江遇风,谅无大损,若前途通利,则额赋可以毕达,国储可以日裕矣。今计太仓之粟,一千三百余万石,可支五、六年。鄙意欲俟十年之上,当别有处分,今固未敢言也。(书牍六《答河漕王敬所》)

居正方作国储充实以后的计划,就在这一年,黄河在邳州决口,淮河也决口。万历三年,黄河又在砀山决口,黄水不断南流,一部分由淮安入运,直灌长江,淮、扬一带因此发生极大的恐慌。但是当局底注意还是集中运道。这时从宿迁到韩庄的运河还没有,从淮安到宿迁,再从宿迁到徐州茶城,黄河就是运河,明朝人称为“借黄为运”,在借黄为运的情形下面,黄河底通塞,和漕运有关,也就和国防有关。明朝人治河有几条牢不可破的原则。第一,黄河到开封以后,不许向北,因为向北便不能向南,淮、徐一线的漕运便发生问题。第二,黄河到徐州以后,不许向南,因为向南便影响明朝凤、泗一带的祖墓。第三,即使在这个范围以内,也不许轻易改道,因为改道便会发生浅滩,必然妨碍粮艘向北,空船回南的路线。在这几个原则之下,明人对于洪水横流,挟沙俱下的黄河,只有夹岸筑堤以防黄水底溃决。他们筑堤的技术非常发达,单就堤岸的名称,便有遥堤、缕堤、月堤、格堤底不同,但是最后总有横溃的一日。黄河屡次决口,河水流入运河,复在高邮决口。事态严重极了,种种的主张都提出,一切等待居正解决。

居正只有给河道总督傅希挚去信。万历二年,他说:

近闻淮、扬士大夫言海口益淤,以故河流横决四溢,今不治,则河且决而入于江,维扬巨浸矣。又有言前议筑遥堤为不便者。其说皆信否?从未行此道,不知利害所归,望公熟计其便,裁教。幸甚。(书牍六《与河道傅后川》)

希挚底复信来了,居正觉到游移,又去一信:

辱示《治河议》,一一领悉,但据公所言,皆为未定之论。海口既不可开;遥堤又不必筑;开?v口,则恐工巨之难;疏草湾,又虑安东之贻患。然则,必如何而后为便乎?愿闻至当归一之论,人告于上而行之。(同上《答傅后川议河道》)

最后希挚决定请求重开?v河。?v河二源,一出峄县,一出费县,称为东、西二?v河。隆庆四年,翁大立总理河道的时候,就提议开?v河,他主张上通微山、赤山等湖,中贯东、西?v河,下合沂水,过宿迁骆马湖,再人黄河。在隆庆万历年间,称为新水道,其实就是现在韩庄、宿迁间的运河水道。这一个计划《明史》称为“引泗合沂”,当然不是专指?v河本身。大立底计划没有实现,希挚重行提出。万历三年二月,希挚疏称:“治河当视其大势,虑患务求其永图。顷见徐、邳一带河身垫淤,壅决变徙之患,不在今秋则在来岁,……臣日夜忧惧,悉心讲求。禹之治水,顺水之性耳;今以资河为漕,故强水之性以从吾,虽神禹亦难底绩。惟开创?v河,置黄河于度外,庶为永图耳。”他提出工程计划,最后说,“若拚十年治河之费,以成?v河,?v河既成,黄河无虑溃决矣,茶城无虑填淤矣,二洪无虑艰险矣,运艘无虑漂损矣,洋山之支河可无开,境山之闸座可无建,徐口之洪夫可尽省,马家桥之堤工可中辍,今日不赀之费,他日所有省,尚有余抵也。故臣以为开?v河便。”奏疏上去以后,发户、工二部看议,工科都给事中侯于赵请求召集廷臣会议。居正认定会议只是虚文,一面奏派于赵和希挚会勘,一面再给希挚去信:

开河之策,议在必行,但以事体重大,且此中有言其费度七、八百万乃足者,岂其然乎!故请差科臣会勘,徒以息呶呶之口耳。此事先年诸臣,亦知其便利,独以艰大之任,惮于承肩。今公赤忠,身任其责,更复何疑,愿坚持初意,勿夺群言。其中事体,亦须详慎,期在万全无害可也。(书牍七《答河道总督王敬所》。按王敬所三字误题)

于、赵勘后,认定要开?v河,势必经过良城,良城伏石实勘五百五十丈,开凿之力,难以逆料。户部又谓“正河有目前之患,而?v河非数年不成,故治河为急,开?v为缓。”居正准备承肩“艰大之任”,但是户、工二部都不赞同,希挚底态度,又不坚决,事情只得搁下。万历三年六月,奉旨:

侯于赵等所奏,与傅希挚原议,大不相同。傅希挚久历河道,他当初若无的见,岂敢谩兴此役,此必该道等官,畏工久羁官,故难其说,阴肆阻挠。勘官据其所言,谩尔回奏,其言先开良城伏石,徐议兴工,都是搪塞了事之语,深负委托。今人平日都会说利道害,沽名任事,及至着落他实干,便百计推诿,只图优游无事,捱日待时,讵肯视国如家,忠谋远虑者?似这等人,如何靠得他成功济事?且?v口之议,止欲通漕,非欲弃河而不理,今他每既说治河即可以兼漕,便着他一意治河,别工不必再议。

万历三年开?v河的计划失败了。直到万历三十二年,总河侍郎李化龙、曹时聘底手里,才能完成。每年三月,粮船由?v河北上,秋天以后,空船仍由黄河南下,?v河、黄河,成为徐州、宿迁间往还分途的水道。但是居正没有看到!居正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大计划底失败。三年六月的上谕,充满焦急和愤恨,我们不难想象是谁底手笔。

开?v河的计划失败了,四百万石的漕粮,重行寄托给全无把握的黄河。国家底运命,真是非常地渺茫,居正方在踌躇着。这年九月,南京工部尚书刘应节,右侍郎徐?蛏鲜枨肟?胶莱河。这两位都是居正底同年,尤其是刘应节,在他任蓟辽总督的时候,居正曾经和他有过不少的磋商。应节,山东潍县人,对于胶莱一带的情形,更应当熟悉。居正记得隆庆五年,自己曾经反对胶莱新河的计划,曾经虑到水泉难济,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黄河屡次决口,?v河计划不成,除勘探胶莱新河以外,他没有其他的办法,而且经过几年以来的开源节流,在经费方面,他有相当的把握。所以他毅然地不待复勘,派徐?蚯巴?山东开浚,会同山东巡抚李世达办理,一面再嘱世达极力协助。他对应节、徐?颉⑹来锏人灯穑?

胶河之可开,凡有心于国家者皆知之,独贵乡人以为不便,皆私己之言也。读大疏具见忘私徇国之忠,已奉旨允行。又承教,凤竹公(徐?颍┛仙砣沃?,尤为难得,今即以属之。渐庵(李世达)亦曾有疏云,开?v口不若疏胶河。故宜与之会同,且委用属吏,量派夫役,亦必借其力以共济也。至于一应疏凿事宜,及工费多寡,俱俟凤竹公亲履其地,次第条奏。其河道官属钱粮,俱不必与之干涉,以破其弃河不治之说,庶浮言不能兴,大事可就也。(书牍七《答河漕刘百川言开胶河》。按题衔误。)

胶河之可开,凡有心于国家者皆知之,乃竟为浮议所阻者,其端有二。一则山东之人,畏兴大役,有科派之扰,又恐漕渠一开,官民船只,乘便别行,则临清一带,商贩自稀,此昔年之说。一则恐漕渠既开,粮运无阻,将轻视河患,而不为之理,此近年之说也。凡此皆私己之言,非公天下之虑也。今当决计行之,无事再勘。仆尝念此,惟以不得任事之人为虑。昨奉百川公书,公雅不辞劳,审尔,大事济矣。已即面奏于上,特以属公。前得山东抚台李公书,谓开?v口不如疏胶河,意与公合,故宜会同,且委用属吏,量派夫役,亦必借其力以共济也。诸疏凿、造船事宜,及工费多寡,俱俟公亲履其地,一一条奏。其河道官属、钱粮等项,俱绝不与之干涉,以破其弃河不治之说,庶浮言不兴,大工可就也。夫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功,然又必遇非常之时,而后其功可成。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惑焉。”今主上英明天启,志欲有为,而公以非常之才,适遘此时,可不努力以建非常之业乎?大功克成,当虚揆席以待。(同卷《答河道徐凤竹》。按题衔误)

向承教胶河事,时方议凿?v口,未逞论也。今?v口既罢,刘、徐二司空复议及此,适与公议合,故特属之。望公协恭熟计,共济此事。仆以浅薄,谬膺重寄,主上虚己而任之,自受事以来,昼作夜思,寝不寐,食不甘,以忧国家之事,三年于此矣。今朝廷大政幸已略举,惟清河、宗室,未得其理。宗室事巨,不敢轻动,清河则宜及今图之。了此一二大事,仆即纳管钥,稽首归政,乞骸而去矣。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所望海内英哲,共助不逮。(同卷《答山东抚院李渐庵,言吏治河漕》)

万历三年,胶莱新河底开凿,是一件最迫切的事。神宗上谕:“这胶莱河议,即经行勘,俱为浮议所阻,刘应节等既的有所见,不必复勘。就着徐?蚋墓げ坑沂汤杉娑疾煸河屹荻加?吏,会同山东抚按官,将开浚事宜,一一计处停当,具奏来行。朝廷屡议开河,止为通漕,与治河事务不相干涉,再有造言阻挠的,拿来重处。”在这道上谕后面,我们看到居正具了最大的决心。居正对于运河工程,不一定明白,但是他假定刘应节、徐?蛴Φ泵靼祝?再加以李世达底赞同,他认为成功的希望,可以看到,所以排除一切障碍,集合一切力量,为国家开辟新水道,替四百万石漕粮找一条安全的交通线。

但是这一次又是一度严重的失败。山东方面,一则惟恐运河改道,对于西部的繁荣,发生影响;二则眼见开凿新河,东部的劳役,非常烦重:山东的舆论动摇了,山东巡抚李世达也动摇了,连带徐?蛞财鹆硕?摇。居正立刻去信:

仆闻疑事无功,疑行无名,明主方励精图治,询事考成,岂宜以未定之议,尝试朝廷哉?神禹大智,犹必亲乘四载,遍历九土,至于手足胼胝,而后能成功。方其凿龙门之时,民皆拾瓦砾以击之。盖众庶之情,莫不欲苟安于无事,而保身自便者,孰肯淹留辛苦于泥涂横潦之中,此众议之所以纷纷也。愿公主之以刚断,持之以必行,心乎为国,毕智竭忠,以成不朽之功。凡粘滞顾忌,调停人情之说,一切勿怀之于中,又亲历工所,揆虑相度,分任责成。若惮劳不亲细事,徒寄耳目于人,则纷纷之议,将日闻于耳,虽勉强图之,亦具文而已,决不能济也,幸公熟图之。若果未能坚持初意,恐拂众心,则亦宜明告于上,以谢昔建议之为非,而后重负可释耳。此国之大事,不敢不尽其愚,幸惟鉴有。(同卷《答河道徐风竹》按题衔误。)

这是万历三年冬间的事。四年正月,徐?蜃喑乒兰圃渖揭?水,筑堤建闸,工费该银九十余万。在国家岁出岁人,都在三百万上下的时候,这不能不算一个不小的数字。居正认定这是徐?颉肮噬枘汛剩?欲以阻坏成事”,这时刘应节已改戎政尚书,二月间,再着应节暂解营务,赴山东会同徐?蚩?河。事情似乎有了办法,但是应节到了山东以后,和徐?蚍⑸?重大的异议。同样一条胶莱新河,应节主张通海,徐?蛑髡乓?泉,关于水源方面,有了绝对不同的主张。但是在分水岭方面,势必动工开凿,这是应节和徐?蚨疾荒懿挥Ω兜奈侍狻I蕉?巡按御史商为正奉命挑验。据他底结论,“虽二百余万金,不足以了此”,经费方面,困难极大。应节主张通海,但是海水一来,海沙连带也来,因此应节主张建闸障沙。山东巡抚李世达认为海沙和海水同来;他说,“窃以谓闸闭则潮安从入,闸启则又安从障也。”全河长二百七十里,据应节所计,海潮自南口入,凡五十里;自北口入,凡一百八十里:这是说在二百七十里之中,可以通潮的二百三十里。但是据世达所计,除大风迅烈,海潮狂涌的时候以外,南潮所及,距海口二十里,北潮所及,距海口六十里,和应节底估计,便有很大的距离。当然,在海潮不及的地方,可以引泉,但是世达论及泉水,以为“十月以后,日渐消耗,至春月泉脉微细,适值粮运涌到之时,虽置柜设闸,以时启闭,终不能使之源源而来,滔滔不竭也。”海潮不能来,泉水不敷用,水源发生问题,那么二百余万金,还不是等于白费?

但是还有一个根本的问题。胶莱新河原是为着海运提出的动议,本来的计划是漕船由淮入海,再取道胶莱新河入渤海湾。所以必须淮安以下的运河没有问题,才谈到这个计划底实现。但是万历三四年间,运河沿岸高邮、宝应一带,正是问题底中心。商为正说:“况海运必出自淮安海口,高、宝其所必经,高、宝不治,此河虽通,亦不能越而飞渡。”李世达说:“今当缉高、宝之堤,无徒殚财力于不可必成之胶河也。”他们也许有一些成见,但是他们底逻辑,不容人不重加考虑。居正没有办法,只有交工部集议。工部尚书郭朝宾复称“事体委多窒碍,相应停罢以省劳费。”万历四年六月,罢胶莱新河,这是居正在法运方面第二次的失败。以后他底注意,便集中到运河和黄河。

居正底两次失败,本来不是意外。他自己没有治河的经验,而且平生没有经过这一带,他凭什么可以构成正确的判断呢?他有坚强的意志,他能充分地运用政治的力量,但是在他没有找到得力的干才以前,意志和力量只能加强他底失败,所以在无法进行的时候,他便毅然地承认失败,这正是他底干练。最可惜的,万历二年工部尚书朱衡致仕,失去一个有经验、有魄力的大臣,假如居正能够和他和衷共济,也许可以减少一部分的失败。万历三年,工科给事中徐贞明上水利议,认定河北、山东一带都可兴水利,供军实。但是在交给工部尚书郭朝宾查复以后,朝宾只说“水田劳民,请俟异日”,打销了一个最有价值的提议。假如居正能够给贞明一些应得的注意,再推动政治力量,作为他底后盾,也许可以根本解决北方底粮食问题。

家园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 梁启超的<<李鸿章传>>; 吴晗的

<<朱元璋传>>加上这本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

家园 对了

谢谢提醒

家园 第十章

第十章 第一次打击以后

万历三年辽东大捷,辽东巡抚张学颜还没有奏报的时候,巡按御史刘台底捷奏先到北京。从程序上说,这是一种手续的错误。然而不仅是错误,这是越权。巡按既可越权,巡抚便可卸责,对于封疆大事,当然发生不良的影响。从“综核名实”底立场看来,这是一个不能容许的错误。因此居正拟旨严加申斥。居正记得就在这一年,三边总督石茂华,曾因御史督战太急,鲁莽进兵,以致受到不小的挫败。自己还曾去信诰诫过;“今之时政,与先年异。公受分陕之寄,凡事当守便宜,谋定而后发,亦不必汲汲求解于群议也。”(书牍七《答陕西督抚石毅庵》)居正认定边疆督、抚,不应受御史底牵掣。

刘台也有刘台底看法。辽东巡按御史固然是御史,但是张学颜是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也是御史。明代官制的演变,形成监察权高于一切的状态。地方长官文的有布政使司左布政,右布政;武的有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以及镇守冲要的总兵官:这是最初的官制,但是后来添了巡按以及巡抚和总督。巡按、督、抚虽然各有疆域,但是他们只是都察院的官,不是地方官。他们底官阶不一定高,但是地方官不能不受他们底节制,这是监察底权威。刘台看到同是代表监察权的中央官,为什么一个可以调度军队,一个连报捷都不可呢?所以他底捷奏还是发出去。

但是在法制上,巡按和巡抚究竟不同。英宗正统四年巡按御史出巡事宜有这样的规定,“总兵、镇守官受朝廷委任以防奸御侮,凡调度军马,区划边务,风宪官皆无得干预。”所以巡按不得过问军事,曾有明文的规定。辽东巡抚底全衔是“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因此调度军队,正是巡抚底职权。一切都有法制的依据。明代巡抚和巡按底职权最容易混淆,居正对于这一点,时时感觉到有纠正的必要。万历九年他说过:

窃谓抚、按职掌不同,政体亦异。振举纲维,察举奸弊,摘发幽隐,绳纠贪残,如疾风迅雷,一过而不留者,巡按之职也。措处钱粮,调停赋役,整伤武备,抚安军民,如高山大河,奠润一方而无壅者,巡抚之职也。近来抚、按诸君,不思各举其职,每致混杂,下司观望,不知所守,以故实惠不流。至于直指使者,往往舍其本职,而侵越巡抚之事,违道以干誉,徇情以养交,此大谬也。(书牍十三《答苏松巡按曾公士楚言抚按职掌不同》)

居正认为封疆大吏,不应受到牵掣,在法制有成规,在事理有根据,不能不认为正确。假如我们想到万历四十七年,杨镐经略辽东,因为受到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红旗督战的迫蹙,以致仓皇进兵,造成辽东空前大败的事实,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居正底主张。

刘台经过这一次严旨申斥,充满怨愤,就在万历四年正月上疏弹劾居正。这是居正当国以来所受的第一次打击,也是他平生所受的最大的打击。原疏如次:

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

祖宗朝,非开国元勋,生不公,死不王。成国公朱希忠,生非有奇功也,居正违祖训,赠以王爵。给事中陈吾德一言而外迁,郎中陈有年一争而斥去。臣恐公侯之家,布惠厚施,缘例陈乞,将无底极。租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用内阁、冢宰,必由廷推。今居正私荐用张四维、张瀚。四维在翰林,被论者数矣,其始去也,不任教习庶吉士也。四维之为人也,居正知之熟矣,知之而顾用之,夫亦以四维善机权,多凭借,自念亲老,旦暮不测,二、三年间谋起复,任四维其身后托乎!瀚生平无善状,巡抚陕西,赃贿狼藉,及骤列铨衡,唯诺若簿吏,官缺必请命。所援引者非楚人亲戚知识,则亲戚所援引也,非宦楚受恩私,则恩故之党助也。瀚惟日取四方小吏,权其贿赂,而其他则徒拥虚名。闻居正贻南京都御史赵锦书,“台谏无议及冢宰”:则居正之胁制在朝言官,又可知矣。祖宗之法如是乎?

祖宗朝,诏令不便,部臣犹告阁拟之不审。今得一严旨,居正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居正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复,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居正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至于按臣回道考察,苟非有大败类者,常不举行,盖不欲重挫抑之。近日御史俞一贯以不听指授,调之南京,由是巡方短气,莫敢展布。所惮独科臣耳,居正于科臣,既啖之以迁转之速,又恐之以考成之迟,谁肯舍其便利,甘彼?t??,而尽死言事哉?往年赵参鲁以谏迁,犹曰外任也;余懋学以谏罢,犹曰禁锢也;今傅应祯则谪戍矣,又以应祯故,而及徐贞明、乔岩、李祯矣。摧折言官,仇视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为固宠计,则献白莲、白燕,致诏旨责让,传笑四方矣;规利田宅,则诬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地,今武冈王又得罪矣;为子弟谋举乡试,则许御史舒鳌以京堂,布政施尧臣以巡抚矣,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官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恶黄州生儒议其子弟幸售,则假县令他事,穷治无遗矣;编修李维桢偶谈及其豪富,不旋踵即外斥矣。盖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不然,辅政末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

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俾偾事误国,臣死且不朽。

刘台底奏疏上去了,居正想起明朝开国二百余年,从来没有门生弹劾座主的故事,偏偏自己在隆庆五年所取的进士,竟对自己提出弹劾,这是一个异常的刺激。三、四年来,当国的苦辛,刘台不一定明白,但是刘台既请皇上抑损相权,自己以后怎样办事?最使居正痛心的,是刘台所提出的几点,不一定是对的,然而也不一定全无根据。是刘台底诬蔑呢,还是他底不能体谅?自己底门生,一手提拔的人,还不能体谅,以后又怎样办事?自己是大臣,当然谈不到和刘台辩驳,他和神宗说:

依法,巡按御史不得报军功;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法应降谪,彼时臣仅请旨戒饬,刘台已经愤愤不已。后来御史傅应祯妄言下狱,请旨穷诘党与,当时并不知道刘台和傅应祯同乡亲近,从中主持,因此刘台妄自惊疑,全不顾忌,对臣泄恨。二百年来,没有门生弹劾座主的故事,如今臣惟有一去以谢刘台。

神宗看到居正跪在御座前面,眼泪簌簌地直下,只有自己扶他起来,和他说:

先生起,朕当责台以谢先生。

居正仍是具奏请求致仕,神宗下旨慰留道:

卿赤忠为国,不独简在朕心,实天地祖宗所共降监,彼谗邪小人,已有旨重处,卿宜以朕为念,速出辅理,勿介浮言。

皇上底恩意很显然了,但是居正还是感觉到办事底困难,他再疏乞休道:

臣捧读恩纶,涕泗交集,念臣受先帝重托,既矢以死报矣。今皇上圣学,尚未大成;诸凡嘉礼,尚未克举;朝廷庶事,尚未尽康;海内黎元,尚未咸若;是臣之所以图报先帝者,未尽其万一也,臣岂敢以去?古之圣贤豪杰,负才德而不遇时者多矣,今幸遇神圣天纵不世出之主,所谓千载一时也,臣又岂可言去?皇上宠臣以宾师不名之礼,待臣以手足腹心之托,相亲相倚,依然蔼然,无论分义当尽,即其恩款之深洽,亦自有不能解其心者,臣又何忍言去?然而臣之必以去为请者,非得已也!盖臣之所处者危地也,所理者皇上之事也,所代者皇上之言也。今言者方以臣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以代王行政者,非威也则福也。自今以往,将使臣易其涂辙,勉为巽顺以悦下耶,则无以逭于负国之罪;将使臣守其故辙,益竭公忠以事上耶,则无以逃于专擅之讥。况今谗邪之党,实繁有徒,背公行私,习弊已久,臣一日不去,则此辈一日不便,一年不去,则此辈一年不便。若使臣之所行者,即其近似而议之,则事事皆可以为作威,事事皆可以为作福,????之谗日哗于耳,虽皇上圣明,万万不为之投杼,而使臣常负疑谤于其身,亦岂臣节之所宜有乎?此臣之所以辗转反侧,而不能不惕于衷也。伏望皇上怜臣之志,矜臣之愚,特赐罢归,以解群议:博求廊庙山林之间,必有才全德备之士,既有益于国而又无恶于众者,在皇上任之而已。臣屡读宸严,无任战栗陨越之至。(奏疏四《被言乞休疏》)

神宗随即再下圣旨;

卿精诚可贯天日,虽负重处危,鬼神犹当护佑,谗邪阴计,岂能上干天道。朕亦知卿贞心不贰,决非众口所能动摇,已遣司礼监随堂官往谕朕意,卿宜即出视事,勉终先帝顾托,勿复再辞。

这是正月二十六日的事。神宗还不放心,再差司礼监太监孙隆前往慰留,并降手谕;

谕元辅:先帝以朕幼小,付托先生。先生尽赤忠以辅佐朕,不辞劳,不避怨,不居功,皇天后土祖宗必共鉴知。独此畜物,为党丧心,狂发悻言,动摇社稷,自有祖宗法度。先生不必介意,只思先帝顾命,朕所倚任,保安社稷为重,即出辅理。朕实???池?望。特赐烧割一份、手盒二副、长春酒十瓶,用示眷怀,先生其钦承之,慎勿再辞。

在这个情形之下,居正没有再辞的理由,他只有重行出来辅理国事。居正对于政治,有自己底理想和抱负;政权是贯彻这个理想和抱负的工具,他决不轻易放弃政权。在他认定神宗对于自己的信任,不但没有动摇,而且更加坚定的时候,他慨然地说;

夫事推求诸理之至当,心岂必于人之尽知。况臣区区之愚,既特孚于昭鉴,则诸呶呶之口,诚无足为重轻。谨当仰体圣怀,益殚赤悃,冰霜自保,虽嫌怨以奚辞,社稷是图,何发肤之敢惜。(奏疏四《谢恩疏》)

政权在自己手中,居正准备继续贯彻自己底主张。“你们谅解也好,不谅解也好,我底行为,自然有我底标准,”他想。

神宗说起对于刘台,自有祖宗法度,果然派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刘台这厮,谗言乱政,着打一百充军,拟票来行。”拟旨是内阁底职务,但是交付廷杖,究竟有些困难。居正具疏论救,其结果刘台免去廷杖,只得“除名为民”的处分。这一点,当时颇有人认为是居正底宽宏。但是居正却坚决地否认,他说:

古之圣贤所遇之时不同,而处之之道亦异。《易大过》栋桡。《彖》曰,“刚过乎中。”当大过之时,为大过之事,未免有刚过之病;然不如是,不足以定倾而安国,栋桡而本末弱矣。伊、周当大过之时,为大过之事,而商、周之业赖之以存,虽刚而不失为中也。仆以一竖儒,拥十余龄幼主,而立于天下臣民之上,威德未建,人有玩心。况自嘉、隆以来,议论滋多,国事靡定,纪纲倒植,名实混淆。自仆当事,始布大公,彰大信,修明祖宗法度,开众正之路,杜群枉之门,一切以尊主庇民,振举颓废为务,天下始知有君也。而疾之者乃倡为异说,欲以抑损主威,摇乱朝政,故不得不重处一、二人,以定国是,以一人心,盖所谓刚过乎中,处大过之时者也。而丈乃以为失士心,误矣。吾但欲安国家,定社稷耳,怨仇何足恤乎!……仆今所处何时也?主上举艰巨之任,付之于眇然之身,今权??贵戚,奉法遵令,俯首贴耳而不敢肆,狡夷强虏,献琛修贡,厥角稽首而惟恐后者,独以仆摄持之耳,其出处去就,所系岂浅浅哉?彼谗人者不畏不愧,职为乱阶,且其蓄意甚深,为谋甚狡,上不及主上,旁不及中贵,而独??刃于仆之身,又无所污蔑,而独曰“专擅,专擅”云云,欲以竦动幼主,阴间左右,而疑我于上耳。赖天地宗庙之灵,默启高衷,益坚信任。不然,天下之事,岂不为之寒心哉!自有此事,主上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以痛恨于忌者,盖大舜疾谗说之殄行,孔子恶利口之复邦,故去此人以安仆也,以安社稷也。离明允断,诚理法之正,而仆所以恳恳救之者,盖以仰答圣恩,下明臣节耳,非欲为沽名之事也。(书牍八《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

同期中,居正又有上徐阶书,(书牍十五《上师相徐存斋十九》)答胡邦奇书;(书牍八《答廉宪胡公邦奇》)他说:“颛蒙之见,果于自信,但知竭忠捐躯,可以报国,更不思身。”(《上存斋》)他又说:“盖仆素以至诚待人,绝不虞人之伤己:至于近日之事,则反噬出于门墙,怨敌发于知厚,又适出常理之外。”(《答胡邦奇》)经过三四年的政局,居正对于自己,充满了自信,他认定惟有自己,才能担当国家底大任。因此从居正看来:攻击居正,便是攻击国家;摧毁居正,便是摧毁国家。这是必然的逻辑。居正说:“其出处去就,所系岂浅浅哉?”自信力底扩大,已经到达惊人的地位,但是倘使把居正当国十年的政局,和万历十年以后直到明末的政局比较,我们不能不承认居正见地底正确。

居正对于刘台的怨愤,真是深刻万分。救止廷杖的事,只是政治手腕的运用。他不愿意给一般人以强烈的刺激,所以刘台幸免廷杖底处分。万历八年,张学颜为户部尚书,揭发刘台在辽东受贿的事实,再经过辽东巡按于应昌,江西巡抚王宗载底彻查,刘台终于得到流戍浔州的处分。嫌疑底阴影,又投射到居正身上。居正说:“古云,‘宁人负我,无我负人’,况冤亲平等,悉归幻妄,今转盼之间,已成陈迹矣,何足挂之怀抱乎?”(《答胡邦奇》)话虽说得淡泊,但是事实上居正不是一个淡泊的人。孔子说过:“以直报怨。”什么是“以直报怨”呢?《礼记?表记》又记孔子之说:“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直”只是应得的价值,因此“以怨报怨”和“以直报怨”,适成为同义的语句。也许居正认为刘台只得到他应得的价值罢!从近代的政治风度看来;不能不算是可以惋惜的事。

刘台攻击居正底贪污,不是没有根据的诬蔑。居正当国以后,曾说:“仆自当事以来,闭门却扫,士大夫公言之外,不交一谈。”(书牍五《答司马王继津》)又说:“仆近来用人处事,一秉公心,谬持愚见,旁人无所关其说,士大夫公见之外,不延一客,公谈之外,不交一语,即有一、二亲故,间一过从,不过相与道旧故,遣客怀而已,无一语及于时政。”(同卷《答工部郎中刘公伯燮言用人毁誉》)居正对于自己底生活,不算没有把握。在操守方面,正因为居正对于政权的热中,我们更可想象他对于货利的淡泊。在言论自由的时期,一旦贪污有据,经人指摘,往往不但成为终身的沾辱,而且会引起政权的动摇。这是一个热中政权的人所不愿意的。然而明代腐化的空气,已经弥漫了,腐化的势力,侵蚀一切,笼罩一切,何况一个全权在握的首辅,更易成为腐化势力底对象。北京只是居正底寓所,他底家在江陵;居正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居正有仆役,有同族,有儿子,有弟弟,还有父亲。腐化的势力,在北京找不到对象,便会找到江陵。居正也许还能管束子弟,他能管束父亲吗?尤其张文明那一副放荡不羁的形态,更不会给一个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儿子以说话的机会。

明朝的政治,充满无数腐化的因素。现代认为不应存在的事实,在当时只是一种习惯。最痛苦的是在未经指摘的时候,尽管认为习惯,但是一经指摘以后,立刻又成为贪污。因此从事政治生活的人,随时随地,都受着物质底诱惑,也就随时随地,会蒙到仇敌底指摘。这是政治生活底创伤。隆庆六年,湖广巡抚、巡按提议为居正建坊。大学士建坊,在明代只是一个寻常的事,但是建坊底工料,一切又落到湖广民众身上。居正极力辞免,他说:“敝郡连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使万姓????,口诅祝而心咨怨,将使仆为荣乎?辱乎?”不建坊也可以,他们便准备照工料折价,送给张家,这可算是异想天开,不过居正并不觉得离奇,他只说:

若欲给与折价,尤不敢当。家有薄田数亩,足为俯仰之资,仆又时时以其禄入,奉上老亲,击鲜为宾客费,家不患贫。而诸公所馈,铢两皆民膏也,仆何功以堪之,何德以享之?顷已有书恳控二公,恐未见谅。愿公再以鄙意固请,必望停寝,乃见真爱。若不可止.如向者面?E云云,准作废府纳价,贮库作数,仆亦受惠多矣。仆虽无德于乡人,而亦惧丛怨以重吾过。诸公诚爱我者,宜视其所无者而与之,奈何益其所有以滋毒于仆。恃公道谊骨肉之爱,故敢沥竭肝胆,直露其愚。若谓仆心或欲之,而姑饰辞以沽名,则所谓穿窬之徒,不可以列于君子之林矣。(书牍四《答荆州道府辞两院建坊》)

我们不能认居正为“穿窬之徒”,但是我们也没有看到坚决的拒绝。他只是不要建坊,不要折价,而希望以建坊之费,准作废府纳价。在运用的方面,纵使不同,但是接受只是接受,还不是同样的民脂民膏?废府即辽王府,隆庆二年辽王宪【火节】被废以后,张家据为己有,直到隆庆六年,才想起纳价的事。《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和《明史》原本,称“居正攘以为第”,指此。居正曾孙张同奎对于此事的否认(见《张文忠公全集》附录二《上六部禀帖》)只是没有根据的说话,其后《明史》根据同奎底言论,重行删订,便上了一次大当。

建坊不仅是建坊,坊价送到张家,立刻修建第宅,建筑工人,由锦衣卫军士包办。这个原是明代的敝风,但是在这一点,似乎居正也不觉得离奇。他说;

新构蜗居,三院会计欲有所助。诸公厚意,岂不知感,但仆本心,原不敢以一椽一瓦劳费有司,故虽督造锦衣,亦止便差用借,诚恐惊扰地方也。今堤工方兴,疲民无措,公私嗷嗷,困敝至此,岂复有余羡为仆营私第乎?仆虽无德于乡人,实不敢贻累以贾怨。且去岁诸公所赐坊价,已即给付工匠,即有不足,以后逐年赐责,及俸入田租,陆续凑办。需以二、三年,可得苟完矣。若诸公创行此意,则官于楚者,必慕为之,是仆营私第以开贿门,其罪愈重。万望俯谅鄙衷,亟停前命,俾仆无恶于乡人,无累于清议,则百朋不为重,广厦不为安也。(书牍五《与楚中抚台辞建第助工》)

这是万历元年的事。这一座第宅底规模,着实不小。居正自言:“小宅,原拟赐金构一书舍耳。不意锦衣庞君遂摹京师第宅,大事兴作,费至不赀。屡屡垂念,给与频蕃,既乖本图,复益罪过,赧怍之衷,口不能悉。”(书牍五《与楚抚赵汝泉言严家范禁请托》)第宅之中,有堂有楼,神宗赐名为纯忠堂、捧日楼,又颁御笔大字二幅,对句一联,御前银一千两。(奏疏三《谢堂楼额名并赐金疏》大字二幅: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联曰正气万世,休光百年。见王世贞《首辅传》卷七。)这次建坊、建第底计划,发动的是湖广巡抚汪道昆,(书牍四《答楚抚院汪南明辞建坊》)完成的是继任巡抚赵贤,(即汝泉)恰恰做到“官于楚者,必慕为之”的地步。“给与频蕃”,适成为“营私第以开贿门”的注脚。以后万历六年,有人提议替张家创山胜;(书牍十《答棘卿刘小鲁言止创山胜事》)万历八年,提议建三诏亭;(书牍十二《答湖广巡按朱谨吾辞建亭》)万历九年,提议重行建坊表宅,(书牍十三《答郧阳巡抚杨本庵》)而且一切动工进行,都不待居正底同意。所以无论居正是否默认,这一个贿门,在他当国的时期,永远没有关上。

贿门当然不仅在此。荆州江滨的沙滩出水,荆州府落得做人情,便撺掇张家出来报领。居正自己说起:“又昨王太常言,府中有一淤洲,公欲寒家人领,极知公厚意,但利之所在,人争欲之,擅众所利,则怨必丛积,家有薄田数亩,可免饥寒,老亲高年,子弟驽劣,诚不愿广地积财以益其过也。”(书牍六《与荆南道府二公》)居正底话没有说错,但是广地积财底事,仍是不断地进行。居正身后,福王常洵奏乞居正所没产,(《明史》卷一二??《福王常洵传》)恰恰证实居正积产底成绩。

最直接的办法,是把贿赂一直送到江陵张家。居正书牍里,屡次提到。(书牍六《答总宪刘紫山》、书牍七《答刘虹川总宪》、书牍九《答向台长》、《答四川总兵刘草塘》、《答吴总宪》。)最阔绰的是两广的长官。万历七年,居正曾说:“自不谷待罪政府以至于今,所却两广诸公之馈,宁止万金,若只照常领纳,亦可作富家翁矣。”(书牍十一《答两广刘凝斋论严取与》)大致古来两广一带,腐化的空气,特别浓厚,所以岑参看到朋友往广东做官,仔细吩咐他,“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送张子尉南海》)明朝的腐化空气,本来很盛,最盛的还是广东,(见《答刘凝斋书》)吏治底腐化,当然影响到人民底生活,和地方底治安。两广动乱最多,这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在贿赂底进行中,也有几次特别的趣事。一位知县底贿赂送来,居正拒绝了,知县认为嫌少,便设法加添。经不起再来一次拒绝,他索性借上一条玉带,一并献上。居正复信说:

往者别时曾以守己爱民四字相规,故屡辱厚惠,俱不敢受,盖恐自背平日相规之言,有亏执事守己之节。而执事乃屡却不已,愈至愈厚,岂以区区为嫌少而加益耶?至于腰间之白,尤为殊异,顾此宝物,何处得来,恐非县令所宜有也。谨仍璧诸使者。若假之他人,可令返赵。执事从此,亦宜思所以自励焉。(书牍七《答傅谏议》)

这仅是小小的诰诫。还不严重。最离奇的是一位郧阳巡抚。他在解任以后,到处活动,声名已经不佳,偏偏又活动到居正门上来了。这是一件笨手笨脚的事,居正怎样提出呢?他只有开一次顽笑,说道已经给吏部提起,但是吏部因为空气不利,只有极力避嫌,不敢起用。说过以后。居正更重重地教训一顿:

仆之求士,甚于士之求己,虽越在万里,沈于下僚,或身蒙訾垢,众所指嫉,其人果贤,亦皆剔涤而简拔之,其为贤者谋也,又工于自为谋。公闻之往来之人,岂不诚然乎哉?胡乃不以贤者自处,以待仆之求,而用市道相与,馈之以厚仪,要之以必从,而又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则不知仆亦甚矣。古人言。非其义而与之,如??之壑中,诚不意公之以仆为壑也!以公夙所抱负,又当盛年,固时所当用者,此后阖门养重,静以俟之,弓旌之召,将不求而自至。若必欲如流俗所为,舍大道而由曲径,弃道谊而用厚贿,仆不得已,必将言扬于廷,以明己之无私,则仆既陷于薄德,而公亦永绝向用之路矣,是彼此俱损也。恃在夙昔至契,敢直露其愚,惟公亮而宥之,幸甚。(书牍七《答刘虹川总宪》)

这次居正底地位真是尴尬,所以只有痛快地数责。所谓“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也许是指送到江陵张文明底手里,但是这只是悬想,没有证明。

文明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居正当国以后,当然增加文明底威风。万历初年御史李颐前往广西,路过江陵,看见文明气焰太大了,和他顶撞一下,居正便取消李颐底御史。居正不是不晓得文明底放恣。他说过:“老父高年,素怀坦率,家人仆辈,颇闻有凭势凌铄乡里、混扰有司者,皆不能制。”(书牍五《与楚抚赵汝泉言严家范禁情托》)在“子为父隐”的社会中,居正只能这样说,但是文明底放恣,已经显然。参与这一切的有居正底弟弟,有他底儿子敬修,也有他底族人子弟。万历二年,居正说过;“敝族家人,虽颇知奉法,然小小扰混,未必尽无,衔勒钤制,不敢一日释也。”(书牍六《答总宪廖春泉》)这里透露族中底情态。至于仆役底横肆,在书牍中看到的更不只一处。

从这许多方面看来,刘台所称“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又称居正“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不是没有根据的。但是这是明代的风气。在腐化的空气中,居正曾经和两广总督刘尧诲谈起:

尊示谓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诚为要论,顾积习之弊.亦有难变者。一方之本在抚按,天下之本在政府。不谷当事以来,私宅不见一客,非公事不通私书,门巷阒然,殆同僧舍,虽亲戚故旧,交际常礼,一切屏绝,此四方之人所共见闻,非矫伪也。屡拟严旨,奖廉饬贪,欲庶几以身帅众,共成羔羊素丝之风,而终不可易。乃苞苴之使,未尝绝也;钻刺之门,未尝??也,虽飨荼茹堇,徒自苦耳,何裨于治理耶?虽然,不谷固不敢以人之难化,而遂懈其率之之心也,早夜检点,惟以正己格物之道,有所未尽是惧,亦望公俯同此心,坚持雅操,积诚以动之,有冥顽弗率,重惩勿贷,至于中伤毁排,则朝廷自有公论,可勿恤矣。(书牍十一《答两广刘凝斋论严取与》)

人是毕竟不免受环境支配的。假如居正不生在腐化的空气中,或即生在这个空气之中,而没有那样的父亲,也许他在“正己格物”的方面,会有更大的成绩。

居正当国以来,整顿财政,到现在已经有了相当的成就。在他整顿的时候,追比田赋积欠,每年带征三成。纳税的百姓,看到增加三成,当然认为负担太重。万历三年,居正底门生,御史傅应祯疏称“小民一岁之入,仅足给一岁,无遗力以偿负也。近乃定输不及额者,按、抚听纠,郡、县听调,诸臣畏谴,督促倍严,致流离接踵,怨咨愁叹,上彻于天。”这是一种谠论。在应祯上疏的时候,居正当然有许多不快,但是到了万历四年,他知道财政方面,已经稳定,同时他也看清赋税方面,有改革底必要。七月居正疏称:

臣等又查得隆庆六年六月诏书一款,自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四十五年,并隆庆元年钱粮,除金花银不计外,其余悉从蠲免,其二年、三年、四年,各量免十分之三。至于淮安、徐州以水旱,广东惠、潮二府以兵伤,则并隆庆二年、三年,亦从蠲免,恩至渥矣。乃该地方犹不能追纳,至万历二年,户部乃议于拖欠七分之中,每年止带征三分而民犹以为苦。何也?盖缘各有司官不能约己省事,无名之征求过多,以致民力殚竭,反不能完公家之赋。其势豪大户,侵欺积猾,皆畏纵而不敢问,反将下户贫民,责令包赔。近来因行考成之法,有司官惧于降罚,遂不分缓急,一概严刑追并,其甚者又以资贪吏之囊橐,以致百姓嗷嗷,愁叹盈闾,咸谓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夫出赋税以供上者,下之义也;怜其穷困,量行蠲免者,上之恩也;于必不可免之中,又为之委曲调处,是又恩之恩也。今乃不知感戴而反归过于上,则有司官不能奉行之过也。然愚民难以户晓,损上乃可益下,顷赖皇上力行节俭,用度渐纤,又以北虏纳款,边费稍省,似宜曲垂宽恤,以厚下安民。合无敕下户部,查各项钱粮,除见年应征者,分毫不免外,其先年拖欠带征者,除金花银遵诏书仍旧带征外,其余七分之中,通查年月久、近,地方饶、瘠,再行减免分数,如果贫瘠不能完者,悉与蠲除,以苏民困。至于漕运粮米,先年亦有改折之例,今查京、通仓米,足支七、八年,而太仓银库,所积尚少,合无比照先年事例,将万历五年酒粮,量行改折十分之三,分派粮多及灾伤地方征纳。夫粮重折轻,既足以宽民力,而银库所入,又借以少充,是足国裕民,一举而两得矣。臣等待罪辅强,日夜思所以佐皇上,布德元元,辑宁邦本,计无便于此者。伏乞圣明采纳施行,生民幸甚。(奏疏五《请择有司蠲逋赋以安民生疏》)

疏中所称,除豁免积欠以外,还有漕粮改折的事。粮是实物底征收,因为北京、通州一带存粮已足,所以居正提议在漕粮定额太重和灾荒的地方,折价收银,减轻人民底痛苦,同时也增加银两的存储。这一年积粮足支七八年,积银四百余万,(《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国家财政,遂造成不可动摇的基础。

万历四年,在水利方面,也有相当的成绩。当时管理水道的大臣,一位是河道总督,一位是漕运总督。漕督本来是管漕粮的,但是水道发生问题,漕船便无从北上,所以对于黄河和运河水利,都不容不过问。二月间漕运总督吴桂芳疏称:

淮、扬二郡,洪潦奔冲,灾民号泣,所在凄然,盖滨海汊港,岁久道湮,入海止恃云梯一径,致海拥横沙,河流泛溢,而盐、安、高、宝,不复可收拾矣。国家转运,惟知急漕而不暇急民,故朝廷设官,亦主治河而不知治海。臣请另设水利佥事一员,专疏海道,而以淮安管河通判,改为水利同知,令其审度地宜,讲求捷径,如草湾及老黄河皆可趋海,何必专事云梯?

