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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沙漠王子 序章 海东青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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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序章 海东青 上

沙漠王子

龙神将

序章 海东青

白首黑爪的海东青是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的大雕,通常身长二尺有余,双翅展开足有丈许。海东青在空中可擒杀天鹅,在地面可啄死野狼。其力之大,加千钩击石;其翔速之快,如闪电雷鸣。这种名贵的大雕历来都是帝王狩猎时的首选猎鹰,虽然在整个草原上都可见到,但要说出产最多的地方那还是北海。北海位于极北水草丰美之地,海东青、苍狼与白鹿在此纵横。这里远离关山明月,更无田联阡陌,千里之内荒无人烟。这片浩瀚的海子极辽阔,至冬日冰坚之际,快马奔驰八日方可从海子的这头跑到那头。其中苍茫北海与瀚海沙漠之间方圆千里之地被称为龙庭,历来只有直属匈奴王族的屠各部落才能居住于此。

匈奴人身材粗壮,又大又圆的脸上长着浓眉杏眼、高高颧骨和宽大鼻子,由于多食乳酪,颧骨下面普遍有两团暗红的油光。匈奴人喜欢只在左耳上戴一只耳环,只在头顶上留一束发,其余头发统统剃光。他们头戴旱獭或兔皮帽,身穿窄袖的宽松皮袍皮裤,连鞋子也鞋是皮制的。匈奴人在学会走路之前便先学会了骑马,他们可以在马上行路、打仗、吃饭和睡觉。他们还是天生的神箭手,使用短弓在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这些游牧的蛮族人组成各个部落,各个部落又组成了威震天下的匈奴王国。匈奴王国占据了数万里的国土,他们征服了从西域直到西伯利亚的所有土地,只有一个国家除外——那就是汉朝。

虽然自汉朝开国伊始便对匈奴采取和亲的绥靖政策,不过汉朝和匈奴之间的冲突却没有停息过。开始时匈奴把中原视作谷仓,一到秋凉马肥时便南下抢掠。直到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出塞大破匈奴,才让匈奴人暂时老实下来。在其后数十年的时间里,汉与匈奴保持了时断时续的和平。当前的老单于先贤掸奉行与汉和睦的政策,草原上已有二十多年未起刀兵了。

秋风萧瑟,马蹄踏破枯草。一匹火红骏马驮着父子二人一路飞奔,如流动的火焰般冲上草原上的土山——天坛,抵达山顶之际骑手一勒马,骏马前腿立起发出响亮的嘶鸣,北海风光尽收眼底。

父亲问儿子:“伊屠牙,怎么样?”

儿子兴奋地说:“太棒啦,父王。我喜欢这匹汗血宝马,骑着它能追得上风!”

对话的二人是左贤王呼韩邪和他九岁的儿子伊屠牙,身材高大的呼韩邪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他是休屠部的首领,也是匈奴贵族中知名的亲汉派,曾代表单于去长安朝拜过汉朝皇帝。呼韩邪会说流利的汉语,还娶了汉的长清公主为妻生下伊屠牙,以至于匈奴人背地里都叫他假汉人。

此时,年迈的先贤掸召集匈奴各部首领至龙庭商讨继承人问题。自单于以下的匈奴大小王汇聚于此,从山顶望下去,山下的帐篷帷幕从山脚一直连绵到地平线上,在地平线的尽头那抹隐约可见的蓝色便是北海了。营帐中最大最圆的便是单于的大帐,一根装饰着九张狼皮的大旆便威风凛凛地立在单于大帐门口。一些高明的骑手穿行于营帐之间,犹如银鱼在溪流中一般矫健。

空中传来几声响亮的鸣叫,伊屠牙抬头望着天空,在他淡蓝色的瞳孔中映着几只海东青在盘旋争斗。他问父亲说:“咱们在这天坛上说的话真能让长生天听到吗?”

呼韩邪微微一笑道:“按说要在天坛山上举行祭天仪式才行,不过听说英雄的话是可以让长生天听见的。”

伊屠牙兴奋地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他大声嚷嚷着:“真的吗?那我将来做个英雄就可以跟长生天说话啦!嘿,我就让他给我双翅膀,像海东青一样飞到中原去看看娘的家乡什么样!”

呼韩邪拍拍儿子的脑袋瓜说:“别乱说!向长生天许大愿望可不好,要英雄把自己的命拿出来才能灵验。人生在世就活这么一会,你打算丢掉自己的命要翅膀吗?”

伊屠牙失望地啊了一声,他痴痴地望着天上那些海东青。嘴里嘀咕着:“猎鹰还是海东青最好!我的两只鹞子只能抓到雀鸟,海东青能把狼叨死呢。大王子郅支的傻儿子蒙迪乌就有两只海东青,昨天我看见他在山脚下放鹰。他不让我玩他的鹰,还骂我是小杂种!”

“胡说!”呼韩邪怒喝一声,吓得伊屠牙和汗血宝马都打了一个哆嗦。伊屠牙仰头看着父亲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胡须说:“我也骂他了,我说蒙迪乌和他爹郅支都是蠢货,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还告诉他将来我就是休屠部的首领,将来我要让我的部民人人养海东青,把蒙迪乌的海东青还有猎狗都啄死!”

呼韩邪望着天上湛蓝天空中的海东青,它们展翅翱翔,一圈一圈地向高空盘旋,直到变成一个看不清楚的小点。他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便对儿子说:“忘记了?你一直都有海东青。”说完他拍拍儿子稚嫩的胸膛,伊屠牙恍然大悟说:“对啊,我胸口刺着海东青呐!”

“我们休屠部不分男女老少,一出生就在胸口刺一只海东青。因为匈奴虽大,也只有我们休屠人有资格祭天!神鸟不能做人的玩物。我们休屠部敬重海东青,从不将它们驯养做猎鹰。在世间只有海东青飞得最高,它们临终的时候会飞回长生天那里,把人间的信息一并带去。”接着,呼韩邪指着脚下的土地问伊屠牙:“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是因为父王在这里和母亲成亲的吧?”伊屠牙狡诈地笑着说:“我早就听仆人们说过,母亲本来是汉朝大皇帝嫁给老狼主的,后来却被嫁给了父亲。要是当初嫁给老狼主的话,那我现在就是单于的王子啦!”

呼韩邪哈哈大笑道:“真是个傻瓜!你娘如果没嫁给我,哪还会有你在!你做休屠部的继承人,做我左贤王的王子还不满意吗?”

伊屠牙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这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便从马背上溜下来,跑到山顶上那些被圆石围起来的祭坛上玩去了。

呼韩邪触景生情的想起往事来:十年前,先贤掸没了大阏氏,便向汉朝求婚。等到汉朝把和亲的长清公主送来后,右贤王乌厉屈却从喝醉酒的汉使那里套出实情来:汉宗室的公主都不愿意出塞受苦,便将皇宫内一位宫女婉儿封为长清公主送来了。先贤掸得知这鱼目混珠的诡计后大怒,便命人驱逐汉使,还命人把长清公主和嫁妆都堆到天坛上焚烧祭天。呼韩邪闻讯赶到后,见长清公主稳坐在柴堆上毫无惧意,便问她有何遗言。长清公主正色答道:“我为国家而死,死而无怨。”呼韩邪大为感佩,便向先贤掸求情。先贤掸冷静下来一想与汉决裂没好果子吃,便顺水推舟地命长清公主嫁与左贤王,倒也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匈奴本无文字,长清公主便教伊屠牙汉语汉字,因此伊屠牙会嘲笑蒙迪乌不识字。长清公主还给儿子起个汉名为左尘,呼韩邪问其故,长清公主答曰此名以左贤王官职为姓,而她本是微末百姓家的女儿,一朝被封为公主却要出塞万里之遥,再不能见到故土的爹娘,因此希望孩子不要因为富贵名分而遭遇苦难,所以起这个名字克制一下。呼韩邪知道妻子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每年秋冬朔风起时,塞外的尘土便飞扬至上,随风刮进关内。长清公主日夜思念故乡,希望儿子将来可以替自己回到中原。

“父王,你看这么大的狗啊!” 恍惚间,儿子的呼唤让呼韩邪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去,离伊屠牙三十步的草丛里冒出两个铜盆大小的黑色狼头,四只核桃大小的红眼睛烁烁发光。当它们完全立起身子的时候,那个头足有大半个成年人高。

伊屠牙被吓到了,他不断回头望着父亲,慢慢地向后挪步。呼韩邪被这两条遍体黑毛的大狼惊出一身冷汗来——这是草原中最可怕的魔狼!这种狼据说是长生天坠落到草原上的灾星,它们出现的地方无不横祸肆起、血流成河!魔狼的牙有剧毒,被它咬伤后极难幸免。而人若是误食它的血肉,不是疯狂而死便是变为妖魔。呼韩邪只在年长的巫师那里见过魔狼的皮,未曾想今日却在天坛山顶狭路相逢!

呼韩邪来不及多想,他一边催马上前护卫儿子一边从马鞍前取出弓箭来瞄准魔狼。伊屠牙听父亲招呼后猛转身便跑,这时两只魔狼也咆哮着露出尖牙,一前一后从草丛里猛窜出来。说是迟那时快,就听得一声弦响,呼韩邪射出的箭已插进前面那条狼的眼框中。中箭的魔狼疼得在地上抽搐打滚,后面那条却毫不退缩的继续朝前扑。就在它的前爪擦到伊屠牙后背的时候,汗血宝马的前踢已结结实实地踢中它的腰胯,将魔狼直踢出十多丈远去。呼韩邪俯身一把抓住儿子后腰的腰带,将伊屠牙提到马鞍上。就在这时,忽然汗血宝马一声嘶叫,猛地向前一跃,把主人掀到地上!

原来是先前那条中箭的魔狼竟然缓过劲来,跳起来一口咬中了汗血宝马的臀部。汗血宝马吃不住疼,便尥蹶子乱踢腾。那魔狼竟然不顾重伤咬住马臀不放,像贴膏药似得甩不下去。呼韩邪急切地想拽出腰刀,才发觉自己的右臂已经摔得脱臼,动弹不得。这时候被踢开的魔狼也重又冲过来一口咬住了汗血宝马的前腿,汗血宝马不亏是千里名驹,在这生死关头还是死撑着不倒下去,反而跌跌撞撞地硬拖着两头魔狼朝前小跑几步来到悬崖边,艰难地回首望了主人一眼便长嘶一声纵身跃下十多丈高的悬崖。

呼韩邪知道这是通灵性的汗血宝马不肯让狼白白吃掉自己,舍身投崖拉着魔狼一起去死。他紧跑几步赶到崖边,看着下面的汗血宝马和魔狼都纹丝不动,俨然已然气绝。他痛惜地叹口气,赶紧回身把儿子扶起来问:“有没有摔到?”

伊屠牙吓坏了,他只是不停的摇头。呼韩邪一把拉住儿子,忍着疼大步朝山下自己的帐篷跑去。魔狼万一还有同伴,他们父子二人便要葬身狼腹了!

呼韩邪只听得风声呼呼地灌进自己耳朵,伊屠牙被拉得几乎脚不点地地跑回去。直到几名休屠部的骑兵发觉异常接应过来,呼韩邪才松了一口气:虽然自己只带了不到百名手下,但是这里距单于大营不到一里路,周围的匈奴军马成千上万,想必那魔狼不敢追踪至此造次。

呼韩邪把儿子交给惊慌奔出来的长清公主,回首望着天坛,那里已被晚霞染得一片血红。

左贤王遭遇魔狼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王庭,士兵们聚在一起议论这代表了长生天的何种预兆。而在单于大帐中,头戴金冠的先贤掸卧在床榻上,听刚出使中原的右贤王乌厉屈禀报详细情况。这位草原雄主年过六旬,曾经的雄心壮志都已被岁月抹平,代之以脸上的层叠皱折与胸前的花白胡须。这一年来先贤掸老了许多,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语气没了昔日的冷酷威严,几句话之间夹杂的长声咳嗽,这一切都预示着老单于蒙长生天召唤的时间已不远了。

大王子郅支坐在床榻旁,把右臂吊在胸前的左贤王呼韩邪在稍远处落座,与其相对而坐的便是右贤王乌历屈。在他们之下还对应地坐着左右谷蠡王、左右日逐王、左右温禺鞮王、左右渐将王等等贵族大臣,按照匈奴选择官吏的习俗,这些贵族也都是先贤掸的远近亲属。

在明晃晃的青铜油灯照耀下,乌历屈先将汉朝皇帝赠送给单于和各王公大臣的礼品清单宣读一遍。在这期间,女奴们将一些华美的丝绸衣服、名贵珠宝和美食醇酒捧进来请单于过目,并放置于案上。这些只是零头,置于那些还没从车上卸下来的大宗礼物还需单于的管家去逐一清点。

右贤王在汇报过程中反复强调汉军在娄烦和河套地区筑城屯垦并招募诱降匈奴部民等事项,诸位大臣们沉默地倾听着友邦的这些不友好措施。郅支数次插嘴说这正是汉朝不怀好意的例证,直到先贤掸令他住嘴,郅支才暂时安静。

等到乌历屈说完了,先贤掸若有所思地问道:“汉帝依旧无子吗?”