云梯关是当时黄河入海的海口,老黄河、草湾都在附近,是黄河屡次决口底所在。桂芳主张多开黄河入海之道,黄水去了,淮水随同出海,高邮、宝应的水患,便可减轻。多开海口,不是整理黄河的根本大计,但是在当时淮、扬一带民生痛苦的时候,不能不算救时的方法。居正没有治河的经验,但是他有治河的决心。在他看到吴桂芳底奏疏的时候,他决定发动整个的力量,做桂芳底后盾。他说:

淮、扬之民,岁苦昏垫,朝廷未尝一日忘,顾莫有任其事者。兹读大疏,明白洞彻,底绩可期。夫治水之道,未有不先下流者。年来但讲治水,不求治海,虽费何益?但海口之淤,当必有因,似宜视水必趋之路,决其淤,疏其窒,虽弃地勿惜,碍众勿顾,庶几有成也。设官及留饷诸事,一一如教,属所司复允,惟公坚定而力图之。(书牍八《答河道吴自湖》。按题衔误。)

得到居正支撑以后,桂芳便开始做疏浚草湾的工作。这时议论来了,大家惟恐草湾一开,对于漕运发生问题。居正再给桂芳一度支持,他说:

淮、扬之民,方苦昏垫,被发缨冠而救之,犹恐不及,岂能豫忧运道之难处耶?今且拯此一方之民,从容讲求平江遗迹,为国家经久之图。今内外储积,幸已渐裕,法纪渐张,根本渐固,此等事他日自有贤者任之,公毋虑也。(书牍八《答河道吴公桂芳》。按题衔误。)

在疏浚黄河入海水道的当中,桂芳曾经有一个大胆的提议,他认为要救上游的水灾,惟有牺牲安东县城,(令涟水县)他请求交工部议复,疏中说道:

语云,“救一路哭,不当复计一家哭”。今淮、扬、凤、泗、邳、徐,不啻一路矣。安东自众流汇围以来,独文庙县衙,仅存椽瓦,已不成邑,即使全河趋之,亦不过一家哭耳。况势又不得不然耶?创始为作事所难,独任乃人情共忌,乞下所司议。

工部尚书郭朝宾复奏:“委一垂陷之安东,以拯全淮之胥溺,漕臣言可听。”上谕立即俞允。(《明神宗实录》云“报曰可’。《明史?河渠志》言帝不欲弃安东而命开草湾如所请者,误。)居正对于国家大事,只有果断,没有推诿;只有全力的推进,没有两可的游移。在这个情形之下,桂芳当然可以放手办事。万历四年七月,草湾功成;八月工部复奏。上谕赏吴桂芳银币,居正去信说:

海口疏通,淮、扬之间,欢声雷动,从此人得平土而居,翳谁之力与?以此知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人存政举”,非虚语也。比者暂行薄赉,侯元圭既告之日,仍当有殊锡焉。(同卷《答河道吴自湖言蠲积逋疏海口》。按题衔误。)

草湾功成以后,桂芳便进行修筑高邮湖堤的工作。但是在工作进行的当中,淮水冲下来了,兴化、泰州一带,又是一片汪洋。居正说:

高邮堤工闻已告成,乃久未完报者,想以大工甫就,新水暴涨,虑有变态,欲俟其坚定,乃完报耳。但微闻兴、泰之间,河塘溃决,复成巨浸,未审何以拯之?河流既自复故道,当无俟开浚。承教挽淮入河之策,甚善。考其泛地,多属河道衙门,然公欲为国家万年之计,救淮、扬目前之急,想当视为一家,同心共济也。议定,幸即疏闻,此既关系来岁漕计,自不容不预图也。年来方内?V安,庶几小康,独河漕一事,时往来于怀,而当事诸公亦既殚厥心力矣,乃竟不获底于平成,岂所谓可能者人,不可能者天耶?奈何!(书牍九《答河道吴自湖。》按题衔误。)

桂芳提议挽淮入河,牵涉到河道总督傅希挚身上来。居正再给希挚去信:“河、漕意见不同,此中亦闻之。窃谓河、漕如左右手,当同心协力,以期共济。如所见必不能合,亦宜各陈,以俟高断,不宜默默而已。国之大事,不妨公议。事君无隐,岂为失忠厚之道耶?”(书牍九《答河漕傅后川》。按题衔误。)这是万历五年的事。但是希挚和桂芳底主张,绝对不能融洽,到万历六年初,居正不得不出以断然的处置,这是后话。关于淮水底问题,自从至元二十年,黄河改道以来,黄河夺了淮水出海的水道:在黄河水落的时候,黄、淮并流,一切没有妨碍;但是到了黄河水盛的时候,淮水被逼,倒灌运河,再加以高邮、宝应诸湖底激荡,遂成淮、扬一带的大祸。因此在万历五年便有两派不同的主张。一派主张挽淮入河,吴桂芳便是其中的一个。万历六年潘季驯总理河槽,彻底贯彻这个主张。一派如给事中汤聘尹等,主张纵淮入江,他们要黄、淮分背而行,黄河不再妨碍淮河,淮、扬地方,便有相当的安全。在地方言地方,这个不失为一种有力的主张,但是黄、淮两条水道,中间不能没有运河。假如没有运河,四百万漕粮,怎样北上?假如保留运河,即使筑堤设闸,如何能使黄河在洪水期不至倒灌入运,重新破坏淮河底水道?居正真有些茫然了。他听了淮、扬京官底主张,也认为纵淮入江,是一个方法。他立刻告给桂芳,但是他还是说:“但仆自来未经此地,不悉其曲折,独以意度如此,谩呈以备采择。”(书牍九《答河道吴自湖计分淮导河策》。按题衔误。)桂芳当然是明白情形的,他看到黄河洪水已退,淮水归流,便据实见告,根本打销纵淮入江之议。居正取消自己底动议,只提出治水底苦心。他说:

辱翰示,知淮已归流,水势渐退,慰甚。河患自古记之,有非人力所能胜者,但仆今谬当大任,一闻愁叹哀号之声,痛心疾首,虽智力短浅,济时无策,然不忍坐视民之失所,而不思以拯救之也。淮水既已会河,则导江之说,无烦再议。(书牍九《答河道吴自湖》。按题衔误。)

居正底负责和虚心,在这一次里,完全表现出来。他不是水利专家,但是他能任用专家,并且发动政治的力量,做专家底后盾。因为不是专家,所以他底主张,不一定正确,但是在他发现错误以后,他立刻修正,这正是他底优点。关于黄、淮水利的事,万历六年,潘季驯提出他底定律。他说:“淮清、河浊,淮弱、河强。河水一斗,沙居其六,伏秋则居其八,非极湍急,必至停滞。当借淮之清,以刷河之浊,筑高堰束淮入清口,以敌河之强。使二水并流,则海口自浚,即桂芳所开草湾,亦可不复修治。”到季驯手里,理论方面有了根据,事业方面也有了成绩,这才不愧为水利专家,而任用季驯的,也是居正。

万历四年十月,居正因九年考满,奉旨加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一切当然只是循例的升转,但是居正四赐恩命,中间还曾一度奉到神宗手诏:

谕元辅,先生亲受先帝遗嘱,辅朕冲年。今四海升平,四夷宾服,实赖先生匡弼之功。先生精忠大勋,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祖宗列圣,必垂鉴知,阴钓先生子孙,世世与国咸休也。兹历九年考绩,特于常典外,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袭,岁加禄米一百石,薄示褒眷,先生其钦承之,勿辞。(见奏疏五《考满谢手敕加恩疏》)

最后居正还是坚决地辞却,他说:

缘臣前岁以辽东大捷,荷蒙圣恩,欲加升荫,臣具疏辞免,中间引古侠士酬报知己之义,以及人臣敬事后食之心,每欲事过所受,功浮于食,犬马之诚,于是乃安;自今凡非分之恩,逾格之赏,无复滥及,庶大义克尽,微志获伸等因,已荷圣明,俯垂矜允,又特加纶奖,风励臣工,是臣之微忱,既已仰孚于圣鉴,臣之愚忠,又已盟心而自许矣。乃今未有尺寸之效,以自副其功浮于食之心,而非分之恩,逾格之赏,又复滥及,则臣向之所以陈辞者,不过矫饰之虚言,而皇上之所以许臣者,亦未为相信之深矣。臣不敢自背其言,上以欺主,外以欺人,故不避烦渎,沥血陈诚,必望圣慈,特垂俞允。倘微志终伸,即通侯之爵未为荣,万嬉之乐不为富矣。臣屡冒天威,无任战栗陨越之至。(奏疏五《三辞恩命疏》)

经过这样地恳切陈辞,神宗准予辞免太傅及伯爵俸,其余特嘱接受。这一次居正底奏疏,令人联想到诸葛亮《与李严书》。诸葛亮底大志,是辅佐后主,讨平曹魏,在大功没有完成的时候,李严论为诸葛亮宜受九锡,封王。诸葛亮和他说道:“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睿,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耶?”(《三国志李严传注》)居正底屡辞恩命,也许不是模仿诸葛亮,但是也许竟是模仿。他们同样地辅佐幼主,同样地有绝大的抱负。在抱负没有实现以前,他们同样地拒绝过分的恩赐。假如居正竟是模仿诸葛亮,毕竟他找到一个绝好的榜样。正因为自己力辞厚赏,始可以督促一般政府官吏底上进。在这一点,更发生政治的作用。居正曾因为宣府巡抚吴兑请求恩赐部属,和他说起:

辱翰示,一一领悉,即嘱本兵为之区处。但有功必叙,有劳必酬者,朝廷厚下之仁;敬事后食,先劳后禄者,人臣自靖之义。若铢铢 两两,计功程劳,以责望于上,似非所谓怀仁义以事君者也。仆以菲薄,待罪政府,每日戴星而入,朝不逞食,夕不逞息,形神俱瘁,心力并竭,于国家岂无尺寸效?然自受事以来,力辞四荫,独守旧官,每一蒙恩,辄夔夔栗栗,不能自宁,非矫也,诚以国恩难报,而臣子虽鞠躬尽瘁,不过自尽其所当为,本无功之可言也。公所欲为诸君处者,自见鼓舞用人之道:而区区所云,似亦为人臣之所当知也。冒昧吐沥,惟高明采之。(书牍七《答督抚吴环洲言敬事后食之义》)

在万历四年、五年的中间,国家大事须提及者尚有边防和条编。

实际讲,到了这个时候,边防底局势已经大定。鞑靼首领俺答已经归顺了,因此北方减少一个最大的威胁。固然俺答部下不是没有些少的侵扰,但是对于小小的出入,居正只是抱定耐烦的宗旨。他认为即在本国,不时还有“盗贼”突发,对于鞑靼武士底小骚扰,他有时竟是置之不问,不过大棒还在手中,他准备随时出击,因此宣大北边,永远得到安宁。一切的胜着,都在把握之中;他和宣大总督方逢时说:

往时庙堂无定见,一闻浪语,即为之动摇,譬之低棋,随敌向往,应手即下。今则不然,吾审势已定,窥敌观变,或无事而自补,或弃于而求先,此今日之局面也。诸公当事者,宜审计焉。(书牍八《与总督方金湖以弈谕处置边事》)

但是尽管胜算在握,他对于俺答还是主张待之以诚。为什么待之以诚?因为俺答已经不是明朝底敌人,所以居正主张开诚布公。山西的穷民,逃到鞑靼去了。山西巡抚崔镛和居正说,要向俺答讨回:他还豫备万一俺答拒绝送回的时候,种种的对策。居正只和他说:“盖今之虏情,与昔不同。昔未臣服,故可用计处,今既为一家,又当待之以信,谕之以理。”居正提出怎样派人向俺答讨回;他要通事对俺答说:“王如晓事,宜将此人及其党与,执送军门。朝廷必鉴王之诚款,和好益坚,赐赉愈厚:何为纳此无用之人,听其妖妄之说,而坏已成之功,失永久之利哉?”居正又说:

彼闻此言,势必听从。即彼不从,我常持此以责让之,使曲在彼,则我之威信,亦无所失。量此幺麽干得甚事!今板升之人如此辈者,何啻千万,即索之而不得,亦恶足为轻重乎?彼虽犬羊,亦不可欺。用术以求之,或未必得,而彼反持此以诳我矣。(同卷《答山西崔巡抚计纳叛招降之策》)

居正对于俺答,完全是一边开诚,一边布置,因此在威德兼济的形态下面,俺答和明朝,永远处在和平相安的地位。至于他对整个鞑靼的形势,还是抱定分化的政策。他和方逢时说:“大约虏情,只要涣之,无令得合而已。”(书牍八《答蓟辽总督方金湖》)万历四年,俺答和察罕闹反了,居正便说:“近闻虏酋与察罕,构隙日深,此正吾用奇之日,使之祸结而不可解,则蓟辽之间,可以安枕,而西镇之贡市愈坚矣。宜多方以间之,他日奇功伟绩,必为公所收矣。”(同卷《答方金湖》)总之鞑靼部落愈加分散,每一部分底力量便愈加薄弱,而对于朝廷的依赖便愈加深刻。这是这一个时期中居正对外的政策。在执行这个政策的时候,他甚至吩咐沿边督抚,遇到俺答和其他部落发生战祸的时候,给他假道的便宜。(见书牍九《答甘肃巡抚侯掖川计套虏》)

居正感到棘手的,还是辽东。这方面的土蛮和中国处在敌对的地位,他们随时可以联络俺答的部下,但是在鞑靼可以并成大帮,进击辽东的时候,蓟镇和辽东,因为三卫所隔,始终不能呵成一气,这是地形上的劣势。因此万历四、五年间,居正底目光,完全集中到辽东。他在隆庆初年注重蓟镇,隆庆中年注重宣大,现在注重辽东,一切都是时局底结果。在注意到辽东的时候,辽东巡抚张学颜,辽东总兵李成梁,都成为心目中的人物。他和学颜说:

辱示虏情,俱悉。公所以应之者,诚为得策矣。今全虏之祸,咸中于辽,连岁彼虽被创,我之士马,物故亦不少矣。彼既愤耻,必欲一逞,今秋之事,殊为可虞。昨已属意本兵,于贵镇兵食,比他镇尤当留意。临期若的知虏贼所向,当令蓟人助守宁前,使公等得专备东方。如犯宁前,则东西夹击。再一创之,则彼破胆而不敢东窥矣。公幸时时喻意李帅,大将贵能勇能怯,见可知难,乃可以建大功,勉之慎之。为国任事之臣,仆视之如子弟,既奖率之,又宝爱之,惟恐伤也。惟公垂亮焉。(书牍八《答总督张心斋计战守边将》。按题衔误。)

居正对于鞑靼的政策,有利诱,也有威胁。在斗争的状态中,朝廷有的是大将和边墙,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是威胁。朝廷有的是鞑靼日常生活必需的物资,在和平的状态下,可以互市;鞑靼以剩余的马匹,换取必需的物资,博得绝大的利益;这是利诱。俺答和河套鞑靼在这个状态中屈服了。但是辽东边外的土蛮采取一种和俺答相反的政策。他们也要开市,但是不肯屈服。他们有弓矢和其他的武器,要凭他们底武力,压迫朝廷开市。这不是居正受得了的。为什么要开源节流,练兵筹饷呢?居正不但准备抵抗,而且准备随时出击。这是他对们士蛮的政策。也就是他重用李成梁的由来。不过他对于武人,尽管重视,只是亲如子弟,和思宗以后那种尊如父兄的态度,根本上便不同。在尊如父兄的时代,便谈不上指挥;当一一国底武人,不听指挥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走上亡国的路线。

居正对付土蛮的主张,在万历五年上半年他给张学颜的信里可以看到:

西虏俺答之求贡,自嘉靖十六、七年始矣,我畏之而不敢许。然当其时,庙堂失策,制御乖方,虽许之,固未如今日之款顺也。比以那吉来降,归之以礼,彼遂感思慕义,执我叛人,复申前款,我乃因而许之,盖机缘凑合,名义正大。故当时纷纷之议,皆以为不可许,仆独以为可,皆以盟约为不久,仆独保其无他,盖度彼既感吾放麂之恩,而又适惬其平生之愿,芳饵入口,不能自脱。夫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今东虏于我,非有平生恳款之素也,非有那吉纳降之事也,非有执叛谢过之诚也,侵盗我内地,虔刘我人民,其迫胁无礼如此,堂堂天朝,何畏于彼而曲徇之乎!且西虏以求之恳而后得之,故每自挟以为重:今若轻许于东,则彼亦将忽而狎视之,他日且别有请乞以厚要于我,启衅渝盟,必自此始,是威亵于东而惠竭于西也。故在今日,宜且故难之,以深约其欲,而益坚西虏之心。异日者,东虏之敢大举深入,以西虏为之助也。今东虏有求而不获,则西虏以我之重之也,亦挟厚赏以自重,必不从东虏矣。虏不得西虏之助,则嫌隙愈构而其势愈孤,而吾以全力制之,纵彼侵盗,必不能为大患;是吾一举而树德于西,耀威于东,计无便于此者矣。昔人云:“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今主上冲年,国家幸而无事,宴安鸩毒,将发于不虞,益姑释此以为外惧乎?仆怀此意,未敢语人,兹因询及,敢略陈其概。虽然,辽人病矣。语日:“头痛治头,足痛治足。”今虏祸方中于辽,辽以一镇当全虏之势,病在足之时矣。不急治之,且将为一身忧!辽人素称忠勇,但苦兵寡耳,然欲足兵,必先足食,兵食既足,乃可言战。一战而胜,则东虏之气挫,而西虏之好益坚,此数世之利也,愿公熟虑之。(书牍九《与张心斋计不许东虏款贡》)

万历三年,部院曾有一些变更。六月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致仕,以陈瓒为左都御史,九月礼部尚书万士和致仕,以马自强为礼部尚书,刑部尚书王之诰致仕,以王崇古为刑部尚书。老成雕谢,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但是居正底地位,已经稳定,这些变更,对于政局不发生重大的影响。但是万历五年,却发生一件与兵部有关的变更。四月兵部尚书谭纶死了,改刑部尚书王崇古为兵部尚书,以戎政尚书刘应节为刑部尚书。谭纶是一位威名卓著的督抚,调任兵部尚书以后,困为居正负的责任太多了,似乎没有多大的成就。但是他这一死,引起一点小小的波澜。自从明代注意边防,着重蓟辽和宣大方面以后,蓟辽和宣大隐隐成为两个系统底对立。这个决然不会有近代直系、皖系,或是日本长阀、萨阀那样严重,而且相差的程度,还是非常之远,但是隐隐约约地有一些淡微的影子。这个当然不是国家之福,眼光锐利的政治家,便应当立即把这个影子冲淡。蓟辽出身的谭纶死了,居正便用宣大出身的王崇古入兵部,同时更调蓟辽顺天巡抚王一鹗为宣府巡抚。起用致仕的陈道基为顺天巡抚。居正给一鹗说:

宣、蓟唇齿之势,异时两镇视如秦、越,虏祸中于蓟,则宣人安枕,虽得虏情,不以实告。今移公于宣者,所以为蓟也。抚镇协和,文武辑睦,边境之利也,而好事者反以此为忌,往者南中之谤,未必不自此中启之。去岁微闻阅视君(指阅视大臣郜光先,见书牍八。)亦有此言。今去公于蓟者,所以全公也。近日蓟台有缺,每从司道中进,以其习于蓟事也,而好事者亦用此为忌,每言蓟中之任,皆取总兵所欲者而用之。昨见公移镇,辄私语曰,代者必某人也,是总兵所喜者也。斯言也,不惟不利于总兵,且不利于司道也,故出其不意,而远求于林下之人。乃陈公又仆素所援用者,其人达于事理,不吐不茹,萧规曹随,必获同心之济。故用陈公,则公虽去,犹未去也。仆十余年来,经营蓟事,心力俱竭,今一更置间,而其用意之深如此,他人安得知之。恃公至厚,故敢略陈其概。新本兵虽颇不悦于蓟人,然亦非故作异同者,况今大事,皆仆面奉高断而行,渠安能逞其私意,辄有所更张乎?顷闻外间云云,仆即以晓之,渠亦深省。恐彼中将吏,未达此意,或怀疑惧,愿公譬谕之也。(书牍九《答宣大王巡抚言蓟边要务》)

自从隆庆二年,谭纶、戚继光二人改调蓟辽以后,他们成为北方的重镇。居正始终对于蓟镇极力维护,所以假如蓟辽成为一个系统,那么这个系统底后面,便有居正底影子。居正生前,对于一切攻击继光的人,都提出严正的论驳,因此居正身后,对于居正、继光不满的人,甚至质问两人相结,“意欲何为.莫非要造反?”(见书牍十二《答总兵戚南塘授击土蛮之策》懋修注)当然这是妄说。居正底心理,只是为的国家。然而他对于继光的爱护,委实有些使人嫉妒。万历四年部光先巡边,继光又托谭纶提出总理和阅视大臣见面的礼节问题,居正一边吩咐光先,一边和继光说:

窃意今日,当以钦命为重,不在兵衔之有无。谦以自处,见者自然悦而敬之。其差去部公,当预为足下先容,必加优礼,决不以庸众相待也。(书牍八《答总兵戚南塘》)

这一个短简后面,流露无限的好意:“亲之如子弟”,居正自己也说过。郜光先去了以后,对于数年以来,蓟镇没有边功这一点提出了,他也说到南兵调北,没有存在的理由。也许他不能认识居正当日的用心,所以有这一番议论。居正只有和他说:

大抵蓟镇之势,与他镇不同,其论功伐,亦当有异。盖此地原非边镇,切近陵寝,故在他镇,以战为守,此地以守为守,在他镇以能杀贼为功,而此地以贼不入为功,其势居然也。至于调用南兵一节,实出于万不得已。盖因往时议者,咸极言延、宁边兵入卫之苦,为之罢减四枝。蓟镇分区而守,罢一枝则一区失守,又不可弃地与贼,于是谭总督、戚总兵乃建言昔在浙中部曲,尚多素所练习者,可顶所罢之数,因以教练火器,整理车营,故不得已而用之。今若以为虚费而无用,即当罢之,则宜思戍守不可缺人,或仍复入卫边兵,或与本镇地方抽换。不然,陵、京重地,宁敢忽视之乎?此中事体,其说甚长,统俟面悉。(同卷《答阅边郜文川言战守功伐》)

当时主持议论的人,已经忘去南兵底作用了。他们只觉得在太平的时期,北方的军队同样能摆边,那么要南兵做什么?议论多了,连居正也无法遏止,他甚至说:“人尝笑南兵无用,徒靡厚切。今若乘其入犯,一战而胜,则群呼自息,而虏亦寝谋。”(书牍九《答宣大王巡抚言蓟边要务》)但是当时的人,却忘去在继光初到蓟镇的时候,北方的兵士,不守军令,后来看到在大雨如注的当中,浙兵三千,从早晨到下午,立在雨地下面,一动也役有动,这才知道军令底严肃。蓟镇底安定,一切都从训练着手,这三千南兵,便是当时的模范军。时代推演得真快,这已是将近十年的事了。大家看到南兵无用,认为蓟镇不能打仗;得空的时候,大家还得到蓟门走一趟,再不然、便介绍几个山人去拜访戚总兵。凡是京城来的人,戚总兵只得竭诚招待,有吃有喝,甚至还要陪着做一、两首诗,提倡风雅,临到告别的时候,当然再是一大笔程仪。有什么办法呢?继光只有敷衍他们。

苦心维持继光的,只有居正。在蓟辽和宣大这两个系统对立的时候,居正甚至特别维护宣大。借此减轻一般人对于蓟辽的嫉视。宣大的督、抚大多是宣大出身的人,但是万历五年,林下的陈道基起用为顺天巡抚了;同年兵部左侍郎梁梦龙调任蓟辽总督,万历九年,宣大总督吴兑调任蓟辽总督。这是为的什么?居正曾经指出好事者“每言蓟中之任,皆取总兵所欲者而用之。”只有这样,才能免去无味的议论,才算是真真爱护戚继光。一切都是为的国家。在大众指摘继光的时候,居正说:“若举全镇防守之功,委无所损;数年以来,一矢不惊,内外安堵,此其功宁可诬乎?猫以辟鼠为上品,山有虎豹,藜藿不采,又不以搏噬为能也。”这是居正底见地。

万历四年,居正开始推动一条编法。为用语便利起见,有时也称为条编法。研究赋税的人,常时谈到条编,认为这是明代赋税方法底改进。在大体上,这句话是不错的,其实还有稍许的不同。赋税是赋税,条编法只是徭役方法底改进。明代认定人民有替国家服役的义务。这项义务分为两种。一种是力差,这是当真为国家做事。府、州、县有银库,看守银库的称为库丁;各驿有廪给库,看守的也称为库丁:也许有人认为这是好差使,但是银有银耗,粮食也有粮耗,一切的亏折,都责成库丁包赔,便成为最大的苦差。库丁总算在社会上保持相当的身分,还有人充当。其余看门的有门皂,防河的有防夫,管囚犯的有禁子,维持治安的有弓兵: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更加低落,大家只得另行雇人代充。雇人的是乡间的老农,被雇的是城市的地痞,于是被雇的人不时下乡,向老农们讨索工食,“雇员”压迫“雇主”,成为老农的祸害。以上是力差。

其次还有银差。州、县官要用柴薪,柴薪派在民众身上;要养马,马草、马豆也派在民众身上。儒学是教官和廪、增、附生讲学的场所,他们吃的是国家的廪米,但是斋夫、膳夫这些差使,也派在民众身上。当然这不是直接要民众做事,只是要民众出钱,所以称为银差。州、县官是替国家办事的,儒学的教谕,训导,和这一批廪、增、附生们是研究圣经贤传的,但是他们第一还得先替自己办事,建筑私经济底基础。谁能不替自己打算呢?在官员们审查和编制银差的时候,各人都得尽先挑选殷实而没有势力的富户,替本衙门办差。被官员瞧得起的民众,实际成为官员手下的肥羊、大猪,听候宰割,而不肖的官员们,其实只是穿靴戴帽的强盗,审查编制,只是盗匪们请财神的手续。这是所谓银差。(见《图书集成?食货典》一五一卷《刘光济差役疏》)

力差、银差成为民众极大的痛苦,于是国家推行均徭法。各县把民众分为十甲,每年由一甲承当本县的一切徭役。在理论上这是最公平的了,从第一甲到第十甲,周而复始,轮流当差,还有什么不平的?但是在审编的时候,这十甲民众底经济能力,未必能够编配平允,每年的徭役,也是时常变动:经济能力和经济负担,不能支配得当,便成为甚大的不平。其次,一甲以内,各户底经济能力不同,社会地位又不同,因此在支配担负的方面,更发生种种的歧视。还有一点,在不当差的九年中,民众因为不受政治的压迫,乐得生活稍为优裕一点,当然谈不上积蓄;但是到了当差这一年,一切的苦难都来了,官员底压迫,廪、增、附底压迫,地痞底压迫,都落到民众头上,这一年便是他们典妻鬻子,倾家荡产的一年。政治的不良,制度底不良,一齐造成最大的人祸。

隆庆初年,江西巡抚刘光济上《差役疏》,历指均徭之弊六点:

每岁徭银,原有定额,而各甲丁粮,多则派银数少而徭轻,少则派银数多而役重,其弊一也。所编之差,有正银一两而止纳一两者,此必势豪势缘者得之,有加至一倍以至数十倍者,此必平民下户无势力者当之。此患在不均,其弊二也。北方则门丁事产肆者兼论,南方则偏论田粮,粮多差重则弃本逐末,以致田日贱而民日贫,其弊三也。粮多殷实之家,平日则花分诡寄以图轻差,及至审编,则营求贿嘱以脱重差,其弊四也。岁岁审编,公门如市,官吏开贿赂之门,里胥恣索骗之计,其弊五也。丁粮剩利归于官,小民不蒙轻减之惠,其弊六也。有此六弊,小民困累已极。且应直之年,役重费繁,力不能胜,大抵人情皆安于目前,既不能积十年之费以待一年之输,是以一年当差,即九年未得苏息,而倾家荡产者相比也。

在这个情形之下,才提到改革。第一个提倡的是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他主张把往年编某为某役的办法,完全停止:重行核定有丁无粮者,编为下户;有丁有粮者,编为中户;粮多丁少,和丁粮俱多者,编为上户。在这个计划下面,一县差役,完全由州、县官募人充当。力差按照工食之费,量为增减;银差按照交纳之费,略加银耗,一县的总数决定以后,按照丁、粮比例,完全派到丁、粮里面,随同完纳。这就是一条编法。嘉靖四十五年,尚鹏在浙江曾经推行过这个办法。周如斗在江西巡抚任内,也奏请推行条编,但是不久如斗死了,到隆庆初年,由继任江西巡抚刘光济再行奏请,隆庆四年,在江西全省推行。(万历本《明会典》卷二十)是年十月,庞尚鹏为福建巡抚,奏请推行一条编法。(《明纪》卷三十九)所以条编法底推行,是从南方的浙江、江西、福建开始的。

条编当然有条编底利弊。隆庆元年户部尚书葛守礼便曾经揭出“吏书夤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守礼是当时有名的大臣,他底议论,当然有相当的价值,但是他只看到条编底阴影。从大体方面讲,条编是一个极大的进步。徐希明曾经说起:“丁粮差重者派银亦重,差轻者派银亦轻,轻重均派于众,未尝独利独累于一人,虽善于规避者无所用其计,巧于营为者无所施其术。”(《平赋役序》见《图书集成?食货典》一五一卷)因此条编底推行,固然由于官吏底提倡,同时也出于当时人民底要求。徐希明看到湖广茶陵推行条编以后,攸县人民便要求推行条编,正是一个实例。不过我们应当记得,条编于小民有利,便不免损害许多人既得的权利。希明不曾说过吗?“大抵此法至公至平,但便于小民而不便于贪墨之官府,便于贫乏而不便于作奸之富家,便于里递而不便于造弊之吏胥。”希明亲眼看到隆庆、万历间的情形,这是他底结论。

居正不是条编底发明者,对于条编底推行,他不会感到发明家底那种母爱的热忱。而且实行条编,对于居正个人,也许未必有什么利益。他是当时的首辅,即使不实行,谁能把力差、银差派到首辅家中吗?徭役派入丁粮,只增加居正私人底负担。但是居正代表当时的最高统治者,他必须从统治阶级的整体利益出发。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长远利益,必须设法缓和阶级矛盾,因此,条编法的推行,正与统治阶级有利,所以万历四年,居正推行条编,当然有他底理论根据。

庞尚鹏、刘光济在浙江、福建、江西推行条编了,居正底计划,要把它推行到全国。这便有些和王安石推行青苗相似,但是居正只是慢慢地推行,从容地解释,他一步一步地前进,不象安石那样的急迫。让我重说一遍罢,居正不是王安石,他只是一个现实的大臣。

万历四年,居正先把条编推行到湖广。他和湖广巡按说起:

辱示江陵尹朱正色均差之议,其中综理,精当详密。此君初任,人皆以为刻核,仆独爱其明作,今观其所建立,必为良吏无疑矣。慰甚慰甚。一条编之法,近亦有称其不便者,然仆以为行法在人,又贵因地,此法在南方颇便,既与民宜,因之可也。但须得良有司行之耳。(书牍八《答楚按院向明台》)

果然有人提到条编底不便,他们甚至说条编便于士大夫而不便于小民。怎么辩论呢?居正只有由他;居正说:

条编之法,有极言其不便者,有极言其便者,有言利害半者。仆思政以人举,法贵宜民,执此例彼,俱非通论,故近拟旨云,“果宜于此,任从其便,如有不便,不必强行。”朝廷之意,但欲爱养元元,使之省便耳,未尝为一切之政以困民也。若如公言,“徒利于士大夫而害于小民’,是岂上所以恤下厚民者乎?公既灼知其不便,自宜告于抚、按当事者,遵奉近旨罢之。若仆之于天下事,则不敢有一毫成心,可否兴革,顺天下之公而已。(书牍九《答少宰杨二山言条编》)

这是万历五年的事。经过一年底推行,居正对于条编,更加感到兴趣。万历五年,他不再说“法贵因地”,只是说:“条编之法,近旨已尽事理,其中言不便,十之一、二耳。法当宜民,政以人举,民苟宜之,何分南北。”(书牍九《答总宪李渐庵言驿递条编任怨》)以后经过几年的推行,到万历九年正月,再用诏旨通行全国,一条编法,遂成为通行的法制。

居正六个儿子,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允修、静修:尤其是敬修、嗣修、懋修这三个,居正对于他们盼望更切。懋修底天资最好,居正曾和他说:“汝少而颖异,初学作文,便知门路,吾尝以汝为千里驹。”(书牍十五《示季子懋修》)居正看到当时有才学的人,便罗致给儿子们做朋友,他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敦促他们上进。第一个罗致的是沈懋学,后来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土第一人;其次便是《牡丹亭》底作者汤显祖,不料显祖却拒绝了,居正死后万历十一年癸未,显祖才成进士。敬修是万历元年癸酉科举人,次年甲戌科会试下第。据说居正因此大为生气,甲戌科不选庶吉士,便是敬修下第底结果。万历四年丙子科乡试,懋修失败,(见《示季子懋修》)所以五年丁丑科会试,只有敬修、嗣修同到北京就试。这次敬修依旧落第,嗣修原定二甲第一人,神宗拔为一甲第二人及第。

嗣修登第的事,对于居正,当然是一种快慰。他在这一年和王之诰说起:“豚儿寡学,谬窃科名,其躐登上第,则出主上亲拔,非仆庶几所敢望也。”(书牍九《答司寇王西石》)大致他对于敬修、懋修的希望,还很热切;对于第四子简修,便冷淡了。以后简修由武职出身,所以居正在给之诰信上又说:“简儿叨授一职,遣归完娶。”信上又提及他底父母,和继配王夫人,这时都在江陵。居正曾说“门巷阒然,殆同僧舍”;他在北京的寓居,真有些僧舍底意味。

嗣修登第,毕竟是一件不厌众望的事。明代辅臣在位的时候,儿子会试及第的,不止一次,但是除杨廷和当国,其于杨慎以会试第一人及第,群情翕服以外,其余没有一次不发生许多非议。尤其在居正当国十年之中,万历五年会试,嗣修第二人及第,万历八年会试,懋修第一人及第,敬修同时及第:兄弟三人先后及第,更引起不少的责难。万历十六年顺天乡试,辅臣王锡爵之子王衡第一名中式,当时的风波又来了,大家指摘锡爵,锡爵恨极,次年会试,不许王衡就试,直到锡爵去位多年以后,万历二十九年会试,王衡始以第二人及第,这才证实王衡底才学,同时也表明锡爵底坦白。自此以后,辅臣当国的时候,其子不应会试,成为科举制度底故事。

这里的是非,本来一言难尽。明代的制度,对于大臣底儿于,有文荫或武荫。在大臣建功或是几年任满以后,照例可以荫字。文荫从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起,以后补尚宝司丞,尚宝司卿,这算是一条路。武荫从锦衣卫百户、千户起,以后补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这也是一条路。这两条是怎样的路呢?大学士底儿子不能补大学士,尚书底儿子不能补尚书。由荫生升到大学土、尚书的,没有看见一个。明朝一代,父、子大学士惟有陈以勤、于陛父子二人,但是于陛底大学士,是从乡试、会试挣扎出来的,井不靠以勤底庇荫。惟有乡试、会试才是出身底大路,荫生不但不是大路,甚至反是一件障碍。这是居正始终迫促敬修、嗣修、懋修由乡试、会试出身的原因。居正自己曾经说过:

或言大臣子弟应举,不当与寒士争进取者,此论非也。自晋、唐以来,士人咸重门第,王、谢子孙,与六朝相终始,至隋、唐设科取士,寒素乃得登用,而建官要职,仍多用世家,大臣恩荫,皆得至将相,如唐萧、卢、崔、郑,累世宰相,有至八、九人者。中唐以后,进士一科,最为荣重,而李德裕以其父荫,为备身千牛;或劝之应举,德裕言好驴马不入行,后亦为宰相。盖世家子弟,自有登用之路,不借科目而后显,是科举大臣子弟一人,则退寒士一人矣。若本朝则立贤无方,惟才是用。高皇帝时,用人之途最广,僧、道、皂隶,咸得至九卿、牧、守,大臣荫子,至八座、九卿者,不可缕数。宣德以后,独重进士一科,虽乡举岁贡,莫敢与之抗衡,而大臣恩荫,高者不过授五府幕僚,出典远方郡守而止,即有卓荦奇伟之才,若不从科目出身,终不得登【月无】仕,为国家展采宣猷矣。岂古人所谓乔木世臣之义乎?故大臣子弟,不宜与寒士争进之说,在前代则可,非所以论当今之务也。(文集十一《杂著》)

《杂著》是居正随时的杂录,其中所载的事实,有年、月可稽者,最后为万历七年赐广寒殿镇殿金钱四枚之事。因此不妨假定论世家子弟应举一节,正为嗣修等诸人登第而作。居正《西陵何氏族谱序》(文集八)曾言“采灵菌于粪壤,拔姬、姜于憔悴”,大致是仕宦未遂之作,现在他说“乔木世臣”,显然是仕宦已遂之后的言论。居正对于国家是大臣,对于嗣修等是父亲。是大臣便应当为国家求人才,是父亲便只能为儿子谋出路。也许在嗣修等几次会试的时候,他把父子底关系看得太重一点罢。但是我们眼前看到有些国家,当国的人物正在不断地替儿子争取地位,那么即是居正不免有一些舐犊之情,我们不妨认为这只是人类社会共有的弱点。

万历五年五月,总督两广军务右佥都御史凌云翼进攻罗旁瑶,对于少数民族,又来一次压迫。罗旁在德庆底南面,东西数百里,都是瑶山。宪宗成化年间,韩雍经略两广的时候,曾经讨平一部分,但是后来瑶人不断起兵,成为两广的祸患。殷正茂提督两广军务,又提议讨伐罗旁。万历三年,正茂去职,云翼继任,于是这个责任,落到云翼身上。万历四年,居正去言说:

罗盘、渌水之事,石汀公在任不能处,乃诿难于后人,诚为不恕。然此地不沾王化数十百年,义所当讨,在公诚不宜使之跳梁于卧榻之前也。但须审图而后动,动而必胜,胜而无损,乃为万全。不然,又不如姑置之之为便也。(书牍八《答两广凌洋山计剿罗盘寇》)

云翼到任以后,从容布置,广西总兵李锡,广东总兵张元勋底军队都调齐了,万历五年进攻,不久就打一个胜仗,居正再去一信说到:

罗旁之役,闻已获功万余,计所卤获,又当称是,即有伏逸,谅亦无多。宜乘此势,多方招部,开其生路,随宜处置,务绝后患,则一劳永逸之策也。(书牍九《答两广凌洋山》)

这年五月,“大功告成”,云翼在这次“战功”里,俘斩招降四万二千八百余人,确实是一个大役。云翼上疏,主张开辟州、县,招徐农垦,经过一度迟疑以后,居正接受这个建议。他说:

罗旁之役,初意但恐宿寇初除,根株未尽,姑少迟建设,以俟人心之定,会新司马(兵部尚书王崇古)亦以此为言,遂从再议。近来彼中人来,皆言此地在四府之中,素称沃壤,与广右边徼不同,且远近之民,愿受廛者众,不设官建治,何以统之?是以知再议之为迂谬也。伫俟大疏至,即属铨部选除矣。但闻愿附籍者,多系远县之民,其中或有来历不明,流浪无根,或贼党诡名伪姓,若但务招徕,不加审别,兰、棘并植,狼、羊同饲,将复为昔日之罗旁矣。窃以四方邻近之人,亦自有就招者,彼风土既习,板籍有据,环数百里之内,封壤相接,迁徙无难,且彼素被贼患,茹苦日久,今界之以沃土,与之以安乐,亦所以偿之也。其中徭赋务从轻省,法令不宜烦苛,使人怀定居,远迩争附,数年之后,可尽化为乐国矣。夫戡乱非难,已乱为难,当此重开再辟之时,即宜为长治久安之计,惟高明择焉。(同卷《答两广凌洋山计罗旁善后》)

这是广东罗定州(本为泷水县、万历五年升为罗定州、今罗定县。)底来历。罗定州新开二县,东为东安县,(今云浮县)西为西宁县。(今郁南县)从此广州、高州、肇庆、梧州四府交界的原野,又添了国家的新壤。

万历五年五月宫内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慈庆、慈宁两宫,著该衙门修理见新,只做迎面。”这只是一件不重要的工程,而且是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底住所,谈不到驳回,但是居正认为这是不急之务,立刻拒绝。在神宗尚在冲龄的时侯,实际的政权,在皇太后手里,然而居正顾不得,他认定大臣有大臣底身分。居正疏称:

臣等再三商榷,未敢即便传行。窃惟治国之道,节用为先,耗财之原,工作为大。然亦有不容已者:或居处未宁,规制当备,或历岁已久,敝壤当新,此事之不容已者也。于不容已者而已之,谓之陋,于其可已而不已,谓之侈,二者皆非也。恭惟慈庆、慈宁,乃两宫圣母常御之所,若果规制有未备,敝壤所当新,则臣等仰体皇上竭情尽物之孝,不待圣谕之及,已即请旨修建矣。今查慈庆、慈宁,俱以万历二年兴工,本年告完。当其落成之日,臣等尝恭偕阅视,伏睹其巍崇隆固之规,彩绚辉煌之状,窃谓天宫月宇,不是过矣!今未逾三年,壮丽如故,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是岂规制有未备乎?抑亦败坏所当新乎?此事之可已者也。况昨该部、该科,屡以工役繁兴,用度不给为言,已奉明旨,“以后不急工程,一切停止。”今无端又兴此役,是明旨不信于人,而该部、科,必且纷纷执奏,徒彰朝廷之过举,滋臣下之烦言耳。方今天下民穷财尽,国用屡空,加意撙节,犹恐不足,若浪费无已,后将何以继之?臣等灼知两宫圣母,欲皇上祈天永命,积福爱民,亦必不以此为孝也。臣等备员辅导,凡可将顺,岂敢抗违,但今事在可已,因此省一分,则百姓受一分之赐,使天下黎民,万口同声,祝圣母之万寿,亦所以成皇上之大孝也。伏望圣慈,俯鉴愚忠,将前项工程,暂行停止,俟数年之后,稍有敝坏,然后重修未晚。臣等干冒宸严,无任悚栗之至。(奏疏五《请停止内工疏》)

这一个奏疏上去,文书官随即口传圣旨,“先生忠言,已奏上圣母,停止了。”皇太后和神宗对于居正,到了言听计从的时候,居正认定自己底责任,所以不得不说。万历五年,整个国家的财政,已经有了良好的基础,但是居正认为国防民生,都需要很大的经费,在有余的时候,还要计划怎样轻徭薄赋,使百姓们得到实在的利益。他舍不得把铢积寸累的资财,浪费在琼楼玉宇上面。他知道这次修理两宫,是皇太后底意思,但是为了国家着想,他决定在皇太后面前顶一下。

万历二年,《穆宗实录》修完,神宗加恩居正,荫一子做中书舍人,居正两疏辞免。万历五年,《世宗实录》修完,神宗因为居正是实录馆总裁,再行加恩,吩咐内阁拟敕,居正把加恩同官的敕书拟定奏上,但是没有提到自己。神宗随即着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

皇祖四十五年《实录》,字字句句都是先生费心看改几次,我尽知道,先生恩该首加,却怎的不拟这敕?着令改拟了才行。

这一次居正在复疏里,痛切地把自己底心境说清。他说:

臣以羁单寒士,致位台鼎,先帝不知臣不肖,临终亲握臣手,属以大事。及遭遇圣明,眷倚弥笃,宠以宾师之礼,委以心膂之托,渥恩殊锡,岂独本朝所无,求之前史,亦所希觏。每自思惟,古之节士感遇知己,然诺相许,至于抉面碎首而不辞,既已存亡死生矣,而犹不矜其能,不食其报,况君臣分义,有不可逃于天地之间者乎?用是盟心自矢,虽才薄力?]侵,无能树植鸿巨,以答殊眷,惟于国家之事,不论大小,不择闲剧,凡力所能为,分所当为者,咸愿毕智竭力以图之!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惟务程功集事,而不敢有一毫觊恩谋利之心,斯于臣子分义,庶乎少尽云尔。故自皇上临御以来,所加于臣,文武禄荫,不啻四、五矣,而臣皆未敢领。昨以九年任满,皇上欲授臣以三公之官,给臣以五等之禄,臣亦恳疏陈辞,必得请而后已。岂敢异众为高,以沽流俗之誉哉?盖素所盟誓者至重,不敢自背其初心故也。近年以来,君臣之义不明,敬事之道不讲,未有尺寸,即生希冀,希冀不得,辄怀【垂??】望,若执左券而责报于上者,臣窃非之,每欲以身为率而未能也。今乃以楮笔供奉之役,即叨横恩握泽之私,则平日所以劝勉者,皆属矫伪,人孰信之?此臣所以展转思惟,有不能一日自安者也。臣闻人臣事君,无隐情,无二辞。今臣所言,皆已真吐肺肠,辞理俱竭,借惟皇上复申前命,臣亦不过再执此辞,而章奏屡腾,言语烦渎,非皇上以手足腹心待臣之义也。万仰圣慈俯览愚衷,特赐停寝,俾臣微志获伸,虽疏食没齿,有余荣矣。所有改敕一节,万不敢拟,谨将原稿封进,伏乞圣裁施行。(奏疏五《纂修书成辞恩命疏》)

经过这样地剀切陈辞,神宗只有俞允。

这一年神宗十五岁。皇帝和平常人不同,皇太后在这一年,已经替他定下王伟底女儿,准备举行婚礼。中国的旧俗,婚礼便得选择吉日,皇帝底事,自有钦天监负责。据钦天监推测,十二月大利,又说一年之中,惟利十二月,其余皆有碍。宫内文书官传达皇大后圣旨,一切交给居正决定。居正又遇到一个小小的困难;要在万历五年十二月举行婚礼,新郎只有十五岁,新娘只有十四岁,未免太早;要到六年十二月,中间停顿一年,未免太迟,惟恐皇太后和皇上都等不及;要在这两个时期底中间,钦天监又认为月份不利。这便怎样呢?但是居正却轻易地解决了。他奏明皇太后,因为英宗、武宗、世宗都是十六岁成婚,所以应当是十六岁;他说他也知道要等待万历六年十二月,未免太迟;因此他认为最好是明年三、四月,不迟不早,最为妥帖。钦天监不是说月份不利么?居正说:“臣等窃惟帝王之礼,与士庶人不同。凡时日禁忌,皆世人俗尚,然亦有不尽然者。臣居正素性愚昧,不信阴阳选择之说,凡有举动,只据事理之当为,时势之可为者,即为之,未尝拘泥时日,牵合趋避,然亦往往误蒙天幸,动获吉利。况皇上为天地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皆将奉职而受事焉,又岂阴阳小术,可得而拘禁耶?”(奏疏五《奏请圣母裁定大婚日期疏》)他奏明皇太后,一切只要太后作主。随后文书官口传太后圣旨:“先生说的是,今定以明年三月。”这一次居正又得到一个小小的成功。

但是九月间,慈圣太后底难题来了。太后派司礼监太监孙得胜,口传圣旨,今岁大喜,命内阁拟旨暂免行刑。明朝的制度,秋天有秋审,现在正是判罪执行的时期,眼看又要因为太后这一点妇人之仁,停顿下来。一切都和居正底主张根本背谬了。居正认为国家之乱,完全因为有心宽纵,以致不可收拾,所以他说,“天下之事以为无足虑,则必有大可虑者。”(书牍六《与操江宋阳山》)他认为“盗者必获,获而必诛,则人自不敢为矣。”(书牍八《答总宪吴公》)万历五年,有人和他说起孔子底话:“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在季康子愁到盗贼太多的时候,孔于不曾这样说过吗?居正反驳道:

盖闻圣王杀以止杀,刑期无刑,不闻纵释有罪以为仁也。“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此孔子箴病之言,是时鲁失其政,宠赂滋彰,故言此以警之,非谓徒不欲可以弭之,无是理也。夫人之可以纵情恣意,有所欲而无不得者,莫逾于为盗;而秉耒持锄,力田疾作,束缚以礼法,世之所至苦也。安于其所至苦,无所惧而自不为非者,惟夷、由、曾、史为然。今不曰“吾严刑明法之可以制欲禁邪也”,而徒以不欲率之,使民皆释其所乐,而从其所至苦,是天下皆由、夷、曾、史而后可也。舜,不欲之君也,皋陶,不欲之相也,蛮夷猾夏,寇贼奸宄,犹不能无明刑作士以威之,况其余乎?异日者有司之不敢捕盗也,以盗获而未必诛也,不诛则彼且??刃于上,以毒其仇而合其党,故盗贼愈多,犯者愈众。今则不然,明天子振提纲维于上,而执政者持直墨而弹之,法在必行,奸无所赦。论者乃不惟舜、皋之所以致理者,而独用懦者姑息之说,衰季苟且之政以挠之,其无乃违明诏而诡国法乎?(书牍九《答宪长周松山言弭盗非全在不欲》)

现在的难题来了,慈圣太后固然要“暂免行刑”,明天子也不再“振提纲维”,怎么办呢?居正立即上疏。他说:

夫春生、秋杀,天道所以运行,雨露雪霜,万物因之发育。若一岁之间,有春生而无秋杀,有雨露而无雪霜,则岁功不成而化理或滞矣。明王奉若天道,其刑赏予夺,皆奉天意以行事。书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若弃有德而不用,释有罪而不诛,则刑、赏失中,惨、舒异用,非上天所以立君治民之意矣。臣等连日详阅法司所开重犯招情,有杀祖父母、父母者,有殴死亲兄及同居尊属者,有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有强盗劫财杀人者,有斗殴逞凶,登时打死人命者。据其所犯,皆绝灭天理,伤败彝伦,仁人之所痛恶,复载之所不容者,天欲诛之,而皇上顾欲释之,其无乃违上天之意乎?……今圣母独见犯罪者身被诛戮之可悯,而不知被彼所戕害者,皆含冤蓄愤于幽冥之中,明王圣主不为之一泄,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气,郁而不散,上或蒸为妖?l氛??之变,下或招致凶荒疫疠之灾,则其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受其茶毒而已。独奈何不忍于有罪之凶恶,而反忍于无辜之良善乎?其用仁亦时矣!况此等之人,节经法司评审,九卿大臣评鞫,皆已众证明白,输服无辞,纵使今年不决,将来亦无生理,不过迟延月日,监毙牢狱耳。然与其暗毙牢狱,人不及知,何如明正典刑,犹足以惩奸而伸法乎?法令不行,则犯者愈众,年复一年,充满囹圄,既费关防,又亏国典,其于政体,又大谬也。伏愿皇上念上天之意不可违,祖宗之法不可废,毋惑于浮屠之说,毋流于姑息之爱,奏上圣母,仍将各犯照常行刑,以顺天道。若圣心不忍尽杀,或仍照去年例,容臣等拣其情罪尤重者,量决数十人,余姑牢固监候,俟明年大婚吉典告成,然后概免一年,则春生秋杀,仁昭义肃,并行而不悖矣。(奏疏五《论决重囚疏》)

这个奏疏上去以后,文书官口传圣旨:“先生说的是,今年照旧行刑。”居正认定“杀以止杀”;惟有严厉执行法律,民生才可以安定,国家才得到保障。统治阶级为了维持他们底统治起见,有时必须严厉执行维护本阶级利益的法律。这里看到他们的面貌。

家园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从夺情到归葬

嘉靖三十七年,居正曾经看到父亲一面。十九年的日月了,居正从一个平凡的翰林院编修,成为当国的首辅,文明也从一个平凡的府学生,成为首辅底父亲。在北京的掌握政权,在江陵的掌握利权。谁能说文明底不是呢?辽王府到手了,重行翻造,纯忠堂、捧日楼都盖好了,沙洲来了,刘总兵送来的银子,也从瞿塘三峡下来了。快得很,李太白不曾说过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位七十岁的府学生想起。其余的,还有许多许多数不清的事件。七十岁的人,应当休息一下,但是这一家的事,交给谁呢?不错,还有居易、居敬,但是文明究竟放心不下。居正也谈起要迎养到北京,可是老年人搁不下江陵底山水,搁不下自己底姬妾,搁不下一切的家事。

万历三年神宗忽然问起左右的人来:“张先生底父母还在吗?”“先生底父母已经七十几岁了,”大家说,“还是好好的。”

神宗高兴得很,吩咐准备赏赐,一面亲笔写信给居正:

闻先生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健荣享,朕心喜悦。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又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匹,乃奉圣母恩赐:咸宜钦承,著家僮往赍之。

大致是万历五年夏间,文明病了,有时连走路都困难,居正准备请假省亲,偏偏神宗大婚的问题来了,后来婚期决定在万历六年三月,居正看到暂时走不得,索性定在大婚以后再行回去。他在给王之诰的信上提起:“老父顷患甚剧,今虽暂愈,然闻动履尚属艰难,桑榆暮景,风烛可虞。颛拟主上大婚后,乃敢乞身。(“乞身”二字不可信。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作“拟俟大礼告成当请告一省觐,”语较翔实。)今定婚期于来岁三月,则陈情之举,当在夏初矣。遥望此期,以日为岁,奈何?”(书牍九《答司寇王西石》)

文明这一年七十四岁,疾病缠绵,(敬修《文忠公行实》言“不谓一日晨出登王粲楼,蒙犯霜露,寝疾十有一日,遂卒。”与居正《答王西石书》不合。)终于在九月十三日逝世了。那时从江陵到北京,交通困难,九月二十五日,居正才得到讣闻。内阁同僚吕调阳、张四维奏明神宗,神宗颁赐御笔给居正说:

朕今览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里!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见奏疏六《闻忧谢降谕宣慰疏》)

神宗赐银五百两、??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样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两宫皇太后也是照样赐唁。二十八日礼部奉圣旨,文明“著照例与祭葬,仍加祭五坛,”身后恤典,一切从厚。

但是重大的问题来了。明代内外官吏人等有丁忧的制度,在遇到承重祖父母,亲父母底丧事,自闻丧日起,不计闰,守制二十七月,期满起复。英宗正统七年令,“凡官吏匿丧者,俱发原籍为民”;十二年令,“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丁忧”指亲丧二十七个月中,必须解职的事;期满而后,照旧做官,称为“起复”。在二十七个月中,由皇上特别指定,不许解职,称为“夺情”。夺情之事,平常很少见,但是在军队中,尤其是在作战的时候,原谈不到“丁忧”,这一类的事,古人称为“墨??从戎”,又称“金革之事不避”。在宗法社会里面,政治就是教化,官吏就是师长;主持教化的师长,在教忠、教孝的社会里,自己先行履行对于亡父、亡母的义务,不能不算是一种合理的行为。

居正照例咨行吏部,题请放回原籍守制。吏部随即奉到圣旨:

朕元辅受皇考付托,辅朕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著,不必具辞。(见奏疏六《乞恩守制疏》)

居正九月二十五日得讣,这道不许守制的上谕,也在九月发下,一切都是四、五日间之事,没有回旋的余地。本来居正夺情的事情太严重了,居正身后,经过神宗十年到四十八年这个很长的阶段,一般人因为后来神宗对于居正的反感,无从追求正确的结论;等到神宗死后,讨论可以自由的时候,夺情底经过已经成为长远的过去,时日不清楚了,事实不清楚了,伪造的根据,曲解的现实,到处作祟。于是夺情的是非,遂成为一个谜。

据说第一个主张夺情的是户部侍郎李幼孜,冯保主张夺情,居正也有意夺情,因此造成夺情的局势。其实幼孜第一个提出这个呼声,只提出时代底要求,而造成这个时代要求的,却是居正本人。

自从隆庆六年六月,居正当国以来,这五年三个月的时间,整个国家安定了。政治上了轨道,经济有了把握,太仓粟支十年,太仆寺积金四百余万;北边的俺答屈服了,土蛮虽然没有屈服,但是不断地溃败,解除了东北方的威胁;内阁里面,安静到没有一点波浪,更是嘉靖、隆庆以来没有的现象;这一切是谁底大功?居正去了,这个局面,交付那一个?徐阶七十五岁了,高拱更和冯保结下生死大仇,都谈不到回朝,在野的还有那一个干练的大臣?吕调阳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他自己没有大的抱负;张四维也许还有些才气,但是资历太差,而且也没有人望,在朝的又交给谁?居正固然有三个主人,但是慈圣太后和冯保,都说不到自己掌握政权,明代根本没有太后临朝和宦官执政(王振、汪直、刘瑾、以及后来之魏忠贤、皆未直接掌握政权。)的前例;至于神宗,这时才十五岁,慈圣太后还把他当小孩看待呢,更说不到自己负责。一切的形势竟造成居正非留不可的局面。这一个局面是居正自己造成的,居正自己也看到。

其次大学士丁忧起复,不是没有故事的。成祖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优,十月起复。宣宗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四年八月杨溥丁忧,随即起复。景帝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宪宗成化二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这都是故事。五人之中,惟有李贤是首辅,而李贤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太平的时代,成化二年,宪宗已经二十一岁,即使李贤丁忧,也还和现在非留不可的局面,有些不同。这一切,慈圣太后、神宗、冯保,连同居正也都看到。

不许守制的上谕下来了,居正再行上疏请求,自称“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但是语气并不十分坚定,他甚至说:

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固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臣一介草茅,忝司政本,十有余年,受先皇顾托之重,荷圣主倚毗之专,无论平日所承,隆恩异数,超轶古今,即顷者闻忧之日,两宫圣母为臣悯恻,圣心感动,为臣凄惋,慰吊之使,络绎道途,赙??之赉,充溢筐篚,又蒙皇上亲洒宸翰,特降玺书,中间慰借之勤笃,勉喻之谆切,尚有溢于圣言之外者。臣伏而读之,一字一泪,虽旁观近听之人,亦无不伤心酸鼻者。夫自古人臣,以忠结主,商则成汤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说,周则成王之于公旦,汉则昭烈之于诸葛亮,其隆礼渥眷,辞命诰谕之文,载在史册,至今可考,固未有谦抑下巽,亲信敬礼,如皇上之于臣,若是之恳笃者,此所谓非常之恩也。臣于此时,举其草芥微躯,摩顶放踵,粉为微尘,犹不足以仰答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且人之大伦,各有所重,使幸而不相值,则固可各伸其重,而尽其所当为;不幸而相值,难以并尽,则宜权其尤重者而行之。今臣处君臣、父子,两伦相值,而不容并尽之时,正宜称量而审处之者也。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奏疏六《乞恩守制疏》)

无疑地,居正是在考虑应否守制的问题了。十月初二日奉圣旨:

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昔当十龄,皇考见背,丁宁以朕属卿,卿尽心辅导,迄今海内?V安,蛮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见上)

奉旨以后,居正上《再乞守制疏》,十月初五日复奉圣旨:

览奏,词益哀恳,朕恻然不宁。但卿言终是常理,今朕冲年,国家事重,岂常时可同?连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七七之期,犹以为远,矧曰三年!卿平日所言,朕无一不从,今日此事,却望卿从朕,毋得再有所陈。(见奏疏六《再乞守制疏》)

神宗甚至和吕调阳、张四维说起,即使居正再上百本,亦不能准。守制的请求,已经成为僵局,居正只得再从旁面提出,他说:

仰窥皇上之心,不过以数年以来,举天下之重,尽属于臣,见臣鞠躬尽瘁,颇称意指,将谓国家之事,有非臣不办者。此殆不然也!夫人之才识,不甚相远,顾上用之何如。臣之不肖,岂真有卓荦超世之才,奔轶绝尘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尽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辅臣以至于百执事,孰非臣所引荐者?观其器能,咸极一时之选。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诸臣,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将臣平日所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此两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则固可以端委庙堂而天下咸理。是臣虽去,犹未去也,何必专任一人,而使天下贤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且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岁,素婴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嘱臣早归。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将谓臣父既没,理必奔丧,屈指终朝,倚间而望,今若知臣求归未得,相见无期,郁郁怀思,因而致病,则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养两宫,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同卷三《乞守制疏》)

神宗底圣旨又下了,他说:

朕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卿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著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辞。(见前)

这道圣旨,由内阁传下,神宗再命司礼监太监何进带去亲笔谕旨:

谕元辅:朕以幼冲、赖先生为师,朝夕纳诲,以匡不逮。今再三陈乞守制,于常理固尽,于先帝付托大义,岂不鲜终?况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一日、二日万几,尚未谙理;若先生一旦远去,则数年启沃之功,尽弃之矣。先生何忍!已有旨,特差司礼监官同先生子前去造葬,事完便就迎接先生老母,来京侍养,以慰先生孝思,务要勉遵前旨,入阁办事,岂独为朕,实所以为社稷,为苍生也。万望先生仰体圣母与朕???晨伊糁烈猓?毋劳又有所陈。(见同卷《谢降谕慰留疏》)

这时御史曾士楚,给事中陈三谟都上疏,请留居正了。吏部尚书张瀚奉上谕慰留居正,连忙和左侍郎何维柏商议。

“丁忧守制,”维柏说,“是天经地义的事,迁就不得的。”张瀚底宗旨决定了,索性给他一个不理。吏部司官们和尚书说,请他复奏,张瀚只是一味地装糊涂。他说:

大学土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底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皇帝夺情的诏书屡次下来了,官员们正在纷纷请留居正,张瀚只是捶着胸膛叹息,他认为从此以后,纲常扫地,对于奉命慰留居正的上谕,始终置之不理。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上疏弹劾张瀚、何维柏,其结果张瀚勒令致仕,维柏罚俸三月,一切都是十月初的事。

夺情的局势既成,居正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只有承认了。他说:

凡朝士大夫,见者闻者,无不恫切叹颂,皆以大义责臣,谓殊恩不可以横干,君命不可以屡抗,既以身任国家之重,不宜复顾其私。臣连日枕块自思,且感且惧,欲再行陈乞,恐重获罪戾。且大婚期近,先帝之所付托,与国家之大典礼,莫此为重,乃一旦委而去之,不思效一手一足之力,虽居田里,于心宁安?用是茹忍哀??,不敢再申前请,谨当恪遵前旨,候七七满日,不随朝,赴阁办事,随侍讲读。(同卷《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

他提出五个条件,(一)所有应支俸薪,概行辞免;(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敢与;(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俱容青衣角带;(红袍玉带为吉服,故言青衣角带。)(四)章奏具衔,准加“守制”二字;(五)仍容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条件提出以后,奉圣旨:“卿为朕勉出,朕心始慰,这所奏,俱准。归葬一节,还候旨行。”(见前疏)

居正夺情之事,虽然是局势造成的,但是造成这个局势的,何尝不是居正?张瀚勒令致仕的时候,居正还没有承认在阁办事,但是他已经推荐王国光继任吏部尚书了。他和国光说:“铨衡重任,非公不足以当之。比时孤方乞归,然不敢以去国之故,而忘谋国之心,故敢以公进。然公之忠亮,实素简于帝心,故疏上即荷俞允,非俟孤言以为用舍也。”(书牍九《答太宰王疏庵》)在苫?h昏迷的当中,居正何尝有一日忘去政权?居正称道伊尹,(文集十一《杂著》)也许他看上伊尹以天下自任的那一点,但是以天下自任,正是热中政权的一个解释。

从居正十九年没有看见文明一面的事实看来,父子之间的感情,委实已经生疏了。居正和文明中间,无论在志趣上,在事业上,都看不出一些共同的场所。十九年的日月,三千里的距离,在父子之间,造成最大的隔阂。居正当然知道丁忧只是二十七个月的请假,在这个时间以后,随时可以起复。但是起复只是一个理论。徐阶致仕了,陈以勤、李春芳致仕了,高拱、殷士儋也致仕了,除了高拱偶然一度重来以外,其余没有一个再看到北京的城阙。政权正和年光一样,是不轻易回转的。居正自从二十三岁举进士以后,经过三十一年的政治奋斗,才取得现在的政治地位,他怎能不留恋呢?

明朝的故事,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把座位,从内阁的右边迁到左边,翰林院后辈和内阁僚属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这一次他们穿红袍到内阁来了,大家向次辅吕调阳道贺。调阳是一个老实人,他虽然没有把座位移到左边,但是居然接受大众底道贺。一切增加居正底恚忿。他认识自己还没有去位,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夏言、严嵩对于当日的政权,都曾经支付血腥的代价;以后徐阶、高拱,也都经过最大的危险。现在会不会需要自己偿还这一笔血债!

留恋、畏惧,这两种强烈的情绪,占有居正底胸中。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他舍不得当时的国家。在自己当国的五年三个月中间,整个明朝,已经从困顿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成为富强的国家;自己去位以后,会不会重行回到困顿中去?这一切,只为了一个十九年不曾见面的父亲,代价未免太大了。居正觉得李幼孜底语句还在自己耳朵里响着:

皇帝冲龄,天下不可一日无相公,相公怎样忍得回去守制呀!

这样他才决定辞俸守制的办法。万历八年他在奏疏中说过:

臣又查得前代典礼与本朝律令,凡夺情起复者,皆居官食禄,与见任不殊。故先年大学士杨博、李贤等,皆从服中升官考满,以事同见任故也。今臣乃辞俸守制,皇上原未夺臣之情,臣亦未尝于制中起复,比之诸臣,事体原自不同。(奏疏九《辞考满加恩疏》)

居正辞俸守制,但是神宗没有让他枵腹从公的道理,所以万历五年十月传旨:

元辅张先生,俸薪都辞了。他平素清廉,恐用度不足,著光禄寺每日送酒饭一桌,各该衙门每月送米十石、香油三百斤、茶叶三十斤、盐一百斤、黄白蜡烛一百支、柴二十扛、炭三十包,服满日止。(见奏疏六《谢内府供给疏》)

居正曾和顺天巡抚陈道基谈起当日的心境:

唁贶再临,又辱别谕云云,敢不敬承雅意。但孤暂留在此,实守制以备顾问耳,与夺情起复者不同;故上不食公家之禄,下不通四方交遗,惟赤条条一身,光净净一心,以理国家之务,终顾命之托,而不敢有一毫自利之心;所谓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此孤之微志也。(书牍九《答蓟镇巡抚陈我度言辞俸守制》)

“辞俸守制”是居正发见的名辞,但是一般人目光中,只看到他不奔丧,不守制,怙权贪位。居正曾经谈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这句话更引起他们底反感。《论语》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书,那一个不曾读过?在宰我提出要把三年之丧更行缩短的时候,孔子生了大气,《论语》里还记着: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孔子底逻辑,认定小孩在出身以后的三年中,全靠父母底爱护,因此在父母身死以后,应当守制三年,报答父母底恩爱。现在居正照旧入阁办事,还说什么守制,照旧赐酒赐饭,还说什么辞俸?一切只是名辞底簸弄,还谈什么圣贤道理?最可恨的是负着言论责任的御史、给事中,现在不但不曾弹劾,反而陈请慰留,甘心成为权门底鹰犬!一般人正痛恨着。

万历五年十月初五日,天上发见彗星,从西南方直射东北,苍白的色采,象一道几丈长的白虹,从尾星、箕星,越过牵牛,一直扫射到织女星。这真是一个很大的变异。不错,荀子曾经说过:“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天论》)但是荀子底话,一般人不一定读过,他们看到的只是这个非常的大变。彗星出见以后,神宗下诏修省。修省是一种反省的工作,皇帝要百官修省,百官当然也可以请皇上修省。第一个上疏的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他说:

居正父子异地分睽,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讦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居正每自言圣贤义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丧,子曰:“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王子请数月之丧,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圣贤之训何如也?在律,虽编氓小吏,匿丧有禁,惟武人得墨衰从事,非所以处辅弼也。即云起复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国门而速起视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中行隆庆五年进士,是居正底门生,上疏以后,进谒老师,连同底稿也递上了。

“这一道奏疏,”居正愕然地问道,“已经奏上了吗?”“没有奏上以前,不敢和老师提起的,”中行说。

中行上疏的第二天,居正另外一个门生,隆庆五年进士,现任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疏:

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莫若如先朝杨溥、李贤故事,听其暂还守制,刻期赴阙,庶父子音容乖睽阻绝于十有九年者,得区区稍伸其痛于临穴凭棺之一痛也。国家设台谏以司法纪,任纠绳,乃今哓哓为辅臣请留,背公议而徇私情,蔑至性而创异论,臣愚窃惧士气之日靡,国事之日淆也。

用贤上疏的第二天,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疏了。中行、用贤上疏请令居正奔丧归葬,事毕回朝;艾穆、思孝则请令居正回籍守制。他们说:

陛下之留居正也,动曰为社稷故。夫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何社稷之能安?且事偶一为之者,例也,而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何其可也?居正今以例留,腆颜就例矣,异时国家有大庆贺,大祭祀,为元辅者欲避则害君臣之义,欲出则伤父子之亲,臣不知陛下何以处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闻为所夺也。以礼义廉耻风天下犹恐不足,顾乃夺之,使天下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爱于其父,常纪坠矣。异时即欲以法度整齐之,何可得耶?陛下诚眷居正,当爱之以德,使奔丧终制以全大节,则纲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万民莫不一于正,灾变无不可弭矣。

北京御史、给事中请留居正的奏疏来了,南京御史、给事中请留的奏疏来了,南京尚书潘晟也上疏请留了,偏偏居正底门生和刑部两个属官上疏请令奔丧,甚至请令守制。这是为的什么?是反动的势力,还是另外有什么阴谋?居正正在痛恨和愤慨。外边的风声愈来愈紧张了。从严嵩时代起,凡是攻击辅臣的,常得廷杖的处分,高拱时代不是也准备廷杖言官吗?一切都在人们底记忆中。居正在七七以内,本来没有入阁办事,他在出处方面,原有周旋的余地,神宗要留居正,便不能不给居正满意。杖、杖、杖,惟有廷杖才是满足居正的办法。然而廷杖是怎样一种处分呢?受刑未毕,随即死在廷中的故事,大家也还记得。血腥又荡漾起来。

礼部尚书马自强晋谒居正,居正匍匐在孝帏里面。自强极力为中行等解释,他说这一群少年人,固然是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但是他们只是为的国家,并不是有意攻击首辅;他说皇上盛怒之下,惟有居正上疏,为他们营救,才可免去一场大祸。自强真有些黯然了。

“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马尚书原谅罢,”居正匍匐着回答。

翰林院的官员们一齐上疏救援了。侍讲赵志皋、张位、于慎行、张一桂、田一俊、李长春,修撰习孔教、沈懋学都具名,但是这一次上疏,只是石沈大海,一点影响也没有。眼看吴中行等四个都要受刑了。他们焦急的了不得。新科状元沈懋学想起居正底儿子嗣修,他写信给嗣修,请他和居正说情,一连去了三封信,但是嗣修不敢向居正说。懋学惶急了,他知道李幼滋和居正接近,幼滋不是提倡讲学的吗?和他谈一些纲常之道,一定可以生效,因此懋学又去信了。幼滋底答复只是这几句:“若所言,宋人腐语,赵氏所以不竞也。张公不奔丧,与揖让、征诛,并得圣贤中道,竖儒安足知之!”居正最初请求守制,现在简直是有意不奔丧,从被动成为主动,甚至认为圣贤中道。幼滋这一番言论,更引起一般人底不满。

廷杖底执行更加迫切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约齐十几位翰林院同僚,拜访居正。居正托辞不见,眼看又成僵局。锡爵急了,一直奔到孝闱前面,他又向居正疏解了。他为吴中行等辩护,他请居正申救。

“圣怒太严重了,说不得,”居正说。

‘即是圣怒严重,”锡爵侃侃地说,“也是完全为的相公。”

居正伏着叩头道,“大众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只要有一柄刀子,让我把自己杀了吧!”(见王世贞《首辅传》卷七。又《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云,居正屈膝于地,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明史稿?张居正传》云:居正至引刀作自刭状,以胁之。《明史?王锡爵传》言居正径入不顾。今按世贞与锡爵往还甚密,言较可信,其余则传闻之辞也。)

锡爵骇然地退出了。就这样决定吴中行等受杖的命运。十月二十二日行刑。中行、用贤各杖六十,杖毕,拖出长安门,再用门板抬出北京。中行已经气绝,幸亏中书舍人秦柱率领医士把他救活,大腿上的腐肉割下几十块。用贤是一个胖子,总算受得起,但是大腿上割下来的腐肉有手掌大,后来他底妻索性把这块肉风干,留给子孙,作为传家的教训。在他们两人逐出北京的时候,日讲官右庶子许文穆送给中行一只玉杯,上面镌着几行字:

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蔺生气,追追琢琢永成器。

用贤所得的是一只犀角杯,上面也有几行字:

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刻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艾穆、沈思孝所受的待遇更惨了。廷杖八十以后,手足加了镣梏,收监三日,再得到充军的处分,艾穆遣戍凉州,思孝遣戍神电卫。艾穆、平江人,在湖南、湖北没有分省以前,和居正算是同乡。居正痛切地说:“从前严分宜(严嵩,分宜人)当国的时候,没有同乡对他攻击,如今我比不上严分宜了。”他回想到门生和同乡都向自己攻击,真有些感慨系之。

气量宽宏的大臣,遇到这个局面,用不到愤激,更谈不上廷杖,争是非本来是很平常的,为什么要流血呢?但是明朝的政局,本来不是一个心平气和的局面,居正也不是一位气量宽宏的大臣。他总以为这样便可以压抑当时的舆论,偏偏中行等四人血流满地,气息仅属的形态只激起了一个志士底愤慨。这是万历五年新科进士,观政刑部的邹元标,后来嘉宗天启年间一位有名的大臣。元标看到廷杖以后,随即上疏: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也,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是民隐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惟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日,“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

奏疏上去两天以后,元标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天启年间,元标为左都御史,一次在进侍经筵的时候,跌倒下去。燕宗连忙派内官去慰问,大学士朱国祚说道:“元标在先朝,因为直言受杖,至今步履犹艰。”四十余年的事了,这一次的廷杖,留下不灭的遗迹。元标后来也曾说过:“大臣和言官不同:言官只要风裁卓绝,大臣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那能和少年一样地轻动?”大致他对于万历五年的建言,感觉到一些懊悔。万历十年,居正身死,次年,革除官荫谥号,直至天启年间,才能追复官职,那一次却完全得力于元标底建议。

在这两次廷杖中间,福建巡抚庞尚鹏有书到居正,为诸人营救;南京操江御史张岳上疏请令居正奔丧。西南方的彗星,还是直射到东北,苍白色的光芒,造成万历五年十月间的恐怖。群臣都感觉不安,谣言好比没有根蒂的柳絮一样,正向四围激荡。有的甚至说居正豫备造反,情形离奇到不成样子。神宗底上谕又下了:

朕承天明命,为天下君,进退予夺,朕实主之,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受皇考顾命,辅朕幼冲,掳忠宣酸,迅成化理,以其身任天下之重,岂容一日去朕左右!兹朕体其至情,厚加恩恤,凡人子所以荣亲送终之典,备极隆异,元辅孝思,已无不尽,亦不在此一行。且纲常人纪,君臣为大,元辅既受皇考付托,义不得复顾其私,为朕倚任,义不得恝然自遂。朕为社稷至计,恳切勉留,群臣都当助朕留贤,才是同心为国。叵耐群奸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忠正,不便己私,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殊为悻逆不道,倾危社稷,大伤朕心。兹已薄示处分,用惩奸罔,凡尔大小臣工,宜各明于大义,恪共职业,共成和衷之治。如或党奸怀邪,欺君无上,必罪不宥。钦哉,故谕。(见奏疏六《乞恢圣度宥愚蒙以全国体疏》)

这一道镇压的上谕,果然奏效,不但谣诼宁静下来,连群臣进言,也因此稍息。谁愿意“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呢?居正随后疏称:

今言者已诋臣为不孝矣,斥臣为贪位矣,詈臣为禽兽矣,此天下之大辱也,然臣不以为耻也。夫圣贤之学,有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者,人臣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况区区訾议非毁之间乎?苟有以成臣之志,而行臣之忠,虽被恶名,不难受也。臣之所惧,独恐因是而益伤皇上之心,大亏国体之重,凿混沌未萌之窍,为将来无穷之害耳。今诸臣已被谴斥,臣不敢又救解于事后,为欺世盗名之事;前已奏称遵谕暂出,今亦不敢因人有言,又行请乞,以自背其初心:但连日触事惊心,忧深虑切,故敢陈其缕缕之愚。伏愿皇上恢宏天地之量,洞开日月之明,察兆心仰戴之诚,悯迂儒拘挛之见,卓然自信,尽挥群疑,今后凡有言者,谅其无知,勿与较计,宁使愚臣受辱,毋致有伤圣心。仍乞鉴臣初请,俟大礼既成,放臣归葬,则纷纷之议不俟禁谕而群喙自息矣。(同上)

居正疏中虽请神宗恢宏圣度,但是居正底度量,委实亟待恢宏。假如他认识吴中行等只是“迂儒拘挛之见”,那么为什么不能救解于事后?为什么认为上疏救解,只是欺世盗名之事?居正只是心地窄隘,谈不上容人之量。

在七七之中,居正虽然不入阁办事,但是对于国事,始终不曾放手,内阁的公文,一直送到孝闱批阅,十月过去,到十一月初,七七已满,圣谕于初六日吉期,入阁办事。这一天,文书官孙斌宣召居正到平台入见皇上。

“臣父不幸,仰荷圣恩,赐吊赐赙,”居正叩头以后,面奏道:“又遣官治葬,恤典殊常。臣于国家,未有尺寸之功,叨此隆思,感洞心膂。”

“先生孝情已尽了,”神宗说,“朕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只想父皇付托的意思,成全始终,才是大忠大孝。”

居正底眼泪落下了,他说:“伏奉皇上前后谕旨,委曲恳切,臣愚敢不仰体?又昔承先帝执手顾托,誓当以死图报,今日岂敢背违?但臣赋性愚直,凡事止知一心为国,不能曲徇人情,以致丛集怨仇,久妨贤路。今日若得早赐放归,不惟得尽父于微情,亦可保全晚节。”

“先生精忠为国的心,”神宗说,“天地祖宗知道,圣母与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机排挤的,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怀。”

殿上沈嘿了半响,神宗又继续地说:“今日好日子,先生可就阁办事。”(奏疏六《谢召见疏》。对话用原文。)

居正叩头谢恩。神宗加赏银五十两、彩段四表里、酒饭一桌;同时再着文书官孙斌送居正到阁。张文明这一死,经过几度的波折,终于在十一月初六日,居正青衣角带,仍回内阁办事。

在夺情起复的中间,还有一件意外的故事。宁国府生员吴仕期听说首辅不奔丧,认为这是人心世道底大变。也许是一种好名的冲动,也许只是衷心的刺激,他决定上疏谏止。事情还没有做,太平府同知龙宗武知道了,立刻告给操江御史胡??,胡??再转告居正。恰在此时,南方流传海瑞《劾张居正疏》。海瑞自从隆庆四年罢官,久已回到琼山,只因在应天巡抚任内,声名太大,所以这篇惝恍离奇的奏疏,居然流传一时。居正、胡??当然知道没有海瑞上疏的事,但是在揣摩伪疏作者的时候,大家都想到吴仕期。居正一面把胡??底奏疏搁起。一面再和他说:

承示狂犯之狱,不胜骇异,诈传诏旨,律有明条,彼自罹于辟,谁得而贳之!但详其伪疏之意,不过以海君为世望人,故托之以阴鼓异类,窥窃虚名,而不知先陷于大辟之罪,所谓喷血以自污,求名而不得,可恶也,亦可哀也。近年以来,人心不正,邪说横行,包藏祸心,欲伤善害正者何限,特斯人不幸而败露耳。大疏一上,主上必且震怒,根求党与,其所芟除,将恐不止斯人,虽群小自作之孽,无所归咎,然于宇宙太和之气,得无少损乎?吾闻国君不仇匹夫,虮虱之流,杀之不武。公若不以告我,死生惟命,不敢与闻,今既已知之,则愿以解网之仁,乞之于左右。大疏特令差人停进,惟高明裁之。(书牍十一《答操江胡玉吾》)