乌历屈答道:“的确仍无子,我这次去才知道汉帝又新立了年轻的周皇后,非常宠爱。受召见时我留心察看,此人耽于酒色身体已经显得虚弱,必定是时日无多了。”

先贤掸闭着眼睛琢磨,嘴里喃喃念叨着:“他不过人到中年,看来要走在我前面了?他们刘氏宗族繁盛,找个即位之人也不是难事。”

郅支冷笑道:“这正是长生天对汉帝的惩罚,等到汉室诸侯争位时,便是我匈奴恢复故土的机会。当年冒顿单于打得汉朝俯首称臣的事迹,正是我们应该去做的,而不是蜗居漠南苟延残喘!”

先贤掸忽然睁眼望着一直不做声的呼韩邪说:“左贤王何故沉默至今?郅支说机会就要来了,你怎么看?”

呼韩邪答道:“自汉武帝以来我匈奴国势一直逐渐走下坡路,若果真中原大乱汉人自相残杀的话,可能勉强算是有个机会。不过以目前局势来看,汉朝并无衰落分裂迹象。如果这时候背弃了对上天的盟约挑起战争,长生天也会降罪于我们。”

“你是说差点吃掉你的魔狼吗?” 郅支哈哈大笑道:“呼韩邪,你说如果汉朝守约的话,十年前他们怎么会送一个假公主来草原做奸细呢?”

呼韩邪脸色一变,他严肃地说:“长清公主经过皇帝正式册封,怎么是假公主?十年来她与我厮守至今,从没做过一件为害草原的事情!”

“怎么没做过?”郅支翻着白眼说:“她教唆出一个假汉人,难道还不是为害草原不成?昨天蒙迪乌被伊屠牙殴打,你儿子竟然还叫嚣自己要做卫青、霍去病来打不识字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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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大帐内人人脸色突变。卫青、霍去病是汉朝的大英雄,却是匈奴不共戴天的仇敌。正是此二人多次出塞击败匈奴,夺取了祁连山、河套平原等大片匈奴旧土,才令强盛的匈奴帝国从强盛转为衰落。虽然这已是近百年前的旧事,可是每当匈奴人唱起“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歌曲时无不痛入骨髓!

伊屠牙虽是幼儿,可以卫青、霍去病自居也实属大逆不道,儿子犯了众怒,呼韩邪自然难辞其咎。他一边说:“小儿无知,回去教训他!”一边反问郅支:“大王子是亲耳所闻?”

郅支说:“自然是蒙迪乌说的。”

“胡闹!”先贤掸断喝一声打断了这番争吵,他愤愤地说:“小儿打闹时的戏言,也是可以拿到这里谈论的军国大事吗?”

乌历屈也笑着说:“哎呀呀,老狼主说的极是。即使伊屠牙真有此言,大家也不必动怒,毕竟他有一半是汉人嘛。”这句话甚是厉害,如同暗处放出的一支冷箭般让呼韩邪分辨不得,甚是难受。

“好了,呼韩邪留下,你们先出去吧。”

等众人退出之后,先贤掸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呼韩邪答道:“巫师已经给我接好骨并念了咒,过些日子便能恢复。”

先贤掸若有所思地说:“魔狼,距上次我见过之后已经快四十年了。”

呼韩邪问道:“上次老狼主见到魔狼后匈奴出过什么事吗?”

先贤掸闭上眼睛说:“我父亲死了,我即位成为单于……”

呼韩邪心里咯噔一下,他安慰单于说:“魔狼不过是妖魔,我明日便去天坛祭祀,长生天定然会驱逐晦气。”

先贤掸苦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死吗?”看着面前案上那些汉朝礼品,先贤掸忽然问:“将来的单于,会如何对待这些东西呢?”

他看呼韩邪不解,便低声念叨:“得汉食物皆丢弃之,以示不如乳酪之美也;得汉衣物皆撕裂之,以示不如裘皮之便也。这是冒顿单于定下的规矩,我已经不遵守很久了。那些美食我没吃过,御酒倒是很喜欢喝,至于丝绸衣服,全在柜子里放着,也从没穿过。我不如你啊,呼韩邪。我从没离开过草原,去看看真正的汉人们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

呼韩邪急忙答道:“大树纵然长得好,离开了土地也只能当柴烧。我们匈奴人和汉人一个游牧一个农垦,去看看新鲜可以,长期居住便不适应了。”

先贤掸摆手示意他停下,然后突然问道:“匈奴与汉,可能长久吗?”

这问题让呼韩邪沉吟许久,他斟字酌句地说:“看人也看天。”

先贤掸追问:“什么叫看人也看天?”

“汉人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看很有道理。”呼韩邪望了老单于一眼,只见他双目炯炯望着自己,便接着说下去:“有人说我亲近中原,但我毕竟是草原上的人,此生惟愿我匈奴国运昌盛而已。若如大王子所愿,匈奴可重现冒顿盛世自然最好不过。不过昔日的对手是还未从战乱中恢复的汉朝,现在则是立国近二百年的强盛汉朝。当年匈奴最盛时不过有控弦之士四十万,而目前中原之人力超过我匈奴百倍,财力亦是如此。一旦挑起战事,以我坚兵利马可能会逞一时之快。不过匈奴中会耕种者甚少,占据中原土地也无法经营,只是大掠而去尔。而汉朝愤怒,必将起倾国之军报复。汉人无需占据整个草原,他们只要选水草丰美之地筑城,以屯垦养活驻军。将我匈奴逼迫至苦寒之地,到时牲畜无以蕃息,铁骑不复存在,亡国便在须臾了。更何况现在归降汉朝的匈奴部落已有十数万人,汉军中早已有不少匈奴战士。开战之后对方知己知彼,当初霍去病出塞便是凭借骑兵取胜,至今日匈奴积弱久矣,还可盼望以轻骑侥幸取胜吗?”

先贤掸微闭双目一声不吭,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听。可是呼韩邪一停下来,他却立刻问道:“说完了?”

“还有。”呼韩邪长吸一口气说:“目前汉帝无后,若是天助我匈奴,汉朝诸侯纷争内乱不已。则必有诸侯引我为外援,到时便可以匡扶汉室为名出兵收复祁连山故地,招募汉朝边民善加抚恤,令其为我屯垦。进而养蓄士马,徐图中原。若中原无变故,窃以为万不可毁盟攻之,以弱击强,后果不堪设想。”

呼韩邪讲完之后,看着先贤掸眼中的亮光,知道自己的主张是合乎老单于心的。便放下心来,端起铜碗喝了几口羊奶。却不料先贤掸忽然说道:“我死之后,你为单于!”这句话令他大惊失色,把一碗羊奶都打翻在地上。

先贤掸微笑道:“怎么?左贤王不敢当这个重任吗?”

呼韩邪拜倒在地上说:“我断无此野心,去谋取单于大位!”

“你当我是在试探吗?”先贤掸厉声说:“呼韩邪,我命你来龙庭可不是让你祭天,这次就是要召集各部大臣确定接班人问题。”

呼韩邪叩首道:“俗话说疏不间亲,老狼主自有儿子却传位给外甥,恐怕人心不服啊!”

先贤掸道:“你若是还认我这个舅舅便起来说话!”呼韩邪战战兢兢地坐回到凳子上,听着老单于继续说:“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郅支是我的亲骨肉没错。可惜这个孩子头脑简单,一心幻想着做冒顿那样的英雄。谁不想做英雄?但时代不同了,效仿前人只能招致灾祸。你说得很对,以前是汉弱我强,现在是汉强我弱。除了汉朝之外,乌桓、羌人之流也对我匈奴的地盘虎视眈眈。要选一个能看清局势的单于出来,我匈奴才能继续在这草原上站得住脚!”

呼韩邪犹豫着说:“历来单于都出自屠各部,若老狼主选我这个休屠部的继承,只怕众人不服。刚才右贤王还说我儿子有一半是汉人……”

“你当他在放屁!”先贤掸愤愤地骂道:“乌历屈是条毒蛇,我看得出来。他野心很大,郅支这傻瓜被他指使的像个木偶!说什么一半是汉人?我母亲也是汉朝的公主!”

说完这些话后,他激动地大声咳嗽,呼韩邪连忙上前一边给他捶背一边问:“大王子郅支一向与我政见不同,这件事情怎么向他说才好?”

先贤掸叹了口气说:“怪他自己太不成器,也怪他生错了人家。他若是生在百夫长、千夫长的帐篷里,想必可以做个好武将,但他不是做单于的材料!呼韩邪,我要你对长生天立誓将来好好对待郅支,将来让他做左贤王,不要让我断了血脉啊!”

呼韩邪听罢便跪下发誓说:“长生天在上,我呼韩邪若做了单于,定要善待自己的兄弟郅支和他的后代,让他们的富贵如黄河一般长流不息,让他们的尊荣如北海一样浩瀚无边。若有假话,天诛地灭!”

“好,好。”先贤掸连连点头,不觉从眼角渗出老泪来。他和呼韩邪都没发觉的是,在帐篷外面有一个女奴把对话听得真真切切,她是乌历屈的人。

呼韩邪怀着惊喜和疑惧交织的情绪回到自己的营帐,一进帐篷他看见长清公主正在等着自己,伊屠牙早已经在老侍女怀里睡着了。

“都是你带着儿子乱跑,还差点叫狼给吃了!”长清公主立刻埋怨了丈夫一通,她还顺便告诉丈夫说:“你不在的时候,俄琰儿抱着儿媳妇来看我了。伊屠牙还不知道给自己定的娃娃亲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劲地嫌弃那个刚满月的小丫头海迷失哭闹烦人。”

看着呼韩邪一直没有留心听自己话的样子,长清公主感到丈夫神情有异:“出什么事了,老狼主怎么与你谈了这么久?”

呼韩邪难耐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婉儿,老狼主要我做继任的单于!”

长清公主听了大吃一惊:“他要禅位于你?”

“不是。”呼韩邪让自己的心情镇定一些后告诉妻子:“是在老狼主归天之后。”

长清公主问:“那郅支呢?”

“我已经发誓要善待郅支,老狼主要他将来做左贤王。”呼韩邪坐在胡杨木凳子上,告诉妻子说:“日后你便是匈奴的阏氏了。”

“这个,我看到未必是件好事。”长清公主坐在丈夫对面,拉住他的左手说:“屠各部有那么多的首领在这里,他们会让外人夺走王位吗?何况那郅支多年来以继承人自居,岂肯拱手让人?”

“我本也有此顾虑,可是老狼主执意要我接位。明日他就要召集诸王宣布这决定,想必会有相应的举措。老狼主又不会即刻归西,会为我安排好接班事宜。”

“这倒是天大的好消息!”老侍女轻轻将伊屠牙放在牛皮被子里,满面笑容地上前恭喜主人:“恭喜左贤王,贺喜左贤王。草原上的人常说左贤王为人慷慨、主意多、心肠好,这不,长生天便把福分降到您头上啦!”

呼韩邪微微一笑,他没顾上理会妻子担忧的目光,陶醉在自己的狂喜中。

先贤掸静卧于单于大帐中,一阵冷风吹到他身上,他微微睁开眼,瞧见郅支像个幽灵一样掀开帘子走进来,伏在自己脚边像孩子一样哭泣。先贤掸重又把眼睛闭上,嘴里说着:“怎么了,儿子?”