仕期这时已入太平府狱中,胡??正在等待上疏的结果。居正复书来了以后,胡??看清居正不愿株连的意思,当然他再给信宗武。七天以后,仕期果然在太平狱中被笞身死。一件刑事重案就算用政治处分结束了。对于这一件事,胡??、龙宗武都应当负责,就是居正也不免要负道义的责任,但是他最初只是不愿株连,却想不到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万历五年十一月到了,黄星底苍白色的光芒,还是向东北直射。就在这一月,再由神宗下诏考察京官。本来京官是照例六年考察一度的;不在京察之年,举行京察的,称为“闰察”。武宗时代,宦官刘瑾当权的时候,阉党吏部尚书张彩请不时考察京官,留下一个恶例,现在是居正运用这个恶例的时候了。居正本来不相信自然界的现象对于人事会有什么关系的。他自己不曾说过吗?“夫天道玄远,灾祥之应,皆未可知。孤尝学此于天官氏矣,考其占验,咸属茫昧。”(书牍九《答河道吴自湖》)所以他假借星变的名义,举行闰察,排除异己,不能不算是一种褊狭的行为。在这一次京察,主张维持纲常名教的调任南京礼部尚书何维柏罢职了,请令居正驰驿奔丧的南京操江御史张岳罢职了,疏救吴中行等的侍读赵志皋,调任南京国子司业张位也罢职了。居正死后,吏部尚书杨巍疏称“六年京察、祖制也,若执政有所驱除,非时一举,谓之闰察,群情不服,请永停闰察。”万历十三年,永停闰察,便是这一次的后果。

万历五年九月以后,居正在百感俱集的当中,决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河漕机构的合并,第二是各省田亩的清丈。

明代对于河、漕的事务,最初分属于两个机构,河道总督专管黄河,漕运总督专管漕运。其后漕运总督兼管淮安以下入海的河道,而淮安以上仍属河道总督。但是从淮安到茶城,借河为漕,河道总督底职权,只能管到这一段的黄河,对于河南以上的黄河,其实没有管到,当时也没有整理黄河上游的主张。因此河、漕两个机构,永在摩擦的当中。这是一向的事实。万历四、五年间,河道总督傅希挚更和漕运总督吴桂芳不断地争执。五年九月,调山东巡抚李世达为河道总督。调河道总督傅希挚为陕西巡抚。居正以为有了办法,但是随即发现这是制度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十月中,再把世达调开,命桂芳兼理河、漕。六年正月,升桂芳为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河、漕、提督军务。(《明史?河渠志》“五年命桂芳为工部尚书兼理河漕。”语误。兼理河、漕在五年、进工部尚书在六年。明《万历实录》、《明史稿》及《明史?吴桂芳传》语皆合。)河、漕两个机构,到此正式合并。六年之初,居正有信给桂芳说:

治河之役,朝廷以付托于公者甚重。……承示,恐流言之摇惑,虑任事之致怨。古人临事而惧,公今肩巨任事,安得不为兢兢?若夫流议怨谤,则愿公勿虑焉。孤浅劣无他肠,唯一念任贤保善之心,则有植诸性而不可渝者。若诚贤者也,诚志于国家者也,必多方引荐,始终保全,虽因此冒险蒙谤,亦无闷焉。顾近一、二当事者,其始未尝不锐,至中路反为人所摇,自乖其说,或草率以塞责,或自障于垂成。此岂庙堂不为主持而流谤之果足为害耶?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图其终,行无越思,如农人之有畔。”愿公审固熟虑,集思广益,计定而后发,发必期成。至于力排众议,居中握算,则孤之责也。使孤得请而归,后来之事,诚不可知;若犹未也,则公可无虑矣。(书牍十《答河道司空吴自湖言任人任事》)

不幸就在六年正月桂芳病死,随后再命潘季驯为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理河漕,至此河、漕方面得到一个正当的解决。

明代以前,国家岁入,以赋役为大宗,赋是田赋,役是丁役。要整顿国家底收人,便要从调查田地和户口人手。滕文公要行仁政,使毕战问孟子,请他指示井地的办法。孟子说:“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孟子这几句话,固然透露他对于井田的理想,但是行仁政必自经界始,是一句颠扑不破的话。当时推有把田地、丁口,调查清楚以后,人民底担负才能平均,不至于有一部分逃避责任,另一部分加重担负的流弊。

太祖洪武二十六年的调查;户一千六百五万二千八百六十,口六千五十四万五千八百十二,田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到孝宗弘治四年重行调查的时候,中间经过九十八年的休养生息,贵州又经开辟,无论丁口和田地方面,都应当有巨额的增加,但是实得的只有户九百十一万三千四百四十六,口五千三百二十八万一千一百五十八,田六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田土调查在弘治十五年。《明史?食货志》载天下土田止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嘉靖八年霍韬言天下额田已减强半,其言皆误。盖嘉靖间修《会典》设以六百余万顷为四百余万顷。今以万历本《会典》考之,应作六。)这里的结论不是丁口、田地底减少而只是担负赋税的丁口、田地减少了。豪门的家奴,两京的匠役,都免除了役底义务,于是便有卖身投靠和冒充匠役的人民;再不然,便行贾四方,举家舟居,调查户口的也就无从着手。至于田地,也有拨归王府的,也有隐托豪宗的;再不然,在治安有问题的地方,当然更谈不上征收。担负赋税的丁口、田地减少,一切的责任又加到其余的人民身上,更加造成政治上的不平。万历五年十一月,居正疏请调查户口、田地,凡庄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一概从实丈量,限三载竣事。(《明史纪事本末》作万历五年十一月,《明史?食货志》作万历六年,《明纪》作万历七年十一月。按万历本《明会典》卷十七有万历六年田土实数。盖疏请在五年,而开始调查则在六年。)这一件事业的完成,在居正归葬以后,姑且不谈。万历九年,萧廪为陕西巡抚,尽管诏书严催调查隐田,萧廪吩咐部下只要和旧额相等,无须多报。(《明史》卷二二七《萧廪传》)史册流传,以为美谈。其实对于少数人的宽容,恰恰增加多数人的担负,这一点最简单的政治常识,当时人没有看到,反而认为居正底主张,过于苛刻,不能不算是历史上的怪事。

万历六年到了,大婚改在二月,筹备的程序,着着进行。正月间司礼监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奉圣母慈谕;“这大礼,还著元辅一行,以重其事。”又说;“忠孝难以两尽,先生一向青衣角带办事,固是尽孝;但如今吉期已近,先生还宜暂易吉服,在阁办事,以应吉典,出到私宅,任从其便。”大婚便得钦定问名纳采使两人:按当时的资望,正使当然是英国公张溶,副使便是居正。慈圣皇太后赐居正坐蟒、胸背蟒衣各一袭,吩咐自正月十九日起,吉服办事。不料户科给事中李涞上疏,认为居正有服,不宜参加吉礼,请求改命。神宗随即谕示居正:

昨李涞说,大婚礼不宜命先生供事。这厮却不知出自圣母面谕朕说,先生尽忠尽不的孝。重其事,才命上公元辅执事行礼。先生岂敢以臣下私情,违误朝廷大事。先朝夺情起复的,未闻不朝参居官食禄,今先生都辞了,乃这大礼亦不与,可乎?看来今小人包藏祸心的还有,每遇一事,即借言离间。朕今已鉴明了,本要重处他,因时下喜事将近,姑且记着,从容处他。先生只遵圣母慈谕要紧,明日起暂从吉服,勿得因此辄事陈辞。(见奏疏六《请别遣大臣以重大礼疏》)

这是正月十八日的事,经过一度疏辞以后,居正暂从吉服,照常办事。

穆宗逝世以后,慈圣皇太后一向住在乾清宫,对于神宗,尽监护的责任。现在大婚期近,皇太后退居慈宁宫,一面谕示神宗:

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此忧思。尔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所系非轻。尔务要万分涵养,节饮食,慎起居,依从老成人谏劝,不可溺爱衽席,任用匪人,以贻我忧。这个便可以祈天永命,虽虞舜大孝,不过如此。尔敬承之,勿违。(见奏疏六《乞遵守慈谕疏》)

同时慈圣太后赐居正坐蟒、蟒衣各一袭、彩段八表里、银二百两,又颁慈谕:

皇帝大婚礼在迩,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著照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学勤政,有累盛德,为此深虑。先生亲受先帝付托,有师保之责,比别不同。今特申谕交与先生,务要朝夕纳诲,以辅其德,用终先帝付托重义,庶社稷苍生,永有赖焉。先生其敬承之,故谕。(见奏疏六《谢皇太后慈谕疏》)

慈圣太后把监护的责任,完全移交居正。居正对于神宗,是担当国事的大臣,同时也是朝夕照管的监护人。直到神宗大婚以后,居正底双重职责,依然存在。奉到慈谕以后,居正疏称:

兹奉诰谕,以慈驾还宫,虑看管之少疏,恐圣德之有累,委臣以师保之责,勉臣以匡弼之忠,宠锡骈蕃,开谕恳切。臣捧读未竟,涕泗横流。念臣昔承先帝顾托之重,既矢以为国忘家,捐躯徇主矣,其在今日,敢不益掳忠荩,图报国恩。但内禁外廷,地势自隔;臣谟母训,听纳悬殊:尚冀我圣母念祖宗基业之重,天位保守之难,凡所以拥护圣躬,开导圣学者,尤望时加训迪,勿替夙恩;臣知皇上纯孝性成,必能仰承慈意,服膺罔懈也。至于进尽忠言,弼成圣政,则臣分义所宜自尽者,虽微慈谕,犹当思勉,况奉教督谆谆,敢不罄竭愚衷,对扬休命,臣诚不胜感激祈望之至。(奏疏六《谢皇太后慈谕疏》)

大婚典礼正在进行的时候,辽东巡抚张学颜底捷报到了。土蛮约同泰宁卫速把亥进犯辽东开原,大营扎在劈山,辽东总兵李成梁得到消息,随即出寨二百里,进捣劈山,斩敌四百三十,这便是所谓“劈山大捷”。捷报到了,神宗奏知慈圣皇太后,太后对神宗说:

“赖天地祖宗默钓,此时正尔行嘉礼之际,有此大捷,乃国家之庆,我心甚喜。元辅运筹庙谟,二辅同心协赞,才得建此奇功。我勉留张先生,这是明效。”

“圣母慈谕的是,’神宗恭敬地答复。(见《辽东大捷辞免加恩疏》。对话用原文。)

在大捷声中,神宗婚礼举行了,所娶的王皇后,后来谥为孝端皇后。大捷和大婚,对于辅臣,都有照例的赏赐,经过谦辞以后,居正两次各受银一百两,彩段六表里,对于升荫,仍坚辞未受。

现在是居正力援前疏,请求给假归家葬父的时候了,但是神宗还是不允,上谕说:

卿受遗先帝,辅朕冲年,殚忠宣劳,勋猷茂著。兹朕嘉礼初成,复奉圣母慈谕???常?以朕属卿,养德保躬,倚毗方切,岂可朝夕离朕左右?况前已遣司礼官营葬,今又何必亲行?宜遵先后谕旨,勉留匡弼,用安朕与圣母之心,乃为大忠至孝,所请不允。(见奏疏七《乞归葬疏》)

居正再行上疏,辞旨非常迫切,他说:

夫尽忠所以尽孝,而死者不可复生,臣岂不知今日之归,无益臣父之死;且重荷殊恩,特遣重臣,为之造葬,送终之礼,已为极至,臣今虽去,亦复何加,但区区乌鸟私情,唯欲一见父棺,送之归土,以了此一念耳。若此念不遂,虽强留于此,而心怀蕴结,形神愈病,必不能专志一虑,以图国家之事;公义私情,岂不两失之乎?比得家信,言臣父葬期,择于四月十六日,如蒙圣慈垂怜,早赐俞允,给臣数月之假,俟尊上两宫圣母徽号礼成,即星驰回籍,一视窀穸,因而省问臣母,以慰衰颜。傥荷圣母与皇上洪庇,臣母幸而康健无病,臣即扶侍同来。臣私念既遂,志意获纾,自此以后,当一心一虑,服勤终身,死无所憾。是今虽暂旷于数月,而后乃毕力于终身,皇上亦何惜此数月之假,而不以作臣终身之忠乎?此臣之所以叩心泣血,呼天乞怜,而不能自已者也。若谓臣畏流俗之非议,忘顾托之重任,孤负国恩,欲求解脱,则九庙神灵,鉴臣之罪,必加诛殛,人亦将不食其余矣。(奏疏七《再乞归葬疏》)

这次神宗准奏了,但是因为不能远离居正,所以限期回京,上谕说:

朕勉留卿,原为社稷大计,倚毗深至。览卿此奏,情词益迫,朕不忍固违,暂准回籍襄事。还写敕差文、武官各一员护送,葬毕,就著前差太监魏朝,敦趣上道,奉卿母同来,限五月中旬到京。往回都着驰驿。该省抚、按官仍将在籍起身日期,作速差人奏报。(见前疏)

三月初,仁圣皇太后加尊号仁圣贞懿皇太后,(《明史?后妃传》作贞懿,《张文忠公全集》作懿安。)慈圣皇太后加尊号慈圣宣文皇太后。事情都停当了。居正想起回去以后,阁中只剩吕调阳、张四维两人,诚恐闻见有限,办事不易,随即疏请简用阁臣。奉御批:“卿等推堪是任的来看。”据说居正自念高拱和自己不和,殷士儋在宫内有奥援,都不敢推,最后决定推荐徐阶。居正已经发信给徐阶了,后来想起徐阶还朝以后,官阶和科第都在自己之上,自己葬毕回京,只有把首辅奉让;所以还把这个计划打销。(《明史?张居正传》、《明纪》卷四十。据王世贞《首辅传》张居正遣人布腹心于阶,阶诸子且信之,似为徐阶诸子之大言,居正未必有信。)揣测之词,不甚可信。居正想起在万历三年八月请求增补阁员的时候,除张四维以外,曾经陪推马自强、申时行二人,因此再行上疏,内称“今臣等公同评品,堪任是职,似亦无逾于二臣者,敢仍以二臣推上,伏乞圣明,再加审酌。”神宗随即批准,马自强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升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俱着随元辅等在内阁办事。”万历六年的内阁,人才充实了,但是其实还只是居正一人。

自强,同州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万历三年为吏部左侍郎,九月升礼部尚书,是一个老成干练的人物。平时自强底主张,和居正不一致,所以这次入阁,自强觉得有些出于意外,因此对于居正,十分感激。时行,长洲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土第一,万历三年为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后来升吏部右侍郎。这一位苏州状元,在万历十一年至十九年间,曾任八年有余的首辅,此时只是后生新进,经过居正两次推荐,所以对于居正,更是非常亲近。万历六年的内阁,一切只是居正底局面。六年七月,调阳病重回籍,十月自强病卒,于是内阁只剩居正、四维、时行三人,一直维持到万历十年。

居正回籍的日期决定在三月十三日。神宗赐路费银五百两、??丝六表里,仁圣太后赐银三百两、??丝六表里,慈圣太后赐银五百两、??丝六表里。之外,神宗又给“帝赍忠良”银印一颗,另赐手谕:

朕大礼甫成,倚毗先生方切,岂可一日相离?但先生情词迫切,不得已,准暂给假襄事,以尽先生孝情。长途保重,到家少要过恸,以朕为念,方是大孝。五月中旬,就要先生同母到京,万勿迟延,致朕悬望。又先生此行,虽非久别,然国事尚宜留心,今赐先生“帝赍忠良”银记一颗,若闻朝政有阙,可即实封奏闻。(见奏疏七《谢赐敕谕并银记疏》)

司礼监太监王臻到居正宅中,口传圣旨,着居正于三月十一日到文华殿面辞。这一天居正到文华殿,神宗在西室里坐着。居正面奏道:

“臣仰荷天恩,准假归葬,又特降手谕,赐路费银两、表里及银记一颗。臣仰戴恩眷非常,捐躯难报。”

“先生近前来些,”神宗吩咐道。

居正向前挪近几步。

“圣母与朕意,原不肯放先生回,”神宗说,“只因先生情辞恳切,恐致伤怀,特此允行。先生到家事毕,即望速来。国家事重,先生去了,朕何所倚托?”

居正叩头称谢,又说:“臣之此行,万非得已。然臣身虽暂违,犬马之心实无时刻不在皇上左右。伏望皇上保爱圣躬。今大婚之后,起居食息,尤宜谨慎。这一件,是第一紧要事,臣为此日夜放心不下,伏望圣明,万分撙节保爱。又数年以来,事无大小,皇上悉以委之于臣,不复劳心;今后皇上却须自家留心,莫说臣数月之别,未必便有差误。古语说:‘一日、二日万几,’一事不谨,或贻四海之忧。自今各衙门章奏,望皇上一一省览,亲自裁决。有关系者,召内阁诸臣,与之商榷停当而行。”

“先生忠爱,朕知道了,”神宗说。

“臣屡荷圣母恩慈,以服色不便,不敢到宫门前叩谢,伏望皇上为臣转奏,”居正说。

“知道了,”神宗说,一边又叮咛道,“长途保重,到家勿过哀。”

居正感动的了不得,伏地呜咽,话也说不得了。

“先生少要悲痛,”神宗安慰他,但是神宗也呜咽了。

居正叩头,退出西室,在他退出的时候,听得神宗和左右说:“我有好些话,要与先生说,见他悲伤,我亦哽咽说不得了。”(奏疏七《召辞纪事》。对话用原文。)

一直到十六岁,神宗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看到这个当国多年的老臣,长长的一络长须,现在精神困惫,形容摧朽,(居正居丧中情状,见书牍十四《答徐存斋二十四》)眼看又要回去,固然二、三月以内,居正还要回朝,但是神宗心里,毕竟有一点恋恋不舍。居正辞出以后,神宗再着文书官孙斌等赐居正食品八盒。慈圣太后也派慈宁宫牌子太监李旺赐居正银八宝豆叶六十两,途中赏人。李旺口传皇太后圣谕道:“先生行了以后,皇上无所依托。先生既舍不得皇帝,到家事毕,早早就来,不要待人催取。”(见奏疏七《召辞纪事》及《谢召见面辞疏》)

三月十三日居正出京,神宗特着司礼监太监张鲸,到郊外饯送,又赐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文武百官一概出郊远送。

据王世贞底记载,居正这一次回去,真有些威风。轿子是特制的。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僮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一架大轿,赫赫煊煊地从北京南下,一路还有蓟镇总兵戚继光派来的铳手、箭手随同保护,沿路巡抚和巡按御史出疆迎送,府、州、县官跪着迎接,开路办差,更加忙得不亦乐乎。三月十九日过邯郸,随后入河南界,开封城内的周王已经派人迎到界上,礼物奠品,一齐送上,居正收了奠品,其余一概璧谢。渡过黄河,路经新郑,高拱住在这里,这是二十年来的旧交,六年以来的政敌。高拱有病,带病出来迎接。他病得太厉害了,说话都不十分清楚,这两个敌对的政治家,只有对面痛哭。居正记得上年嗣修匆匆南归的时候,曾派他到高拱那里问候,彼时已经听说有病,真想不到竟是这样地狼狈。

三十二名轿夫底膂力,就在四月初四日,把这一位首辅送到江陵了。到家以后,他有一封信给高拱:

相违六载,只于梦中相见,比得良晤,已复又若梦中也。别后归奔,于初四日抵舍。重辱遣奠,深荷至情,存殁衔感,言不能喻。使旋,草草附谢,苦??痛切,不悉欲言。还朝再图一披对也。(书牍十四《答中元高相公三》)

四月十六日,张文明下葬,地址在太辉山。会葬的官员有司礼监太监魏朝、工部主事徐应聘,这两位是钦遣经营葬事的;有礼部主事曹诰,这是谕祭的;还有护送居正回籍的尚宝司少卿郑钦、锦衣卫指挥佥事史继书;地方官有先任湖广巡抚、升刑部右侍郎陈瑞,抚治郧襄都御史徐学谟及司、道等官。一切都很煊赫,也许这一位不第秀才、荆州府学生可以瞑目罢。

四月眼看过去了,神宗限定五月回朝,居正想起七十三岁的老母,经不起暑天的跋涉,只得请求宽限,准备八、九月间,天气凉爽,扶侍老母,一同赴京。这一来可把神宗急坏了,神宗一面吩咐内阁拟旨,着太监魏朝留待秋凉,伴送张母入京,仍着居正务须于五月下旬,回阁办事,一面另下手谕:

谕元辅张先生:自先生辞行之后,朕心日夜悬念,朝廷大政,俱暂停以待。今葬事既定,即宜遵旨早来,如何又欲宽限?兹特遣锦衣卫堂上官,赍敕催取。敕到,即促装就道,以慰???场O壬?老母畏热难行,还著太监魏朝将先生父坟未尽事宜,再行经理,便候秋凉,护送先生老母同来。先生宜思皇考付托之重,圣母与朕眷倚之切,早来辅佐,以成太平之治,万勿耽延,有孤悬望。先生其钦承之。(见奏疏七《奉谕还朝疏》)

居正还南,整个的政府机构停止下来,神宗吩咐拣重要的公事,送到江陵,其余都待居正入京处理。次辅吕调阳感觉到有些难堪,从前有过伴食中书,自己不成为伴食大学土吗?因此他索性请了病假,难得到内阁办事。例行公事由张四维处办,稍关紧要的公事,都送到江陵,听候居正决定。得、得、得!从北京到江陵的大路上,正有无数的公文,在马背上送来送去。

三月间,辽东又报大捷了,这是所谓“长定堡之捷”,捷报一到北京,神宗高兴极了,立即告谢郊庙,感谢天地和祖宗底保钓,同时吩咐内阁大行赏赍。神宗和内阁提起慈圣太后底话:“赖天地祖宗默访,乃国家之庆,元辅平日加意运筹,卿等同心协赞之所致也。”(见奏疏七《奉谕拟辽东赏功疏》)四月十一日,神宗派兵部差官把上谕送到江陵,他还说起:“著兵部马上差人,星夜前去与张先生看,将一应叙录,比前再加优厚。”(同上)同时吕调阳等四位大学士底信也来了,内阁底题稿,辽东底捷报,都送给居正看。这一次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捷,怪不得神宗高兴。事情是这样的。鞑靼的武土们,大致是七、八百人罢,带了牛羊向辽东边界象风暴一样地冲过来。他们口口声声说是投降。谁相信!鞑靼底诡计多得很,这一定是诈降。辽东副总兵陶成喾看定以后,一马当先,率领部下的将士,也是狂风一样地杀过去。这一次的鞑靼真无用,象割草,象切菜,杀、杀、杀!一共杀去四百七十几个鞑靼,陶副总兵底刀柄溅满了血腥,手腕也有些酸痛,看看只剩少数的敌人,哭丧着脸,狼狈地抱头鼠窜,这才点验人头,三百,四百,斜斜的鞑靼眼,半睁半闭地在血泊里瞧着长定堡底青天。最奇怪的是自己底部下一些损伤也没有!自古以来,有过这样的胜仗吗?这才把陶副总兵乐得忘去了杀人底疲倦。经过几次申报以后,现在这些公文完全在江陵张府底案上。

居正沈吟了,皇上已经告谢天地祖宗,还有什么说的!他上疏说:“窃照辽东一镇,岁苦虏患,迩赖圣明加意鼓舞,屡奏肤功。乃今以裨将偏师,出边遏剿,斩馘至四百七十余级,而我军并无损失,功为尤奇。况当嘉礼美成之会,两月之间,捷报踵至,而今次所获,比前更多,此诚昊穹纯钓,宗社垂庥,我皇上圣武之所致也。”(奏疏七《奉谕拟辽东赏功疏》)皇上要他从优叙录,他只有从优拟议。陶成喾升官,辽东总兵李成梁升前世袭指挥佥事。蓟辽总督梁梦龙,辽东巡抚周咏升级,兵部尚书方逢时,和左、右侍郎也加俸加级,连带内阁大学士吕调阳、张四维特加武荫,马自强、申时行特加文荫,其余照例升赏的大小官员,尚不在内。四百七十几位鞑靼武士啊,你们不是枉死的了,你们那半开半闭的眼睛,会从血泊里看到别人得了这么多的赏赐!

但是这一次的胜仗,未免胜得太容易,太离奇了,居正总有些不放心。他一面函嘱蓟辽督、抚查究,一面函询兵部尚书方逢时。他给逢时说起:

辽左之功,信为奇特,伏奉圣谕俯询,谨具奏如别揭。但细观塘报,前项虏人有得罪土蛮,欲过河东住牧等语,虽其言未可尽信:然据报彼既拥七、八百骑,诈谋入犯,必有准备;我偏师一出,即望风奔溃,骈首就戮,曾未见有抗螳臂以当车辙者,其所获牛、羊等项,殆类住牧家当,与入犯形势不同。此中情势,大有可疑。或实投奔之虏,边将疑其有诈,不加详审,遂从而歼之耳。今奉圣谕特奖,势固难已,但功罪赏罚,劝惩所系,万一所获非入犯之人,而冒得功赏,将开边将要功之隙,阻外夷向化之心,其所关系,非细故也。(书牍十《答本兵方金湖言边功宜详核》)

居正在奏疏里留着一句:“虽其中有投降一节,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这是一个活着。明朝是监察权高于一切的时代,辽东有巡按御史,未经核勘以前,其实算不得定局。辽东巡按安御史一经查实,随即函告居正,这才明白真相。鞑靼七、八百名武士是真的,他们因为得罪土蛮,所以携带牛、羊,拚命东奔,准备向朝廷投降,却想不到遇着一位杀人不眨眼的陶副总兵,给他们一个死不瞑目。但是怎么办呢?天地祖宗都谢过了,恩赏一直荫到大学士底子、孙,难道都要推翻。居正还准备息事宁人,但是口口声声,抱怨吕调阳等底糊涂。他和蓟辽督抚说起:

向者南归,奉圣谕辽东大捷,命孤拟议恩赏,比时心窃疑之,曾以请教,随具一密疏入告,及孤入朝,则业已处分矣。近得安道长(即巡按御史)一书,据其所访,则与小疏一一符合,何当事诸公之不审处,一至于此也!今大赉已行,固难追论,但赏罚劝惩所系,乖谬如此,殊为可恨。谨录疏稿及安君书奉览,幸惟秘存。(书牍十《答边镇督、抚》)

这是万历六年居正还朝以后的事。不久,给事中光懋上奏,指实陶成喾杀降要功,请求治罪,并请将大学士,兵部尚书、侍郎及蓟辽总督、辽东巡抚、总兵恩赏一并剥夺。这真是一个有力的奏疏,事情已经揭开,当然只有彻查。居正立即函致巡按御史,切实说起:

去岁,承示长定事,鄙意以其事已成,可置勿论矣,不意该科又有此疏,已奉旨并勘。今惟当据实分别真伪,以俟宸断,量其虚实大小,以为予夺厚薄。明主悬衡鉴以裁照,决不致有枉抑也。辱示事情,一一领悉。去岁之事,不谷到京,闻人言啧啧,不独执事言之,今虽欲曲隐,而人之耳目,可尽涂乎?近日彼中督、抚书来,又言执事云,见不谷奏对稿中,有投降等语,不敢具核册,须使人密探而后行者。此必执事畏诸人之怨恨而托之不谷以自解也。然执事有纠察之责,为朝廷明功罪,慎赏罚,何嫌何畏,惟当核实,作速勘明,则公谕自昭,人心自定矣。(书牍十《答辽东安巡按》)

经过居正底支持以后,安御史底奏疏来了,一切和光懋底话一样。兵部尚书和蓟辽督、抚还在设法隐饰,但是事情已经隐饰不来了。最后的结果,内阁、兵部、督、抚、总兵底恩赏一齐革除。居正在万历七年曾经说起:“赏、罚明当,乃足劝惩,未有无功幸赏,而可以鼓舞人心者!”又说:“近日辽左虚冒功级,虽督、抚、大将,已降之恩皆追夺。”(书牍十一《答总宪吴近溪》)经过这一番振饬,鞑靼武士们可以瞑目了。

居正这一次的作风,真有些操切,莫说已降之恩一概革夺,似乎不近人情,最初报捷的梁梦龙,题请的方逢时,拟旨的吕调阳等,不感觉难堪吗?这里有的是内阁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和一手提拔的门生,然而居正顾不得,在为朝廷整饬纲纪的前提下面,居正不顾私人底关系。国家赏罚倒置,还成什么国家,居正在这方面,当然有他底决心。

话又说回来了,在文明葬事既毕以后,居正又匆促地准备入京。从前人说:“身在江湖,心在魏阙”,正是居正这时的心境。御史周友山给他的信上,说他“恋”。居正坦然地答复道;

孤之此行,本属初意,今荷圣慈特允,获遂夙行,所谓求仁而得仁也。他何知焉?兹奉翰示,“恋之一字,纯臣所不辞。今世人臣,名位一极,便各自好自保,以固享用。”至哉斯言,学者于此,能确然自信,服行勿失,便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非切见该闻所可规也。(书牍十《答宪长周友山》)

“恋”是不肯放弃。在古代的政治术语上,不肯放弃成为一种罪恶,所以骂人久于禄位,说他“恋位”,“恋栈”。在“恋”字底意义,经过这样地转变以后,政治界最高超的人生观,便是那优游不迫,漠不关心的态度。做小官的说是“一官如寄”,做大官的便想“明哲保身”。至于国家的事,倘使有人在那里切实负责,那么,骂他一声“恋位”,背后也可以指手划脚,诅咒“俗吏”;倘使没有人负责,那么,也好,天下事自有天下人负责,风雅的官长们不妨分韵赋诗,何必管这么多的俗务?居正对于“恋”字,直认不讳,正在那里提倡当时政治界的一种新人生观。

在辞别老母和吩咐司礼太监魏朝护送太夫人秋季入京以后,居正又从江陵出发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有看到江陵。三十二人的大轿,在五月二十一日,仍向北京开拔。但是夏天的道路,经过淫雨以后,更不易走,眼看五月底入京的限期无法遵守,居正只得再请宽限道:“臣已于本月二十一日,更服墨??,星驰就道。伏念臣违远阙庭,已逾两月,今恨不能一蹴即至,仰觐天颜。但臣原籍去京师,几三千里,加以道途霖潦,每至????,哀毁余生,难胜劳顿,今计五月中旬之限,已属稽违,私心惶惶,不逞宁处。除候到京之日,伏藁待谴外,谨先奏知,以仰慰圣母、皇上悬念。尤冀圣慈曲垂矜悯,特宽斧钺,稍假便宜,俾孱弱之躯,获免困仆,裂肝碎首,杀不敢辞。臣无任惶悚陨越之至。”这一奏疏上去,神宗下谕:

览奏,知卿已在途,朕心慰悦。炎天远道,宜慎加调摄,用副眷怀,便从容些行不妨。(见奏疏七《奉谕还朝疏》)

居正还京的行程,因此从容下来。路过襄阳,襄王出城迎接;以后再过南阳,唐王也同样迎接。明朝的故事,臣民遇见藩王,都行君臣之礼,但是现在不同了,只行宾主之礼。从南阳向北,不久便到新郑。居正再去访问高拱,这一次高拱更颓唐了。居正到京以后,还去过一次信:

比过仙里,两奉晤言,殊慰夙昔,但积怀未能尽吐耳。承教二事,谨俱祗领。翁第专精神,厚自持,身外之事,不足萦怀抱也。初抵京,酬应匆匆,未悉鄙??,统容专致。(书牍十四《答中元高相国四》)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了。所说二事,大致是指高拱立嗣,和身后请求恤典的事。高拱底暮年真凄凉,六十几岁的人了,连嗣子还没有确定;身后的恤典,一切还得仰仗自己的政敌。立嗣是高家自己的事,恤典毕竟要由居正维持,在这方面,居正没有忘去多年的交谊。

从新郑北上,渡过黄河,六月十五日未时以后,居正到达北京郊外真空寺,神宗已经派司礼监太监何进在那里赐宴。本来在居正上疏请求宽限以后,皇上固然盼切,内阁、六部、都察院、各寺、六科,连同南京部、院、寺、科,联名请求催促居正还朝。现在果然到了,皇上派员设宴,两宫皇太后也派管事太监赐银八宝,赐金钱、川扇,赐点心、果饼、鲜果、清酒。何进口传圣旨:

若午时分进城,便著张先生在朝房伺候,朕即召见于平台。若未时分进城,著先生径到宅安歇,次日早,免朝召见。(见奏疏七《谢遣官郊迎疏》)

十五日来不及入朝,居正回宅安歇。第二天十六日是早朝的日期,上谕免朝,神宗到文华殿,仍在西室召见居正。

“臣以前者蒙恩准假葬父,”居正叩头道,“事竣,臣母老,未能同行,又蒙圣恩,特留司礼监太监魏朝,候秋凉伴行。臣一门存殁,仰戴天恩,不胜感切。”

“先生此行,忠孝两全了,”神宗说。

“臣一念乌鸟私情,若非圣慈曲体,何由得遂?感恩图报之忱,言不能宣,惟有刻之肺腑而已,”居正说。

神宗安慰居正说,“暑天长路,先生远来辛苦。”

居正叩头谢恩,一面又请求违限之罪。

神宗把请罪的事搁下,只说“朕见先生来,甚喜。两官圣母亦喜。”

“臣违远阙庭,倏忽三月,”居正慨然地说,“然犬马之心,未尝一日不在皇上左右。不图今日重睹天颜,又闻圣母慈躬万福,臣不胜庆忭。”

“先生忠爱,朕知道了,”神宗说。经过一度停顿以后,神宗又问,“先生沿途,见稼穑何如?”

居正奏明往来道路所经畿辅,河南地方,二麦全收,秋禾茂盛,实丰登之庆。

神宗又问道,“黎民安否?”

“各处抚、按、有司官来见,臣必仰诵皇上奉天保民至意,谆谆告戒,令其加意爱养百姓。凡事务实,勿事虚文。臣见各官兢兢奉法,委与先年不同。以是黎民感德,皆安生乐业,实有太平之象,”居正说。

“今边事何如?”皇上又关心地问道。

“昨在途中见山西及陕西三边督、抚、总兵官,俱有密报,说虏酋俺答西行,为挨落达子所败,损伤甚多,俺答仅以身免。此事虽未知虚实,然以臣策之,虏酋真有取败之道。夫夷、狄相攻,中国之利,此皆皇上威德远播,故边境?V安,四夷宾服。”居正又在下面叩头称贺了。

神宗说,“此先生辅佐之功。”

居正看定这是一件重大的事件,所以愈说愈高兴,连古代那些圣王之道,都说上了,语句中间,也越发文绉绉的。他说:“虏首若果丧败,其运从此当日衰矣。但在我不可幸其败而轻之。盖圣王之制夷狄,惟论顺逆,不论强弱:若其顺也,彼势虽弱,亦必抚之以恩;若其逆也,彼势虽强,亦必震之以武。今后仍望皇上扩并包之量,广复育之仁,戒谕边臣,益加恩义。彼既败于西,将依中国以自固,又恐乘其敝而图之。若我抚之,不改初意,则彼之感德益深,永为藩篱,不敢背叛,此数十年之利也。”

神宗听到这一篇议论,很高兴地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停了一下以后,又说,“先生沿途辛苦。今日见后,且在家休息十日了进阁。”

居正叩头称谢,神宗赐银一百两、??丝六表里、新钞三千贯,还有两只羊、两瓶酒,连带茶饭一桌,烧割一分。神宗又差司礼太监张宏,引导居正到慈庆宫、慈宁宫叩谢两宫皇太后。

居正回内阁办事之先,第一还得办自己底事。在居正葬父的时候,湖广的大官都来会葬,偏偏湖广巡按御史赵应元没有到。应元自称出差已满,正在襄阳和新任巡按郭思极办理交代,所以不能来。理由尽管举得出,但是居正总有一点不舒服。应元巡按事毕,照例当回都察院听候考察。明朝是一个重视监察权的时代,巡按御史当然有巡按御史底本分;但是中期以来,把这个听候考察的故事,视为具文的,不止一人,在逐渐松懈的局面下,这并不是意外。应元告了病假,回籍养病,没有回院。都察院左都御史陈?褪侵鞴芄伲?负有整顿纪纲的责任,立即提出弹劾,认为托病规避,应予罢斥。应元随即受到除名底处分。这是居正还朝以前的事。但是问题来了。据说这一次陈?吞岢龅?劾,受了佥都御史王篆底指使,王篆是居正底门客,平时和应元不睦,现在更要讨好居正,以致挑逗出这一个局面。于是事情又集中到居正身上。户部员外郎王用汲上疏攻击陈?停?但是主要的对象还是居正。他说:

陛下但见?吐圹烙υ?,以为恣情趋避,罪当罢斥,至其意所从来,陛下何由知之?如昨岁星变考察,将以弭灾也,而所挫抑者,半不附宰臣之人:如翰林习孔教则以邹元标之故;礼部张程则以刘台之故;刑部“浮躁”,独多于他部,则以艾穆、沈思孝而推戈;考后劣转赵志皋,又以吴中行、赵用贤而迁怒。盖能得辅臣之心,则虽屡经论列之潘晟,且得以不次蒙恩;苟失辅臣之心,则虽素负才名之张岳,难免以“不及”论调。臣不意陛下省灾塞咎之举,仅为宰臣酬恩报怨之私;且凡附宰臣者,亦各借以酬其私,可不为太息矣哉!孟子日,“逢君之恶其罪大。”臣则谓逢相之恶,其罪更大也。陛下天纵圣明,从谏勿?颍?诸臣熟知其然,争欲碎首批鳞以自见。陛下欲织锦绮,则抚臣、按臣言之;欲采珍异,则部臣、科臣言之;欲取太仓光禄,则台臣、科臣又言之:陛下悉见嘉纳,或遂停止,或不为例。至若辅臣意之所向,不论是否,无敢一言以正其非,且有先意结其欢,望风张其焰者,是臣所谓逢也。今大臣未有不逢相之恶者,?吞仄浣现?者尔。以臣观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陛下又不躬自听断,而委政于众所阿奉之大臣,大臣益得成其私而无所顾忌,小臣益苦行私而无所诉告,是驱天下而使之奔走乎私门矣!陛下何不日取庶政而勤习之,内外章奏,躬自省览,先以意可否焉,然后宣付辅臣,俾之商榷,阅习既久,智虑益弘,几微隐伏之间,自无逃于天鉴。夫威福者陛下所当自出,乾纲者陛下所当独揽,寄之于人,不谓之旁落,则谓之倒持;政柄一移,积重难返,此又臣所日夜深虑,不独为应元一事已也。

用汲这次奏疏,完全是对准居正的。在他上疏的时候,居正还没有回朝,内阁诸人,吕调阳在病假中,张四维拟旨,用汲革职为民。居正六月十五日入京,十六日召见,事后会见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知道事情原委,这才调出用汲原疏细看。不看犹可,看了增加不少的愤慨。居正随即上疏请求鉴别忠邪。他指明用汲微意所在,只在居正一人;他说用汲底本心,只在离间君臣;他甚至说用汲请皇上独揽乾纲,只是要皇上为刚愎自用之秦始皇,谗害忠良之隋文帝。然后他慨然地说起:

夫国之安危,在于所任,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使以臣为不肖耶,则当亟赐罢黜,别求贤者而任之。如以臣为贤也,皇上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先帝临终,亲执臣手,以皇上见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自任而谁任耶?羁旅微贱之臣,一旦处百僚之上,据鼎铉之任,若不得明主亲信委用,又何以能肩知负重,而得有所展布耶?况今各衙门章奏,无一不经圣览而后发票,及臣等票拟上进,亦无一不请圣裁而后发行,间有特出宸断,出于臣等智虑所不及者:今谓皇上漫不经意,一切委之于臣,何其敢于厚诬皇上耶?臣自受事以来,排赤心以尽忠帝室者,神明知之矣。赖我皇上神圣,臣得以少佐下风,数年之间,纪纲振举,百司奉职,海内之治,庶几小康,此市人田夫,所共歌颂而欣庆者也。今乃曰,“人人尽私,事事尽私,”又何颠倒是非一至此耶?然用汲之言如此也,而意不在此也,其言出于用汲也,而谋不止于用汲也。缘臣赋性愚戆,不能委曲徇人,凡所措画,惟施一概之平;法所当加,亲故不宥,才有可用,疏远不遗;又务综核名实,搜剔隐奸,推?蜕屏迹?摧抑浮竞;以是大不便于小人,而倾危躁进之士,游谈失志之徒,又从而鼓煽其间,相与怂恿撺嗾,冒险钓奇,以觊幸于后日,为攫取富贵之计,蓄意积虑,有间辄发;故向者刘台为专擅之论,今者用汲造阿附之言。夫专擅阿附者,人主之所深疑也,日浸月润,铄金销骨,小则使臣冒大嫌而不自安,大则使臣中奇祸而不自保。明主左右,既无亲信重臣,孤立于上,然后呼朋引类,借势乘权,恣其所欲为,纷更变乱,不至于倾复国家不已。此孔子所以恶利口,大舜所以疾谗说也。臣日夜念之,忧心悄悄,故敢不避烦?E,一控于圣明之前,遂以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义当以死报国,虽赴蹈汤火,皆所不避,况于毁誉得丧之间!皇上不用臣则已,必欲用臣,臣必不能枉己以徇人;必不能违道以干誉;台省纪纲,必欲振肃;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充之人,必不敢姑息,以挠三尺之公;险躁之士,必不敢引进,以坏国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荧惑上听,紊乱朝政者,必举祖宗之法,请于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皇上之职分也。尤望皇上大奋乾断,益普离明,大臣之中,有执法奉公如陈?驼撸?悉与主持裁断,俾得以各守其职业而无所畏忌,则国是不移而治安永保矣。臣诚不胜怀忠奋义,愤发激切之至。(奏疏八《乞鉴别忠邪以定国是疏》)

奏疏上去以后,奉上谕:

朕践祚之初,方在冲幼,赖卿受遗先帝,尽忠辅佐,以至于今,纪纲振肃,中外?V宁,此实宗社之灵,所共昭鉴。惟是奸邪小人,不得遂其徇私自便之计,假公伺隙,肆为谗谮者,累累有之。览奏,忠义奋激,朕心深切感动。今后如再有讹言??张,挠乱国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宥。卿其勿替初心,始终辅朕,仅臻于盛治,用副虚己倚毗至怀。(同上)

居正这次上疏,是一篇独裁者政治立场的宣言。居正有综核名实,整顿纲纪的决心;同样也有修明庶政,安定内外的能力:然而居正采取的政治路线,在当时不是平常的政治路线。他曾经希望穆宗实行独裁政治,现在付诸实行,独裁者便是他自己。居正底路线,实际是从一般的君主政治走向独裁政治,但是对于这一点,居正自己没有意识到。他只觉得这是“报先帝而忠皇上之职分”。其实他那种“皇上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的口吻,从神宗听来,未必怎样悦耳。当然,十六岁的皇帝,谈不到和居正争权,但是事态正在逐日地演变,神宗也正在逐日地长大。独裁者和君主底对立,成为必不可免的结果。假使万历十年,居正不死,我们很难推测他底前途,而居正一死,神宗立即成为他底最大的敌人,从政治关系看,正是最易理解的现象。这一切,在万历初年,神宗、居正都没有看到;而刘台、王用汲这一流人只觉得居正太专擅了,希望神宗给他一些应有的制裁。

九月间,居正母赵夫人入京。司礼太监魏朝一直伴送到京,神宗又命司礼太监李佑出郊慰劳,随即护送赵夫人直至居正私宅。两宫皇太后都派宫中管事太监一同慰劳。不久以后,皇上和太后底赏赐颁下了。皇上赐金累丝镶嵌青红宝石长春花头面一副,银八宝豆叶一百两、红??丝蟒衣一匹、青??丝蟒衣一匹、红罗蟒衣一匹、青罗蟒衣一匹、里绢四匹、甜食二盒。仁圣皇太后赐金累丝首饰一副、织金闪色??丝六表里、荤素盒八副。慈圣皇太后赐金累丝镶嵌青红宝石珍珠花头面一副、珍珠宝石环一双、红罗蟒衣一匹、青公丝蟒衣一匹、红绸蟒衣袄儿、绿膝役裙一套、青??丝蟒衣袄儿、绿??丝暗花裙一套、银八宝豆叶三包、每包二十两、荤素盒八副。居正感激涕零,在上疏称谢的时候,说起:

惊传闾巷,荣感簪绅,实臣子不敢觊之殊恩,亦载籍所未闻之盛事。欲酬高厚,惟当移孝以作忠,苟利国家,敢惜捐躯而碎首。(奏疏八《谢赐母首饰等物疏》)

赵夫人年龄太高了,而且疾病连绵,没有入宫叩谢,仍由居正至会极门叩头代谢。(见奏疏八《谢两宫圣母疏》及《文忠公行实》)王世贞说神宗和皇太后慰谕居正母子,几用家人礼,假如赵夫人入宫,这是很可能的待遇。

居正底感激,在书续中常时流露。五年十月,他和致仕的王崇古说起:

别来一岁中,奔命驱驰,忧瘁万状,重蒙圣主垂念乌鸟私情。老母入京,又荷两宫圣母慰问勤?常?赐赉优渥,夫士感知己之分,一饭之恩,犹欲以死酬报,况如不肖者,将何以仰答圣恩于万一乎?自是当永肩一心,矢死靡他,虽举世非我,亦有所不暇顾矣。(书牍十《答王鉴川》)

在居正归葬、入京的中间,曾经两次和高拱会晤。到十月间,高拱死了。隆庆六年和万历之初,政治界的三大人物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徐阶是前辈,隆庆元年,年六十四岁,他已经开始感觉到政治生活的厌倦,所以不久便致仕了,剩下高拱、居正。他们是多年的朋友,六年的政敌。在能力方面,他们正是敌手,在性情方面,他们也许有一些不相同,但是这仅是很几微的一点,在大体上,他们是一致的。这样的两个人物,倘使在同一的局面里,他们必然会从摩擦而冲突;但是在不同的局面里,他们也许会从了解而倾慕。隆庆六年六月以后,高拱失败了,他好比一匹负伤的猛兽,回到草莽间呻吟,他那部《病榻遗言》,对于居正加以攻击,原在意中。但是居正对于高拱的情感,从隆庆六年到万历六年,正在不断地移转,道过新郑的访问,流露出内心的好感,在他目中只看到一位二十年的旧交。现在高拱死了,居正写信给他底弟弟,谈到恤典的事:

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肝,痛何可言?犹幸比者天假其便,再奉晤言,使孤契阔之??,得以少布,而令兄翁亦遂长逝而无憾也。今嗣继既定,吾契且忍痛抑哀,料理家事,至于恤典诸事,须稍从容,俟孤于内廷多方调处,俾上意解释,孤乃具疏以请。旦夕有便,当告之贵省抚、按,托其具奏报也。(书牍十四《答参军高梅庵》)

高拱底嗣子务观确定了,恤典还没有把握。居正是高拱底政敌,但是居正始终没有仇视高拱。仇视高拱的冯保,也还有转圆底余地:最困难的是这一位“十岁孩子”。居正所谓“多方调处”者指此。最后决定由高拱妻张夫人上疏请求恤典,果然神宗拒绝了。

居正这才委婉上疏;

看得高拱赋性愚?撸?举动周章,事每任情,果于自用,虽不敢蹈欺主之大恶,然实未有事君之小心,以此误犯天威,死有余戮。但伊昔侍先帝于潜邸,九年有余,犬马微劳,似足以少赎罪戾之万一。皇上永言孝思,凡先帝簪履之遗,犹不忍弃,况系旧臣,必垂轸念;且当其生前,既已宽斧钺之诛,今值殁后,岂复念宿昔之恶?其妻冒昧陈乞,实亦知皇仁天复,圣度海涵,故敢以匹妇不获之微情,仰干鸿造也。……夫保全旧臣,恩礼不替者,国家之盛典也,山藏川纳,记功忘过者,明主之深仁也:故臣等不揣冒昧,妄为代请,不独欲俯存阁臣之体,实冀以仰成圣德,覃布鸿施,又以愧死者,劝生者,使天下之为臣子者,皆知竭忠尽力,以共戴尧舜之君也。(奏疏八《为故大学士高拱乞恩疏》)

神宗批道:“高拱负先帝委托,藐朕冲年,罪在不宥。卿等既说他曾侍先帝潜邸讲读,朕推念旧恩,姑准复原职,给与祭葬。”(见前疏)这一次所得的葬,只是“半葬”;在祭文里面,还带着不少的贬词。(《明纪》卷四十)居正和高梅庵说起:“元翁恤典,甚费心力,仅乃得之,然赠谥尚未敢渎请,俟再图之。遇此一番应得之例,续请根基,定于此矣。”(书牍十《答参军高梅庵》)半葬是由国库担任葬费底一半,居正特为函嘱河南巡抚周鉴从速发出。(书牍十《答河南周巡抚》)等到葬事有了头绪,梅庵又请居正为高拱作传,作墓志铭。居正说:“仆与元老交深,平生行履,知之甚真,固愿为之创传以垂来世。墓铭一事,虽委微命,亦所不辞,谨操笔以俟。”(书牍十《答参军高梅庵》)这几句话,透出居正对于高拱的情感。

家园 第十二章 Part1

第十二章 元老底成功

万历六年六月居正回京以后,这是大功告成的时期了。内阁方面,七月吕调阳致仕,十月马自强病卒,只剩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三人;四维、时行一切唯唯听命,大权只在居正手中。六部方面,五年十月吏部尚书张瀚免职,王国光继任,六年六月户部尚书殷正茂致仕,张学颜继任;六年六月礼部尚书马自强入阁,潘晟继任;五年十月兵部尚书王崇古致仕,方逢时继任;五年八月刑部尚书刘应节致仕,吴百朋继任;六年五月百朋病卒,严清继任;五年十一月工部尚书郭朝宾致仕,李幼滋继任。都察院方面,五年十月左都御史陈?筒∶猓?陈价继任。六部和都察院底首长,除了严清以外,都和居正有私人关系,在这个局面之下,政治方面的发展,当然不会有任何的障碍。

第一件要实行的,还是清丈的事,这是一件有关当时国计民生的大事,自从五年提议以后,到六年才实行,又因为原案有限三载竣事的规定,清丈的大事,在不慌不忙的状态中继续前进;大家对于实行开始的时间,反而有些茫昧了。居正死后,敬修作《文忠公行实》说起在劳堪为福建巡抚实行度田以后,居正才和张四维、申时行、张学颜等上疏提议清丈。其实这是错的。清丈固然从福建开始,但是在耿定向的时期,不在劳堪的时期。六年定向为福建巡抚,八年始去,劳堪继任,中间便差了两年。居正曾和定向说起:

丈田一事,按之人情,必云不便,但此中未闻有阻议者,或有之,亦不敢闻之于仆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仆比来唯守此二言,虽以此蒙垢致怨,而于国家实为少裨,愿公之自信,而无畏于浮言也。(书牍十一《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辩》)

同卷又与定向言及“丈地亩,清浮粮,为闽人立经久计,须详细精核,不宜草草。”(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这是万历七年之事。

到万历九年,限期将满,照例给事中可以按限彻查,指名提劾;但是居正还是吩咐各省慎重将事,一面叮嘱科臣从缓提劾。他屡次说起:

清丈之议,在小民实被其惠,而于官豪之家,殊为未便。况齐俗最称顽梗,今仗公威重,业已就绪,但恐代者,或意见不同,摇于众论,则良法终不可行,有初鲜终,殊可惜也。今虽借重冬曹,愿公少需,以毕此举,慰主上子惠元元之心。(书牍十三《答山东巡抚何来山》)

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若但草草了事,可惜此时徒为虚文耳。已属该部、科有违限者,俱不查参,使诸公得便宜从事。昨杨二山公书,谓此事只宜论当否,不必论迟速,诚格言也。(同卷《答山东巡抚何来山》)

临川丈田事,偶有闻,即以告,今事己竣,法无阻滞,则其人亦不必深究矣。此举实均天下大政,然积弊丛冠之余,非精核详审,末能妥当。诸公宜及仆在位,做个一了百当,不宜草草速完也。前已属该科老成查参,将此件不必入参,正欲其从容求精耳。江右事已就理,独五县未完,谅数月之内,即可了结,俟通完之后,具奏未晚。人旋,贱恙尚未全愈,力此草草,统惟鉴存。(同卷《答江西巡抚王又池》)

万历九年九月,居正抱病,答王宗载(即王又池)书,大致在九月以后,江西全省清丈通完具奏,大致已在十年之初,不及半年,居正即逝世了。居正对于清丈之事,屡称宜及自己在位,做个一了百当,这里流露他对于此事的热心,同时也流露内阁其他诸人对此的缺乏认识。当他把考成法搁置,吩咐科臣不必提参的时候,我们很可看出他对于此事寄与最大的期望。

孟子说过,“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在田亩没有清丈以前,人民底负担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居正认为“小民实被其惠”,认为“慰主上子惠元元之心”,确是不错,但是这一次的清丈,和弘治十五年的清丈一样,还是一次失败。

居正对于清丈,曾经发动政治力量,但是结果没有成功,最大的原因,还是当时的官吏,对于政治的认识不够。有的主张只和旧额一样,无须多报;有的看到清丈条例对于田地,有分列上、中、下三等的规定,索性一例填报下田,认为清丈是一种爱民的政策,不当填报上田,以致加重民众的负担。(息县知县鹿久徵事,见《明纪》卷四十)这些官吏在当时都认为是爱民的好官,而居正所得的声名是“掊克”,是“以溢额为功”,再加以嘉靖间计算数字底错误,于是误认弘治十五年清丈只有四百余万顷,万历六年清丈,得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三百万顷底增加,证实居正底掊克。数字的错误,更增加他底罪状。

其实这一年比弘治十五年的数字,只增加八十一万顷,而比之洪武二十六年清丈的数字,即连后开的云南、贵州在内,尚差一百四十九万顷,这又算什么“掊克”呢?民间的田地,逐年集中到勋爵、官吏和大地主底手里,大地主又倚仗他们的社会地位,对于国家逃避赋税的负担,以致造成国穷民困的现象。居正原有的计划,是要大地主同样尽国民底义务,他自认“于官豪之家,殊多未便,”其故在此。

假如我们把万历六年清丈的成绩,加以分析,我们更可看出这里没有什么“掊克”底气息。万历六年的数字,比之弘治十五年的数字,在总数上,固然增加了,但是十三省中,增加的只有七省,减少的也有六省;南、北两京直隶二十八府、州之中,增加的只有十六府、州,如故的两州,减少的也有十府、州:可见居正没有“以溢额为功”的成见,否则在他大权在握的时候,决没有这许多敢和居正抵抗的地方长官。其次如福建巡抚耿定向、劳堪,江西巡抚王宗载,算是和居正接近的了,居正对于福建、江西两省的清丈,也显见特别关心,但是这一次清丈底结果,福建从十三万五千余顷,减到十三万四千余顷,江西从四十万二千余顷,减至四十万一千余顷,差额固然是很小,但是差额究竟是差额,证实居正没有“掊克”的存心。至如苏州田土从一十五万五千余顷,减至九万二千余顷;更是很大的差额。

这次清丈之后,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京府、州,河南和山东三处;全国增加八十一万顷,单这三处,便增加五十一万余顷。弘治十五年,清丈北京十府、州,共计田土二十六万九千余顷,现在是四十九万三千余顷;河南旧系四十一万六千余顷,现在是七十四万一千余顷;山东旧系五十四万二千余顷,现在是六十一万七千余顷。除这三处以外,广东旧系七万二千余顷,现在增至二十五万六千余顷,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在百分比上更加显著。

广东方面,主要的还是“治安”问题。中央力量加强,地方秩序良好,担负赋税的民众和田土,当然会逐渐增加,事情本来简单。北京、山东、河南,都是畿辅之地,除去建文年间,曾经发生一度的内战,以及长城一带,偶然遭受敌人底破坏以外,从开国以来,始终保持良好的秩序,现在的增加,当然与“治安”无关。那么这是怎样的呢?

北京、山东、河南都是辎辅,三处的田土,不断地被勋戚、权贵吸收了,一经集中以后,他们提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理由,躲避纳税的义务。居正底政策,是要打击他们底特权,使他们对于国家,有同样的负担。阳武侯便是一个好例。成祖时代,薛禄从征有功封侯,传到万历年间,已是第七代了,除了公田以外,还有自置田土,是否应当纳税,这是一个问题。居正决然地说:

承询阳武优免事,查律、功臣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尽数报官,纳粮当差。是功臣田土,系钦赐者,粮且不纳,而况于差?锡之土田,恩数已渥,岂文武官论品优免者可比?若自置田土,自当与齐民一体办纳粮差,不在优免之数也。近据南直隶册开诸勋臣地土,除赐田外,其余尽数查出,不准优免,似与律意相合。幸惟尊裁。(书牍十三《答山东巡抚杨本庵》)

万历六年清丈,除云南、贵州因系新辟地方本应增加,及陕西、四川和南京所属八府、州所加无多,不待研讨外,其余河南、山东、广东三省,和北京所属八府,共增七十万顷,占去增加额的百分之八十九。居正从政令不易贯彻的广东,夺获担负国税的田土,这一点也许人还了解;但是他从勋贵盘据的畿辅,夺回担负国税的田土,便引起莫大的物议。他们不说他得罪勋贵,而说他掊克小民;正和他在沙汰生员的时候,一般人不说他整顿学政,而怀疑他得罪圣贤一样。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在一般人民觉悟没有提高的时候,他们对于大地主阶级的危害,认识不够,甚至还会受到大地主阶级的利用。张居正主张清丈,和大地主阶级的利益,直接发生冲突,他在身后,招致不少的诋毁,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居正说过,“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书牍十二《答南学院李公》)居正对于一般的毁誉,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居正抱定“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一次的清丈,无意中代表一个政治上的基本要求,――全国人民,对于国家的义务,要求公允的负担。但是事实上的成绩还是很小,畿辅的田土,比之弘治十五年,固然增加不少,但是比之洪武二十六年的清丈,北平五十八万二千余顷,山东七十二万四千余顷,河南一百四十四万九千余顷,其实只剩百分之六十七。其余的百分之三十三,依然在勋戚权贵手里,居正无如之何。二百年来积累的政治势力,在当时不是片时可以铲除的事物。

万历六年十二月,命纂宗藩事例。明朝的宗室滋生太繁,成为国家底大害。嘉靖四十四年,纂定《宗藩条例》,对于宗室,大加裁损,减少国家支出,当然是一种补偏救弊的方策。但是减削太甚,立法太严,出乎情理之外的条例,徒然增加执行的困难,于事实无所裨益。居正列举九条未妥的地方,他说:

夫令所以布信,数易则疑,法所以防奸,二、三则玩。现今该部处置宗藩事情,悉用此为准,因时救弊,似亦未为大害,但欲勒成简册,昭示将来,则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使情法允协,裒益适宜,乃足为经常可久之规,垂万世不刊之典。(奏疏八《请裁定宗藩事例疏》)

万历七年正月诏毁天下书院,自应天府已下,凡六十四处,明朝讲学的风气甚盛,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诸生布衣,到处召集徒众,号称讲学。所讲的最初是圣经贤传,以后转到明心见性,这还是好的;有的成为一哄之市,书院讲学只增加号召徒众的机会;最下的甚至借此敛财,斯文扫地。居正在万历六年就说:“若今之谈学者,则利而已矣,乌足道哉?”(书牍十《答郑藩伯》)这里已经透露他鄙视讲学的意见。次年他又说起:

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夫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言喜道学者妄也;言不喜者亦妄也;于中横计去取,言不宜有不喜道学者之名,又妄之妄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言不宜不喜道学之为学,不若离是非,绝取舍,而直认本真之为学也。孔子自言,人不如己之好学。三千之徒,日闻其论说,而独以好学归之颜子。今不谷亦妄自称曰,凡今之人,不如正之实好学者矣。承教,敢直吐其愚,幸惟鉴亮。(书牍十一《答宪长周友山讲学》)

同卷居正又有《与友山论学书》自称“不谷生平,于学未有闻,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则诚自信而不疑者。”居正论学,直认本真,这是在阳明学派的空气中所得的认识,但是居正不爱空谈,欲求实际。他说:“今人妄谓孤不喜讲学者,实为大诬。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语一事,背于尧、舜、周、孔之道?但孤所为,皆欲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书牍十《答宪长周友山明讲学》)在这个情形之下,居正对于讲学,当然只觉得空言无补,徒资叫嚣。万历七年罢天下书院,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万历六、七年间,藏僧锁南坚错致书居正,居正答谢;在对藏交通上,是一件有兴趣的文件。此事的关节,却在俺答。万历六年,俺答纠合青把都一部,大队西行,当时盛传土蛮部下,同时出发,声势浩大。北边顿时感觉紧张。居正一面吩咐宣大总督吴兑劝导俺答,早日回巢,一面吩咐三边总督郜光先,甘肃巡抚侯东莱,妥为布置。俺答到了甘肃境外,遇到瓦刺部下,吃了一个败仗,但是依然直到青海,见过活佛。在这次遇面以后,俺答上书,请求中国代为建寺供佛,御赐名额;同时又代西藏僧人,请求补贡。“补贡”二宇,当然只是译文底好看,其实是请求增加对藏贸易额,俾西藏得到需要的资源。时间已经是万历七年了。居正底策略,是在可能的情形下面,酌量许可,但是决不给他要挟的机会。建寺供佛,是可以的,但是朝廷只能资助物料,谈不到代为兴建。居正对于鞑靼的控制,始终不曾疏忽。

六年十二月,甘肃巡抚侯东莱,差人把锁南坚错底书信寄来了,原书是西藏文,译文如次:

释迦摩尼比丘锁南坚错贤吉祥,合掌顶礼朝廷钦封干大国事阁下张:知道你的名显如日月。天下皆知有你,身体甚好。我保钓循皇上,昼夜念经。有甘州二堂地方上,我到城中,为地方事,先与朝廷进本。马匹物件到了,我和阐化王执事赏赐,乞照以前好例与我。与皇上和大臣昼夜念经,祝赞天下太平,是我的好心。压书礼物:四臂观世音一尊、氆氇二段、金刚结子一方。有阁下分付顺义王早早回家,我就分付他回去。虎年十二月初头写。(见奏疏八《番夷求贡疏》)

这封书到达以后,居正具奏,已经是万历七年了。他说:

臣看得乌思藏僧人锁南坚错,即虏酋俺答所称活佛者也。去年虏酋西行,以迎见活佛为名,实欲西抢瓦刺。比时臣窃料虏酋此行必致败衄,待其既败而后抚之,则彼之感德愈深,而款贡乃可坚久,乃授策边臣,使之随宜操纵,因机劝诱,阴修内治,以待其变。今闻套虏连遭丧败,俺答部下番夷悉皆离叛,势甚穷蹙,遂托言活佛教以作善戒杀,阻其西掠,劝之回巢;又因而连合西僧向风慕义,交臂请贡,献琛来王。自此虏款必当益坚,边患可以永息,此皆天地祖宗洪庇,皇上威德所及,而臣以浅薄,谬当枢轴,躬逢太平有道之盛,诚不胜欣庆,不胜仰戴。(奏疏八《番夷求贡疏》)

疏中又称锁南坚错所致礼物,不敢私受,“仰乞圣明俯赐裁夺,敕下臣愚遵行,庶不孤远夷归向之诚,亦以见人臣不敢自专之义。”随奉圣旨:

卿轴理勋献,宣播遐迩,戎狄咸宾,朕得以垂拱受成,深用嘉悦。览奏,具见忠慎,宜勉纳所馈,以慰远人向风慕义之诚。(《见前疏》)

据敬修《文忠公行实》,锁南坚错即阐化王答赖剌麻。敬修以阐化王与达赖喇嘛,并为一人,这是观念的混淆,居正本人对于其中的分别,看得清楚。《明史?西域传》记锁南坚错事,又言“由是中国亦知有活佛,此僧有异术,能服人,诸番莫不从其教。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自是西方止知奉此僧,诸番王徒拥虚位,不复能施其号令矣。”大致作者认定锁南坚错即达赖喇嘛,亦知其与阐化王为二人。

居正虽知锁南坚错非阐化王,但是对于他在宗教上的地位,似乎不很清楚。他所注意的,只是锁南坚错底政治作用。他和侯东莱说:

虏王乞番僧追贡事,已属本兵议处。渠既系乌思藏一种,自难却谢,但止可照西番阐化诸王例,若欲如北虏贡马,则不可许也。顺义前在宣大,亦曾馈孤以马匹、弓、矢,彼时止托督、抚诸公,以书谢之,量与回答;盖孤职在密迩,义不得与外夷相通。今承寄渠书,亦如宣大例,烦公为孤作一书答之,中间略说渠西行劳苦,既得见佛,宜遵守其训,学好戒杀,竭忠尽力,为朝廷谨守疆?觯?享寿考太平之福,不宜听后生妄为,自生烦恼。所言番人追贡事,此种僧人,久失朝贡,本当绝之,兹因渠之请乞,特为允许,但止可照西番例,从陕西入贡,若欲如虏王诸部落贡马等项,则不可也;明春可即回巢住牧,自渠行后,西边部落,俱兢兢奉法,惟青把都一种,稍觉参差,以是渠宜早回,约束诸部,坚守约束,以终前功,亦不辜区区数年怀柔抚绥之意也。渠每年赏赐段匹等物,内库俱一一送与孤看过,然后发行,渠安得知之,书中亦可略及此意。外仍希处蟒衣二匹,??丝二匹,茶百斤,米面下程一分,以犒劳之,见渠书已到也。(书牍十《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这还是六年年底的事,次年,居正又屡次提起此事:

藏僧求贡事,诚制驭虏酋之一机。承示即入告主上,已荷俞允,其回赐诸物,皆命内库送不谷阅过乃发,圣德柔远之仁,可谓并包无外矣。阐化求封一节,礼部谓彼中见有阐化王,嘉、隆间皆曾入贡,与复封之说相左,恐有诈冒,不得不一行查,可遣使同顺义一人至藏中一查之,当得其要领也。其所遗不谷者,虽不可峻拒,宜奏知圣主而后受之,托掖川公量为酬答,以慰其意。仍希以鄙意传喻顺义,促之早归。建寺一节,似亦可从,俟宣大军门有疏,即为请行。此酋归,则贡市愈坚,而西镇可安枕矣。若将宾兔一枝,携之来归,尤妙,不知彼肯从否?(书牍十一《答贵州巡抚何莱山》按莱山即起鸣,后调山东巡抚。在贵州时无从预闻俺答事,疑标题有误。)

答藏僧锁南坚错遍金??丝二端、银??丝二端,此外仍加茶百斤、及细布等物,或再欲从厚,则加一数念珠子。去人不便多费,烦即于抚赏银内处给,可入查盘也。仍乞代为传示,谢其远意。通贡一节,已奏知主上俞允,今且先授禅师之号,后若化虏有功,次第加进,决不吝借。此后中华番虏,合为一家,永享太平,垂名万世矣。其顺义先已传谕,今不审当再谕否?望公以便宜行之。如欲遗以食物,亦即抚赏内处给亦可。(同卷《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明史?鞑靼传》称宾兔为俺答之子:“俺答常远处青山,二子:日宾兔,居松山,直兰州之北;日丙兔,居西海,直河州之西;并求互市,多桀骜,俺答谕之,亦渐驯。”俺答诸子,自黄台吉以下,凡有数人:在西边的只有宾兔、丙兔。居正底计划,要俺答把宾兔带到宣大塞外,甘肃便可得到暂时的安宁。总之,对付锁南坚错,无论何如,居正底目光,始终落在鞑靼身上。七年他又说起:

藏僧通贡授官给赏事,前启已悉,僧衣图书等项,俱付差人费上矣。俺酋折北于西伐,从此能卷锐以俟再举,策之上也。乃逞忿报复,以致部众离心,势穷力蹙,必致一败涂地而后已,此天将亡虏之征也。请和西番,断不可许。回巢建寺一节,亦只可量助物料,工完,赐以名额。岂有堂堂天朝特为建寺而劝之回巢者乎?凡此皆挟中国以为重,而示威于瓦刺,不可从也。自今劝令回巢之言,亦不必太急。彼既丧败,势不得归,然亦必归。今在西海,不免为贵镇扰,公且耐烦处之。抚赏费用,已属本兵议处,谅彼亦自不能久也。(同卷《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万历七年二月,神宗发疹。慈圣太后看着病势严重,下令僧侣开坛,设法度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认为做些功德,可以“保钓”皇上早日痊愈,本来是一件可笑的事。居正随即疏称“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圣躬违豫,惟告谢郊庙、社稷,斯名正言顺,神人胥悦,何必开戒坛而后为福哉?”(原疏不见《张文忠公全集》,略见《明史纪事本未》卷六十一。)经过这一度驳回以后,戒坛只有停止。三月初,神宗病体大愈,礼部奉旨择于初九日请皇上视朝。初八日,文书官到内阁,对居正口传圣旨:

联明日早朝,切欲与先生一见,奈先生前有旨,不在朝参之列。明日未朝之时,先于平台召见,说与先生知之。

初九日黎明,居正至文华殿伺候。神宗召见,居正叩头称贺道:“恭惟圣躬康豫,福寿无疆,臣犬马微衷,不胜欣庆。”

神宗说:“朕久未视朝,国家事多,劳先生费心。”

“臣久不睹圣颜,朝夕仰念,今蒙特赐召见,下情无任欢忻,但圣体虽安,还宜保重。至于国家事务,臣当尽忠干理,皇上免劳挂怀。”

“先生忠爱,朕知道了,”神宗说,一面吩咐赐银五十两、彩币六表里、烧割一分、酒饭一桌。

居正俯服在下面叩头。

神宗又说:“先生近前,看朕容色。”

居正奉命,在晨光嘉微的中间,向前挪了几步,又跪下了。神宗握着居正的手,居正这才抬头仰看,见得神宗气色甚好,声调也很清亮,心里不由地感觉快乐。

“朕日进膳四次,每次俱两碗,但不用荤,”神宗告诉他。

“病后加餐,诚为可喜,但元气初复,亦宜节调,过多恐伤脾胃,”居正说。这位老臣底态度越发严肃了,他郑重地说,“然不但饮食宜节,臣前奏‘疹后最患风寒与房事’,尤望圣明加慎。”

“今圣母朝夕视朕起居,未尝暂离,”神宗说,“三宫俱未宣召。先生忠爱,朕悉知。”

殿上又是一度沉寂。

神宗吩咐道,“十二日经筵,其日讲且待五月初旬行。”居正叩头以后,退出。(奏疏八《召见纪事》。对话用原文。)

神宗和居正的关系,真是密切。居正是皇上底臣仆,同时也是皇上底监护人。平时对于年轻的朋友和晚辈所不便说的话,居正都说了。“先生忠爱,朕悉知,”这七个字出口的时候,神宗也是十分地感动。君臣间这样深切的情感,谁会想到还有变动的一日!

万历七年,宫中的用度,又开始增加。本来宫中金花银,按年由户部送进一百万两,自六年起,已经增为一百二十万了,七年以后,神宗又开始需索。居正看到户部尚书张学颜感觉困难,便毅然地把责任负起,疏称:

臣等看得国家财赋正供之数,总计一岁输之太仓银库者,不过四百三十余万两,而细至吏承纳班,僧道度牒等项,毫厘丝忽,皆在其中矣。嘉、隆之间,海内虚耗,公私贮蓄,可为寒心。自皇上临御以来,躬行俭德,核实考成,有司催征以待,逋负者少;奸贪犯赃之人,严治不贷;加以北虏款贡,边费省减,又适有天幸,岁比丰登,故得仓库积贮,稍有赢余,然闾阎之间,已不胜其诛求之扰矣。臣等方欲俟国用少裕,请皇上特下蠲租之诏,以慰安元元之心。今查万历五年,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两,而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九千八百余两,是比旧少进八十余万两矣。五年岁出,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二百余两,而六年所出,乃至三百八十八万八千四百余两,是比旧多用四十万余矣。问之该部云,“因各处奏留蠲免数多,及节年追赃人犯,财产已尽,无可完纳,故入数顿少,又两次奉旨取用,及凑补金花拖欠银两,计三十余万,皆额外之需,故出数反多也。”夫古者王制,以岁终计国用,量入以为出。计三年所入,必积有一年之余,而后可以待非常之事,无匮乏之虞。乃今一岁所出,反多于所入,如此年复一年,旧积者日渐销磨,新收者日渐短少,目前支持已觉费力,脱一旦有四方水旱之灾,疆?鲆馔庵?变,何以给之?此皆事之不可知,而势之所必至者也。比时欲取之于官,则仓廪所在皆虚,无可措处;欲取之于民,则百姓膏血已竭,难以复支:而民穷势蹙,计乃无聊,天下之患,有不可胜讳者,此臣等所深优也!夫天地生财,止有此数,设法巧取,不能增多,惟加意撙节,则其用自足。伏望皇上将该部所进揭帖,置之座隅,时赐省览。总计内外用度,一切无益之费,可省者省之,无功之赏,可罢者罢之,务使岁入之数,常多于所出,以渐复祖宗之旧,庶国用可裕,而民力亦赖以少宽也。鄙谚云,“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伏惟圣明留意。(奏疏八《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

万历六年还朝以后,居正在对内对外方面,都有相当的把握。北边的敌人分散了,俺答只是一个降王,替明朝约束鞑靼的部落。东北边也许还有一点问题,但是仗着李成梁底朝气,和辽东十几万大军,一切都有办法。整个的内政,已上轨道,只待清丈完毕,把人民底负担,重新调整。内外的困难已经没有,但是居正底困难,正在不知不觉地加强。问题只在神宗身上。

做父母的常说:“小的子女好养,大的子女难教。”为什么?小的时候,子女底个性还没有发展,原谈不上独立生存的能力,因此他们听从父母底指挥,驯伏得和羔羊一样,引起父母的怜爱。等到大了以后,他们底个性发展了,他们开始发现自己,在生活上,也许需要父母底维持,但是他们尽有独力生存的能力,为了这一点维持的力量,当然不愿接受太大的委屈。于是家庭之内,父母底意志和子女底意志并存,有时从并存进到对立,甚至从对立进到斗争。假如一家之中,父母底意志不一致,子女又不只一人,小小的家庭,无形中会成为多角形的战场。

不过亲子之间,究竟有亲子之间的天性,而且经过几千百年以来的礼教,子女或多或少地总觉得在父母面前有屈服的必要。尽管家庭之中,有不断的斗争,但是亲子之间,不一定会决裂,这是一个理由。

但是居正和神宗的关系,究竟不是亲子的关系。在十岁的时候,小小的神宗,对于居正,只看到一位长须玉立的大臣,这是自己底监护人和老师。神宗觉得他可敬,有时不免有点畏惧,但是在大半的时候,居然觉得他可爱。天热了,看见老师在讲书的时候,汗流满面,神宗吩咐太监们替他掌扇;天冷了,看见老师立在文华殿的方砖上,寒气森肃,神宗便吩咐太监们拿毡片把方砖遮上,免得老师受寒。有一次,居正在上直的时候,忽然发寒热,神宗赶忙自己凋好椒汤,送给老师。神宗是一个好孩子,待老师真是非常殷勤。

然而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在早熟的环境里,他已经娶了亲,而且不久以后,他便要做父亲。他久已是皇帝,现在更开始发现自己。他有他底意志,这个意志,必然地有和居正底意志斗争的一日。关于这一点,姑且不论,而且因为居正垂死的时候,神宗底意志,还没有达到十分坚强的程度,他们两人,没有经过实际斗争的阶段,所以也可置之不论。但是在神宗发现自己以后,他底意志已经存在,不久以后,逐渐形成和居正对立的地位。这个神宗没有觉到,居正没有觉到,但是两个意志底形成对立,是无法否认的现实。

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这是无可讳言的。孝宗有一些柔和,武宗有一些妄诞,但是这一枝中断,皇位落在世宗手里。世宗还是偏执,高傲;中年以后,有些颓废,不过颓废的中间,常时露出高傲的本色。穆宗看到父亲底模范,更加颓废,不过他还有些高傲。到了神宗,又在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亲是山西一个小农底女儿。小农有那一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在这一点上面。经过几世几年的熏陶,小农底气息养成了。慈圣皇太后把这一股气息带进北京皇宫里面,再把这成斛成石的观念,灌输到神宗底血液里。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以后传到熹宗、思宗,嗜利的血液,经过几度的冲淡,已经不十分显著,但是国事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加上熹宗底昏愦,思宗底操切,明朝底覆亡,成为必然的形势,而一切的祸根,都在神宗好利的时期,已经种下。神宗中年以后,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疏献酒、色、财、气四箴,曾说:

竞彼槿镣,锱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馨。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贿勿侵。(财箴)

御史马经纶也曾上疏神宗,直言“陛下好货成癖”。万历三十年的时候,神宗病重,看看死日已近,这才下诏把自己发明的那些剥削人民,无补国用的商税、矿税,一概取消,召首辅沈一贯入宫,亲自把手诏交付他。一贯出宫以后,大臣们一面悲痛皇上底病危,一面也不免庆幸民生底复苏。第二天神宗突然好了,还是舍不得这一大注民财,再派太监们到内阁追还圣旨。大学士方在设法挣扎,太监们来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连来二十位,拼命坐索。神宗派司礼太监田义去,田义不肯,神宗从床上爬起来,拿刀子戳上去。内阁里这二十位太监,磕头恳求,额角都磕破了,血流满面,沈一贯无法,只有把圣旨缴进,一切矿税、商税照旧征收,银两不断地向宫中流进,才能满足这位小农底外孙。

在万历七年的时候,这粒嗜利的种子,虽然没有成长,但已经在那里萌芽。金花银增加了,这是一笔收入。其余的需索,经过张居正、张学颜底谏阻,受到一些挫折。不要紧,神宗底心灵,想到办法了。他吩咐文书官姚秀到内阁传谕拟旨,着户部铸钱,供给内库使用。谁能禁止皇帝使钱呢?明朝的货币制度,本是一言难尽的事。大体讲来,银两是当时的本位硬币,铜钱是辅币,钞是纸币。从洪武以来,新钞不断地增发,纸币和硬币久已脱离联系,成为不换纸币,只有在颁赏的时候,数量激增,成为意外的壮观。铜钱和银两,虽然多少有些本位币和辅币底关系,但是中间并没有固定的兑换率,钱少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提高,钱多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降低。所以实际上钱和银两的关系,不是辅币和本位币的关系。洪武年间,每钱千文换银一两;到了嘉靖年间,钱太多了,且私铸盛行,形式薄劣,落到六、七千文换银一两。在钱法既坏已后,于是通令对于钱的行使,分出等级来;嘉靖钱七百文换银一两,洪武以来诸朝的钱千文换银一两,古钱三千文换银一两,一切滥恶小钱禁止行使。法律虽然有了明文的规定,市场上还是无从整顿。钱法混乱,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偏偏神宗传旨铸钱行使,他看到化费工部底工本,而增加内库底储藏,真是一件便宜的事。但是他却没有晓得通货的滥发,只能增加市场的混乱。四月十九日居正上疏道;

臣等查得万历四年二月,奉圣旨:“万历通宝制钱,著铸二万锭,与嘉靖、隆庆等钱相兼行使,户、工二部知道。钦此。”本月又该工部题铸造事宜,节奉圣旨:“钱式照嘉靖通宝,铸金背一万四千锭,火漆六千锭,著以一千万文进库使用。钦此。”万历五年二月内,该户部进新铸制钱,又奉圣旨:“这钱锭还查原定二万之数,以一半进内库应用,一半收贮太仓。钦此。”及查工部题议,制钱二万锭,该钱一万万文,用工本银十四万九千两,大半取之太仓银库,此奉旨铸钱之大略也。臣等看得先朝铸造制钱,原以通货便民,用存一代之制,铸成之后,量进少许呈样,非以进供上用者也。今若以赏用缺钱,径行铸造进用,则是以外府之储,取充内库,大失旧制矣。且京师民间,嘉靖钱最多,自铸行万历制钱之后,愚民讹言,便谓止行万历新钱,不行嘉靖旧钱,小民甚以为苦。近该五城榜示晓谕,民情少定。今若又广铸新钱,则嘉靖等项旧钱,必致阻滞不行,于小民甚为不便。又与原奉圣旨,与嘉靖、隆庆等钱,相兼行使之意相背。臣等措度事体,似为未便。伏望圣明裁审,暂停铸造进用之旨,待二、三年后,如果民间钱少,再行铸造,亦未为晚。仍乞皇上曲纳臣等节次所陈狂愚之言,敦尚俭德,撙节财用,诸凡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切裁省,庶国用可充,民生有赖。不然,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用,将来必有大可忧者。臣等备员,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明亮察。(奏疏八《请停止输钱内库供赏疏》)

神宗得疏以后,传旨停铸。是月,居正上媵肃殿箴:

北极紫宫,惟皇宅中,身为民表,心与天通。斯须不和则乖戾起,斯须不敬则傲慢丛,念常生于所忽,祸乃发于无穷。是以圣人事心,天命是敕;钦厥止,日谨万几;处深宫,心周八极;不以嗜欲滑和,不以逸豫灭德。无作好,无作恶,蔼蔼熙熙,如春斯煦;无荒色,无荒禽,兢兢惕惕,如渊斯临。勿谓燕间,人莫与观?一喜一怒,作人燠寒。弦急者绝,器平者安,优优和衷,为君实难。勿谓宥密,人莫与弼?一动一言,恒为度律,危惧则存,骄泰则失,昭昭神明,相在尔室。在昔成周,宇内太和,由媵媵其在宫,友琴瑟而不颇。亦曰懿恭,小民怀保,由肃肃其在庙,克对扬于祖考。我皇睿哲,是谓智临,匪高明之不足,贵育德于静深。我皇抚运,是谓开泰,匪丰亨之丕臻,惧此心之或佚。乐以平其情,虽钟??不设,而若闻希声,然后心和气和而天下平。礼以饬其志,虽升降未施,而若持重器,斯谓无逸乃逸而天下治。故曰,冲和者养威,淡泊者养禄,惕励者养安,优勤者养乐。以古为师,于何不仪?平平周道,惟皇建之。以心为鉴,于何不见?穆穆文王,惟皇所宪。朽索在手,勿谓无伤!覆车在睫,奈何弗防?和不可流,敬不可忘,慎终如始,万寿无疆。(文集二)

万历七年四五月间,发生两次封爵的问题:一次是皇亲王伟封永年伯,(《明史?外戚恩泽侯表》作万历五年封,误)一次是辽东总兵李成梁封宁远伯。王伟是王皇后底父亲,神宗底岳父。神宗大婚,授王伟都督同知,现在命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王伟著进封怕爵,吩咐内阁拟旨。神宗连正德二年,武宗岳父夏儒封爵,嘉靖二年,世宗岳父陈万言封爵的故事,都送来了。居正无从拒绝,他说:“但既有正德以后事例,王伟系中宫至亲,臣等不敢抗违。”但是他也指出:

臣等恭照圣祖定制,公、侯、伯爵非有军功,不得滥封。国初如魏、定两公;自以佐命元勋,连姻帝室,彭城、惠安,虽托籍戚里,然亦半有军功,昨上剖符,皆无容议。宣德中季,始有恩泽之封,宏治以来,遂为故事,然实非高皇帝之旧制也。(奏疏八《论外戚封爵疏》)

他又提到嘉靖八年,世宗曾诏各府、部衙门会议封拜事体的结果,彼时诸臣公疏:

祖宗之制,非军功不封。夫爵赏者天下之爵赏,人主所待以励世之具也。今使椒房之属,与有大勋劳之人,并享茅土,非所以昭有功,劝有德也。今除已封见任者,姑准终身外,此后凡皇亲、驸马,俱要查照祖宗旧制,不许夤缘请封。其有出自特恩,一时赏赉者,亦止照祖宗朝故事,量授指挥、千百户等官,以荣终身。敢有违例奏请,希图恩泽,妄引洪熙以后事例比乞者,听本部及科、道官,即时举劾,以为贪冒不知止足者之戒。(同前)

嘉靖八年奉旨批准。以后嘉靖、隆庆两朝外戚封爵,只能及身为止,不准世袭,便是嘉靖八年会议的结果。现在居正重新提出,对于王伟的封爵,给与应有的限制。直到居正身后,这个限制才行撤消。

但是居正对于边功,便是另外一个看法。万历六年三月长定堡之捷,固然是一幕闹剧,但是十二月东昌堡之捷,却是一个大胜。这一次泰宁部长速把亥、炒花、连同土蛮、黄台吉、暖兔拱兔、大小委正、卜儿亥、慌忽台等,带领三万余扬规武士向辽东东昌堡进攻,前锋一直打到耀州。辽东总兵李成梁一面吩咐诸将各守要害,一面带领兵马,出寨二百余里,直捣圜山,在这一个战役里,一共杀去九名官长,八百四十名武士,虏获一千二百匹战马;其余的鞑靼武士,一齐退却。东边的捷报到了,神宗告谢郊庙,在皇极门大会百官,宣布大捷。

居正得到捷报以后,和辽东巡抚周咏说起:

李帅用奇出?F,使贼狼狈而返,乃孙膑走大梁之计,比前长定之捷,杀降以要功者不侔矣。功懋懋赏,国家自有彝典,诸公运筹决胜,功岂容泯?少选,当请旨加恩,不敢蔽也。但李帅去年曾馈我以厚礼,虽当即谢却,然恐鳞翼或有差池,且不肖于渠,奖提爱护,意固不为不厚,然以为国家,非敢有所一毫市德望报之心也。渠诚以国士自待,唯当殚忠竭力,以报国家,即所以酬知己,不在礼文交际之间也。渠不知鄙意,以为有所疏外,会间幸一譬晓之,以安其心,坚其志。便中草草。(书牍十《答辽东周巡抚》)

万历七年,居正提议成梁封爵。他说,“成梁屡立战功,忠勇为一时冠,惟有封爵,才可以鼓励将士。”五月,成梁封宁远伯。成梁派家人到居正宅中送礼,居正坚决地拒绝,他说:“你底主人身经百战,封爵是他底本分;我受他底礼物,便是得罪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七年七月,礼科左给事中顾九思,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本来织造是由皇帝派遣内监到江南一带主持的。他们颁发北京带来的样子,要民间如式织作,经费有一部分出于内库,也有一部分出于盐税;但是事实上经过几次周折以后,民间所得有限,皇宫派人定货,只成为意内的需索。恰恰这一年江南水灾,所以苏松督造的太监孙隆,更比应天督造的许坤,容易引起民众底怨苦。在两位给事中上疏,交给工部查复以后,神宗派文书官到内阁传谕道:

御用袍服紧急,若如部议取回内臣,改属抚、按有司,则织造不精,谁任其责?且见有钱粮,不必加派。先生每拟票来。

显然神宗拒绝召回内臣。第二天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入宫,行礼以后,居正奏道:

“近日苏、松等处,水灾重大,据抚、按官奏报,及臣等所闻,百姓困苦流离,朝不谋夕,有群聚劫夺者。地方钱粮,委难措处。且自前年星变时,亲奉明旨停止织造,着孙隆回京。至今尚未完报,是诏令不信,而德泽不宣也。臣等谓宜从该部所请,以彰皇上敬天恤民至意。民惟邦本,愿少加圣心。”

“朕未尝不爱借百姓,但彼处织造,不久当完,远不过来春尔,”神宗疲赖地说。

居正追紧一步说:“皇上德意,臣民无不欣仰,即孙隆在彼,亦能仰体圣心,安静行事。但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今彼中织完,十未四、五,物料、钱、粮,尚有未尽征完者,灾地疲民,不堪催督,愿皇上且取回孙隆,其应天被灾稍轻,许坤仍旧可也。”

居正说话,追紧一步以后,随即放松一步。神宗有了回旋的余地,同时他也提出内库发出银五千两,不完全仰给江南钱粮。他说:“近降去花样,皆御前发出银两,并不加派扰民。此一件还着织完回京,其余则皆停罢可也。”

三位大学士叩头谢恩,神宗这才把工部复疏交给居正,他说:“先生将去票来。”说过以后,神宗看着三位大学士说:“君臣一体,今有司通不奉行,百姓安得受惠?”