“绵羊放着自己下的羊羔子不喂,却去奶山羊的孩子,这是什么道理?” 郅支噙着眼泪说道,满腔的委屈和愤怒让他粗壮的身躯颤抖不已。

先贤掸明白消息走漏了,他无奈地叹口气说:“郅支,继承国家不是分牛羊,可以想给你多少头都行。没有放牛羊的本事,牛羊死了还能再生;没有治国的本事,国家亡了再无指望啊。这么多年来我都看在眼里,你不是这块料。现在的局势和冒顿单于那会不一样了,凭着匹夫之勇是没法做草原主人的。呼韩邪已经立下了誓言,你和蒙迪乌,还有蒙迪乌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是左贤王,他不会为过去的争吵害你的。”

先贤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累得他大声咳嗽喘息。郅支却没有上前为父亲敲敲背,扶一把,他只是直瞪着父亲说:“你不改主意么?”

先贤掸怒道:“我是单于!”

郅支随手从案上捡起一大块中原送来的软糕,走到父亲床前说:“阿爸,我一直想做冒顿那样的英雄,当年冒顿杀了父亲头曼单于,我也要这么做了。”

先贤掸惊怒地欲呼喊护卫,却被儿子一把按住。郅支把手里的软糕猛塞进父亲的喉咙里、鼻孔里,嘴里念叨着:“你不是从没吃过中原的美食么?给你吃!”先贤掸拼命挣扎,可是郅支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按住了他。父亲的指甲在儿子的手背上抓出无数血道子,郅支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他不停地将软糕塞进父亲的喉咙。在不知不觉间满面的泪滴落下来,和手上的血混在一起一起流在先贤掸的胸前,直到先贤掸一动不动地死在床榻上。

郅支在确定父亲死了以后忽然感觉到恐惧,他仔细聆听帐外的动静,害怕有父亲的卫士冲进来。这个身材粗壮的匈奴人缩在帐篷的角落里面瑟瑟发抖,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他不敢朝父亲尸首的方向看,从脚底板涌上来的寒意冻得他手足僵硬,即使是那些大铜火盆里的炭火也不能为他解冻。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候在外面的乌历屈实在按耐不住,挑开毛毡门帘朝里面窥视,随后鬼鬼祟祟地溜进来。他踮着脚尖走到先贤掸的床前,确认老单于已经被捂死后,喜形于色地在帐篷里到处找郅支,最后在角落里发现这家伙用毛毡把自己裹起来发抖。

乌历屈伸手拍拍郅支的肩膀说:“大王子?”

郅支一把攥住乌历屈的手腕,瞪着猩红的眼睛说:“是你,都是你!”

乌历屈看着郅支那副癫狂的样子,在心里升起一阵鄙夷。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走到床榻前把先贤掸头上的金冠摘下来给郅支戴上,然后小心地叫他:“大王子……狼主?”

这一声“狼主”让郅支回过神来,他明白了自己的地位。于是一股暖流从丹田里丝丝缕缕地涌遍全身,让他又重新生龙活虎起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手背上一阵刺痛,那些被父亲抓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简直叫他忍不住想再朝尸体上砍几刀。郅支带着满腹的欣喜抚摸着头顶的金冠,他在帐篷里连着转了好几圈,简直想开心的大笑。

“就这么简单,害我等了这么多年,其实就这么简单!”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到案前,用佩刀把那些中原带来的美食和美酒全打翻到地上,又将那些丝绸衣服丢近火盆里面焚烧,弄得室内满是烟雾和焦糊味道。

这些噪音和烟雾引来了卫兵,大伙不敢擅入便在帐篷外鼓噪。只见郅支和乌历屈从帐中走出来,乌历屈大喊一声:“老狼主归天啦!大王子郅支即位为新狼主,愿长生天保佑草原平安!”乌历屈说罢拔出短刀划破额头,放声大哭。卫兵们也纷纷效仿,这是匈奴习俗谓之“血泪”。郅支等哭声暂歇便宣布:“召集屠各部诸王,我有紧急命令要宣布!”

在休屠部营地,胡笳和琵琶合奏出欢快的旋律。呼韩邪和长清公主站在帐篷间的空地上,接受部民们的歌舞庆贺。几名亲兵把几头刚宰好的羊用木棍穿了,架到篝火上烤起来。一袋袋羊皮袋被传过来传过去,人人痛饮马奶子酒。

几名年长的老人喝够了酒后率先起舞,本来按照匈奴的习俗应该是青壮年先吃喝最好的食物,剩下的才轮到老人孩子。长清公主来后休屠部改变了习惯,像中原一般老人和孩子优先。左贤王和公主夫妇俩平日极为慷慨、处事很是公平,休屠部的部民深以自己的男女领袖为傲。现在有左贤王要做下任单于这等天大的好消息,怎能让他们不大为自豪兴奋?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连长清公主也放下了心中的忧虑。

忽然有哨兵来报告说产于营地那边人声鼎沸,有马队奔驰而来的声音。呼韩邪心想莫非是亲家右日逐王於夫罗听到了风声赶来庆祝不成?他正要命令卫兵去探个究竟,忽然有一个女子骑着无鞍马闯进营地里来。大伙定睛一看却是於夫罗的王妃俄琰儿,长清公主连忙迎上去说:“姐姐你怎么这么急着赶来?”

俄琰儿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她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拉住长清公主的手臂说:“婉儿,你们快走!郅支这头养不熟的饿狼害死了老狼主,现在自立为王。他的兵马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此言一出,大伙都大吃一惊。呼韩邪心中大痛,他左手一拍大腿说:“郅支这畜生!难道屠各部里面就没有肯为老狼主报仇的人吗?”

“郅支和乌历屈手下的兵马占去了屠各部的大半,哪里有人敢出头!”俄琰儿接着说:“大伙都上马,左贤王带着婉儿和伊屠牙快走!你只有一百人马,根本挡不住!”

正在众人慌乱之际,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响箭射上天空发出凄厉的啸音,紧接着无数只箭便如飞蝗般射了进来,将火堆旁的舞者和乐手射得如刺猬一般。俄琰儿后脑也被射中一箭,呼韩邪与长清公主合力将她拖进营帐,仔细一看竟然已经气绝身亡。长清公主抱着俄琰儿痛哭时,带着数支箭伤的卫队长木楼普进来报告:“袭击我们的是大王子郅支的卫队!”

这时外面有数百上千人一起喊起来:“假汉人速来受死!”,接着又是许多支火箭射进来,把帐篷全都引燃。左贤王的卫兵们一边向外面射箭还击,一边赶紧牵出几匹马来帮助左贤王夫妇一人一匹骑上去。长清公主怀里抱着伊屠牙骑一匹最快的黄骠马,呼韩邪跳上一匹黑马大呼部众随自己一起突围,于是还能上马的休屠部民全都跳上马,大伙一齐朝敌人最少的方向冲出去。呼韩邪既射不得箭也举不起刀,只好紧盯着黄骠马跑,忽然一只箭飞来射到黄骠马的后胯上。幸而这匹马性格温良吃得住疼,跑的反而快了些。在黑暗和混乱中冲突一番后,只有他夫妻二人冲出重围。

呼韩邪回首望着自己营地变成火海,传来的喊杀声渐渐稀少,显然部众大都遇难。他心如刀绞,双腿猛踢马腹与黄骠马并驾齐驱,转首问道:“婉儿,你怎么样?”

长清公主一声不吭,呼韩邪借着星光看见妻子的背上已经中了无数箭。跑在最前面的黄骠马成了箭靶子,长清公主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儿子。伊屠牙全身都被母亲的血浸透,他呆呆地看着母亲,一声不吭。

呼韩邪把黄骠马勒住,它立刻跪在地上,这匹重伤的马也到自己的极限了。呼韩邪把妻子的遗体放在黄骠马身旁,将儿子抱在怀里接着上马奔驰。没走几步,呼韩邪听到附近传来摄心心脾的狼嚎,草丛里亮起一盏盏小红灯笼,那是魔狼在引吭高歌。黑马被这怪异的狼嚎吓得不轻,不用主人喝令便飞一般地向前飞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一道火线,黑马才精疲力竭地停下来。火线朝着呼韩邪快速袭来,那是长长一列手持火把的骑兵!呼韩邪用左臂抽出腰刀,准备做最后一搏。

在骑兵中领头的人是闻名匈奴的勇士右日逐王於夫罗,他举手止住手下,放马跑近呼韩邪问:“左贤王,你准备去哪里?”

呼韩邪回答:“回去领兵报仇。”然后反问道:“俄琰儿为了救我们而死,我的王妃也死了。你打算助我吗?”

於夫罗痛苦地摇摇头说:“老狼主死后,郅支就是屠各的族长,我不能违背族长的意志。”

呼韩邪愤怒地喊道:“老狼主打算立我为继承人,郅支才会狗急跳墙弑父!你妻子为了义气死了,你却要协助逆子祸乱草原吗?”

於夫罗对天长叹道:“左贤王,你们休屠部的人数还不到屠各部十分之一,况且还分散在草原各地,就算是开战又哪有胜算?我劝你亡命天涯吧,去你祖母的羌人那里或者去中原都好,草原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处了。”说完他挥鞭猛抽马一下,风一般带着自己的骑兵离开。

呼韩邪昂首朝着长生天呐喊:“你瞎了吗?怎么会让这种惨事发生!”在绝望中,他感觉儿子紧紧抱住自己,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呼韩邪心中明白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活下去,他低头告诉儿子:“要记住,你娘死在这里,将来一定要回来报仇!”

深秋的夜风掠过北海,让人彻骨生寒。一匹黑马驮着父子二人走向未知的目的地……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一章 出塞曲 上

第一章 出塞曲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大刀。忽然眼前有了一片光亮,在昏黄的火光中,断垣残壁之间净是倒卧在地的人。他踏上曲折的回廊,墙壁上画着奇怪的图案,他有心停下看个究竟,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他满心惊慌挣扎前行。到底是什么在召唤他呢?走进一座山洞,里面是摞在一起的一大群人,他们的手臂都竭力伸向上方,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的时候凝固了一样。于是他也走近,抬头向上望去。头顶上是虚空,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可是却分明又有可怕之极的暗流正倾泻下来。他在手足无措间暮然回首,却看到一个狰狞的猩红色太阳落在自己面前。这太阳上充斥着血一般涌动的火焰,不知不觉间火焰中浮现出眼珠来,太阳变成了眼珠,眼珠又一分为二,天与地凝聚在一起变成一张毛茸茸的狼脸。狼瞪着他,猛地张嘴将一切都吞下去……

左尘浑身一震,从恐惧中惊醒过来。毛毡搭乘的帐篷很厚,帐篷里漆黑一片;木炭铜火盆烧得很旺,让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他苦笑一声: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会被噩梦惊醒。身材高大的汉骠骑将军左尘大体上继承了母亲的俊秀相貌,不过倔强的下巴与淡蓝色眼睛则遗传自父亲。他用一件华美的匈奴狼皮袍子裹住自己,从床榻上跳下来。

当撩开帷帐门帘的一瞬间,北国大漠的寒气扑面而来。两位雪人一般的卫兵“啪”地立正,他们身上的铁甲发出轻微的刮蹭声音,一团团积雪簌簌落下。

左尘抬头看看漆黑的天空,问道:“几更天?”

一个脸上略带稚气的骑都尉快步上前回答说:“报将军,三更刚过。”

这个少年是马逸群,开国功臣之后。虽然在夜半风寒的时候,却依然是神采奕奕。左尘赞许地点点头说:“好小子,今夜风雪甚急,冷不冷?”

马逸群挺直胸膛说:“大丈夫从军报国,何惧风寒?”

左尘心中叫声好,军中要得就是这股子精气神!他深呼一口气说:“备马,出去走走!”

军士们牵来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周身的寒气裹在左尘身上,他脚尖一纵跃上马鞍,恨不得立刻飞奔出辕门。不过军营中严禁无故纵马奔驰,他这个主帅也得服从军令,只好让枣红马慢慢踱着步子走。

马逸群也牵了一匹马骑上,他在左尘身后问:“是否让卫队陪同?”

左尘摇摇头说:“不必,我睡不着散散心,叫上值夜的几个人就好。”

等到马匹踱出了辕门,左尘猛一挥鞭,枣红马便如闪电一般的窜进夜色之中。

初冬时分,冰雪覆盖的北国寒冷异常。夜里,朔风带来极北方的寒流,临近午夜的时候,漫天雪花便从黑洞洞的天空洒下来,把远处大漠的沙丘、北海边上的荒草与汉军大营都染成一片薄薄的惨白色。

夜幕中的北海波光粼粼,片片细雪落在水面上即刻便融化了。雾蒙蒙的天上看不见什么星辰,在远远的海平线上也望不见一丝光亮。一排排碗口粗细的冷杉林耸立在北海边上,如同巨人手中的长枪般直挺挺地刺向天空。

汉军的大营驻扎在北海之畔,这里是匈奴王庭的边缘。他们于十月分路出发,历经千辛万苦避人耳目地来到这里,只为了突袭匈奴单于郅支,可是此刻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左尘纵马奔驰在冷杉林中间,心里还回想着昨日日落前的沉闷军事会议:

在中军大帐里,左尘那双淡蓝色眼睛盯着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勾勒出的态势图:十万汉军分六路出塞,每一个红色的箭头都代表着一支部队,目前五个箭头已经合拢,只有车骑将军米剑飞率领的一路迟迟未到。目前匈奴国都龙庭就在汉军眼前,可这迟迟未到的一路兵马却让人忧心忡忡,因为米剑飞此次率领的是二万大军,而且都是精锐的胡骑。

自前将军沈全以下的汉军各将领按照官阶分两排站在书案前听令,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冻得梆梆硬的铁板。与米剑飞不同,这是一帮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他们心里所想的与主帅一致:是战是走?郅支的兵力据推测大致是三万骑兵,按照原来的设想应该是以两万胡骑为主力,剩下的五万步兵依托战车支援。现在主攻部队不见踪影,丢下步兵坐蜡。

忽然马逸群入账禀告:“左大人,出去巡逻的哨官与敌遭遇战后回营!”

左尘道:“速报!”

浑身是血的小校一溜烟地跑进来单膝跪地说:“启禀将军,卑职巴金贴尔多帅百骑巡哨时遭遇匈奴五百余骑。卑职率部血战后击退贼军,我部亡三十人,伤三十六人,损失战马十七匹;斩首七十级,俘获贼兵三人!”这名匈奴血统的小校脸上带着箭伤,鲜血还从裹伤口的破布中不断地渗出来,看来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血战。

左尘眉头一跳说:“贼兵来自什么部落?”

“卑职已审过,是卢水部。” 巴金贴尔多的回答有几分颤音,因为这里是匈奴龙庭,非屠各部的匈奴兵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郅支已经知道汉军大部至此,正在急于调兵遣将准备决战。

左尘却不动声色地命令:“好!赏百金,升为记名校尉!下去吧。”一声令下,立即有军法官领着巴金贴尔多去裹伤领赏。

左尘治军的准则是赏不渝日,罚不渝时。在他的军中种族繁杂,有汉人、匈奴人、羌人、鲜卑、百越人等各色人等;军士们投军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为了报国而奋击匈奴的侠士、有犯了罪从军顶罪的囚徒、有从中原各郡与归顺朝廷的胡族部落中征发的农牧民……百样人到了军营里吃一样饭,靠赏罚严明才能有军纪,有军纪的军队加上严格训练、精良装备和良好后勤便是百战百胜的先决条件。而作战还要看主帅的才能,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米剑飞部迟迟不止,也正是庸才领军的恶果。

大帐里沉闷的空气被从左尘嘴里挤出几个字打破:“哼,面首小儿……”大伙都知道他骂的是谁:米剑飞不过二十出头,此人长得一副少女般的面孔,算是中原有名的美男子,他本是太后宫的侍卫,因为与周太后私通才会青云直上,在一年内官拜车骑将军。米剑飞从没打过仗,但骑术和剑术都不错,遂以当朝的霍去病自居。这次周太后逼迫皇帝下旨令其率领主力骑兵出击,虽然众将一起反对也毫无办法,现在果然在最要紧的时候掉了链子。

“沈老将军,当年高祖曾问韩信,自己能带多少兵,韩信告诉他只有十万。而高祖却赢得天下,这说明什么?”

沈全已六旬出头,这个老军人一生行事谨慎、严守规矩,历经无数战役后仍得幸存,在汉军中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不明白左尘的用意,便谨慎地答道:“高祖受天命而诛暴秦,自然得了天下。”

“哈哈。”左尘大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他顿了顿又说:“这说明兵不在多而在运用之妙也!我从十八岁开始从军征,历经血战而官拜骠骑将军。那么老将军看我又能带多少兵呢?”

“这个……”沈全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道:“多多益善。”

“过讲了!”左尘一挥手说:“多到百万之众么?朝廷也从没有许多的兵来给我带呀。我们出发时有十万,一路上为了屯粮而留兵筑城再算上损耗,当下我手里有四万五千步兵,各部把骑马的战士拼凑在一起算是有五千骑兵。郅支已知道到我军至此,他本部常备兵马三万,正在抽调各部兵马紧急来援,各位以为该如何呢?”

沈全说:“我从军四十年,向来主张以稳妥为上。目前我军虽人数可能占优,但草原之上一骑兵可顶二十步兵!骠骑将军不如率军暂退,等待与车骑将军汇合为宜。”此言一出,众将无不赞同。

“老将军行事如令名,果然要依照兵法,处处保证周全。”左尘微微一笑,随后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沙漠地带说:“我们一路越过瀚海沙漠而来,如果缓缓而退的话,怎能跑得过匈奴骑兵?他们一昼夜可以跑三百里!其结果就是我们被一路追着打,匈奴各部援军蜂拥而至。全草原二十万众聚集起来只需要十天,我们十天能跑回长城以内吗?如此一来,重蹈武帝时李凌覆辙矣。再说,我们此番严冬出塞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趁这个匈奴各部分散过冬的空子,既然已经到了龙庭,其能不战而退?”

沈全说:“那么以左骠骑之见又该当如何,是在草原上以步兵向骑兵开战么?”此言一出,众将都暗自摇头。

左尘答道:“我正有此意!草原作战,弓箭优先。匈奴虽善射,可他们的短弓轻箭只能射一百步远,我军装备的弩箭可达六百步,普通的硬弓也可射三百步远。此次出塞的各部弓箭手有一万人之多,如果聚集而射,匈奴马队也吃不消。”

沈全大声道:“骠骑将军!老夫从未与将军一同作战过,但素闻将军平日以骑兵见长。岂不知匈奴马队跑六百步的时间只够弩箭手射一箭,弓箭手也不过射三箭。随后贼军已至身旁,如之奈何?骠骑将军欲以天灵盖去挡贼人的斧钺么?”

听了这番话,左尘心中大怒,若不是沈全偌大一把年纪,他定要呵斥了:“不错,本将平日多领骑兵出击,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事已至此,难道指望从天上跑下骑兵来?”

沈全听了便向身边的众将说道:“大家也都说说意见吧。”于是众人议论纷纷,有的主张趁早撤军,有的主张原地坚守再等米剑飞几日,唯独没有赞同左尘意见的。左尘心里很明白,第一,在草原上汉军的步兵从来做不到不被骑兵冲乱队形而溃散,他自己也没想出什么好点子来解决这一点;第二,还没到山穷水尽,大伙干嘛要跟你去玩命?他们心里清楚自己与郅支的私仇。历来出塞是为了功名富贵,可不是来帮谁报私仇的!于是左尘一挥手让大伙退下,心乱如麻地结束了会议。

眼前的冷杉林挡住左尘的视线,让他只能听见涛声却看不到水影。他恼怒地举起马鞭虚晃一刀,好像很不得用斧子砍光这些讨厌的树木。他用憎恶地眼神瞅着,心想:就像根旗杆子一样缺枝少叶的,跟中原那些婀娜繁盛的林木根本没法比!忽然,左尘心里一动——这个东西如果这样用的话……他心里乱跳,简直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妙招叫好。北海之滨冷杉丛生,简直是长生天赐给他的绝妙兵器!于是左尘恨不得立即回营把所有的士兵都拉起来,去立即实现自己的伟大设想。有这些冷杉的帮助,步兵可以打败骑兵!当然,还要加上铁的纪律和意志。

随着枣红马穿过树林来到北海岸边,左尘顿感豁然开朗。一片苍茫的海水就在他眼前,夜空中孤零零地悬着几颗星辰,在黑暗海平线下却孕育着日月之行、星汉灿烂,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光与暗交替的时刻。左尘暗想如此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斗转星移,多少时光之后,海还是海,可人还会是哪些人呢?他凝视着眼前的海。虽然此刻不见红日映照,在暗夜中仍可清晰看见雪白的浪花被朔风吹的翻滚上来。一排排前赴后继地涌上沙滩,像是争先恐后地要来捉住枣红马的腿一样。枣红马不愿弄湿自己的蹄子,连连后退几步,毕竟这是在寒冷的冬天。它打了个响鼻,左尘却得意地微笑起来,他伸手拍拍枣红马的脑袋,怀中的郁闷心情早已一扫而空,此刻他恨不得甩去皮袍跃入海中畅游一番!

枣红马又打了个响鼻,它连连后退像是在畏惧海水一般。左尘也注意到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他猛地警醒是否会是传说中的水妖?水中的东西从遥远的深水游近岸边,左尘凝神细看才发现那似乎是个人在甩动双臂,在水中如海豚般的矫健。于是他握紧佩剑剑柄,催马后退到冷杉树下打算瞧个究竟。

海里的人在不远处登岸。当她的上半身冒出水时,左尘便从那妙曼的轮廓看出她是个年轻女人。女人自在地踏上沙滩,用手拧干湿漉漉的长发。这时候枣红马又打了个响鼻,还踱了几下马蹄,好像很畏惧那个柔弱女子一般。左尘连忙安抚自己的马匹,等他再抬头看去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四周除了涛声外再无声响,让人感觉一股莫名的肃杀。左尘纵马走出冷杉的暗影,暗自纳闷到底是谁会在这么冷的水里,在如此靠近汉军大营的地方坦然游泳?一阵奇怪的声响朝他这边传过来,似乎是风吹树梢的啸音。左尘兀自狐疑不定时忽听得头上方一阵风起,他刚拔出剑来便被人从背后制住了。一只不大的手从背后扼住他的喉咙,这只手的力道比老虎还大,让他即可陷入窒息的境地。一件柔滑的斗篷缓缓落下,罩在自己和坐在自己身后的那女人身上。

没错,的确是那个游泳的女人。因为那股湿漉漉的水汽和轻柔的体香就从他的后背渗过来,不知是不是泡了冷水的缘故,那只手冷得如冰块一样。左尘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刚才枣红马怕得那么厉害,它是对的!

那女子的声音从脑后悠悠传过来:“是谁?敢偷窥我!”这声音似怒非怒,在平淡中却暗含无限杀机,就如同人类问待宰杀的牛羊为何尥蹶子踢人一般冷漠。

左尘心中大骇,他胯下的枣红马也好似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稍微松快一些,让他能吸进几口宝贵的空气——那女人要听听答案。虽然他身为汉军主帅,是皇帝任命的骠骑将军,可是只要回答令她不满意,转眼就会被捏碎喉管,像碾死一只臭虫一般。

左尘老实地答道:“我佩服你。”

那女子显然对答案有些意外,她接着问道:“佩服我?”

“我刚想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主意,高兴的恨不得跳进北海畅游一番。可毕竟天寒水冷,只是奢望罢了。忽见姑娘劈波斩浪如此矫健,不由本人不佩服。”

那女子显然对这答案并不太相信,她问道:“那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主意?”

左尘说:“若你放我回去,明日草原上定然会演一出好戏。”

那女子嗤笑道:“我杀人无数,你以为凭你一句话就会放过你?”

左尘却毫不在意地说:“说到杀人,因我而死的人也不计其数。你要杀便杀,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那女子敏感地问道:“你是汉的武将?”

左尘傲然回答:“而且是主帅。”

忽然远远传来凄厉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用高得惊人的声音狂啸。深夜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那女子忽然松开左尘的脖子,用嗤笑的口吻说:“暂时饶你一命,明天若无动静的话定然杀你!”