居正代表内阁说:“诚如圣谕,臣等今日,亦无非推广皇上德意而已。愿皇上重惜民生,保固邦本,则百万生灵,仰戴至仁,实社稷灵长之庆。”(奏疏九(罢织造内臣》。对话用原文。)

叩头以后,三位大学士退至内阁拟票,取回孙隆。

事情算是有了一点头绪,但是没有结束。承运库太监孔成上奏,赏赐夷人,缺乏段匹,请行南京、苏松、浙江等处增织,又将上用袍服等项,并请织造,共该七万三千匹。奉圣旨:“工部知道。”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一看,知道情形严重,上疏请求酌减增造段匹。工科底奏疏发下拟票,居正才晓得从中又起了变化。“皇上为什么又要织造呢?”居正想。他看到现在只有再求酌减。在奏疏中,他提出祖宗朝一岁所造,原有定率;嘉靖年间,才有添织,但是只可偶一为之,说不得是常例。以后他更说到:

今查万历三年,该库已称缺乏,请于岁造之外,添织九万有余,其时以大婚礼重,赏赐浩繁,该部不得已,钦遵明旨,设法措处,然闻之各地方库藏,搜括已尽,经今四年,方得织完,而添造之旨又下。计该库所开数目,度其所费,非得银四、五十万,不能办此。索之库藏,则库藏已竭,加派小民,则民力已疲。况今岁南直隶、浙江一带,皆有水灾,顷蒙特恩,破格蠲振,又取回织造太监,疲困之民,方得更生,乃又重复加派,子惠之恩未洽,诛求之令即施,非圣慈所以爱养元元,培植邦本之意也。民穷财尽,赋重役繁,将来隐忧,诚有不可胜讳者。科臣所奏,宜留圣心。臣等看得该库偶因三卫夷人,缺少虎、豹一样服色,及近年北虏俺答款贡,岁增赏赉,溢于旧数,故题请添织,以上二项,委不可已。至于上供御用等项,则近年南京太监许坤,苏杭太监孙隆,织进御前者,已自足用,不必又取办于岁造矣。臣等愚见,伏乞圣明再谕该库查北虏俺答一宗赏赐,一岁约该几何,及三卫夷人虎豹服色缺少几何,照数行该地方添织,即作岁造之数,其余皆可停止。惟冀俯从科臣之言,一概减半织造,其支费银两,敕下户工二部酌处,免复加派小民,庶近日规恤之旨,不为虚文,罢极之民,少得苏息也。(奏疏九《请酌减增造段匹疏》

疏上以后,神宗准如所请,但是事实上还是增造,神宗依然得到心理的满足。

万历七年十月,蓟辽总督梁梦龙得到消息,土蛮带领四万余骑,向辽东进攻,立即告急。东北方的边防,突然紧张起来。本来居正对付鞑靼的政策,是使他们从内部分裂走向对立的局势。俺答通贡,封顺义王,成为明朝的藩属;但是土蛮仍然倔强,屡次要求“贡市”,――其实只是通商,――但是居正认为在土蛮没有屈服以前,谈不到“贡市”。事情成了僵局,土蛮屡次引兵进攻,想用武力强迫中国通商,蓟辽方面的防务,永远不能松懈,其故在此。神宗在居正把辽东警报奏进以后,立刻吩咐内阁拟旨,谕兵部议进剿之策。居正面奏道:

“九月初间,有北虏俺答部下头目恰台吉,差人于土蛮营中,侦知土蛮欲纠众向辽,讲求贡市,臣即驰语总督梁梦龙,令其再侦的实,多方设备;传示辽东总兵李成梁,巡抚周??,虏若纠大众至,勿轻与战,但坚壁清野,使之野无所掠,虏气自挫。又使梁梦龙亲率师东行,发劲兵二枝,为辽东声援。令蓟镇总兵戚继光,选精锐,乘间出塞,或?F其巢,或邀其归以挠之。今据报各官具如臣指:梁梦龙已东驻山海,遣参将许汝栗、杨继,出关截杀;戚继光移驻一片石,伺间邀击,辽东收保已毕。虏以十月初二日,至宁前向中所地方,此中地狭人稀,虏众无所掠,势不能久,旦夕必已退遁。今敕本兵姑议驱剿,以后相机别议。且彼中戒备颇严,谅无疏失,伏惟皇上少宽圣怀。”

在这一大片叙述里,居正把辽东的布置,完全说明。

神宗点头道:“先生费心处置,朕知道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馆论边情记事》。对话用原文。)

经过这番布置以后,土蛮底军队退去了;后来土蛮和速把亥同驻红土城,分兵进攻锦州、义州,成梁出塞二百余里,直抵红土城,杀去四百七十余名鞑靼武士,这是所谓红土城之捷。

万历七年十月,总理河漕都御史潘季驯,漕运侍郎江一麟奏报河工告成。自从六年正月以来,居正把河、漕事务,完全交付吴桂芳,不幸就在正月,桂芳病殁。二月,居正起用潘季驯总理河、漕。四月,季驯疏辞总理河、漕事务,上谕不许。季驯这才放手做事,六月上疏条陈六事:“一曰塞决口以挽正河,二曰筑堤防以杜溃决,三曰复闸坝以防外河,四曰创滚水坝以固堤岸,五曰止浚海工程以免糜费,六曰寝老黄河之议以仍利涉。”

季驯看清河工全无掣肘之虞,居正也看清惟有季驯才是治河之人,所以拟旨:“治河事宜,既经河、漕诸臣会议停当,著他实行。各该经委分任官员,如有玩?酝期谩⑿榉巡屏φ撸?不时拿问参治。”季驯得到这一重保障,八月间弹劾淮安水利道河南佥事杨化隆,淮安府通判王宏化治河无状,上谕杨化隆、王宏化“都著革职,送吏部拟处,毋得概拟复职以致轻纵。”(《明神宗实录》)在这些处分后面,看出居正对于季驯的大力支持。但异议还是不断地发生。季驯主张塞崔镇决口,御史林碧潭提议崔镇不当塞;季驯主张筑遥堤,林御史提议遥堤不当筑。异议在居正面前提出了。倘使居正是一个河工专家,也许他可以给一个解决,但是他不是专家,而且工部尚书李幼滋也不是。居正无法,只能把两条提议间接和季驯提出,希望得一个解决。他说:

夫避下而趋虚者,水之性也。闻河身已高,势若建瓴,今欲以数丈之堤束之,万一有蚁穴之漏,数寸之瑕,一处溃决,则数百里之堤,皆属无用,所谓攻瑕则坚者瑕矣,此其可虑者一也。异时河强淮弱,故淮避而溢于高、宝,决于黄浦。自崔镇决后,河势少杀,淮乃得以安流,高家堰乃可修筑。今老河之议既寝,崔镇又欲议塞,将恐河势复强,直冲淮口,天妃闸以南,复有横决之患,而高堰亦终不可保,此其可虑者二也。……不肖有此二端,不得于心,谨此奉闻,幸虚心详议见教,果皆无足虑,言者云云,皆无足采,则坚执前议可也。若将来之患,未可逆睹,捐此八十万之费,而无益于利害之数,则及今亦宜慎图之。如嫌于自变其说,但密以见教,俟台谏建言可也。遄望留神以便措画。(书牍十《答河道巡抚潘印川计淮黄开塞策》)

居正这一封书,完全是商榷的语气,但是季驯看得很清楚,他认为崔镇决口必须塞,遥堤必当筑。他在条陈六事里,曾经说过:“窃惟河水旁决则正流自微,水势既微则沙淤自积,民生昏垫,运道梗阻,皆由此也。”他又说:“照得堤以防决,堤弗筑则决不已,故堤欲坚,坚则可守而水不能攻,堤欲远,远则有容而水不能溢。累年事筑堤者,既无真土,类多卑薄,已非制矣,且夹河束水,窄狭尤甚,是速之使决耳。”季驯对于河工的经验多了。嘉靖四十四年,隆庆四年,他曾经两次总理河道,现在是第三次了。他感激居正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自己底经验和学识报答国家,但是他也认定自己底主张,没有修正底余地。接到居正去信以后,他重新再说一番。这一来果然把居正折服了。居正说:

前奉书,以河事请问,辱翰示,条析事理,明白洞悉,鄙心乃无所惑。然筹画固贵预定,兴作当有次第,今俟潦落之时,且急筑高堰以拯淮、扬之溺,徐观淮流入海之势,乃议塞崔镇。至于萧县以北,上流之工,又当俟河、淮安流,乃可举事。盖此大事,不独措理经费之难,且兴动大众,频年不解,其中亦有隐忧,元季之事,可为大鉴。今之进言者,喜生事而无远图,又每持此以归咎庙堂坐视民患,不为拯救,不知当轴者之苦心深虑也。百凡幸惟慎重审处,以副鄙愿。(同卷答潘印川)

林碧潭底提议推翻了,居正一切听从季驯的主张。后人称居正为偏执,倘使认识居正对于河工的处理,也许不至认为偏执吧!经过这一度论定以后,季驯对于工事,著著进展,万历七年秋后,大功完成,季驯致函居正,推功当轴。居正复书道:

比闻黄浦已塞,堤工渐竣,自南来者,皆极称工坚费省,数年沮洳,一旦膏壤,公之功不在禹下矣。仰睇南云,曷胜欣跃。追忆庀事之初,言者蜂起,妒功幸败者,旁摇阴煽,盖不啻筑室道谋而已。仰赖圣明英断,俯纳瞽言,一举而裁河道,使事权不分,再举而逮王、杨,使冥顽褫魄,三举而曾林道之妄言,仆异议之赤帜,使无稽之徒,无所关其说,然后公得以展其宏猷,底于成绩,皆主上明断,属任忠贤之所致也。公乃举而归之不谷之功,惶愧。(书牍十一《答河道潘印川论河道就功》)

季驯于河工告成以后,上疏神宗,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最后他说起:

臣等乃思欲疏下流,先固上源,欲遏旁支,先防正道,遂决意塞决以挽其趋,筑遥堤以防其决,筑减水坝以杀其势而保其堤。一岁之间,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禾黍颇登,国计无阻,而民生亦有赖矣。盖筑塞似为阻水,而不知力不专则沙不刷,阻之者乃所以疏之也:合流者似为益水,而不知力不弘则沙不涤,益之者乃所以杀之也。旁溢则水散而浅,返正则水束而深:水行沙面,则见其高;水行河底,则见其卑;此既治之后,与未治之先,光景大相悬绝也。每岁修防不失,即此便为永图,借水攻沙,以水治水,臣等愚昧之见,如此而已。至于复闸坝,严启闭,疏浚扬河之浅,亦皆寻绎先臣陈?u故业,原无奇谋秘策,骇人观听者。偶幸成功,殊非人力。实皆仰赖我皇上仁孝格天,中和建极,诚敬潜孚而祗灵助顺,恩威并运而黎献倾心;念转输乃足国之资,轸昏垫切儆予之虑,宵旰靡皇,丝纶屡饬:其始也,并河、漕以一事权,假便宜以任展布,故臣等得效刍荛之言;其既也,逮偷惰以警冥顽,折淆言以定国是,故臣等得尽胼胝之力:俯从改折之议,国计与民困咸纾,特颁赏赉之仁,臣工与夫役竞劝;致兹无兢之功,遂成一岁之内。今两河蒸黎,歌帝德而祝圣寿者,且洋溢乎寰宇矣,臣等何敢贪天功以为己力哉!

季驯上疏以后,工科给事中尹瑾奉命踏勘。万历八年二月,勘毕奏报,降旨加季驯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季驯对于居正的感激,真是彻底,直到居正身后,全家被祸的时候,他还冒着神宗盛怒,上疏请求降恩有释,终于季驯也得到革职为民的处分。这是季驯党庇居正吗?不是。他认识,倘使在万历六、七年间,没有居正底支持,他便没有完成河工,报效国家的机会。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居正底父亲逝世,到万历七年十二月,已经二十七个月了。神宗询问吏部,居正何时服满;吏部复称扣至万历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期满。明代,亲丧守制二十七个月,自闻讣日起算,不计闰月。居正九月二十五日闻讣,所以扣至是日期满。十二月二十三日,神宗派文书官孙斌捧手谕到居正私宅,内称:

谕元辅张少师先生:在京守制,忠、孝两全,今当服满,朕心忻慰,特赐玉带一条、大红坐蟒、蟒衣各一袭、金执壶一把、金台盏一副,用示眷知。念五日早朝毕,候朕于平台召见,以后朝参经筵,俱照旧行,先生钦承之。(见奏疏九服阕谢降敕召见赐衣带金器疏》)

居正复疏中言:“臣敢不益摅丹悃,仰答隆施!倘筋力之未疲,远道宁忘于驱策;如发肤之可效,微生何爱于捐糜?”一切指明这是他那“以其身为荐蓐,使人寝处其上”的志愿。

二十五日早朝以后,居正到文华殿,听候召见。他叩头谢恩以后,跪奏道:“臣前奉钦依,在京守制,服满朝见。”

“先生全忠尽孝,万古留名,”神宗说。

居正重新叩头道:“臣蒙皇上天恩,委曲体悉,故得以少尽臣子之情,不胜感戴。”谢恩已毕,居正又叩头道:“昨蒙圣恩,特降手敕,恩赉殊常,尤不胜感戴。”两度叩谢以后,居正奏称:“昨奉敕谕,着臣以后照旧朝参,臣即当钦遵。但年前数日,尚在三年之内,余哀未忘,仍望皇上俯容,再宽数日,免令朝参陪论,候元旦庆贺后,照旧朝参供职。”

神宗计算年前只剩几天,因此吩咐道;“先生元旦出来也罢。”居正叩头遵旨。

神宗吩咐内监道:“与先生酒饭吃。”居正叩头道谢。

居正又奏道:“臣在制中,屡荷两宫圣母慈恩,赐赉稠叠。今服满,欲诣各宫门外,叩头称谢,未敢擅便,请旨。”

神宗说:“是。着张宏引进。”

居正跟随太监张宏先到慈庆宫外叩头。仁圣皇太后遣内监传旨道:“先生忠、孝两全了,宜益尽心辅佐。”仁圣太后赐银五十两、??丝四表里。

张宏再领居正到慈宁宫。张宏进去,居正在外面叩头。慈圣皇太后是神宗生母,因此说话更觉亲切。她着张宏传旨:“皇帝冲年,凡事多赖先生辅佐,天下太平。今服制已满,忠、孝都全了,宜益尽心处置国事。”慈圣太后吩咐张宏管待居正三杯酒,另外特赐膳九品、金执壶一把、金台盏一副、金镶牙著一双、银五十两、彩段四表里、荤素食八盒、甜食四盒、酒十瓶。(见奏疏九《召见平台记事》,对话用原文。)

万历六年大婚,群臣一概加恩,居正因守制未预,至是吏部题请加恩。神宗降谕,加太傅,岁加禄米一百石,原荫武职伊男,升一级世袭。居正再疏辞免恩命,最后神宗准如所请,完成居正功成不居的志愿。在再辞恩命疏中,(奏疏九)居正提起神宗在日讲时候的谈话:

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

他接受武荫进级的恩赉,但仍辞太傅加禄。他说:

夫施及于己身者,其恩犹浅,施及于子、孙者,其思为深;戴德于一时者,其报有尽,戴德于后世者,其报无穷。今蒙圣恩,怜念臣男,擢之卫司,延以世赏,藐焉弱息,荷此殊荣,斯盖前谕所谓看顾臣子、孙???持?意也。臣不胜感激,不胜顶戴,谨拜手祗领,仍嘱臣后嗣,世效犬、马,仰报生成。(奏疏九《再辞恩命疏》。)

万历八年正月,吏部因居正任一品官,已满九年,例应考满加恩,居正具疏力辞,更提出万历五年在京守制的心境,他说:

臣出则综理国事,尽在公之义,入则守其苴??,执居丧之礼,是臣之不去者,报君恩也,守制者,报亲恩也。士大夫有识者,咸谓皇上之所以处臣,与臣之所以自处,于君臣、父于之情,庶几两全而无害矣。然身虽属于公家,事实殊于见任,今乃又计算前后月、日,通作实历,积日累劳,循例考满,则事同见任,礼旷居丧,君、臣之义虽全,父、子之情则缺矣。皇上昔日之所以处臣,与臣之所以自处者,岂不两失之乎?……盖事必揆诸天理之当,即乎人心之安,乃无歉恨,所谓“求仁而得仁”者。今臣自审,于理欠当,于心未安,故不得不仰控圣明,冀申情款,惟求协夫事理之中而已,非畏人之议己,而故为是喋喋也。伏望圣慈俯鉴愚诚,特停恩命,敕下吏部免臣给由,庶臣得以安心供职,而皇上曲全之仁,与微臣自处之义,终为完善,无所亏缺矣。(同卷《辞考满加恩疏》)

经过居正尽情剖白以后,神宗传旨道:

卿昔为朕勉留,夙夜在公,忠勤弥笃,殊勋茂绩,中外所知。该部题请考满加恩,委系彝典。兹览卿奏,辞俸守制,与夺情起复不同,朕心更觉洞然。卿之所处,实为恩、义两尽,足以垂范万世,特允所辞,以全忠、孝大节。至于卿之勋劳,简在朕心,当别有酬眷。(见上)

万历八年二月,神宗亲耕裸田;三月奉两宫皇太后至天寿山谒陵。居正认定现在是归政的时期了,在扈从谒陵回京以后,随即上疏乞休。他说:

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壬申之事,又亲扬末命,以皇上为托。臣受事以来,夙夜兢惧,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隆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盖九年于兹矣。每自思惟,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今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大礼大婚,耕裸陵祀,鸿仪巨典,一一修举,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手稽首而归政焉。且臣禀赋素弱,比年又以任重力微,积劳过虑,形神顿惫,血气早衰,逾五之龄,须发变白,自兹已往,聪明智虑,当日就昏蒙,若不早自陈力,以致折足复鹜,将使王事不终,前功尽弃,此又臣之所大恐也。伏望皇上特出睿断,亲综万几,博简忠贤,俾参化理,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驾力兔于中蹶。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同卷《归政乞休疏》)

居正归政乞休,本来是一种谋定而动的办法,但是完全出于神宗和其他诸臣底意料,大众都有些茫然。神宗立即下旨慰留:

卿受遗先帝,为朕元辅,忠勤匪懈,勋绩日隆,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归政乞休为请,使朕恻然不宁。卿宜仰思先帝丁宁顾托之意,以社稷为重,永图襄赞,用慰朕怀,慎无再辞。(见上)

居正奉旨以后,再上第二疏。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往内阁办事了,疏中备言:

念臣发迹寒单,赋才谫劣,仰承先帝顾托之重,祗荷皇上眷遇之隆,分当捐身,庶以仰酬高厚之万一,岂敢辄求引退,图遂私怀。但臣葵藿之志虽殷,而犬马之力已竭,一自壬申受事,以至于今,惴惴之心,无一日不临于渊谷,中遭家难,南北奔驰,神敝于思虑之烦,力疲于担负之重,以致心血耗损,筋力虺胄,外若勉强支持,中实衰惫已甚,餐荼茹堇,苦自知之,恒恐一日颠仆,有负重托,欲乞身于圣明之前,非一日矣。独念国事未定,大礼未完,口嚅嚅而不忍言,心依依而未能舍。今赖皇上神圣,臣得以少效愚衷,中外?V安,国家无事,诸大典礼,皆已完就,乃敢一言其私,盖亦度其时可以去而去耳。昔颜回有言,东野毕之马将败矣,步骤驰骋,朝礼毕矣,历险致远,马力尽矣,而犹求马不已。无何而东野毕之马果败。故舜不穷其民力,造父不穷其马力,是以舜无失臣,造父无失马。今臣之乞去,亦非敢为决计长往也,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倘未即填沟壑,国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发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觯?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同卷《再乞休致疏》)

但是神宗坚持不许,圣旨说:

连日不见卿出,朕心若有所失。如何又有此奏!今诸大典礼,虽已奉行,不过礼文之事。机务繁重,赖卿辅理甚切,未便是卿闲逸之时。古之元老大臣,耄耋之年,在朝辅理者不少,卿方逾五十,岂得便自称衰老,忍于言去。宜遵前旨即出,永肩一德,用成始终大忠。著鸿胪寺官,往谕朕意。(见上)

除由内阁拟旨,著鸿胪寺官传谕以外,神宗另颁龙笺手敕,著司礼监太监孙秀,文书房官邱得用,捧到居正私宅。神宗说:

谕元辅少师张先生:朕面奉圣母慈谕云,“与张先生说,各大典礼,虽是修举,内外一应政务,尔尚未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朕恭录以示先生,务仰体圣母与朕???骋信?至意,以终先帝凭几顾命,方全臣节大义,先生其钦承之。故谕。(见同卷《谢圣谕疏》)

慈圣太后和神宗底谕旨来了,鸿胪寺官、司礼太监、文书房官都在那里奉旨催促供职。在君臣大义的标准下面,居正没有徘徊底余地。他只有提出扈驾山陵,触冒风寒,和近闻三弟居易讣音,感伤致病的理由,请求给假数日,容其调理,少可以后,即行供职。这一次神宗俞允了,数日以后,居正仍回内阁办事。

居正书牍中,屡次提到归政乞休的故事。他说:

仆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须退休,以明臣节。况当典礼告成之日,正息肩税驾之时,抗疏乞休,甚非得已。乃圣恩留谕再三,未忍固求私便,辄复就列,徐俟再图。(书牍十二《答贾春宇》)

正少无世韵,宿有道缘,不意为时羁绁,遭遇明主,备位台司,十余年间,负重剖繁,备极辛楚,然遵道之志,未敢少衰也。顷者赖天之灵,中外?V安,国家无事,乃稽首归政,恳疏乞骸,亦欲逖慕留侯,庶几得弃人间事矣。乃蒙圣谕谆切,朝议恳留,不得已,辄复视事,以俟徐图,但恐世缠日锢,归宿无期,觖怅觖怅。(同卷《寄有道李中溪言求归未遂》)

弟德薄享厚,日夕栗栗,惧颠跻之遄及耳。顷者乞归,实揣分虞危,万非得已,且欲因而启主上以新政,期君臣于有终,乃不克如愿,而委任愈笃,负戴愈重,?]弱之躯,终不知所税驾矣。奈何,奈何!(同卷《答司寇王西石》)

去秋及今,四奉台教,以公私多故,久稽裁候。中间以典成乞休,关出处大节,且妄心??陋,师心独任,不请先生长者之明训,率尔行之,罪死罪死。正膺重任,九年于兹,恒恐不保首领,以辱国家。兹幸主德日清,内外宁谧,诸大典礼,皆已竣事,乃以其间,乞不肖之身,归伏垅亩,以明进退之节,不得已也。重蒙主上暨圣母诲谕谆谆,恩礼申笃,正诚迫于大义,不敢自爱其死,复?w勉就列,然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吾师何以教之?(书牍十四《答上师相徐存斋二十八》)

弟以谫劣,谬膺重任,恒恐中道颠蹶,有负夙昔期许之心。兹幸主德日新,国家无事,弟乃以其间乞身而归,未蒙俞允,付嘱愈重,早夜兢兢,诚不知死所矣。翁素怜我,何以策之,俾获全于末路乎?(书牍十二《答石麓李相公》)

贾春宇名应元,时为大同巡抚,大致和居正关系不深,因此居正对他底话有些闪铄。王之诰、徐阶、李春芳和居正关系较深,这几封信,值得仔细寻味。尤其王之诰是居正底亲家,所以说话更切实。

从居正以上,高拱、徐阶、严嵩、夏言,凡是当过国家大权的,最后都支付了最大的代价。有的被杀,有的儿子被杀;即使幸而不死,也常有被杀的危险。这一个传统太危险了,时时给居正以威胁。万历五年,居正没有去位,实际也不免有些惧祸的意思。他说:“恒恐不保首领以辱国家。”知道这一个时期实际政治情形的人,一定明白居正不是乱说。从五年到八年,居正底政治地位更加巩固,然而居正底危险也更加扩大。一切的危险都发生在神宗身上。

明朝的政治情形,有一点和前后不同的地方,便是没有摄政的制度。英宗九岁即位,世宗十六岁即位,神宗十岁即位,嘉宗十六岁即位,都没有摄政或是太后垂帘听政的传统。在这一群皇帝中间,世宗最能干,即位不久,大权随即到手,嘉宗是一个白痴,大权始终旁落:英宗、神宗即位时的年龄更小,当然谈不到亲政,英宗初期的杨士奇、杨荣、杨溥,和神宗初期的高拱、张居正,名为内阁大学士,其实是摄政大臣,这是无可否认的史实。三杨始终维持一个合作的局面。高拱、张居正当穆宗在位的时候,在最后的阶段里,已经不能并存,神宗即位以后,居正利用政治机会,撇开高拱,成为实际的独裁者,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史实。以后居正逐渐巩固既得的政权,内而内阁、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居正推荐的人,言官之中,御史、给事中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听居正底指挥。在神宗尚幼的时候,这个正和《古文尚书?伊训篇》所说的“百官总已以听冢宰”,《伪孔传》“伊尹刮百官,以三公摄冢宰”相合。但是现在神宗年已十八,久已超过应当亲政的时期。居正当国,便等于神宗失位,成为不能并立的形势。在这一个情态之下,居正头脑糊涂一点,便可以做王莽;气魄大一点,也可以做曹操。但是居正不是王莽、曹操,而且在那个提倡忠孝的环境之下,也不容许王莽、曹操的产生。居正以忠孝自负,而忠孝自负的主张,又和专权当国的现实,不能融洽,心理遂陷于极端的矛盾状态。

矛盾的心理,惧祸的心理,最后驱使居正走上归政乞休的路线。以威福奉还主上,也许神宗不至于不容自己优游林下吧!他甚至说不敢决计从此一去不返,只要稍许休息,日后在必要的时机,仍然“朝闻命而夕就道,效死疆?觯?亦所弗避”。(见《再乞休致疏》)这是委婉的说法,只想神宗给他一个脱身的机会。居正不是没有机权的人,但是这一次的乞休,确是出于至诚。摄政的皇帝做过八、九年,明代开国以来,四个在位的皇帝,时期都没有这样长,居正还不应当满足吗?对内对外,整个的国家上了轨道,自己去位以后,内阁里面张四维、申时行,都是自己引进的人,谅意不至于反噬。江陵的家产虽然不大,但是总算富厚了,那里有五十几岁的老妻,有儿子,还有最近新添的三、四个孙子,门庭以内,充满快乐的空气,为什么不回去?居正又曾说过:“不谷比者抗疏乞归,’群情惊惑,不知鄙意固有在也。夫不得决去于宅忧之时,而乃乞骸于即吉之后,此岂寻常大臣所为进、退者耶?顾此意不敢以告人,而世亦无知我者。兹承华翰,深获我心,但奖借过情,深用为愧耳。”(书牍十二《答宪长徐中台》)徐中台怎样“深获我心”,我们无从知道,但是从居正和他的关系而论,中台还够不上深谈,居正之言,只是一种机权。假如我们记得居正宅忧之时,神宗年十五岁;乞骸之时,神宗年十八岁:那么我们不难深获居正底用心。

一切都看在那个小农之女底目光里。是因为她从民间出身,接近大地,所以赋有特殊的智慧,惊人的常识吗?我们不敢说。但是她能了解居正,她对神宗说:“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这是一位随时督责,随时罚跪的母亲,连外祖父武清侯李伟都畏惧她,有一次外祖父做错事,圣母把他召进宫内,切实训戒,(见《明史》卷三????《外戚传》)何况自己?”神宗又在沉思了。龙笺手敕提到圣母慈谕,实际是把居正摄政的时期,再延长十二年;也就是神宗底失位,再延长十二年。神宗说过:“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这九个字,值得仔细玩味。在虚君政治制度没有确实成立以前,这一种办法,必然会造成皇帝和首辅的决斗。残忍的女人啊!一位毛妃,造成居正和辽王宪【火节】的决斗;一位李太后,造成居正和神宗的决斗。这才是人生的不幸。居正自言“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又言“付嘱愈重,早夜兢兢,诚不知死所矣”。这些话都是事实。但是他现在竟没有自全之策。‘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尽头竿究竟不是一个安全的地位。

就在八年三月,居正得到一件大喜的事,他底第三子懋修中了殿试第一人。这一次主考是内阁申时行、侍郎余有丁。在当时的情状下,首辅底儿子当然会高中的,何况懋修在兄弟中,才具较高呢?主考阅卷,拟定懋修第三,进呈御览。神宗看过以后,改为第一。这一科,居正长子敬修也成进士。居正六子:敬修、嗣修、懋修,至此都成进士,第四子简修,加恩授南镇抚司佥书管事。

八年闰四月两广总督刘尧诲奏报讨平八寨。两广的吏治,向来是一个问题:吏治不清,地方不安,人民起义,和少数民族的暴动,成为相应而来的事实。八寨在广西桂林、平乐两府,本来是僮人群居的场所。隆庆年间,殷正茂进兵古田的时候,八寨先降,于是并龙哈、??咳为十寨,立长官司。万历六年,曾经有一次动乱,两广总督凌云翼随即进兵。云翼去职以后,尧诲继任,八寨又来一次动乱。居正和尧诲讨论过几次:

广右议征八寨,此或不容已者,已属本兵从其请矣。(书牍十一《答两广刘凝斋》)

八寨之征,在两镇似不容已,本兵已复从其请。(同卷《答两广刘凝斋论严取与》)

这都是万历七年的事。第二年八寨敉平,居正谈到两广的情况。

八寨兵已奏捷,谅此时竣事矣。武弁游民,私买贼级,乃广中沈锢之病,今得力祛此弊,则功赏皆实。但先年有旨,凡大举征剿,皆宪臣亲临纪功,今不知纪功是何司、道官。纪功得人,积弊乃可革也。黄总戎颇有志向,不安下流,但微负气。将官负气,正可驾驭而用之,固愈于颓靡、懦熟,剥削以事结纳者也。俟到任信至,如尊谕戒谕之。(书牍十二《答刘凝斋》)

八年二月,河工勘报完成,潘季驯升工部尚书兼副都御史;这是一个崇衔,其实用不到管事。明朝有添注官,在实缺官以外,临时添设,本来是一种酬劳的意义。但是季驯在河工已久,委实需要休息了,居正想起前任两广总督凌云翼,现任南京兵部尚书,只是一个闲曹,决定派云翼总督漕运,以为代潘的地步,同时再调潘代凌,成为潘、凌对调。他分别和两人说起:

两承翰教,领悉。比者平成奏绩,公之肤功,固不待言,然亦借督、漕同心之助,况河、漕归并,已有成命,则今之代江(漕运侍郎江一麟)者,亦即以代公,不可不慎也。反复思之,莫如洋山(云翼)公为宜。此公虚豁洞达,昔在广中,仆妄有指授,渠一一取其意而行之,动有成功,则今日必能因袭旧画,以终公之功,一善也。官尊权重,足以镇压,二善也。留京参赞(南京兵部尚书兼参赞南京军务)重任也,朝廷加意河、漕,特遣重臣以行,则在事诸臣,谁不奋厉?三善也。南中道近,闻命即行,不烦候代,则漕事不致妨废,且得数月与公周旋,同心计处,何事不办,四善也。公即旦夕回京,亦不过添注管事,骈枝闰位,何所用之?不如即代洋山,是身不离南中,可以镇异议,属人心,此中八座虚席,一转移间,又无妨于他日之柄用,于公亦有利,五善也。有此五善,虑之已熟,故违部议而请上行之。恐公不达鄙意,敢布腹心。(书牍十二《答河道潘印川》)

向承教,粤中经理,不辞再劳,具见公忘身徇国,不胜敬仰。后思彼中事体,近已略定,好议喜事者知鄙意有在,亦自敛戢,而不敢复兴事端,今若无故易置,反觉多事;且瘴病之乡,亦不忍再烦也。河、漕虚席,因忆公鸿猷伟略,优游留省,无以骋才,而河、漕重任,比之东粤,尤为紧要,先朝尝特遣重臣经理;且二三年间,仆力主印川公治河之策,幸有成功,今仍须素有威望者继之,庶可以行仆之意而终潘之功。博求中外,无如公者,故暂借经理。他日此中八座或虚,一转移间,其事又甚易也。恐公不达所以借重之意,而有外于左右,故略布区区,万望鉴谅。(同卷《答南兵兼河道凌洋山》)

居正在政治方面的成绩,逐日进展,但是对于居正不满的呼声,仍然不断。八年三月,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奏匡时五要,请广取士之额,宽驿传之禁,省大辟,缓催科;最后提出言路当开。他说:

近者台谏习为脂韦以希世取宠,事关军国,卷舌无声,徒摭不急之务,姑塞言责,延及数年,居然高踞卿、贰,夸耀士林矣。然此诸人岂尽?G诟无节,忍负陛下哉?亦有所惩而不敢尔!如往岁傅应祯、艾穆、沈思孝、邹元标,皆以建言远窜,至今与戍卒伍,此中才之士所以内自顾恤。宁自同于寒蝉也。宜特发德音,放还诸人,使天下晓然知圣天子无恶直言之意,则士皆慕意输诚,效忠于陛下矣。

世卿此疏直指居正,当然引起居正底激怒。因此吏部尚书王国光改世卿为楚府右长史。明代王府官不易升调,一入王府,实际成为禁锢,世卿这一次调任,其实是一个严重的处分。

八年八月间,刑部侍郎刘一儒致书居正,讨论时政。一儒,夷陵人,是居正底亲家,居正底女儿嫁给一儒之子戡之。在新妇进门的时候,一儒看到妆奁中的珠玉锦段,盈箱满筐,连忙吩咐另行封锁,一概不许动。一儒当然有他底计算,儿妇谈不到反对。居正在政治上的地位,正在不断亢进,一儒和他说:

窃闻论治功者贵精明,论治体者尚浑厚。自明公辅政,立省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治功既精明矣。愚所过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今综核既详,弊端剔尽,而督责复急,人情不堪,非所以培元气而养敦浑之体也。昔皋陶以宽简赞帝舜,姬公以??大告成王,沦洽当代,矩撑后世,愿明公法之。(《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

家园 第十二章 Part2

假如居正接受一儒底忠告,定然可以收回大部分的人心,但是居正接受这个忠告,便不是居正了。万历初年的政局,终于留下精明有余,浑厚不足的印象。

朝廷大政,一切有居正负责,十八岁的神宗,闲得没有事做,四书五经无须再读了,他便慢慢地寻求消遣的方法。皇上所住的是乾清宫,宫里的内监大、小不等,管事的称为牌子太监。乾清宫牌子太监孙海、客用,既然负责伺候皇上,他们便逐渐引导神宗寻求娱乐。有时皇上带同太监们,短衣窄袖,一同出宫,值游竟日。怕什么?手上带的是刀杖,根本不怕什么意外。一次神宗到西城,正在喝过酒以后,醉眼蒙胧地吩咐小内监唱曲子。也许是小内监撒娇吧,偏不肯唱。这是欺君之罪,还了得!皇上有的是刀子,哗喇一声,刀子出鞘,吓得小内监直抖,旁边的人求情,经过使劲鞭挞以后,这才平了神宗之怒,但是到底还把小内监底头发割下,实行割发代首的故事。真有趣,整个的人生都戏剧化了。神宗仍在兵杖簇拥的中间,带醉回到乾清宫。

神宗酒醒以后,冯保久已奏明慈圣太后了。慈宁宫的太监正在催促神宗前去。没奈何,去罢!慈圣太后看见神宗,喝声跪下。神宗长跪在那里,听圣母底训导。慈圣太后把神宗底过失,一五一十地数说一番。神宗无从辩护,眼泪簌簌地落下,最后他只有请求慈圣太后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慈圣这才吩咐神宗检出一本书来。重行长跪以后,皇帝打开书本一看,正是《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他读到“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眼泪从眼眶里直流,想不到一晚的狂欢,得到这样严重的后果。(令取《霍光传》入览事,见《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

现在的霍光是张居正。但是居正恳请慈圣太后准予神宗改过,他提出这只是一时的糊涂,究竟和昌邑王不同。慈圣太后意转以后,才吩咐居正代神宗下罪己手诏,一份给太监们,一份给内阁。罪己的语句,着实委屈神宗,但是不是这样,挽回不了圣母底盛怒。居正竟写下了。(令居正草帝罪己手诏事,见《明纪》卷四十。《明史?冯保传》作保属居正草帝罪己手诏。)

孙海、客用凡事引诱,无所不为,著降作小火者,发去孝陵种菜。尔等司礼监,并管事牌子,既受朝廷爵禄,我一时昏迷,以致有错,尔等就该力谏乃可。尔等图我一时欢喜不言,我今奉圣母教诲我,我今改过,奸邪已去。今后但有奸邪的小人,尔等司礼监并管事牌子,一同举名来奏,该衙门知道。(见奏疏九《请处治邪佞内臣疏》)