那女子话一说完甩手将左尘朝水里掷去,如孩童丢沙包般毫不费力地将他丢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没人想过北海的水会有多冷,但左尘还是活着游上岸。他的枣红马还在冷杉树下踯躅,那女子已不见踪迹。人耶?鬼耶?左尘脑中一片空白。他把湿透了的皮袍丢到一旁,喘息不已。

冷杉林里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左将军!”可能是落在后面的马逸群他们不见左尘着了急。左尘心想着如果刚才那女子一念之差下了手,马逸群他们就只能找到一具尸体了。他应了一声,马逸群他们几个几乎立刻便冲了出来。

“将军,可找到你了!”马逸群惊异地发现左尘浑身湿透,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到他身上,同时忙不迭地告诉他:“营中失火,请速回!”

此时还不到四更天,草原上依旧漆黑一片,于是汉军大营里那片通红的火焰便红得分外刺眼。左尘骑马直冲进辕门,看见满营的士兵们都在奔走呼喊:“了不得了,粮仓被烧了!”

在汉军大营中有个防守比中军帐还严密的地方,那就是由三千辆马车组成的粮仓。这是几万大军命之所系,所以被郑重围裹在层层营帐正中的位置。这里有重兵日夜守卫,纵使天寒地冻也不许有明火出现,怎会忽然失火?左尘跑近粮仓外围,他身边拥挤着其他营房里赶来救火的士兵们,奇怪的是守粮仓的卫兵们竟无一人出来灭火。火势很大,那些被整齐排列成行的粮车一齐变作火炬。火焰升腾直上,夜空中便浮现出一个颤抖着的火焰山来。

不仅是粮仓起火,而且放在附近的车仗等设备也在熊熊燃烧。火势太大,士兵们根本难以靠近救火;火势很猛,似乎是东南西北同时撞见了祝融。左尘看到地上躺满了死去的护粮官兵,有些尸首抛在草地上,被近在咫尺的大火烤的滋滋冒油,有的则直接被撂在火里,让空气中弥漫着作呕的皮肉烧焦臭气——被偷袭了,郅支的手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左尘大喝一声:“传令,全营戒备!防备袭击!”就在一片雾蒙蒙的混屯中,忽然响起沉闷的军号。一阵混乱过后,人心惶惶的汉军士卒手持着刀剑,端着弓弩站在构建营房的木栅栏里面,似乎夜幕中马上就会有匈奴的骑兵冲过来。

左尘急急忙忙赶回中军帐,悬挂在帐篷门口的火盆还在燃烧,两个卫兵就倒在两旁,手里还紧握着长枪。左尘拔出佩剑,轻轻走近那两名卫兵,两人的脸上都呈现一种奇怪的灰白色。他轻轻拍拍其中一人的脸颊,感觉冰冷僵硬,分明是死去有一阵了。借着火光,他看到卫兵脖子上有两处伤口,准确地说是两个牙印,凝固的血液在牙印周围凝成黑红的圆圈。

马逸群也凑过来看,两人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人是被什么野兽咬死的?左尘站起来一挥手,招呼手下的卫兵一齐冲进大帐里面。大帐里面灯火通明,可是却和外面一样冷。羊毛地毯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众人抬头向上看,帐篷的圆顶被撕开一个大洞,寒气夹杂着雪花就从破洞里飘进来。

“左将军没事吧?”中军帐外有几人一边嚷嚷着一边闯进来,领头的便是沈全。老头子浑身套了重甲,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左尘苦笑着说:“承蒙老前辈惦记,我这里也被贼人招呼过了。正好我出营遛马,逃过一劫。”

众将望着帐篷顶上的大洞,净皆匪夷所思。马逸群仔细检查尸体后报告:“脖子上的牙印好像是什么野兽所留,两名卫兵身上的血都被放光了。”大家一听不由得毛骨悚然,左尘指着自己书案说:“我的文书地图丝毫未动,看来来袭敌人专为行刺而来。”

失火粮车的焦糊味道在中军帐中也一样可以闻到,左尘吸吸鼻子说:“此番定是那郅支老儿的细作所为,谋刺主帅外带放火烧粮,两样里面成就了一样。”

左尘招呼众将坐下说:“粮草被烧光了,军心定然大乱。我左尘绝不束手待毙!今夜如果郅支不来劫营,明天我也要出击,大家以为如何?”

沈全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事已至此,拼了吧。”

黑暗中并没有冲出想象中的匈奴骑兵,沉默的汉军在寂静煎熬中等来了天明。这是一个风雪交织的清晨,虽然看不见那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腾起,可每个人眼中却一样映射出血淋淋的光芒。

左尘全身披挂整齐,骑着枣红马对聚集起来的五万名各族士兵训话:“昨夜我军受到敌军细作袭击,虽然伤亡不大,但军粮被烧光。这件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原地固守只会饿死。调转屁股向后逃走的话,在匈奴追兵的弓箭下,饿着肚子穿越瀚海沙漠往回跑?我们来时,为了穿越沙漠已经损失了十分之一,逃走的话估计没人能活着回到家乡!也许有人会想不如投降——诸位想想看:这次进军一千多里,为了保密我们杀光了沿路遇到的所有匈奴男女老少。更何况这二十多年来汉匈年年打仗,彼此屠人城池、杀人父兄,积累的仇恨比天还高!以匈奴老贼郅支之为人,诸君还想有活路吗?”

左尘说完这段话后,有意停下来看士兵们的反应。大体上精兵分为三种,一种是从全军跳出的精锐凑在一起,弱点是没有同样的指导思想,遇到挫折便会崩溃;一种是本乡本土的士兵组成的部队,行伍之间皆为父子兄弟,进攻互助后退互救,弱点是一旦离开家乡便有溃散的危险。还有一种精兵便是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种族的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可以用一个声音说话,用一种心思想事,在绝境之中,往往唯有他们才可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左尘眼前的便是第三种精兵,五万人马肃立无语,如山般倾听主帅的动员。每个士兵都知道面临绝境,但手中还握有刀枪,身上还涌动热血,大丈夫总要做最后一搏!

左尘要的就是这个,他所设想的战术,正是人被逼到绝境时才能发挥得出。于是他要告诉眼前的士兵该怎样去做,才能将自己化作山崩,化作海啸去淹没那些自以为得胜的敌人。

“大家仔细想想,现在真的没有军粮了么?错!就在不远的地方有几十万头牛羊等着我们去吃,有匈奴单于数十年积累的金银等着我们去取!只要我们奋力向前,击败郅支便是!有人说步兵打不过骑兵,那是胡说八道。我们可以击败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只要我们团结齐心!岂曰无衣?与子同仇!长生天已经告诉我怎样杀尽胡骑,你们愿意与我一齐去做吗?”

左尘话音刚落,草原上便同时响起五万个狼嚎一般的声音:“愿意!誓与将军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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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一章 出塞曲 中

云那么厚,天特别低,风雪中的天坛山好像就要被长生天压垮了一样。山下的匈奴营帐中却是喜气洋洋,大家都知道昨晚烧掉了汉军的粮食,单于下令各部宰羊庆贺,准备吃饱了肚子再去追击逃跑的汉军。

在得知汉军忽然出现的时候,龙庭的人难免会惊慌失措——谁能想到汉军会越过千里草原和瀚海沙漠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听说领军的正是伊屠牙,简直把屠各部的男女老少都吓坏了。当初左贤王呼韩邪与大卫子郅支争夺汗位失败后,休屠部被屠各部杀得一干二净。现在伊屠牙领兵打来的话,大家岂能有活路?不过现在没事了,这帮失去军粮的家伙只能惊慌失措地逃窜,长生天保佑了草原!

一堆堆的篝火燃起的炊烟让整座营地都蒙上一层青色的纱,男子们一边喝着羊皮袋里的马奶子酒一边戏谑谈笑。干劲十足的屠各部女人们把干牛粪不断地倒进火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轰走了风雪严寒,架子上的羊肉滋滋地一个劲往火里滴油,让一股股肉香飘荡在营帐四周。

郅支在单于大帐里也能闻见烤羊肉的香味,他手里捏着一盏翡翠雕成的夜光酒杯,酒杯里斟满了西域仅供的葡萄美酒。夜光酒杯的确是上等的珍宝,竟然能倒映出单于的模样。二十多年的征战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当年的壮汉已成花白胡须的老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狼眼一般桀骜不驯。

帐篷被无声地掀开,右贤王乌历屈带着一个用斗篷遮住全身的人走进来,外面的寒气也趁机一股脑地涌了进来。郅支瞅着全身披着斗篷的人,这便是乌历屈自西域引来的夜行者首领罗慕卢斯。这个令人恐惧的家伙几乎从没显露过自己的真容,郅支不信任他,可是昨晚他的人却干得很漂亮。

郅支举着酒杯说:“乌历屈,一起喝酒吧。”

乌历屈躬身施礼后坐下来,给自己斟满了一大杯酒。他请罗慕卢斯也坐下,后者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郅支冲着那个裹在斗篷里的人说:“大白天你也会出现啊。”

“虽然是白天,不过这样的阴天我还是可以承受的。借着这件人皮斗篷,就算是烈日下我们也可以穿越沙漠而来。”罗慕卢斯一边说着一边把斗篷从头上取下来,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便出现在郅支眼前。罗慕卢斯长着一个秃头,脸颊消瘦得过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皮包骨头的活骷髅杵在那里似得。郅支把眼睛转向自己的酒杯,他不愿承认自己害怕罗慕卢斯那双猩红的眼睛,那毫无疑问是魔鬼的特征。可是大帐中却另有一个生物咆哮起来,在油灯照不见的角落里有个大铁笼子,一直满身伤痕的魔狼在里面悻悻不已。

“它不喜欢你,因为你们是同类。”郅支冷笑道:“想请你也喝一杯,不过你喜欢比这更红的东西。”

罗慕卢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单于,没有答话。他用一根细长的手指对魔狼做了个警告的手势,那头狼却更加狂躁了。

郅支说道:“算了,别去招惹它!当时为了捉到它,我的手下死了那么多。它现在老了,可还是只爱吃人肉。这正好,你吃剩的东西拿去喂它,不算糟蹋。”

乌历屈插话结束这段不友好的对话,他告诉郅支:“罗慕卢斯是专门来道歉的,因为昨晚没能把伊屠牙杀掉,他当时不在营帐里面,夜行者们没找到他。”

郅支一仰头将酒喝光,然后说:“没关系,我自己会解决那个小杂种。虽然养活着夜行者们价钱还挺高,我的奴隶们快被吃光了。”

罗慕卢斯回答说:“单于不必担心奴隶的数量,你打胜仗之后自然会有数不清的俘虏。”随后,他略微躬身行礼后退出去了。

“我真不喜欢这帮夜行者!”郅支朝着乌历屈说:“他们不是长生天喜欢的种族,这些西域来的家伙很古怪。”

“但是他们有用啊,狼主。”乌历屈微笑着说:“他们其实不来自西域,罗慕卢斯说过他们来自更西的地方,叫做欧罗巴。”

“我不管他们来自什么巴,反正胜利还是要靠自己!”郅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蒙迪乌召集的卢水部主力明天就能赶到,不过看起来凭我自己的屠各部就能解决问题了。山羊再倔强也还是羊,想偷袭我?哈哈……”

乌历屈看着狂笑的单于,眼中渗出一丝难以理解的光芒。

一匹黑骏马驮着一位裹着批风的女夜行者跑上天坛山脚下的小山丘,女夜行者勒住马望着苍茫的原野,天与地之间尽是缓缓飘落的雪花,看不见远处淼茫的北海。她低头看看脚下,枯草顶端已经积了一寸厚的雪,马上就要被压折的样子。她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又一个骑黑马的夜行者来到她身边。

后来的夜行者问道:“蕾娜斯,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蕾娜斯悠悠地说道:“尤米尼斯,你关心的事情还真不少啊。”

尤米尼斯说:“罗慕卢斯把你许配给我,我自然要关心自己的未婚妻。”

蕾娜斯不耐烦地说:“哥哥虽然是族长,可是这件事情没经我同意就没用!”

尤米尼斯叹了口气说:“你总是这样不合群,昨晚大家去袭击汉军大营,你却独自跑到北海里游泳!”

“要你管!我又没答应去杀人放火,谁答应的谁去做,我只管玩!”蕾娜斯继续用眼睛巡视四野,准备捕捉异常的一抹蛛丝马迹。“难得白天能出来,我要自在地看看。”

尤米尼斯无奈地问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某人答应过要上演一出好戏给我看,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去拧掉他的脑袋。”

“是谁?”

“嘘!”蕾娜斯打断尤米尼斯的追问,她指着远处说:“真的来了!”

四名身着黑衣黑甲红斗篷的汉军骑兵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枯黄的草丛将马胸部以下的部分淹没,骑士和马匹都披满了积雪,四名骑士最左边的校官持剑,中间的手持弓弩,最右边的手持军旗,朔风吹得军旗飘扬,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汉”字。四名骑兵身后三十步,跟着一排同样打扮的马弓手,这些骑兵手里也都端着弓弩。在马弓手背后便是密密麻麻的汉军步兵。步兵队伍前面是好几排弓箭手,弓箭手身后是两派举着军旗的棋手,军旗迎风招展把后面的队伍弄得影影绰绰的。沿着地平线向远处看去,那四万五千名步兵组成的庞大队伍逐渐显出阵容,他们在骑马军官的带领下端着弓弩、擎着长枪、握着砍刀,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过来。在步兵队伍的两侧各有两千五百名骑兵护卫,骑兵们人让马匹缓缓而行,保持与步兵方阵的协同。

整支汉军都开拔过来了,左尘没有任何犹豫也没留任何退路,他命令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厨师把菜刀换成砍刀,马夫骑上驮马充当骑兵。在草原上以步兵对抗骑兵而且还是脱离营寨主动进攻,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要疯狂。机动灵活是匈奴作战的最大特点,他们采用小股骑兵试探,然后采取突然袭击的方法对敌方薄弱部位实施冲击。一旦攻击受挫,立刻撤走,然后寻机从侧面突破。和匈奴人打仗是一种很痛苦的事,因为他们很少与对方用刀剑厮杀,而是不停地射箭。他们在进攻前射箭、在进攻的过程中射箭,甚至在他逃跑时还在射箭。汉朝步兵对于匈奴骑兵是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这种类似无赖的打法可以把人逼疯!大体上,死于匈奴之手的人基本上都不是被刀剑砍死的,而是被箭射死。

两个夜行者立马于山丘上,看着左尘的这五万人缓步走向单于大营,天地间除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尤米尼斯摇着头说:“这些人在走向死亡,他们指望靠两条腿对骑马的匈奴人来一次突袭。”他转脸劝蕾娜斯:“这里离他们太近了,如过被卷进去的话,即使是我们也难以脱身的。”

蕾娜斯轻蔑地一笑说:“你害怕的话就走吧。”

尤米尼斯说:“我是要去警告一下匈奴人,他们毕竟是我们的雇主。”他伸出手去试图拉着蕾娜斯乘马的缰绳一起离开,蕾娜斯却凶狠地用马鞭抽了他的手背。一道血痕立即浮现在尤米尼斯苍白的手背上,他的红眼睛腾地闪出一股怒气来,于是他赌气纵马离开了。

蕾娜斯独自呆在山丘上望着逐渐走近的军队,她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你是个疯子、傻子,还是一个有魔力的天才呢?”

郅支立马于天坛山顶,他在心里怀疑情报的准确性,直到汉军的队伍出现在他眼前。惊慌,震撼,安心,乃至于狂喜,这诸多的情绪在郅支心里轮流闪过。得知汉军已接近大营的时候他惊慌,因为此时没做任何防备而措手不及;看到汉军队伍的时候他感到震撼,因为伊屠牙那小子显然是拉来了全部兵力拼命的;率领部众跑上天坛山后他感到安心,显然敌人很蠢,没有趁风雪用轻骑突袭,那样会轻易击溃他的部众;看见汉军在山脚下的谷地排列阵势时他简直是狂喜——伊屠牙这蠢货竟然打算摆开阵势与我厮杀,用他那些可怜的步兵来对抗我的四万骑兵!

想到这里,郅支仰天大笑。等他笑够以后,他的骑兵们也已经集结完毕。三万屠各部骑兵,还有来援的一万卢水部骑兵密密麻麻地立在山坡上。他们现在是凝固的冰,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变成势不可挡的洪流。四万铁骑挥舞着马刀借助山势直冲而下,以难挡之势一举冲垮汉军阵型,只要汉军阵型一乱,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乖乖地任自己宰割。

郅支是对的,放弃惯常的机动射箭,将骑兵放在高处一冲而下确实有着极强的冲击作用,如果汉军没有什么别的办法,阵营必然会被截成几部分,到时首尾无法呼应,形成不了强大的战斗力,就是一盘散沙。这实在是此刻郅支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也是惟一的办法。因为突然出现的汉军步兵把他逼迫得太紧,根本难以在平原上展开。在仔细查看了汉军的阵型之后,郅支确信胜利已属于自己,他望着长生天,感谢她的护佑。

匈奴人极为重视养马,因为马是他们生活最重要的工具。在对外征战时,匈奴战士往往一人带数匹马,轮换骑乘以做到昼夜兼程风驰电掣。当年冒顿单于以四十万骑围汉高祖刘邦于平城,并将马按颜色编队,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龙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赤黑马——那是何等的壮观!此时虽然郅支只有四万骑,不过在他心里犹如四百万骑般不可一世。

郅支喝令:“右日逐王!”

一位大汉驱马奔来道:“於夫罗在!”

与二十年前相比,於夫罗也显老了。可是这位身高九尺的巨人依旧彪悍如初,能把手里那把九天玄铁打造的巨斧挥舞如飞。所谓九天玄铁就是天上落下的陨铁,比黄金更珍贵。利用九天玄铁打造出的兵器锋利无比,更可斩妖除邪。

於夫罗来到郅支马前说:“启禀狼主,孩儿们都准备好了。”

郅支看着眼前这位大将,用嘉勉的语气对他说:“昨晚夜行者没能除掉伊屠牙,今天他倒送上门来了。靠你了,於夫罗。”

於夫罗略一点头说:“要我说的话,狼主根本不必依靠什么夜行者,这些妖魔鬼怪不是草原上该出的东西。今天叫他们也看看我匈奴孩儿们的血气!”

郅支明白他说的是实话,那些夜行者的确惧怕於夫罗,因为他的大斧,也因为他的正气。于是郅支大声吩咐说:“去吧,给我拿回来伊屠牙的狗头!”

站在汉军步兵方针前排的左尘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走到枣红马前,他对马逸群说:“你不去解决一下,待会打起来可顾不上,尿裤子的话可就出丑了。”

马逸群难为情地笑着摇摇头,他低声问道:“左将军,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一口气来个突袭?”

左尘说:“我要的是歼灭战不是击溃战!我们的骑兵太少,即使突袭成功也不过是把匈奴打散,郅支很快就能把败兵聚集起来继续为祸中原。单于的亲兵都来自屠各部,如果将之歼灭的话,郅支对于其他各部也就没那么威风了。”他望着山坡上的敌军说:“这是你第一次面临决战,怕不怕?”

马逸群不知该如何回答,左尘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笑着替他答道:“怎会不怕?哈哈!我也是十八岁第一次上阵,当时出于激奋杀了人,只好投军赎罪。”

马逸群忍不住说:“我听说你杀人前还刚被长天书院革除出门了。”

左尘毫不害臊地笑着说:“长天先生是个伪君子,干出爬灰的丑事。我写了首《长天先生大人赋》称颂他和儿媳的好事,就被开除了。那天从学院一出门,正碰见洛阳令的狗少带着人寻衅滋事,一时火大就宰了他,然后就投军去了。”他把笑容抿去,望着前方说:“第一仗就是跟着你爹打得,看着匈奴阵中的那个人冲过来,吓得尿了裤子,哈哈。真不想这次他也在那边,他可是我们家的恩人。”

低声说完上面那些话,左尘大声道:“马逸群,拉上我的马去骑兵左阵待命,这里不需要骑马的人了!”

马逸群看着左尘说:“将军!您一定要在第一线吗?”

左尘说:“沈全指挥骑兵也很有一套,跟着他打吧。这次我要站在这里,让全部的汉军十足都看着主帅和他们站在一起!”他挥手让马逸群离开,这时山坡上响起匈奴的鸣镝,四万匹马开始同时迈步,匈奴骑兵自山上一冲而下,以猛虎之势扑向山下的汉军,杀声遍野,马匹嘶鸣,震天动地。

左尘拎起一面铜锣命令道:“儿郎们,唱起来!”

面对着山崩海啸一般扑来的敌军骑兵,步兵们便低声唱起军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左尘命令:“弓弩手瞄准!”

号手吹起三声急促的调子,站在方阵最前排的三千弓弩手们举起沉重的弩瞄准敌军。左尘猛敲一声锣,三千支弩箭“唰唰唰”闪电般飞出去,如地狱的阴云一般掠过草原、山坡,一枚枚地洞穿了敌军马匹的胸口。正所谓射人先射马,马的体积大好瞄准,一箭上去人仰马翻,倒在地上的人与马立即便会被身后冲来的友军铁蹄踏成肉泥。一大片匈奴骑兵便以这种酷烈的方式死去,不过他们没有停也不能停。骑兵集团开始冲锋后只能一往无前冲破敌阵才有生路,仗已经打到这个地步,只能索性拼到底!

步兵们还在低唱:“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左尘命令:“弓箭手瞄准!”

号手吹起两声急促的调子,站在方阵最前排的弓弩手们早已通过阵中空隙退到后面装弩箭,三千名弓箭手跑到阵前举起弓箭瞄准敌军。左尘猛敲一声锣,三千支箭“嗖嗖嗖”飞出去再次射倒一片匈奴骑兵,人与马翻滚着、哀嚎着,又被身后的无数个马蹄踏为一团团血雾肉酱。剩下的匈奴骑兵眼中要喷出火来,恐惧和愤慨令他们浑身战栗,但他们知道危险已经过去,离汉军方阵只有三百步,弓箭手来不及射第二箭了!他们看着敌人的面目已经变得清晰,敌军唱得军歌也回荡在自己耳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眼看自己的马蹄就要踢中那些弓箭手的后背!

是时候了!站在山坡上的郅支与站在山脚下的左尘同时这么想。郅支微笑着伸手去掏悬在马鞍上的羊皮酒袋,左尘则喊道:“起!”,他身边的步兵一起呐喊“起!”。郅支看到汉军士兵们瞬间彼此靠拢合成严密的队形,阵中的那些旗帜被放倒,一直隐藏在旗帜后面的是——数千根被削尖的冷杉树干!这些碗口粗的树干足有三十尺长,汉军士兵们半蹲着数人合抱一根,将树根那头杵进地里,用尖锐的树梢对准飞奔而来的骑兵。这就是左尘的妙计,需要无比强悍的精神才能支撑着士兵们完成的大屠杀,需要分秒不差地在骑兵眼前竖起这匪夷所思的巨大长枪。

匈奴骑兵们和他们的单于都在心里惊呼:“来不及了!”,那一根根紧靠在一起的冷杉树干就像是一根根制作冰糖葫芦的竹签子,而匈奴骑兵便是连人带马自动送上门去的冰糖葫芦!郅支手里的酒袋跌落在地,鲜红色的西域葡萄酒在雪地上溅出惊心的一片红来。片刻后,山谷里传来一股可怕的惨号。冷杉木质坚硬又有韧性,跑在最前排的匈奴战马被当胸贯穿,巨大的惯性让它们身上的骑士胸腹也被穿透;后面几排骑兵看在眼里也来不及勒马,于是同样的惨剧又反复上演,每根冷杉上都串着几个垂死的人和几匹垂死的马,人与马发出惊天动地的凄厉呼号,叫近在咫尺的汉军士兵都失魂落魄。