昨朕有御笔帖子,先生看来未曾?孙海、客用,朕越思越恼,朕今又降做小火者,发去南京孝陵种菜。先生等既为辅臣,辅弼朕躬,宗庙社稷,所系非轻,焉忍坐视不言?先生等既知此事,就该谏朕,教朕为尧舜之君,先生等也为尧舜之臣。朕今奉圣母圣谕教诲,朕悔过,迸去奸邪,先生等各要尽心辅朕。(见同卷《请汰近习疏》)

居正和冯保商议以后,觉得孙海、客用处分嫌轻,立即上疏再求加重,充做净军,神宗当然照准。其次冯保提出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应得之罪,其他内监一概责令自陈,切实整顿。这次居正上疏,在神宗和居正的关系上,留下重大的影响:

臣等恭诵纶音,不胜钦仰,不胜惶愧。仰惟皇上天挺圣资,幼而聪颖,自临御以来,讲学勤政,圣德日新,臣等每自庆幸,以为亲逢尧舜之主,庶几复见唐虞之治矣。乃数月之间,仰窥圣意所向,稍不如前,微闻宫中起居,颇失常度,臣等心切忧惶,但身隔外廷,不知内事,即有所闻,未敢轻信,而朝廷庶政,未见有阙,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恭侍日讲,亦曾举孔子益者三乐,损者三乐,并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两章书,请皇上加意省览,盖亦阴寓讽谏之意。又数日前,曾问文书官云:“臣闻皇上夜间游行,左右近习皆持短棍兵器,此何为者?”乃文书官回说:“并无此事。”臣等亦遂以所闻为妄,不敢复言。连日因睹御笔帖子,处治孙海、客用两人,因而询访,始知此两人者,每日引诱皇上燕闲,游宴别宫,释去法服,身著窄袖小衣,长街走马,挟持刀仗,又数进奇巧戏玩之物,蛊惑上心,希图宠幸。臣等连日寝食不宁,神爽飞越,可借天生圣主,被这几个奸佞小人,引诱蛊惑,一至于此,拟俟日讲时,面奏谏劝,以尽愚忠;乃蒙圣母谆谆教戒,皇上幡然改悔,迸去奸邪,引咎自责,又宣谕臣等,尽心辅导,此盖九庙列圣之灵,默启我圣母之心,形之谴责,阴佑我皇上之心,自悔前非也。夫人孰无过,惟过而能改,则复于无过。自兹以往,皇上依然为尧舜之主,臣等亦庶几可勉为尧舜之臣矣。宗社生灵,易胜庆幸!但古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臣等窃闻近日引诱之人,在孙海、客用,固为尤甚,而其中谄佞希宠,放肆无忌者,尚不止此二人。如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者,皆不良之人,其罪亦不在孙海、客用之下。今皇上既将此二人,置之于法,以示悔过自新之意,则孙德秀等,亦不宜姑容在内,以为圣德之累。伏望皇上大奋乾断,将孙德秀等一体降黜,以彰日月之明。其司礼监管事等官,平日为忠为佞,谅莫逃于圣鉴,合无俱令自陈,请自圣断:老成廉谨者,照旧管事;谄佞放肆者,悉加汰黜。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扫宦者之星,亦宜大行扫除,以应天变,以光圣德,此皇上修德改过之实政也。臣等又闻汉臣诸葛亮云:“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预闻。臣居正又亲承先帝遗命,辅保圣躬,比之二臣,责任尤重,今乃徒避内外之嫌,不行直言匡救,以致皇上有此过举,孤负先帝付托之言,万死不足以自赎,除痛自省励以图报称外,既蒙皇上明发德音,昭示圣意,臣等此后亦不敢复以外臣自限,几皇上起居及宫?啄谑拢?但有所闻,即竭忠敷奏,及左右近习有邪佞不忠,如孙海、客用者,亦不避嫌怨,必举祖宗之法,奏请处治,仍望俯允施行。皇上亦宜仰遵圣母慈训,痛自改悔,戒游宴以重起居,专精神以广民嗣,节赏赉以省浮费,却珍玩以端好尚,亲万几以明庶政,勤讲学以资治理,庶今日之悔过不为虚言,将来之圣德愈为光显矣。臣等无任沥血哀恳之至,伏惟圣慈鉴宥。(奏疏九《请清汰近习疏》)

神宗得疏以后,御批“览卿所奏,具见忠爱,依拟行”。同时孙德秀、温泰、周海奉旨降三级,私家闲住,永不叙用,其司礼监及管事牌子等都着自陈。

这一次是一个小小的斗争。在这个斗争里,神宗在一边,李太后、冯保、张居正在一边。斗争底结果,神宗失败了,罪己手诏,只能增加失败者底惭愤,成为日后报复底张本。冯保利用自陈底机会,在宫廷内可以逐渐排斥异己。居正直言干涉皇上宫?灼鹁拥仁拢?权限非常扩大,久已超越大学士票拟谕旨的本分。一切的政局,正在转变的当中,直到万历十年居正死后,再来一次清算。

居正《清汰近习疏》底精神,完全是诸葛亮《出师表》底再现。居正底标准人物是伊尹、周公、诸葛亮。他当国十年的成绩,也处处摸拟三人,但是居正忘去了神宗不是太甲、成王、后主。关于太甲、成王的故事,因为古史方面的问题纠缠太多,姑不置论。后主底个性,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是一个平庸到无可奈何的人物,但是他知道自己平庸,一切都听诸葛亮指挥。诸葛亮死了,他秉承诸葛亮底遗言,用蒋琬、费掉、姜维。他没有主张,因此他也不作主张。蜀汉以全未开发的一隅之地,和中原抗衡四十年,委实不能说不是后主知人善任的成绩。神宗是另外一个形态的人物。神宗聪明,有主张,有决断,但是同时也是颓废,好利,不知上进。居正当国的时候,国势蒸蒸日上,但是居正殁后,神宗不能再用第一流的人物,申时行底才具,不是没有,但是在那个环境之下,只能优柔便辟,采取明哲保身的途径。后来明朝亡国之祸,其实都在神宗时代撒下种子。居正把神宗当后主看,这是居正认识的错误。我们把诸葛瞻底任用,和张敬修底自杀相比而论,便会知道认识错误,真是一个可怕的事件。

神宗罪己手诏既下以后,居正意识到他底放荡,完全是闲极无聊的结果,所以利用反省的时机,请求敷陈谟烈。他说:

先该臣等面奏,皇上春秋鼎盛,宜省览章奏,讲究治理,于字书、小学,不必求工,以后日讲,请暂免进字,容臣等将诸司题奏,紧要事情,至御前讲解,面请裁决。伏奉谕旨,臣等钦遵举行外,但数月以来,应奏事件,与日讲之期,多不相值,或系常行细务,又不敢烦?E圣聪,即恭侍讲读,须臾而毕,拱默而退,不得供奉燕闲,从容陈说,虽欲竭悃款之愚,效献替之益,其道无繇,非臣等面请奏事之初意也。顷奉圣谕,责臣等以尽心辅导,臣等夙夜思惟,图所以仰承德意,启沃圣心者,窃以为远稽古训,不若近事之可征,上嘉先王,不如家法之易守。昔伊尹、周公,矢漠作诰,撮其大指,不过两言:曰“明言烈祖之成德”,曰“觐扬文武之光烈”而已。唐宪宗读《贞观政要》竦慕不能终卷,宋仁宗命侍臣读《三朝宝训》及《祖宗圣政录》:前史书之,皆为盛事,良以羹墙如见,自不忘继志之事,耳目既真,又足为持循之地,守成业而致圣治,莫要于此。仰惟我二祖开创洪业,列圣纂绍丕图,奎章睿谟,则载之宝训,神功骏烈,则纪之实录,其意义精深,规模宏远,枢机周慎,品式详明,足以迈三、五之登闳,垂万亿之统绪,此正近事之可征,家法之易守者也。夫皇上所践者祖宗之宝位,所临者祖宗之臣民,所抚驭者祖宗之舆图,所凭借者祖宗之威德,则今日之保泰持盈,兴化致理,岂必他有所慕,称上古久远之事哉?惟在皇上监于成宪,能自得师而已矣。(奏疏九《请敷陈谟烈以裨圣学疏》)

居正吩咐翰林院诸臣,就列朝宝训、实录,撰为《谟训类编》。共分四十款,排日进讲。他底心理还是隆庆六年十二月进《帝鉴图说》的心理。疏中又言“但使工夫接续,时日从容,自可以开发聪明,亦因以练习政事。伏望皇上留神听览,黾勉力行,视训录之在前,如祖宗之在上,念念警惕,事事率由,且诵法有常,缉熙无间,即燕息深宫之日,犹出御讲幄之时,则圣德愈进于高明,圣治益跻于光大,而臣等区区芹曝之忠,亦庶几少效万分之一矣’。

万历九年正月初五日,神宗在文华殿斋宿,这一天大风来了,黄尘蔽天,神宗吩咐文书官和居正说:“今日风气不详,恐有边事,与先生说,可申饬边臣,加意警备。”居正听到以后,立刻传谕边镇,准备应付。

一直到现在,北方的边事还时时萦绕君臣的怀抱。比较松一点的是河套。在那里的鞑靼已经衰弱,正如居正在万历八年和三边总督郜光先所说的“精兵健马,消耗过半,东借助于顺义不获,西修怨于瓦刺不能,其衰弱无能为之状亦见矣”。(书牍四《答三边总督》)

最成为威胁的是土蛮。土蛮向东可以进攻辽东,向南可以进攻蓟州,所以双方都时时在警戒的当中。辽东的李成梁,和土蛮交战几次,在战事方面有相当的把握。蓟州的戚继光,正以威名太大,土蛮远去,因此没有立功的机会。万历八年秋间,传闻土蛮南下,居正连忙去信说起:

前顺义部下酋长,密报土蛮入犯消息,即驰语蓟辽军门戒备,数日以来,警息沓至,西虏所报不虚矣。不谷料此贼必窥滦东。今日之事,但当以拒守为主,贼不得入,即为上功,蓟门无事,则足下之事已毕,援辽非其所急也。贼若得入,则合诸路之兵坚壁以待之,毋轻与战。我兵不动,贼亦不敢开营散抢,待之数日,贼气衰堕,然后微示利以诱之,乘其乱而击之,庶万全而有功。足下经营蓟事十年,今乃得一当单于,勉之勉之。辱示以破虏为己任,具见许国之忠,但古之论战者,亦不全恃甲兵精锐,尤贵将士辑和,和则一可当百,不和虽有众弗能用也。窃闻北人积谈于南兵久矣,今见敌则必推之使先,胜则欲分其功,败则必不相救,则足下之士,能战者无几耳。军情乖离,人自为心,鼓之而弗进,禁之而弗止,虽有严刑峻法,将安所施?羊羹之事,可为明戒,足下宜深思之!时时查军情向背,布大公,昭大信,毋信谗言,毋徇私情,毋以喜行赏,毋以怒用罚,部署诸将,宜以食多而养厚者当先,毋令失职怨望者当剧处。虚心受善,慎毋偏听,察军中如有隐郁,亟与宣达。平日号令,如有未妥,不妨改图。士卒毋分南北,一体煦育而拊循之,与最下者同甘苦,务使指臂相使,万众一心,知爱护主将如卫头目,则不待两军相遇,而决胜之机在我矣。如是,乃可以一战望成功也。惟足下豫图之。不谷平生料事,往往幸中,凡所与足下言者,须句句体认,不可忽也。(书牍十二《答总兵戚南塘授击土蛮之策》)

鞑靼诸部之中,势力最大的当然是俺答。自从俺答封为顺义壬以后,实际上成为朝廷底附庸,接受朝廷底命令,约束部下。但是俺答对于部下,时时感觉不易驾驭。俺答底长子黄台吉,便是一个不易驾驭的人。大致是万历八年吧,黄台吉看见土蛮出兵虏掠,羡慕的了不得。他坦白地和父亲说,自己准备向朝廷开战。

“宣大是我买卖地方,汝不可胡做,别处我亦不管,”俺答说。除黄台吉外,其次是青台吉。他是老把都底儿于,俺答底侄儿。青台吉和土蛮取得联络,因此在北边成为威胁,居正对他,永远不能放心。

在俺答精力充沛的时候,当然他可以统制一切,但是现在俺答病了,黄台吉、青台吉这两位同堂兄弟,益发不受约束。居正还忧虑到俺答身后,部下分裂,固然不易统制,倘使完全为土蛮吸收,更成为朝廷底大害。八年、九年之间,来往于居正胸中的便是这许多问题。在书牍中一一可指。

辱示虏情,一一领悉。顺义病既狼狈,岂能复起?土蛮素无远略,且与西部不睦,岂肯为之勤兵报怨?切尽(即切尽台吉、俺答侄孙。)之请,亦必不能成,虏势穷蹙可见矣。顺义一故,变态百出,顾吾所以应之何如?此事当劳公经画,然拓土开疆,安边服远,亦在于此。今宜事事设备,预为之图,以待其变可也。(同卷《答宣府总督郑范溪》。按即郑洛。)

近得西部消息,言顺义病已沈锢,部下酋长,各自为心。此酋死,虏中当大乱,恐土酋将乘其敝,诸制御方略,愿公预图之,预练兵积食,密于自治,以待其变耳。(同卷《答宣府张巡抚》。按即张佳胤。)

黄酋桀骜,殊为可恶,然闻此酋素狂躁无礼,倏忽喜怒。彼见其父病中,与之修好,遂???裢?言,然非有谋画素定也,但安静以驭之,严备以待之,毋轻徇其请,毋激致其怒,彼计沮气衰,将自敛矣。近闻已就羁绁,入市有日,未知究竟何如。(同卷《答大同巡抚贾春宇》)

两奉华翰,一言顺义求讨,一言黄酋桀骜,详观来文与公回谕,悉与鄙见悬合,敬服。黄酋狂躁,反复不常,乃其故态,其言作反,未必实有此谋,但虚吓耳。惟安静以处之,严备以待之,久之计沮气衰,伎俩已尽,自当入祁矣。彼不来市,我亦省费,不必责其来补,但移书顺义责以负约,使屈在彼。彼敢来犯,即简锐击之,若不来犯,亦不必往讨也。(同卷《答宣大巡抚郑范溪》。按题衔误。)

黄酋孤穷之虏,无马可市,但肆言恐吓,欲白骗耳。今既稍有所获,来市恐未有期。其市不市,亦无足为轻重,不必固要之,中彼要挟之计。然此虏轻躁寡谋,骄盈已极,若以计图之,亦可获也。(同卷《答大同巡抚贾春宇》)

黄酋近闻已赴西市,惟镇静以处之。彼之伎俩有尽,终当入祁也。差人回,渠有何说?若只寻常进赏之言,惟付之不问耳。上酋已入辽左,蓟门亦甚戒严,西酋诸部,皆有随行者。闻顺义夙疾又发,冬春之间,恐难起也。(同卷《答蓟辽总督张??崃》。按??崃即佳胤,题衔误。)

以上都是万历九年正月以前的事。经过正月初五神宗传诏警戒以后,各边巡视更加吃紧,郑洛在边界上获到黄台吉部众,居正立即和郑洛说:

黄酋部众作贼,我所擒者,系被至亲,谅所欲得者,且勿轻与之,待顺义罚处如约,另立誓词,将往年横索等项,一一改图,然后遣之。前奉圣谕,方以边事为念,会华翰至,即封上御览,以见公筹边之功。此后如有重大虏情,密示于仆者,宜具衔禀报,当即以原帖奉奏也。(同卷《答宣大巡抚郑范溪传备边》。按题衔误.)

青台吉对于中国表示服从,但是其弟满五大仍和土蛮勾结,土蛮入犯辽东的队伍中,时时有青台吉底部属。因此居正对青台吉,不能放心,但是他主张交付俺答,增加俺答底责任,便是增加朝廷底威信。居正和张佳胤屡次说过:

来谕谓战可恃而后和可坚,最为得策。惟公著实行之,不徒为目前支吾之计,边圉幸甚。青酋东行祭神,亦往年常事,但载甲以行,委属可疑,已行该镇防备。(同卷《答蓟辽总督张??崃》。按题衔误。)

青酋既认二弟东犯,亦见畏顺,俟其回巢,罚处为当。然此酋与东虏合从,不独今岁为然,今虽罚惩,恐亦不能终禁,此后但责令探得东虏作贼的耗,即飞报我知,使我得准备,亦足以明彼心迹。即去秋土蛮入辽左,其中亦岂无贡市之夷,幸大同、山西于市场上侦得消息,密以告仆,即夙戒蓟辽,整旅以待,故无大失,然亦未曾深究西虏也。(同前)

辱示,青酋既有罚处二弟之意,宜就机告于顺义处之。黄酋之不直东虏,岂是忠心?彼盖亦欲效东虏所为,顺义所制不得肆,见东虏东掠西市,两利并获,故不平于心耳。……公所谕其来使,词严义正,足以尊朝廷之体,消逆乱之萌,须著落顺义处之。彼虽老,素为诸部所畏也。鄙意初谓不必奏闻,后思其事关系颇重,似非诸公所能自了者,待计划已定,期于必遂,乃以上闻可也。然犬羊无信,惟利是趋,即经此处分,他日亦不能缚其手足。此后宜责令侦得东部约从消息,即飞报我知,在彼得阳明其心迹,在我得阴为之备。即今秋土蛮纠众犯辽,其中亦有西虏,幸贾大同、(大同巡抚贾应元,即春宇)高山西(山西巡抚高文荐)于贡市时,得些消息,走报于我,即夙儆该镇,预为之备,故虏虽众,而在我无失。比者宁前虏原不多,而在我反有损折,此其豫与不豫相远矣。近得郑公书,只云青酋部众东犯之事,未审虚的。此言过矣!夫虏犬羊也,能保其不变乎?蓟镇属夷,岁岁人贡,亦岁岁作贼,辽人不能归咎于蓟镇,岂能责望于宣大乎?夷情多变,推在随宜审处之耳。(同上)

九年正月,推行一条编法,同时下令裁减诸司冗官,及各省司、府、州、县官凡一百六十余员。居正在大政方面,还是著著不懈地进行。同时期里,神宗底心绪,也似乎安定下来了。居正奏请用翰林官更番侍直,他说:

臣等伏睹皇上近日以来,留神翰墨,一切嬉游无益之事,悉屏去不御,仰惟圣学该洽,睿志清明,臣等不胜庆忭。夫人主一心,乃万化从出之原,亦众欲交攻之会,必使常有所系,弗纳于邪,然后纵逸之念不萌,而引诱之奸不入。故虽笔札小技,非君德治道所关,而燕闲游息之时,借以调适性情,收敛心志,亦不悖于孔氏游艺博文之指,比之珍奇玩好,驰骋放佚之娱,则相去远甚,未必非皇上进德养心之一助也。但臣等窃见前代好文之主,皆有文学之臣,载笔操觚,奉侍清燕,如唐有天策、瀛洲之选,供奉、待诏之员,宋有秘阁待制、二馆著作,或承诏登答,或应制赓酬,皆于语言文字之中,微寓风劝箴规之益,即今之翰林官是也。国朝建置翰林,于一榜进士中,拔其英俊特异者,除授此官,固欲储养德望,以备启沃,任枢机,然文史词翰,撰述讨论,亦其本等职务,皇上即有任使,不必他求。如日讲诸臣,皆文学优赡,臣等慎选以充,见今记注起居,日逐在馆供事外,其余见任翰林各官,亦皆需次待用者。臣等拟令分番入直,每日轮该四员,与同日讲官,在馆祗候。皇上万几之暇,如披阅古文,欲有所采录,鉴赏名笔,欲有所题咏,即以属之诸臣,令其撰具草稿,送臣等看定,然后缮写,呈进圣览。或不时召至御前,面赐质问,令其发摅蕴抱,各见所长,因以观其才品之高下,他日量能擢才,自可断于圣衷;且诸臣因此,亦将自庆遭逢,益图称塞,争相淬励,以求见知于上,其于圣明辨材审官之道,亦默寓于中矣。臣等不胜???吃钢抑?诚。(奏疏十《请用翰林官更番侍直疏》)

这是一篇很平常的奏疏,但是在这篇奏疏里,透出居正那番希望神宗亲贤臣,远小人的忠恳。

九年春间,重新提出外戚恩荫的问题。万历七年,神宗后父王伟封永年伯,居正提出嘉靖八年会议底结果,指明只能“以荣终身”,当时神宗没有注意。现在神宗派文书房官邱得用传谕内阁,将王伟弟王俊、男王栋、加恩授职,居正随即拟定奏复。邱得用又来了,口传圣谕道:“正德年间,皇亲夏助等,俱授锦衣卫指挥等官世袭,今何止授千户,又无世袭字样?”这是诘问,也有一些不满。居正很灵敏地把王俊底官阶提高,但是拒绝给予世袭字样。他说;“仰推皇上笃眷中宫,加恩外戚,此乃情理之至,臣等敢不仰承。”但是他随即指出理由,使神宗不能不接受。居正说:

臣等恭惟祖宗定制,武职非有军功,不得世袭。正德年间,政体紊乱,至世宗皇帝,以聪明至圣,入承大统,将以前敝政,一切改正,以复我祖宗之旧,正今日所当遵守者。当先帝龙飞之日,与皇上嗣统之初,加恩陈、李二家,例止于如此。今皇上虽欲优厚外戚,讵可逾于两宫皇太后之家乎?是臣等所拟,乃三朝见行事例,非敢擅为裁抑也。今奉圣谕令臣等改拟,臣等谨钦遵,斟酌近例,拟将王伟男王栋授锦衣卫指挥佥事,弟王俊授锦衣卫正千户,比之两宫皇太后之家,实为相等,至于世袭一节,则祖宗旧制,决不敢违越也。臣等又惟皇上与中宫圣寿万年,将来皇储兆庆,绳绳振振,推恩戚里,固未可量,似亦不在此一时也。伏望圣明俯鉴臣等愚诚,特赐俞允,不胜幸甚。(同卷《议外戚子弟恩荫疏)

这又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四月十八日,他更直接揭出神宗底浪费,语气甚至波及慈圣太后。

十八日文华殿日讲官讲毕以后,神宗退到后殿。居正进来,先讲《谟训类编》,把列朝圣训实录讲过以后,随即进呈南京给事中传作舟底奏疏。

“今江北淮、凤,及江南苏、松等府,连被灾伤,民多乏食,徐、宿之间,至以树皮充饥,或相聚为盗,大有可忧,”居正说。

神宗问道:“淮、凤频年告灾,何也?”

淮是淮安府,凤是凤阳府,是现在江苏、安微两省淮河流域的地方。居正说,“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即如训录中所载,元末之乱,亦起于此。今当大破常格,急发赈济以安之。臣等拟令户部议处,动支各该州、县库银仓谷。不足,则南京见贮银米,尽有赢余,可以协济。民惟邦本,愿特加圣心。”

神宗慨然道:“依先生每议处。”

“皇上天性至仁,爱民如子,”居正说。“臣等每奏灾伤,皇上即恻然闵念,凡请蠲请赈,未尝不慨然赐允,而臣等愚陋,亦仰体圣衷,无日不以忧民为心,安民为事,四方奏乞蠲贷,拟旨允行者无月无之。”居正对于外省底不能奉公尽责,忧国忧民,非常愤激,他不断地指摘道:“而在外诸司,往往营私背公,剥民罔上,非惟不体皇上子惠困穷之德意,且不知臣等所以仰赞皇上之愚忠,殊可恨也!且人臣居官食禄者,皆有代君养民之责,故虞舜咨十有二牧,‘牧’者养也。今有司坐视民虞,痛痒不相关,如作舟疏云‘报灾’则曰‘不敢报’,此何不敢报之有!又云‘请赈’则日‘不敢请’,此何不敢请之有!不过推调支吾,归怨君上,何尝有忧民之心?即如积谷一事,屡奉旨申饬,竟成虚文。彼皆有自理赃赎,未尝佐公家之急,则将焉往?臣等不胜愤懑,窃以为此辈若遇圣祖,不知当以何法!”

神宗说:“有司为民害者,当著实重处。”

居正看到神宗怒形于色,当即说道:“今后有犯者,当如圣谕。”于是他又从容说:“近年以来,正赋不亏,府库充实,皆以考成法行,征解如期之故。今大江南北,荒歉如此,河南又有风灾,畿辅之地,雨泽愆期,二麦将槁,将来议蠲议赈,势不容已,赋税所入,必不能如往年,惟皇上量入为出,加意撙节,如宫中一切用度,及服御之类,可减者减之,赏来可裁者裁之。至如施舍一节,尤当禁止,与其惠缁黄之流,以求福利,孰若宽恤百姓,全活亿兆之命,其功德为尤大乎?”

“然,”神宗说。“今宫中用度,皆从节省,赏赐亦照常例,无所增加。”

“皇上所谓常例者,”居正说,“亦近年相沿,如今年暂行,明年即据为例,非祖宗旧例也。臣不暇远引,如嘉靖中,世宗皇帝用度最为浩繁,然内库银两,尚有余积,隆庆初年冬,余库尚余百余万。今每岁金花银百二十万,每按季预进,随取随用,常称缺乏。有限之财,安能当无穷之费乎?臣等职在辅导,为国家长久之虑,不敢不尽言,惟皇上留神省察。”(奏疏十《文华殿论奏》。对话用原文。)

居正这一次议论,从救灾到节用,论点不断地转移。但是不能节用,便谈不到盈余,没有盈余,当然说不上救灾,前后自有一贯的道理。在节用方面,居正指出两点,他希望节省服御赏赉,同时他也希望禁止施舍。神宗撇开禁止施舍一面,只谈服御赏赉,居正便从这一方面,和神宗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神宗说这是旧例;居正说这只是神宗自己底旧例,不是祖宗底旧例。他证实神宗底挥霍,最后告以“有限之财安能当无穷之费?”但是关于施舍方面,神宗避免讨论,居正也不追问。为什么?因为这是慈圣太后之事,其实与神宗无涉。

慈圣太后究竟是一个婆婆。穆宗在位的时候,她就想起要做一些功德,福国裕民。万历元年,慈圣太后和神宗说,要建豚州胡良河、巨马河两条大桥。神宗对居正讲了,居正说道:

“时绌举赢,古人所戒:皇上即位之初,一切更当与民休息,建桥太劳民,且费巨,诚恐有司亦不能办。奈何?”

“圣母自己出钱募工,一钱不取于官,一夫不取于民,”神宗说。

“好极,”居正叩头说。

慈圣太后发内帑五万两,由工部派员监工,万历二年正月两桥成功,共费七万余两。桥工完成,慈圣太后又要在豚州建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据说是东岳大帝之女,更有些荒诞。太后底主张提出以后,工部尚书朱衡和工科给事中请求停工,无效。户科给事中赵参鲁疏言:“南北被寇,流害生民,兴役?F河,鬻及妻子,陛下发帑治桥建庙,已五万有奇,苟移赈贫民,植福当更大。”参鲁底话,还是无效。

自此以后,万历二年建承恩寺、海会寺,三年修东岳庙,四年建慈寿寺,五年建万寿寺:在这些功德方面,慈圣太后一步没有放松,但是居正也处处提出民生底困苦。他说:

夫林茂而鸟悦,洲深而鱼乐,鱼鸟之情,何期于林、渊哉,所寄在焉。故凡亿兆之命,悬于一人。天子明圣,则生人读福,故亿兆之情,莫不愿人主之寿者,斯亦鱼鸟之愿归于茂林深渊也。然则,兹宇之建设,虽役民生之力,用天下之财,而可以祝圣母万寿者,臣民犹将乐趋焉,况役不民劳,费不公取,用以保国?V民,功德无量,为臣子者,其踊跃而赞颂之,讵能已耶?(文集四《敕建万寿寺碑文》

万历八九年间,慈圣太后又在五台山建大宝塔寺。施舍方面,还是不断进行,居正所说“与其惠缁黄之流,以求福利,孰若宽恤百姓,全活亿兆之命,其功德为尤大乎”?正是赵参鲁底主张。

万历九年五月,居正奏请尽卖民间种马,他底目的,当然还是解决当时民间的痛苦。本来明朝的马政,是一件非常复杂的制度。除了御马监、太仆寺、行太仆寺、苑马寺养马以外,还有民间孳牧,也属太仆寺管辖。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六年,经过几度的立法,民间养马的额数确定了,种马由国家分发,草料由民间供给,孳生驹数也有法定的限额。在明初刍牧地广的时候,养马没有什么困难,以后耕地扩大,牧地缩小,养马便成为一种苛政,慢慢地走上买马纳马的路线。买马是向鞑靼买马以供军用,遇到朝廷和鞑靼发生战事的时候,这是一个全不可恃的来源:纳马是捐马授职的制度,正德、嘉靖年间,军事紧急的时候,都曾行过,当然也不是办法。隆庆二年,太常少卿武金主张尽卖种马,当时兵部议定养、卖各半,种马只剩六万余匹。到了万历九年,居正因为贡市已成,边马可用,这才决定尽卖种马的办法,解除民间养马的困苦。但是在苑马没有切实整顿以前,废止民间养马,从国防底立场看,不能不算是可虑的事件。

家园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鞠躬尽瘁

万历九年,居正五十七岁。酷热的天气,将近六十的年龄,重大的责任,在这一年夏天把居正病倒了。居正有时也想退休,但是环境不容许,他只能拖着郑重的步伐,向前面挣扎。九年夏间,他有信给王之诰说起:

贱日猥辱垂念,贶以厚仪,不敢例辞,辄用登领,谢谢。年来贱体,日就衰惫,望六之龄,理固宜尔。兼之力微任重,譬马力已竭,强策鞭于修途,诚不知其所终矣。缅怀高蹈逸踪,岂胜叹羡。老母仗庇粗安,虽时有小疾,疗摄旋愈,但日夜念归,每谈及太老夫人,福履遐龄,庭闱乐聚,啧啧欣慕,恨仆不如公之孝养深笃也。贱眷小儿,四月抵都,小孙重润,近觉稍壮,但力弱,尚未能行立耳。远辱垂念,深荷雅情,使旋,附谢。(书牍十三《答王西石》)

重润是居正四子简修之子,王之诰底外孙,所以居正特别提出。

居正记得当初的大政方针吧!他昌言不讳地承认他底目标只是富国强兵。为什么要富国?富国就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给强兵建立一个良好的经济基础。为什么要强兵?强兵才可以抵抗外侮。居正成长在嘉靖年间,他亲眼看见北京几度戒严,四围的鞑靼武士,和汹涌的怒涛一样,正在并力吞噬这一座孤岛。居正掌握政权以后,他期望为国家解除威胁,这是居正一生的大事因缘。经过十年以来的努力,整个的局势转变了。领导鞑靼向北边进攻的俺答,现在领导他们向朝廷投诚。青台吉底弟弟满五大向北边进犯,青台吉自认处罚,但是居正利用俺答底领导地位,要和他商量,这是九年上半年的事。居正屡次在信中说起:

辱示夷情,具悉。青酋既自认罚处,因而收之,甚善。但顺义亦宜与之会议,盖彼为诸部之长,虽老,而众心归之。若彼以我为外之,从而阴阳其间,或至差池。但密许青酋以收其心,而仍令归结,则两得之矣。(书牍十三《答宣府张巡抚》)

马王大二酋横索事,(马王大即满五大之讹)前偶有闻,即以奉询,兹承示,始知其详。中言自甘处罚云云,此不服顺义、青酋钤束也。然青酋乃一枝之长,顺义又诸部之长;青酋则兄弟,顺义亲则叔也,尊则王也,可不受命乎?朝廷驭下,以大制小,以尊临卑,若与其卑小者交关行事,则尊大者无权,不能领众,天下日益多事,而朝廷体统,亦甚亵矣。华、夷一体,宁可乱乎?愿公熟计之。(同卷《答总督张??崃计虏酋钤束其支属》。按题衔误。)

承询各酋贡马,既陆续俱至,即宜照节年事例进贡。□□(应作满酋)一枝,须候顺义罚处明白,请旨赦宥,然后许其补贡,庶不失中国之体。番僧原无贡马事例,贡市既完,量行赏赉,以示羁縻,出自特恩,未可遂为年例也。摆酋另敕,事理亦可从者。上谷夷情,与云中稍异。盖虏款之初,西部求贡甚恳,惟老把都阴持两端,其妻哈屯主事,其子青把都为长,当事者不免委曲迁就,以成贡事,偏手之说,信有之也。时□酋(应作满酋。清时传刻《张文忠公全集》讳满字,故满五大或作马王大,或作□□其实与满洲无涉,不必讳也。)尚幼,不与其事,今见其兄独专厚利,故比例横索耳。然今昔异时,我所以应之,亦当随机观变。昔贡市未定,虏情叵测,用间投饵,有不得不然者。今势已大定,又当谨守韬钤,为长久计,不宜苟幸目前而已。承示谓训练镇兵,振扬声势,最为自治长策。昔环洲(吴兑)在镇时,仆即以此告之,不意至今尚未成军也。愿公乘暇留神,疆?鲂疑酢#ㄍ?卷《答宣大巡抚郑范溪》。按题衔误。)

居正对于俺答,只是一味羁縻,但是决不曲从。万历九年,俺答筑城,请求朝廷给与人夫、车辆、物料。本来鞑靼底威力,全在迁徙无常,追踪不易,所以随时采取攻势,没有被围底可能,因此常处有利的局势。现在俺答筑城,便是一个失着。居正说起:“在称虏之难制者,以其迁徙鸟举,居处饮食,不与人同也。今乃服吾服,食吾食,城郭以居,是自敝之道也。”(书牍十三《答宣大巡抚》)这里透露居正底高兴;对于俺答底请求,他断然地说道,“夫、车决不可从,或量助以物料,以稍慰其意可也。”事实上他对于俺答,有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境。在居正底眼光里,俺答只是他对付鞑靼的一项工具。

居正对于辽东,还是不断地筹划边防。九年三月,辽阳副总兵曹??在长安堡打了一个败仗,部下死亡三百十七人。败报奏闻以后,曹??狱。四月吴兑由兵部左侍郎改蓟辽总督,居正和他说:

辱示虏情,一一领悉。辽左黠夷横索,法不可纵,须熟计而审图之。昔年王杲事,动出万全,故至今虏众帖服。昨得周巡抚书,(辽东巡抚周咏)其言迂缓而无当,幸密投李帅计处。前辽阳事,损吾士马甚众,今亟宜措画以备秋防,若曹??之轻躁寡谋,免死为幸,亦宜重惩,勿事姑息也。(书牍十三《答蓟辽吴环洲》)

王杲被杀是万历二年的事。万历元年建州都指挥王杲寇边,一个鞑靼的羁縻官,反复无常,本来不是意外。辽东总兵李成梁随即出兵讨伐,经过一年有余的战争,王杲失败,逃匿阿哈纳寨,恰巧曹??时为参将,勒兵追击,最后王杲被执斩首。居正提起这件事,触动了吴兑底心事。他正在布置局面相同的一幕。

中枢方面,万历八年以后,没有什么更动。内阁除了居正以外,还是张四维、申时行。六部一概照旧,只有礼部尚书潘晟在八年十二月致仕,由刑部侍郎徐学谟继任,礼部尚书久已成为翰林官进身之阶,学谟偏偏不是翰林,当时不免引起一些惊讶,不久也平息下去。九年四月兵部尚书方逢时致仕,由蓟辽总督梁梦龙继任,遵守本兵、边镇互调的原则。

不幸在各方协调的中间,居正病了。这是万历九年九月的事。神宗听到,特遣御医诊视。居正上疏谢恩,并请给假调理。他说:

臣自入夏以来,因体弱过劳,内伤气血,外冒盛暑,以致积热伏于肠胃,流为下部热症,又多服凉药,反令脾胃受伤,饮食减少,四肢无力,立秋以后,转更增剧。自以身当重任,一向勉强支持,又恐惊动圣心,未敢具奏调理,乃蒙宸衷曲轸,特遣御医诊视,传奉温纶,饮以良剂。念臣狗马微躯,不自爱慎,以上贻君父之忧,沐此鸿恩,捐糜难报。但臣自察病原,似非药饵能疗,惟澄心息虑,谢事静摄,庶或可痊,仍乞圣慈垂悯,特赐旬月假限,暂解阁务,俾得专意调理。倘获就痊,臣即勉赴供职,不敢久旷,臣不胜感激恳祈之至。(奏疏十《患病谢遣医并乞假调理疏》)

神宗得疏以后,一面派文书官太监孙斌,到居正私宅视疾,并赐鲜猪一口、鲜羊一腔、甜酱瓜、茄、白米二石、酒十瓶:一面又下圣旨,“宜慎加调摄,不妨兼理阁务,痊可即出,副朕眷怀。”所谓“不妨兼理阁务”,指在宅办公而言,居正这一次小病,固是如此,后来大病的时候,还是如此。直到居正昏沉的当中,他始终没有放弃政权。

居正病势稍退,皇上底手谕到了:

谕张少师:朕数日不见先生,闻调理将痊可,兹赐银八十两、蟒衣一袭,用示眷念,先生其钦承之。月初新凉,可进阁矣。(见奏疏十《谢圣谕存问并赐银两等物疏》)

居正复疏自言,“仰惟天光荐被,宸眷郅隆,非臣捐躯陨首,所能报答,亦非敝楮殚毫,所能宣谢,惟有镂之肺腑,传之子孙,期世为犬马,图效驱驰而已。”经过几天调摄以后,居正还没有销假,神宗再派文书官邱得用视疾,促其进见,又赐银八宝四十两、甜食、干点心各一盒。居正续假五、六日,又说:“臣养疴旅邸,倏已再旬,虽违远天颜,旷离官守,而犬马依恋之心,无时无刻,不在皇上左右。”(同卷《谢遣中使趣召并赐银八宝等物》)

居正对于神宗,固然在奏疏中,充满依恋的感情,但是居正委实愿意退休,五十七岁的人了,体力逐日衰耗,国事已经到了可以放手的阶段,为什么要恋位?居正也曾论到赵广汉、盖宽饶、韩延寿、杨恽这一群人底命运:

赵、盖、韩、杨之死,史以为汉宣寡恩,然四子实有取祸之道。盖坤道贵顺,文王有庇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故日“为人臣,止于敬也。”四臣者,论其行能,可为绝异,而皆刚傲无礼,好气凌上,使人主积不能堪,杀身之祸,实其自取。以伯鲧之才,惟傲狠方命,虽舜之至德,亦不能容,况汉宣乎?易日:“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毕志竭力,以济公家之事,而不敢有一毫矜己德上之心,顺也。险夷闲剧,惟上之命,而不敢有一毫拣择趋避之意,顺也。内有转移之巧,而外无匡救之名,顺也。怨??任之于己,美名归之于上,顺也。功盖宇宙,而下节愈恭,顺也。身都宠极,而执卑自牧,顺也。然是道也,事明主易,事中主难;事长君易,事幼君难。(文集十一《杂著》)

居正《杂著》隐指时事的不止一篇,这是指的什么?是指他自己么?居正事君当然不是赵、盖、韩、杨底刚狠,但是居正威权震主,也不是赵、盖、韩、杨可以同日而语。赵、盖、韩、杨不过是态度底不逊,居正便是权势底冲突。坤道其顺,居正列举六端,相信自己已经做到,但是“事中主难”,“事幼君难”,居正对于自己底困难,又何尝不清楚?从万历八年起,他决定致仕,但是当时的环境,不容致仕。最痛心的,是造成这个环境的,只是居正自己。“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以庄子?齐物论》)这才是人生底悲剧。

在书牍中,居正也留下几封信,透露他底心境:

贱体入夏即病,荏苒数月,殊觉委顿。今虽眠食稍复,然病根未除,缘弱质谫才,久负重任,筋力既竭,而鞭策不已,遂致颠蹶耳。顷欲借此乞骸,而主上先觉此意,频遣中使,荐赐宠问,又促令早出视事,使仆无所启齿。不得已,黾勉趋朝,拟俟来年皇储诞庆,当果此愿耳。(书牍十三《答司马王鉴川言抱恙勉留》)

贱体以劳致病,入夏至今,尚末全愈,乞归不得,益觉委顿,拟来岁皇储诞后,当决计乞骸,或得与公相从于衡湘烟水间也。(同卷《答耿楚侗》)

贱体近日,始觉稍愈。十年之间,昼作夜思,从少至今,所为食聚贮积者,日张施于外,遂成贫子。要欲及今齿发尚健,早弃人间事,从吾初服,非自爱幻躯,盖盈虚消息,天道固宜尔也。(同卷《答广西宪副吴道南》)

万历九年十月,居正历官一品,除去在京守制的日期,已经十二年,考满,照例自陈,请求解职。神宗诏令复职,随遣司礼监太监张诚恭颁手敕,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袭、岁加禄米二百石。除此以外,神宗又著吏部、礼部,议拟恩例,在两部复疏以后,神宗传旨:

卿等说的是。元辅受先帝遗命,辅朕十年,精忠大功,冠于先后,兹实历一品,已及十五年,恩数委当优异,著支伯爵禄,加上柱国、太傅,兼官照旧,给与应得诰命,还写敕奖励,赐宴礼部,荫一子,与做尚宝司司丞,用见朕崇奖元勋至意。(见奏疏十一《考满谢恩命疏》)

居正奉命以后,上疏再辞,第二疏词更痛切,他说:

臣闾巷韦布之士耳,非有硕德鸿才,可以庶几古人之万一。幸逢英主在上,臣得以谫劣,佐下风,效启沃,十年之间,志同道合,言听计从,主德昭宣,圣化旁洽,伊尹之所愿见者,臣亲见之,其所愧耻者,臣幸无之,即千万世而下,颂我皇上圣德神功为尧舜之主,臣亦得以窃附于尧舜之佐矣。此之荣遇,虽万钟之亭,百朋之锡,岂足以拟之哉!故臣向者每被恩命,辄控辞而不已者,良以所庆幸者大,而爵禄非其所计也。乃若诏禄、诏爵,虽朝廷所以驭臣之典,亦宜稍加节制,而不至横溢,乃足为劝。三公穹阶,五等厚禄,上柱崇勋,在先朝名德,咸不敢当,乃一朝悉举而畀之于臣,所谓溢恩滥赏也。至于符节世赏,部宴大烹,臣前九年考满,皆已冒叨,兹又岂可重领?反复思惟,如坠渊谷,故不避烦渎,再控于君父之前。伏望圣慈,谅臣之衷,素无矫饰,矜其愚而俞允焉。碎首陨躯,不敢忘报。(奏疏十一《再辞恩命疏》)

神宗得疏,特准辞免伯禄、上柱国、部宴。居正晋太傅。明朝太师、太傅、太保皆为死后赠官,文臣生加三公的,自居正始,以前是没有的。

万历十年的春天,寒风尚在塞外逗留的时候,这一位从嘉靖初年即向大同进攻,其后屡困北京而终于投降朝廷,接受封爵的顺义王俺答死了。俺答一死,对于居正是一个忧虑。西部鞑靼底领导权,属于哪一个?会不会因为俺答之死,全部重新接受土蛮底领导,和朝廷作战?会不会再起一次分裂?分裂也许对于朝廷有利,但是一经分裂,更易促成土蛮扩展底成功,便对于朝廷有害。居正想起俺答底后妻三娘子。十二年以前的事了,因为俺答对于三娘子的迷恋,才有把汉那吉底投降,以后引起封贡底成功,北边底安定;饮水思源,当居正想起国家底坚强和自己底事业,他能忘去三娘子么?三娘子是一根绳索,有了三娘子便可以约束俺答,约束鞑靼。在吴兑总督宣大的时候,三娘子入关进贡,吴兑赠她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真好看!这一套绣花的衣裙,把三娘子迷恋了;究竟还是吴太师好!以后,在朝廷和鞑靼交涉的当中,朝廷底第一个友人便是三娘子。

居正在俺答身死的前后,几次和边镇督、抚谈起:

承示,虏王病笃,今番恐不能起矣。顷报套虏西抢者,知虏王病,亦皆汹汹;况板升之人,素依老酋为主,老酋死,把吉弱,不能抚其众,加以荒旱,诸夷思乱,虏中自此多事矣。那吉忿老酋之分其众,即欲西牧,其智略可知矣。此虏初降,吾抚之甚厚,今当急收之,使与哈酋同心协力,一应贡市事宜,悉如老酋在时行。黄酋病不死,必且??张为患,公宜乘时厉兵秣马,厚抚战士,为自固之计。老酋若死,虏中有变,随机应策,在我自有余力矣。(书牍十三《答三边总督郑范溪》。按郑洛时为宣大总督,题衔误。)

奉翰示,料度虏情,一一中的,敬服。今日之事,惟当镇静处之,随机应之,勿过为张皇,轻意举动,致令惶惑,兴起事端也。昨督抚欲条议,仆即力止之。俺酋未死数年之前,仆已逆虑及此。诸公但审侦虏情,亟以见教,圣明在上,自有主断也。虏中无主,方畏我之闭关拒绝,而敢有他变!但争王争印,必有一番扰乱,在我惟当沈机处静,以俟其自定。有来控者,悉抚以好语,使人人皆以孟尝君为亲己,然后视其胜者,因而与之,不宜强自主持,致滋仇怨也。(同卷《答大同巡抚贾春宇计俺酋死言边事》)

哈酋与诸部,议论不合,虏中亦须有此情状,乃可施吾操纵之术,今且不可合解之。至于虏妇守孝三年之说,此必不能行者,俟诸酋既集,议论已定,彼一妇人,终当为强者所得耳,何能为乎?顺义恤典,下部议复,仍当从旨中加厚,以示天恩。(同卷《答大同巡抚贾春宇》)

袭王之事,大都属之黄酋,但须将今年贡市事,早早料理,以见表诚悃,而后可为之请封。谚云,“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务令大柄在我,使之觊望恳切,而后得之,乃可经久。然虏情多变,亦难预设。闻近日哈酋与虏妇及诸酋议论不合,颇为失欢,若果有此,且任其参差变态,乃可施吾操纵之术也。(同卷《答三边总督郑范溪计顺义袭封事》)

安兔吉无知,戕我旗牌,掠我头畜,此等事在亦常有,但此虏王新殁,在我当申严旧约之时,而彼酋乃敢咆哮如此,不一惩之,衅端起矣。既黄酋之子,宜即责黄酋处之。彼方觊承封爵,若其子不能制,他日安能统大众乎?此亦制驭之一端也,幸惟审图之。(同卷《答巡抚萧云峰》。按即陕西巡抚萧廪。)

居正对于鞑靼方面,全是因应。俺答初死,他似有支持把汉那吉的意念。看见那吉底威望不够,他便吩咐沿边督抚静以待动,对于各个候补者,分别给予应得的好感。最后黄台吉继立底形势已成,他不妨支持黄台吉,但是他要黄台吉对于朝廷表示恭顺。册封底权力在朝廷,要服从朝廷,才得到顺义王底尊号。三娘子要守孝三年,也许是穿着百凤云衣的日子多了,汉化底程度加强,所以有这个主张。但是居正所期望于三娘子的,不是她底汉化,而是她底再嫁鞑靼领袖,继续替朝廷做一个控制鞑靼的工具。黄台吉袭封以后,三娘子带着部众走了。黄台吉认定这是父亲底遗产,自己当然有继承的权利,带着部队向西跟逐。宣大总督认定三娘子是一个得力的工具,假如她和黄台吉脱离,失去应有的作用,对于朝廷,便是一种损害,连忙派人和三娘子说:“夫人能和顺义王同居,朝廷底恩赐当然继续不绝,否则只是塞上一个鞑靼妇人,说不上恩赏了。”三娘子这才停下来,重新回到顺义王底怀抱;在明朝人看来,究竟有一些诧异,但是三娘子生活在另外一个环境里,原谈不上这些。

北边的问题解决,东北的问题又来了。万历九年,士蛮和朝廷打过几次仗,但是现在又求和了。居正只要鞑靼继续在分裂的状态里,决不轻易言和,所以和辽东巡抚周流说起:

承示,土酋求贡,谅无诈伪。彼盖艳于西虏贡市之利,乘俺酋死,故申前请耳。但辽左地形事势,钱粮、虏情,俱与宣大不同。且俺酋自嘉靖中季,连年求贡,彼时庙谟靡定,迄未之许,至隆庆间,会有那吉来降之事,而彼又执我叛人,遵我约束,因而许之。彼既惬其素志,又??我厚利,故奉命惟谨。今以土酋之事揆之,其情异矣,遽尔许之,和必不久,徒弛我边备。俟一二年后,观其事机何如,乃可处之。(同卷《答辽东巡抚周乐轩》)

万历十年二月,居正疏请蠲除宿逋,完成一件宿愿。自万历之初,考成法实行以来,赋税方面,经过切实的整顿,国家财政,有了良好的基础,现在已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了。事先,应天巡抚孙光祜上疏请求相除,居正复信说:“蠲除宿逋,责完新赋,仆久有此意,拟俟皇储大庆,罩恩海内,今皇女生,则事不果矣。大疏即属所司议处,亦可推之各省也。”(书牍十三《答应天巡抚孙小溪》)这时居正只准备从各省推行,还没有整个的计划。十年之初,陕西巡抚萧廪具函居正,再请豁免带征,居正复信说:“承示,带征逋赋,苦累有司,仆亦久知之,目下方欲面奏,请恩蠲豁,不必具疏矣。”(同卷《答谏议萧公廪》)二月间,居正疏称:

窃闻致理之要,惟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迩年以来,仰荷圣慈,轸念元元,加意周恤,查驿传,减徭编,省冗员,惩贪墨:顷又特下明诏,清丈田亩,查革冒免,海内欣欣,如获更生矣。然尚有一事为民病者,带征钱粮是也。所谓带征者,将累年拖欠,搭配分数,与同见年钱粮,一并催征也。夫百姓财力有限,即一岁丰收,一年之所入,仅足以供当年之数,不幸遇荒歉之岁,父母冻饿,妻子流离,见年钱粮尚不能办,岂复有余力完累岁之积逋哉!有司规避罪责,往往将见年所征,那作带征之数,名为完旧欠,实则减新收也。今岁之所减,即为明年之拖欠,见在之所欠,又是将来之带征。如此连年,诛求无已,杼轴空而民不堪命矣。况头绪繁多,年分混杂,征票四出,呼役沓至,愚民竭脂膏以供输,未知结新旧之课,里骨指交纳以欺瞒,适足增豁壑之欲;甚至不才官吏,因而猎取侵渔者,亦往往有之。夫与其敲扑穷民,?K其膏血,以实奸贪之囊橐,孰若施旷荡之恩,蠲与小民,而使其皆戴上之仁哉?昨查户部,自隆庆元年起,至万历七年止,各直省未完带征钱粮一百余万,兵、工二部,马价、料价等项不与焉。而苏、松两府,拖欠至七十余万,盖以彼处税粮原重,故逋负独多,其间固有豪右奸猾,恃顽不纳者,然穷民小户,不能办者亦有之,而有司之令但能行于小民,不能行于豪右,故催科之苦,小民独当之。昨该应天巡抚孙光祜具奏请用,户部以干系国计,未敢擅便议复。臣等窃谓布德施惠,当出自朝廷,若令地方官请而得之,则恩归于下,怨归于上矣。臣等愚见,合无特谕户部,会同兵、工二部,查万历七年以前,节年逋负几何,除金花银两,系供上用,例不议免外,其余悉行蠲免:止将见年正供之数,责令尽数完纳,有仍前拖欠者,将管粮官员,比旧例倍加降罚。夫以当年之所入,完当年之所供,在百姓易于办纳,在有司易于催征,闾阎兔诛求之烦,贪吏省侵渔之弊,是官民两利也。况今考成法行,公私积贮,颇有盈余,即蠲此积逋,于国赋初无所损,而令膏泽洽乎黎庶,颂声溢于寰宇,民心固结,邦本辑宁,久安长治之道,计无便于此者,伏乞圣裁施行。(奏疏十一《请蠲积逋以安民生疏》)

居正《蠲除积逋疏》,使人悠悠地想起万历初年的情势。万历四五年间户科都给事中萧彦疏称“察吏之道,不宜视催科为殿最。昨隆庆五年,诏征赋不及八分者,停有司俸;至万历四年,则又以九分为及格,仍令带征宿负二分,是民岁输十分以上也。有司惮考成,必重以敲扑,民力不胜,则流亡随之。”(《明史》卷二二七《萧彦传》)主张岁输十分以上的是居正,疏请蠲除积逋的也是居正。是自相矛盾吗,还是心理变化?其实居正只是一贯的居正,在国家财政基础尚未稳定以前,当然严追旧欠;到了已经稳定以后,不妨蠲除积逋。量出为人,正是居正在财政方面的作风。这里还得看到支出的情形。在整顿国防,安定民生的项下,国家增加支出,人民增加负担,本来无可逃避。及至鞑靼的威胁已经解除,黄河、运河的工程已经完成,乃至驿递已经整顿,冗官已经废除,人民底负担便应当减轻,所以居正随即疏请减轻。这是万历十年的一件好事。不久以后,居正死了,国库逐渐空虚,商税、矿税,加征、加派,从此财政扰乱,成为明朝复亡底主因。

万历十年二月间,浙江发生兵变。事情是这样的:浙江巡抚吴善言奉诏裁减东、西二营兵士月饷,兵土闹起来了,马文英、刘廷用为首,捉住巡抚痛打一顿。居正看定只有张佳胤可以平定这次的变故,佳胤已经内调兵部右侍郎,随即奏请改调浙江巡抚。匆匆中佳胤到浙江去了,在路上又听到杭州“民变”底消灭。佳胤和来人说:

“变兵和变民已经联合吗?”

“还没有,”来人说。

“赶快走,”佳胤忻然说,“也许还来得及把他们分开。”

匆忙的当中,新任巡抚不动声色地到了杭州。“乱民”正在城中放火抢掠,入夜以后,火光照满全城。佳胤吩咐游击将军徐景星和东、西二营说:“要赎罪,便先把‘乱民’平下来。”兵士们痛打吴巡抚以后,心绪惶惶的,不晓得张巡抚来怎样处治。得到这个消息,他们高兴极了,营门一开,刀枪齐举,乌合的群众,哪里是他们底对手,一共捉了一百五十人,送到巡抚行门。佳胤下令杀去三分之一,一面召马文英、刘廷用等领赏。他们来了一共九个,都是上次“事变”的首领,这次“平乱”的功臣。文英们高兴地来了,不提防徐景星把他们捉住,一刀一个,顷刻之间,“民变”“兵变”完全解决,张佳胤不动声色地把浙江镇压下来。这是佳胤底辣手,也是统治者居正底要求。

辽东方面的关系更大了。三月间泰宁部长速把亥和兄弟炒花,儿子卜言免,率领部下进攻义州。二十年来,速把亥是辽东底祸魁,有时单独进攻,有时纠合土蛮进攻,在朝廷军队进讨的时候,他跑走了,但是朝廷军队回营以后,他又不断地犯边。这次辽东总兵李成梁率领军队在镇夷堡伺候他。速把亥领导部下杀上来了,参将李平胡伏兵半途,一枝箭射过去,恰巧射中速把亥。扑答一声,速把亥掉在地下,护着胁间的创伤。李平胡底家奴李有名抢步上前,举刀一砍,进犯辽东的首领割下。鞑靼武士退却了。朝廷一共杀去一百余人,连带一个速把亥。炒花恸哭一场,结束这一次的战局。

万历十年二月中,居正病了,最初只觉得委顿,但是断不定是什么病,后来才认定是痔,从割治方面着手。居正在书续和奏疏中都有记载:

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日来渐次平复,今秋定为乞骸计矣。门墙夙爱,敢告向往。(书牍十四《答上师相徐存斋三十四》)

臣自去秋,患下部热病,仰荷圣慈垂悯,赐假调理,虽标症少减,而病根未除,缠绵至今,医药罔效。近访得一医人,自家乡来,自言能疗此疾,屡经试验,其术颇精,但须静养半月、二十日,乃得除根。臣伏自念,年迫衰迟,久婴疾患,比者恭侍讲读,皇上见臣肌体羸瘦,询问左右,察臣所苦,是犬马贱躯,盖未尝不仰屋圣念也。今幸得此医人,专意疗治,窃冀痊复有日,足以仰慰君父眷念之怀,故敢不避烦渎,仰祈圣慈,俯赐宽假二旬、一月,暂免朝参、侍讲,至于阁中事务、票拟、题奏等项,容臣于私寓办理,免其出入趋走之劳,庶几医药静专,奏效可觊。痊可之日,即趋走阙庭供事,不敢久旷也。臣诚怙恃恩眷,仰渎宸严,不胜惶惊战栗之至。(奏疏十一《给假治疾疏》)

在家居养病的当中,居正想起徐阶来了。隆庆六年秋间徐阶七十岁,居正曾有一篇《少师存斋徐相公寿序》(文集七)作文的时候,高拱已经去位,居正当国,序中曾经说起:“后来者遵公约束,庶几画一之治,窃比于宋元钓耆硕者,公何啻君实,顾余于吕晦叔何如耳。” 元钓时代,司马光以国事交付吕公著;隆庆时代,徐阶以国事交付自己。居正在十年前,原有很大的抱负,现在他知道抱负不但已经一一实现,而且在许多方面,超过当日的预期。“这总算对得起老师了,”居正想。他知道老师的生日在九月二十日,时期还早,但是准备总得早一点。居正上疏请求优礼耆硕,派遣行人存问,量加赏赉,他称述徐阶底功劳道:

臣等看得原任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宗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奏疏十一《乞优礼耆硕以光圣治疏》)

神宗得疏以后,随即派行人存问,仍赐银五十两、大红??丝蟒衣一袭、彩缎四表里,赉去敕谕一道,略言:

卿才优王佐,学擅儒宗,早驰誉于清华,历试功于盘错。简知皇祖,晋院台司,履忠顺以事一人,持廉靖而先百辟。当检壬之既黜,更治化以维新,惩贪墨而仕路肃清,奖忠直而真才汇进。申明典制,多安边裕国之筹,默运枢机,有尊主庇民之略。定邦本于危疑之际,宣上德于弥留之中。翼我先皇,嗣基图而抚方夏,保予冲子,升储贰以奉宗祧。方倚重于黄扉,遂乞闲于绿野。后先多绩,朝廷资其典刑,终始完名,寰宇想其风采。(见前疏)

定邦本两句,上联指徐阶拥立裕王,下联指世宗遗诏,说得非常得体。郭朴、高拱认为徐阶擅传遗诏,现在由神宗给他们一个具体的答复。这道敕谕,大致惟有居正,才能拟得如此真切。

徐阶底生日近了,居正吩咐懋修请吏部侍郎许国代拟寿序。序成以后,居正不满意,在病中挣扎着自己做一篇。他说:

居正尝谓士君子所为尊主庇民,定经制,安社稷,有自以其身致之者,有不必身亲为之,而其道自行于天下,其泽自被于苍生者。窃以为此两者,惟吾师兼焉。当嘉靖季年,墨臣柄国,吾师所为矫枉以正,激浊而清者,幸及耳目,其概载在国史,志在?|绅,里巷略长,尚能道焉,此以身致治者也。比成功而归老也,则挚其生平所为经纶蓄积者,尽以属之居正。居正读书中秘时,既熟吾师教指,兹受成画,眼行唯谨。万历以来,主圣时清,吏治廉勤,民生康阜,纪纲振肃,风俗朴淳,粒陈于度,贯朽于府,烟火万里,露积相望,岭海之间,氛廓波恬,漠北骄虏,来享来王,咸愿保塞,永为外臣,一时海内,号称熙洽。人咸谓居正能,而不知盖有所受之也。此不必身亲为之者也。故此两者,惟吾师兼焉。(文集七《少师存斋徐相公八十寿序》)

徐阶做寿的时候,读到这篇寿序,应当庆幸当日认识正确,付托得人吧,但是当他想起这个学生,他知道已经没有见面的可能了。短短的几个月,在人生的道途上,划下不可逾越的界限!

十年三月以后,居正请假在宅票拟。痔根割去了,但是精神还是委顿。长子敬修不在面前,随侍的只有嗣修、懋修、简修。允修已回江陵,准备乡试,静修还小。居正病势不算严重,但是用药敷治,不能行动。神宗屡次派太监慰问;一次是司礼太监张鲸,一次是文书官吴忠;赏赐也不断地颁下,白银、银八宝、蟒衣、甜食、干点心、烧割,一切都有。据说有一次神宗因为居正久病,甚至掉下眼泪,饭都不想吃。居正只有申述病况,再请给假。他说:

缘臣宿患虽徐,而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须再假二十余日,息静休摄,庶可望痊,盖文书官所亲见,非敢托故也。(奏疏十一《恭谢赐问疏》)

从血气亏损,转到脾胃衰弱,居正病状,日渐沉重。神宗正在盼望他从速销假;居正何尝不愿入阁办事?可是期望愈急,病势愈重。蒙??中,居正梦见神宗派遣自己往把女神。女神是谁啊?他连忙派儿子往泰山祀神,一面和山东巡抚说起:

残恙一向不以痔治,迁延十有余年,故病日深。近访得一明医,仰蒙圣恩,赐假治疗,乃得拔去病根。今病虽除,而血气亏损已甚,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按之生理,尚属艰难。前梦皇上使仆持双节往祀一女神,盖欲吁神以祈钓云。窃思女神之贵者,莫如泰安之仙妃,今遣小儿赉香帛往祀焉。恐执事不知其由,敢敬以闻。(书牍十三《寄山东巡抚杨本庵》。按杨俊民九年三月为山东巡抚,十月去位,继任者为陆树德题名误。)

三、四月的天气渐渐回暖,阳光照满北京的郊野,前去泰安的人回来了,但是居正底病势日见沉重。仙妃底保钓,只是一个幻梦,剩给居正的是重大的负担和缠绵的病躯。内阁中还有张四维、申时行,但是稍为重要的公事,四维不敢专拟,一切送到居正病榻面前,听候处分。

六月初一日食,初四以后,彗星在天空出现,苍白的光芒,象一匹练,由西北直指五车星座。居正本来准备秋间退休,现在决定退休了,疏称:

臣自思病以来,静摄调治,日望平复,乃今三月,元气愈觉虚弱,卧起皆赖人扶,肌体羸疲,仅存皮骨,傍人见之,亦皆为臣悲悼,及今若不早求休退,必然不得生还!且古有灾异,则策免三公,今廷臣之中,无居三公之位者,独臣叨窃此官。顷者苍彗出于西方,日食午阳之旦。(按《明史?神宗本纪》言十年六月丁亥朔日食,《天文志》言“四月丙辰彗星见西北”,敬修《文忠公行实》言六月丁亥朔,日又食之。朔三日,彗出五车口柱星以南。敬修之作值居正初殁,不应有误,与居正此疏亦合。《天文志》之言不尽足信。)伏思厥咎,惟在于臣,正宜罢免以应天变。伏望慈圣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奏疏十一《乞骸归里疏》)

神宗见疏,下诏慰留:

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仍准给假调理。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见前疏)

在上谕慰留中,居正病势毫无起色,他只是一意请求退休。十二日,辽东镇夷堡大捷,勘实复奏,上谕分别论功,进居正太师,加岁禄二百石,一子由锦衣卫指挥佥事进为世袭同知。以前遇到恩赐,居正照例三辞、四辞,认定人臣有先功后禄之义,同时也因为位高身危,究竟是一个可以戒惧惊惕的情势。现在他已经昏沉了,他说不敢接受,但是他也没有坚辞,不久以后,神宗底手敕来了,恭捧圣谕的司礼太监带来许多赏赐:银八宝四十两、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烧割一分。手敕说:

谕太师张太?[,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所不尽,迄今十载,四海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遗命,朕方切倚赖,先生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着次辅等办理。先生专养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持?意。(同卷《恭谢手敕疏》)

居正复疏只称“臣病困之余,不能措辞,感谢之??,言不能悉。”

十二日以后,居正病势更重,他勉强作一次挣扎,上疏再恳生还,说起:

缕缕之哀,未回天听,忧愁抑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之!有如一旦溘先朝露,将令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垡??哀鸣而不能已于言也。伏望皇上怜臣十年拮据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同卷《再恳生还疏》)

垂死的哀鸣,役有打动神宗底心坎。上谕只说:

卿受皇考顾命,夙夜勤劳,朕方虚己仰承,眷倚甚切。卿何忍遽欲舍朕而去,又有此奏,览之动心。宜遵前旨,专心静摄,以俟痊日辅理,慎勿再有所陈。(见前疏)

从此以后,居正说不到退休,说不到生还,更说不到效用有日。六月十八日,神宗派司礼太监责手敕慰问居正。敕言“闻先生糜饮不进,朕心忧虑,国家大事,当为朕一一言之。”昏沉底当中,居正疏荐前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神宗随即令潘晟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余有丁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以后,居正再荐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尚书梁梦龙、礼部尚书徐学谟、工部尚书曾省吾、及侍郎许国、陈经邦、王篆,才可大用。人才太多了,内阁一时容不下,神宗把人名粘在御屏上,以备召用。居正昏迷了,大家眼见得这是唯一的机会,不肯放手。潘晟是冯保底老师,冯保勉强居正推荐;梁梦龙、曾省吾是居正底门生;王篆是居正长子敬修底亲家;徐学谟在居正归葬的时候,是抚治郧襄都御史,以后居正再三提拔,现在也名列御屏了。有能力的固当推举以备国家栋梁之选,有关系的也在这个庇?J之下,同时列名。居正昏迷之中,只得由他们去了。

六月十九日,居正病势已经非常严重。神宗再派太监慰问,便中询问身后的措置。在昏糙迷惑的当中,居正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

第二天,六月二十日,居正舍弃十六年始终不放的政权、十年以来竭诚拥戴的皇帝、和六千余万中国的人民,(万历六年,人口总计六千六十九万二千八百五十六口)死在北京的寓所,遗下七十余岁的母亲、三十余年的伴侣,和六个儿子、六个孙子。神宗不曾和他说过吗?“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居正已经把他底生命,贡献国家,在临死的时候,他用不到顾虑自己的子孙。

神宗得到居正病殁的消息,下诏罢朝数日。两宫皇太后、皇上、和皇弟潞王,赐赙银一千余两,司礼太监张诚监护丧事。一切饰终的典礼都完备了:赠上柱国、赐谥文忠、予一子尚宝司丞、赐祭十六坛。居正灵枢将发的时候,内阁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疏请派员护送,随即派定太仆少卿于鲸,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应奎护送回南。赵太夫人也在同时南回江陵,护送的是司礼太监陈政。江陵的山水无恙罢!三十六年以前,看到一位少年入京会试,成为新科的进士;三十六年以后,又看到这位进士回来,成为功业彪炳的张文忠公。

家园 ?不是王安石传吗?

梁启超写的,为戊戌变法搞得的铺垫。

家园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尾声

居正带着平生的抱负,埋入江陵的墓地,剩下来的是无限的恩怨和不尽的是非。

居正殁后,赐谥文忠:“文”是曾任翰林者常有的谥法,“忠”是特赐;据谥法解,“危身奉上曰忠”,在赐谥的时候,对于居正,原有确切的认识。王世贞称居正“业惟戡乱,勋表救时,在唐赞皇,复为元之”,正是那一时期的公论。

但是居正身死未久,又一道波浪来了。

居正疏荐潘晟入阁,御史、给事中弹劾潘晟的奏疏,接二连三地来了。潘晟已由原籍浙江新昌出发,只得中途疏辞,张四维拟旨报允,这是第一步。四维和曾省吾、王篆不久发生冲突,御史江东之上疏攻击冯保底门客徐爵。经过这一个尝试以后,御史李植直疏冯保十二大罪,司礼太监张诚、张鲸更在神宗面前攻击冯保,他们说起冯保家资饶富,胜过皇上。神宗随即逮捕冯保,十二月,发南京安置,同时梁梦龙、曾省吾、王篆一概勒令致仕。在查抄冯保家产的时候,得金银一百余万、珠宝无数,神宗开始领略查抄底滋味。

冯保临去的时候,慈圣太后还不十分清楚,她问神宗为什么。“没有什么,”神宗说,“只是老奴受了张居正的蛊惑,不久自会召回的。”

慈圣太后还以为神宗是那个听话的孩子呢!他已经二十岁了,知道怎样应付母亲。居正、冯保、慈圣太后,只是一串的噩梦,梦境消残了,神宗开始发现自己。不久以后,慈圣太后还看到这个朝夕问安的儿子,索性连慈庆、慈宁两宫,轻易不到一步。可怜的老妇人啊,你们被忘去了!

生人应付了,神宗再应付死人。

居正整顿驿递,现在官员不得任意乘驿的禁例取消了;居正用考成法控制六部,现在考成法取消了;居正裁汰冗官,现在冗官一律恢复了;居正严令不得滥广学额,现在学额一并从宽了;乃至居正严守世宗遗训,外戚封爵不得世袭,现在也一概世袭了。居正所遗的制度,神宗正在不断地取消。

但是这只是法制方面的改订,事情多得很呢。

万历十一年三月,诏夺居正上柱国、太师,再诏夺文忠公谥,斥其子锦衣卫指挥简修为民。居正身殁至此,仅仅九个月。

居正病重的时候,北京各部院替他建斋祈祷;这是一股风,吹遍南京、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半个中国,都在为这功业彪炳的首辅祈祷,现在风势转过了,御史、给事中都在尽力攻击居正,他们要报效国家,报效皇上,当然便要排除居正底爪牙,废止居正底苛政。最得力的是御史丁此吕。此吕检举万历七年己卯科应天乡试主考高启愚所出的试题,“舜亦以命禹。”此吕指出这是高启愚有意劝进:舜是皇上,禹是居正,不是劝进是什么?张四维在十一年四月致仕了,现在的首辅是申时行,神宗把此吕底奏疏交给时行。

“此吕把暧昧之言陷人大罪,”时行说,“诚恐此后谗言大至,非清明之朝所宜有。”

经过几度的争持,此吕、启愚同时去职。这一次奏疏中此吕甚至攻击敬修、嗣修、懋修三人应乡试、会试时的考官,认为阿附居正,又说礼部侍郎何雒文代嗣修、懋修撰殿试策,幸亏时行说:“考官只据文艺,不知姓名,不宜以此为罪,”考官免罪,但是雒文还是解职。

不久以后,御史羊可立追论居正构陷辽庶人宪【火节】。十七年以前的事了,现在重新提起。宪【火节】次妃王氏上疏鸣冤,疏中又说:“庶人金宝万计,尽入居正府矣。”金宝打动神宗的心坎,万历十二年四月诏令查抄居正家产,司礼太监张诚,刑部右侍郎邱??,及锦衣卫、给事中等奉命前往。左都御史赵锦上疏,言“世宗籍严嵩家,祸延江西诸府,居正私藏未必逮严氏,若加搜索,恐遗害三楚,十倍江西民。且居正诚擅权,非有异志,其翼戴冲圣,夙夜勤劳,四外迭谧,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荫、赠谥、及诸子官职,并从领革,已足示惩,乞特哀矜,稍宽其罚。”吏部尚书杨巍疏称“居正为顾命辅臣,侍皇上十年,任劳任怨,一念狗马微忠,或亦有之。今……上干阴阳之气,下伤臣庶之心,职等身为大臣,受恩深重,惟愿皇上存天地之心,为尧舜之主,使四海臣民,仰颂圣德,则雷霆之威,雨露之仁,并行而不停矣。此非独职等之心,乃在朝诸臣之心,天下臣民之心也。”一切的言论,神宗照例不听。

刑部侍郎邱??这一行人从北京出发了。出发以后,邱??接到在朝几位大臣底书牍。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说:“圣德好生,门下必能曲体,不使覆盆有不照之冤,比屋有不辜之累也。冀始终留神,以仰承圣德,俯慰人心。”许国已入内阁了,也说“愿推罪人不孥之义,以成圣主好生之仁,且无令后世议今日轻人而重货也。上累圣德,中亏国体,下失人心,奉旨行事者亦何所辞其责。”最沉痛的是左谕德于慎行底一书,洋洋千言,是传诵一时的文字。他说:

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且江陵平生,以法绳天下,而间结以恩,此其所入有限矣。彼以盖世之功自豪,固不甘为污鄙,而以传世之业期其子,又不使滥有交游,其所入又有限矣。若欲根究株连,称塞上命,恐全楚公私,重受其困。又江陵太夫人在堂,八十老母,累然诸子皆书生,不涉世事,籍没之后,必至落魄流离,可为酸楚。望于事宁罪定,疏请于上,乞以聚庐之居,恤以立锥之地,使生者不致为栾、嘤之族,死者不致为若敖之鬼,亦上帷盖之仁也。

但是一切的话,邱??都付之不理。

这一次查抄底动机,当然还是出自神宗。居正当国十年,效忠国家,但是展正所揽驻大权,是神宗的大权。居正当权是神宗的失位,效忠国家便是蔑视皇上。这是最显然的逻辑。所以居正当国十年之中:居正和神宗,站在对立的地位,纵使双方在当时未必意识到,这是一件无可否认的事实。居正死了,神宗开始尝到复仇的滋味。居正的法制推翻了,官荫、赠谥削除了,甚至连诸子的官职都褫革了。张先生、张太?[、张文忠公这一类的名称都搁起,只是一个平常的张居正。复仇的要求应当感到满足。但是感到满足的只是神宗底一个方面。

神宗是高傲,但是同时也是贪婪。一个小农底外孙,禁不住金银财宝底诱惑。是宪【火节】次妃王氏底聪明呢,还是受到什么暗示?“金宝万计,尽入张府”两句,铸定张宅抄家的命运。明朝底法律,抄家只有三条:(一)谋反,(二)叛逆,及(三)奸党。(见《明史》卷一九三《翟銮传》)居正的罪状属于哪一条呢?不管他,查抄底诏令下来了。许国说:“无令后世议今日轻人而重货;”这才是一针见血之言。

邱??未到江陵以前,荆州府、江陵县亲自到张宅封门,张宅子女躲到空屋里,不敢出来。没有食物,不要紧,他们只是不敢出来!直到五月初五,邱??到了,打开宅门,饿死的已经十余口。搜检、拷问,应有的尽有了。居正兄弟和诸子底私藏,都按出来,一共得到黄金万余两,白银十余万两。这是很大的数量,但是问官们还不满意,他们重行拷问,要张家招出寄存宅外的二百万银两,于是又牵上曾省吾、王篆、傅作舟三家。在拷问的当中,敬修自杀;懋修投井不死,不食又不死,侥幸保存一条性命。敬修临死的血书,是这次惨案中一件沉痛的文献,录于次: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敬修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邱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g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探砗酰≡诰葱薰滩蛔阆В?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傅大川(作舟)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张门及之,而又以数十万为寄,何其愚也!吾意三家纵贪,不能有此积,亦不能完结此事,吾后日何面目见之,且以敬修为何如人品也。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团聚一处,有串通之弊,于初十日,又出牌,追令隔别,不许相聚接语。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瞑而万世不愧。暖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旷而观之,孔之圣也而死,回之贤也而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予于此时,审之熟矣。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满之嫌,去位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以身殉国,不能先几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与今日辽藩诬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论,在敬修不必辩。独其虚坐本家之银,与三家之寄,皆非一时可了之案,则何敢欺天罔人,以为脱祸求生之计。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祖宗祭祀,与祖母、老母??粥,有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决矣。而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贤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妇风,闻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z?z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五月初十日写完此帖,以期必遂,而梦兆稍吉,因缓。十二日会审,逼勒扳诬,慑以非刑,颐指气使,听其死生,皆由含沙以架奇祸,载鬼以起大狱,此古今宇宙稀有之事。上司愚弄人,而又使我叔侄自愚,何忍,何忍!

邱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怜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于于亿万年也!

关于当时拷问底情形,懋修也有一段记载:

有一部堂讯狱日:“汝先大夫与戚帅相结,凡有书问,虽夜中开门递进,意欲何为?莫非反状乎!”

懋修答日:“边烽紧急,宰相或不得坚卧不省。”部堂意阻。(书牍十二《答总兵戚南塘授击土蛮之策书》附注)

经过多次拷问,敬修自缢身死,懋修自杀未遂,居正十六年的政权,最后由敬修、懋修偿还这一笔血债。

敬修这一死,耸动朝廷,申时行和六部大臣疏请从宽处分;刑部尚书潘季驯复言“居正母逾八旬,旦暮莫必其命,乞降特恩宥释。”在这个空气之下,神宗下诏特留空宅一所,田十顷,赡养居正底母亲。辽府一案,也在此时结束了。上谕说:

辽府废革,既奉先帝宸断,又无应继之人,着推举亲枝,以本爵奉祀,仍准王归葬原封。抱养子述玺准依亲居住,给与庶粮二百石,本折中半支。(本指本色,折指折价,言实物及代价各半支给也)王氏从厚,援徽府例赡养。张居正诬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田亩,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专权乱政,同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斫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书、张顺,俱令烟瘴地面充军。

神宗和居正说过,“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是这样地看顾也许没有料到!

张家这一次大祸,当时人以为是高拱陷害,其实高拱死于万历六年,与此事无涉:敬修以为是张四维陷害,但是四维于十一年四月致仕,纵使平时对于居正久积嫌怨,现在也没有报复底机会。一切都由神宗主待。万历十六年冬,吏科给事中李沂上疏,攻击司礼太监张鲸,曾说“流传鲸广献金宝,多方请乞,陛下犹豫未忍断决。中外臣民初未肯信,以为陛下富有四海,岂爱金宝;威如雷霆,岂徇请乞?及见明旨许鲸策励供事,遂谓为真,亏损圣德。”张鲸是神宗特别赏识的内监,攻击冯保的是他,怂恿查抄的是他!神宗看见李沂底疏本,怒极了:他说,“李沂要为冯保、张居正报仇”,立刻下令杖六十,革职为民。为什么这是替张、冯两家报仇呢?攻击居正最力的三位御史李植、羊可立、江东之:李植常和人说:“至尊见我,称我为儿子,看见查抄的宝玩便喜欢。”为什么这样宠爱呢?神宗当然有他底理由。居正自己说过:“念己既忘家殉国,逞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书牍十《答河漕按院林云源言为事任怨》)居正身后底得祸,本来不在居正底意外。

整个的神宗一朝,更没有称道居正的。嘉宗天启二年,这才想起居正底大功,复原官,予祭葬,张家房产没有变卖的一并发还。思宗崇祯三年,礼部侍郎罗喻义等,为居正讼冤,交给部议以后,这才给还二荫和诰命。十三年,敬修孙同敞再请追复敬修礼部主事并复武荫。思宗复敬修官,并授同敞中书舍人。国家到了艰难的时候,才想起往日的功臣。复官复荫,一切都是激励当日的臣工,但是事情已经太迟了。

然而对于居正底子孙,事情毕竟不算太迟。

居正诸子,自杀的自杀了,充军的充军了。懋修中状元的时候,年二十六岁;(《明贡举考略》卷一)崇祯七年懋修死时,已经八十岁。在事业方面,他没有什么表现,但是居正全集四十六卷的搜集,大半是懋修底功绩。书牍凡例题后云:“留此一段精诚在天壤间,古人所谓知我罪我,先公意在是乎。史家所称为功为过,小于辈何敢避焉。”这是几句有意义的语句。

万历十年,允修回南应乡试,居正死了,允修丁忧,不能入闱,留为终身的遗憾,发还文荫以后,荫尚宝司司丞。崇祯十七年,张献忠底部下,到了江陵,要允修出来做官,允修自杀,(《康熙荆州府志》言不食死。允修孙同奎言自焚死。)留下一首绝命诗:“八十空嗟发已皤,岂知衰骨碎干戈,纯忠事业承先远,捧日肝肠启后多,今夕敢言能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

最激烈的是同敞。思宗十五年,诏命同敞慰问湖广诸壬,顺道调兵云南。同敞事毕以后,北京失陷了,不久南京陷落。同敞走依隆武,隆武复同敞武荫,遣往湖南。他在途中,听说汀州又陷落了,整个的中国,除西南一角以外,都沦陷在敌人手里。同敞这才到广西,投奔永历帝。经过瞿式耜底推荐,永历帝授同敞兵部右侍郎、总督诸路军务。领导中原人民抗清的责任,又落到姓张底肩上。同敞记得曾祖在日,曾经主张用文人为边将;他也记得曾祖曾经说过:“国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闻命而夕就道,虽执义荷戈,效死疆?觯?亦所弗避。”关保底血液,在同敞底脉管里跳动了。跟从明太祖底大纛,推翻元朝的统治是他底始祖;整顿国防,分化鞑靼,最后造成明朝强盛地位的是他底曾祖。同敞抚摩自己底筋骨,真有些自负。但是当时的大局整个变了,明朝只余得这一点残山剩水,败兵孱将;谈什么斗争!内讧、自扰、抵触、牵制:一切都在这个小朝廷里复演,这才是英雄短气的时候。但同敞有的是热血,单凭这一点,他要参加民族底决斗。总督诸路军务只是一个名义,当时的兵权全在将领手里。但是不管他,在一切斗争里,同敞常在前面。前进的时候,一马当先的是同敞;动摇的时候,端坐不动的也是同敞。他渐渐取得一般将士底信任。不幸永历五年,敌人攻进广西,严关失陷,前敌的将土败溃下来,永历帝往梧州去了,桂林的军队也溃了,剩得大学士瞿式耜一人留守,当时的重镇,成为一座空城。恰巧同敞从灵川来,见面以后,式耜和同敞说:

“我为留守,当然死在桂林;总督没有守土的责任,你还是去罢!”

“古人耻独为君子,”同敞毅然地说,“相公为什么不让同敞共死呢?”

式耜高兴极了,吩咐剩下的一个老兵进酒,秉烛待旦,和同敞销磨这空城的一夜。第二天敌人进城,式耜、同敞同时被执。式耜说:“我们久已准备了。”敌人要他们投降,他们拒绝;要他们削发为僧,他们也拒绝;他们只要把自己底热血,为民族横流。敌人这才把他们分别幽禁起来。他们底中间是一堵墙,在幽禁的四十几天之内,他们叩着墙壁,赋诗唱和。永历五年闰十一月十七日,敌人把他们杀了。据说在行刑的时候,同敞衣冠整齐,昂然地站着。头颅落地以后,他向前跃起三步,方始躺下。直到现在,桂林东关还留着这一位民族英雄底坟墓。

同敞留下两首有名的诗句:

自诀诗

弥月悲歌待此时,成仁取义有天知,衣冠不改生前制,姓字空留死后思,破碎山河休葬骨,颠连君父未舒眉;魂兮莫指归乡路,直往诸陵拜旧碑。

自誓诗

翰林骨莫葬青山,见有沙场咫尺间,老大徒伤千里骥,艰难胜度万重关;朝朝良史思三杰,夜夜悲歌困八蛮,久已无家家即在,丈夫原不望生还!

同敞死了,热烈的血液,灌溉了民族复兴底萌芽。

整个的中国,不是一家一姓底事,任何人追溯到自己底祖先的时候,总会发见许多可歌可泣的事实;有的显焕一些,也许有的黯淡一些,但是当我们想到自己底祖先,曾经为自由而奋斗,为发展而努力,乃至为生存而流血,我们对于过去,固然看到无穷的光辉,对于将来,也必然抱着更大的期待。前进啊,每一个中华民族底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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