左尘厉声呵斥那些手软的士兵:“打仗还怕什么血?扶好杆子!有回首后顾者斩!”于是很多步兵队里的军校们便也同样地呵斥手下,汉军的阵线犹如长城般坚固不倒。

没被长杆穿透的匈奴骑兵们死活勒住了马,可是从山上冲下来的同伴们蜂拥而来,如洪流一般的挤在一起,很多人和马被挤倒、被踩死。无数人的喉管里疯狂呼号同一个声音:“退回去,退回去!”,另有一些还保持清醒的匈奴骑兵把手里的马刀朝汉军投掷过去,那些手扶长杆的士兵们不能闪避,只能用脑袋硬抗。一些人倒下去后便被战友拖走,立即另有一些人接替他们的位置,冷杉长杆依旧是匈奴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天坛山上响起催促匈奴部队进攻的号角,血性再次涌上那些蛮族战士的大脑。既然骑马冲不过去那就下马作战!匈奴士兵们纷纷跳下马来,一些人放箭掩护另一些人挥舞着刀枪剑戟冲杀上来。显然手持冷杉的汉军士兵是没法抵抗的,而如果他们放弃逃跑的话,那么汉军的阵势就被彻底冲乱了。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左尘。一千名手持造型独特短弩的射手跑到长杆手身后,他们手里端着的就是汉军最新装备的神秘武器:连弩。这种武器构造相当精密复杂,在柳木机匣里储存着十支短箭。一旦扣动扳机,瞬间十箭俱发,可飞百步远,因此算是守城利器。今日用在这里倒正好合适,于是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把猬集蜂拥而上的匈奴兵射得如刺猬一般。

连弩的最大缺点是装添麻烦,在战场上几乎是一次性武器,不过就这一次齐射便叫那些试图正面冲击的匈奴人都丧失了勇气。此时他们的主帅才醒悟左尘在山谷布阵的用意,於夫罗大喊道“孩儿们跟我来!”带领剩下的骑兵们向两侧的山丘上冲,如果能占据山丘便可绕击汉军方针的侧背,立即可以扭转战局。这位壮汉一马当先地催动乌骓马向山丘上冲,其余的匈奴骑兵奋力跟在他身后。就在快到山顶的时候,於夫罗看见面前人影晃动,那是抢先一步运动到山顶的汉军弓箭手!他心里猛地一沉:完了!

箭说到就到,把匈奴人翻盘的机会全都射落。於夫罗身边的士兵纷纷栽倒,他自己也左眼一黑,一阵剧痛让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於夫罗用手摸索着攥住箭杆,大喝一声把箭拔出来。他的眼珠被射碎,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来。于是他拨转马头向后边跑。这时山丘上又出现了汉军骑兵的身影,他们趁着自己人放箭射退匈奴骑兵的势头,呐喊着冲杀下来。

此时的匈奴部队已经大乱,汉军骑兵虽然少,可是分工有序,一队马弓手截断了匈奴退路,另外两队分别从两侧山岗上杀下来。此外正面步兵方阵中的弓箭手与两侧山丘上的弓箭手一齐放箭,让以弓箭见长的匈奴人吃够了苦头。

“下马者免死!”汉军的呐喊惊天动地,很多失落落魄的匈奴骑兵闻声而降。於夫罗的亲兵们好歹用布给他裹伤,护卫他冲出重围奔上天坛山,铁青着脸的郅支正在山顶上等着他。山下的汉军呐喊而来,将天坛山合围。

我成功啦!当左尘挥舞着长枪率部追击败兵的时候他这么想着;当左尘越过那一堆堆匈奴兵马尸首的时候他这么想着;当左尘跑过一群群跪在地上求饶俘虏的时候他这么想着;一直到马逸群在乱军中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是这么想着。他狂笑着用长枪奋力掷向眼前的天坛山:“马逸群,看到没有?我成功啦!哈哈,郅支的骑兵被我的步兵击败,我们胜利啦!”

马逸群牵着枣红马,他费了半天劲才让亢奋中的骠骑将军清醒过来。当左尘翻身上马的时候,军中主帅的责任感让他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手去包围天坛山、收押俘虏并且扫荡山脚下那些无人守护的匈奴营帐。

左尘昂望着天坛上顶上那根悬挂着九条狼皮的大旆,那里就是仇人所在之地,于公于私今日都要做个了断!于是他大声喊道:“捉得单于者,赏千金、封万户侯!”此言一出,汉军十足精神大振,不顾疲劳饥寒振作精神蜂拥而上,目标只有一个——郅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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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一章 出塞曲 下

“乌历屈,现在怎么办?”郅支用虚无缥缈的声调问自己的右贤王,他的眼神透过於夫罗的身体朝前看,似乎眼前这个满身是血的大汉是透明的一般。

“没想到,伊屠牙竟然有如此能耐!”乌历屈有些沮丧地说:“历代单于起家的屠各精兵一朝全完了。”

“伊屠牙,伊屠牙,小杂种!”郅支忽然暴怒起来,他用痛恨的语调质问於夫罗:“当年你为何要放走他们父子?”

於夫罗默然无语,他将铁斧放在一旁,跪在地上听训,鲜血和汗水滴滴答答地滴在身前的雪地上。

“狼主,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还是赶紧突围为上。”乌历屈劝慰郅支说:“把大旆虚立在此,汉军定然以为狼主就在山上。狼主身边还有百余骑,若脱身便在此时啊!”

“要我把单于大旆留给伊屠牙?”郅支咬牙切齿道:“我宁愿战死于此!”

“草原上没有百战百胜的狼,只有永远挨宰的羊。狼主只要脱身出去,在草原上随时可以召集新的军队。如果在这里战死,又有谁可以保住草原呢?”

“狼主!”於夫罗忽然站起来说:“我留在这里绊住汉军,请你赶紧离开。我以一死来赎罪!”这位壮汉的独目射出一股惊人的魄力来,让郅支都不由为之一震。他略一点头,转身上马说:“也好,就这么办!”

乌历屈走到於夫罗身前低声说:“右日逐王,狼主能否脱险就看你能拖多长时间。”说着他指了指被郅支抛下的魔狼笼子说:“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借助它的血肉。”

於夫罗也不答话,径直拎着铁斧走向涌上来的汉军。

当左尘骑马奔上天坛山之时,儿时那模糊的记忆让他唏嘘不已。那时候的天坛山长满青草,海东青在天空盘旋鸣叫。此时的天上笼罩厚重的阴云,片片白雪没头没脑地落下来,积雪的山道让冲锋的士兵不断跌倒。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拥堵了大群士兵,这里的雪都被染红,那是人身上流出的鲜血,沿着山路淌下来又冻成冰。一具具匈奴和汉军士兵的尸体就这样被自己的血水冻在地上,几乎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浑身赤红的於夫罗守护在大旆旁边,他每挥舞一次斧头,汉军士兵的血和脑浆、骨髓便飞溅开来,染红他身上也染赤了整座山顶。他手下的亲兵早已经死光,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杀!杀到自己的血也流干,杀到长生天收走自己的灵魂。这个匈奴勇士不知道自己沾了一个大便宜:太多汉军士兵因为惦记着活捉郅支的重赏而放弃了放冷箭的念头,那些勇敢的先行者都变作硬邦邦的残缺肉块冻在地上,他们的贪念和勇气都在天坛山上化为虚无。

左尘远远地看着所谓的“单于”於夫罗在汉军士兵中间搏杀,他心里一惊,知道自己中计了。郅支肯定是让於夫罗做替死鬼,把自己的大旆也丢在这里逃命去了。他本以为郅支会守住自己这点尊严,看似肯弑父的罪人是可以彻底的不要脸的。

他吩咐马逸群说:“赶紧去转告沈全,派骑兵在附近搜索,郅支已经逃走了!”

马逸群拍马冲下山去传令,左尘又招呼自己的士兵说:“儿郎们散开,此人不是匈奴单于!”

听到左尘这么说,汉军士兵们心中都腾起怒火:难道这半天来死伤许多兄弟只是在跟个冒牌货厮杀不成?于是立即有许多人举起手里的弓箭,想把那个匈奴大汗射成刺猬。左尘跳下马来从身边一个哨官手里夺过一支连弩,喝令道:“休得胡乱放箭,等我命令!”

这时他看出那个哨官正是昨天嘉奖过的巴金贴尔多,便问道:“今天算你命大,一直打到这里还活着——斩首几何?”

巴金贴尔多答道:“回将军,斩首极多,数不过来。”

左尘仰天大笑几声:“哈哈,好小子。我要上报朝廷给你和所有在这里的兄弟们请功!给你改个汉名吧,以后上进的时候也容易些。”说罢他随手指着身边一具汉军尸体问:“此乃何人?”

有人答道:“士兵张伟。”

“好好记住,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左尘一边说着一边分开众人,朝那个最不想遇到的人走去。幼年时候,在黑暗和恐惧中他无法记住救命恩人的模样。再次相遇是在十二年前的战场上,哨官指着这个举着铁斧冲散汉军队列的汉子说他就是胡儿的右日逐王於夫罗。他默默地在心里问:父亲啊,若你还在世,又会怎样面对这位老朋友呢?

左尘走到距於夫罗约十步远的地方停步,对他说:“叔父大人,小侄是左尘。”

一时间万籁无声,在场的数千人屏住呼吸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汉军主帅恭谦地向匈奴将军施礼。大伙在几分惊讶中带着愤怒,不明白左将军究竟唱得是哪一出戏?

於夫罗用那只还能看清的右眼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大约八尺高,面色白皙,略有些络腮胡,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好像似曾相识一样。没错,很像当年的呼韩邪,也像那位风姿绰约的婉儿。这就是改名左尘的伊屠牙,自己放走的一头凶狠的狼。於夫罗在心里长叹一声,淡淡地说:“没想到你还会说匈奴话。”

“在中原多年,有些词语已经不大会说了。”左尘微微一笑说:“我当初以为围住了仇人郅支,没想到他竟让叔父大人顶缸而独自逃遁。要是脸上没铺着一寸厚的铁皮,一般人还真做不出这等无耻之事。可惜我来迟一步,”左尘说到这里,望了望脚下横七竖八的尸首接着说:“白白枉死了这许多人……”

於夫罗做手势止住左尘说:“是我自己要留在这里,好让狼主能东山再起。”

“狼主?”左尘微微一皱眉,他按耐住心中不快问道:“叔父竟然称那个乱臣贼子为狼主?须知我父亲才应该是狼主!”

“哈哈哈……”於夫罗仰天长笑道:“伊屠牙,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被汉人的迷汤灌晕了脑子。草原上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单凭老狼主一句话就想当然以为自己是狼主了吗?这个地方——”他用手指用力指着脚下的土地说:“这个地方只相信实力,谁最厉害它就属于谁!当年我劝你父亲放弃,他一定要起兵,结果你们休屠部被杀尽。咳……呼韩邪真是糊涂啊!”

左尘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血人,他竟然在为别人的悲剧感叹!好像此刻被重重包围的不是他而是左尘一样。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叔父作何打算?”

於夫罗没有吭声,左尘便接着问道:“这些年海迷失可好?我父亲要我谨守当初的婚约,一定迎娶海迷失为妻。小侄本想打败郅支后再寻访妻子,既然现在遇到叔父也算是缘分吧。”

“打败郅支?你也学霍去病来个匈奴未灭何家以为啊。”於夫罗粗声大气地回答说:“海迷失多年前就死了,你别指望了!伊屠牙,匈奴人说话直截了当,你不就是绕着圈子问我投降不投降吗?”

左尘先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郑重地点了点说“的确如此,话还真不好开口。您这样的勇士是难得的人才,请投降吧。”

於夫罗便一字一句地回答说:“我是已死之人。”随后将铁斧一指左尘,做出挑战的姿势。

左尘盯着於夫罗仔细看,这是一个可怕而又顽固的敌人。在二十多年的战争中,他的名字甚至连长安的小贩都知道。今天在绝境中还斩杀了数百名汉军将士,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肉提醒他身为汉军统帅的责任。

左尘伸手说道:“枪。”一名士兵跑上前去递给他一只长枪,左尘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冲着於夫罗说:“匈奴右日逐王,汉骠骑将军接受你的挑战。”

天坛山顶寒风彻骨,一杆长枪舞得如蟠龙出水,一柄铁斧使得像盘古开天,长兵器快速挥舞的呼啸压倒了风声,决斗者发出的沉闷呼喝如鼓点般震撼人心。左尘是骑兵出身,长矛和刀剑以及弓箭都是他的必修课目。他知道於夫罗的九天玄铁斧力大势猛、削铁如泥,短兵器对抗肯定吃亏,所以便用一支长枪护住命门,把枪花耍得如三头六臂一般灵动,使得於夫罗没法逼近自己使出铁斧的凌厉招数。终于在几十着过后,左尘先是虚晃一枪,接着俯身用枪杆趟着地面横扫过去,狠狠抽在於夫罗的脚踝骨上,又飞起一脚将其踢倒。於夫罗在雪中翻滚,铁斧也撒手丢在一旁。

左尘并没有追杀他,而是收起长枪说:“於夫罗,你早已精疲力竭,我不想占你的便宜。汉军主帅与你相斗一场,也算是对郅支有所交代——投降吧!”

於夫罗挣扎着爬起来,狂笑不已。

左尘怒道:“还有何话要说,我已仁至义尽了!”说完他把长枪枪杆往地上一插,奋起一脚踢倒了面前的匈奴大旆。

於夫罗却朝着铁笼爬去,左尘这才注意到铁笼中关着一头黑色的大狼。大狼被眼前发生的厮杀刺激地野性勃发,瞪着一对红色的狰狞眼睛仿佛在朝自己狂笑。忽然他想起八岁那年也是在这山顶遇到的东西——魔狼!这是怎么回事,怎会在这里遇到?

於夫罗爬到铁笼旁边,里面关着的魔狼兴奋地扑到铁笼边缘,恨不得能冲出来品赏人肉的味道。忽然间一声哀嚎,於夫罗抽出匕首刺入魔狼胸部!魔狼大喘着气瘫倒抽搐,於夫罗则用手捧起魔狼流出的血,大口喝下去。

左尘怔住了,他这是做什么呢?忽然他记起当年父亲的话,凡是吃过魔狼血肉的人不是发狂而死,就是变成妖魔!他本能地想去阻止,却已来不及。

在数千人无声的注视中,於夫罗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他满身的血管都肿胀起来,青筋直冒的模样相当骇人。忽然他不动了,仰面朝天大张着嘴,气管里发出窒息般的喘息,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在别人听起来简直是动物的咆哮。左尘实在无法忍受,他拔出佩剑准备去解脱这个老头子。当他的剑朝於夫罗咽喉刺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却很突兀地抓住了剑刃。这是一只怎么样的手啊:它长满了黑色的刚毛,皮肤如岩石一般坚硬,整只手上的筋肉都鼓胀开来,手指上的伸出的指甲尖锐而黝黑泛光,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动物的爪子。这就是於夫罗的手,锋利的铁剑割破了皮肤,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去。可是这只手依然牢牢攥住了剑,令左尘用尽全力也刺不下去。

左尘看了一眼於夫罗的头,就在这几步之间那已经不再是人头。而是个狭长的三角形狼头,那颗狰狞的狼头上一双行洪眼睛怒视着,而他头颈下隐藏着的强健肌肉和黑色皮毛也都撑破皮肤绽露出来,好像是人型的於夫罗变成了魔狼,或是魔狼化作了人形的於夫罗。

这个疯子,他真的变成妖魔了!左尘大为惊骇,他一急之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剑刃往下压,可是那只手却如铁铸的一般毫不动摇。剑身在完全相反的两股力量作用下渐渐拧成麻花状,最后在一声脆响当中断为两截。

左尘身体一倾,还没来得及去拔靴筒里的匕首,便被窜起来的於夫罗一拳打在右肋上,幸亏他穿着重甲才没被於夫罗的爪子击穿。一击犹如雷霆般猛烈,铠甲被打碎,左尘被打得飞起来,一直摔进人堆里去。

於夫罗大喝一声,猛跳起来向左尘追杀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无数支瞄准他的弓弩扣动了弓弦,密集的箭雨将於夫罗全身射遍,纵使他已变成魔怪,仍然经受不住如此密集猛烈的攻击。于是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悬崖边,指着被人扶起的左尘说:“草原的叛徒,我诅咒你!”又用血手伸向天空喊道:“长生天!如果你承认於夫罗是英雄的话,让我的敌人失去他的荣华富贵,让着屠杀匈奴的元凶死于自己的剑下!”说完,於夫罗攥住扎在自己胸前的箭杆往下一捅,数十只利箭穿胸而过登时气绝而亡。

寒苦的极北之地让喷出身躯的热血瞬间变冷,在石缝中冻结。汉军士兵们沮丧地走下山来,包括他们的骠骑将军在内的重伤号们都被搭在长矛做成的担架上抬下来。按照左尘的命令,於夫罗的遗体也被用匈奴大旗包裹着运送下来厚葬。

左尘躺在担架上仰望苍天,乌云密布的天上没有一丝光亮。当年的海东青啊,你在何方?

至傍晚,追击逃敌的沈全等人凯旋而还。他们除了带回数千俘虏和马匹外,还给左尘领来一支期盼已久的友军——车骑将军米剑飞所部。不过此刻米剑飞手下没有带着两万胡骑,跟随他的只有十几个随从罢了。

在郅支的单于大帐里面,左尘无声地看着走进帐来的米剑飞。车骑将军身材不高,但相貌的确如少女般俊秀。虽然在塞外寒苦军旅之中,其肌肤依旧显得白皙娇嫩。米剑飞一点都没耽误时间,先是为自己的晚来致歉,接着落落大方地禀报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卑职率部经过大漠时,一心想着早日度过死亡之海,与左将军会师共击匈奴。不幸竟被胡人向导蒙蔽,误入沙尘暴中,历经九死一生才得脱险。后来部下的胡骑不愿与同族为敌,竟然串通一气叛变。我带着卫队经苦战得脱,还请骠骑将军及时出兵剿灭这些叛贼呀!”

左尘微微一笑,劝慰了米剑飞几句。接着便将他撂在一旁,细致布置俘虏的安抚工作和班师事宜。正谈话间,马逸群走进帐中在左尘耳边禀告一番,左尘脸色突变一拍书案喝道:“米剑飞!”吓得帐内众将浑身一凛。

米剑飞面不改色地站起来答道:“卑职在此,将军有何吩咐?”

左尘皮笑肉不笑地说:“刚才你在此禀报失利经过时,我派人审讯了跟你回来的从人。他们说你为了抢头功强迫部队加速前进,不听向导劝告偏要走所谓的捷径,因而遭遇风暴,之后又为了掩盖罪行杀害向导。军士向你抱怨时,你又把不服你的数十名胡人军官一齐杀害,这直接导致部队哗变,你不想办法弹压安抚而是干脆带着卫队逃跑。此话可当真?”

众将一听无不愤慨异常,他们全都怒视米剑飞,自汉武帝以来一直仰仗的精锐胡骑就这么被断送了。大伙拼死拼活才打掉了郅支的精锐骑兵,米剑飞却又送了装备精良的大队骑兵资敌!按照《汉律》这等弥天大罪不仅要处斩,可能还要全家连坐。

米剑飞竭力掩盖住自己的慌张,他狡辩说:“这是有恶人造谣,左将军莫要轻信小人之言。”

“小人之言?”左尘冷冷说道:“随你回来的卫士被分置于各处逐一讯问,众口一致供认如此。你还不认罪吗?”

米剑飞眼看抵赖不了,竟摆出一副无赖嘴脸来说:“天下岂有常胜将军,这次是我命苦罢了。”接着他用阴险的眼神盯着左尘威胁说:“左将军你不也一样放跑了单于,此次出塞大家都没竞全功,彼此彼此罢了!”

左尘没想到米剑飞竟敢如此放肆,那张俊秀的脸此时像癞蛤蟆般的丑陋不堪。他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本将军帮你个忙好了,也免得你回去后还得去惹刀笔小吏的麻烦。来人,把这面首小儿推出帐外斩首!”

几名卫士冲进帐来按住米剑飞,帐中众将却面面相觑。虽然大伙鄙视这位车骑将军,但他是皇帝册封的大将,按照法律也只能皇帝才能治他的罪。骠骑将军没有权利处决米剑飞,可是看着盛怒之下的左尘,谁也不敢多嘴。

米剑飞也没料到左尘一不做二不休地要立刻处决他,他的双腿直打哆嗦,嘴里冒出一大堆求饶的话来。没想到左尘却是软硬不吃,嘴里直嚷嚷着要为国诛贼。眼看着米剑飞就要人头落地,还是沈全出面和稀泥。

他说:“左将军说的是,米将军此番犯罪当斩,可上报朝廷请皇帝恩准。”这老头子的一句话提醒了米剑飞,他一边搬出《汉律》来拯救自己,一边继续低声下气地说:“米剑飞知罪了。”

左尘也不好继续坚持杀米剑飞,便喝令:“来呀,拉出去打八十军棍,关起来!” 卫士们二话不说便把米剑飞拖出帐外,很快棍棒打在屁股上的闷响和米剑飞的惨叫便一股脑地传进帐来。众将看庆功会变成一场闹剧,也各自散去,唯独沈全却被左尘留下来。

左尘屏退左右,笑着向沈全施礼说:“刚才若不是老将军提醒,恐怕回京后受审的反倒是在下了。”

沈全却叹息道:“左将军今日立下不朽战功,昨日老朽却还在阻拦,想来实在是惭愧啊。”

左尘正色道:“我那是无奈之下出的一招险棋,并不是用兵的正道。如果不是正遇上风雪天气掩护让我军把匈奴人堵在山谷里,郅支大可以在平原上包围解决我们。”

沈全说:“将军何必谦虚?换我们断然想不出用冷杉做长矛的妙计!今日杀匈奴三万人,俘虏一万人,我军也阵亡一万人。”

左尘叹口气说:“正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天下又多了多少孤儿寡母骂我了。”

“左将军倒是多情。”沈全摇头苦笑道:“可是此战之后未必就风平浪静了。”

左尘皱眉说:“跑了郅支的确是一大遗憾,我本想招降於夫罗,可惜啊……”他用手拍拍架子上的九天玄铁斧,铁斧发出铮铮轻响。“我打算用这把斧子打造一柄玄铁剑,用来追杀郅支!”

沈全摆摆手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左将军你凯旋之后会怎么样。”

“哦?”左尘惊异地问道:“还请老将军指教。”

“其一,将军此次扫荡草原,按理说回去后应该官拜大将军才是。可是当今的大将军是周太后的侄儿周亮,周亮偏又是没有战功的大将军,左将军你这便是功高震主了;其二,你刚才欲杀的米剑飞又是太后宠幸之人,而将军又是皇上重用的人,如此一来岂不伤了他们的母子之情吗?”

沈全说到这里,左尘忍不住放声大笑。他这一笑牵动了伤口,转眼又龇牙咧嘴地痛苦起来。左尘一边苦笑着一边说:“那於夫罗变成妖魔后势如疯虎,只一拳就差点要了我这条命。”

沈全忙问道:“竟不知将军受伤!伤势如何?”

左尘动作僵硬地坐直身子说:“军医已看过,大概肋骨断了两根,只能静养。刚才骂面首小儿时一拍桌,再加上刚才这一笑,比再挨上一拳还厉害啊。”

左尘接着对沈全说:“老将军刚才说到母子之情,我却看不出太后与皇上有什么母子之情!当年先帝驾崩后无子,太后与其父丞相周利良放着那么多诸侯王不立,偏偏选中没有根基和权势的当今万岁,不过为了控制皇帝继续掌权罢了。这十多年来皇帝有名无实,朝廷大权被太后一党把持,实乃国家之大祸也!不论于公于私,我定要匡扶汉室,铲除周氏!不知老将军亦有此意乎?”

沈全叹息道:“左将军所说极是,不过大军凯旋之后你便要交出军权,还能作甚?何况御林军都归大将军周亮指挥,你若轻举妄动反而容易害了皇上啊!你我身为武将,只要安心打仗即可。政事纷争乌烟瘴气,让文臣去掺和吧。我劝将军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左尘听了这番话后默不做声,沈全便见机告退了。看着这位老头走出帐外,左尘自言自语道:“沈全,沈全,只顾保得自己周全!”

说罢,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蹉呀不已。心绪难平之余,忽然想到还没有拜祭父母。于是他挣扎着走出帐外,只见茫茫夜色笼罩四野,星光下只有风卷着雪吹过眼帘。一片片的营帐间点着篝火,获胜的汉军将士仍然在帐篷里面欢笑饮宴。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是这样寒冷呢?龙庭广阔,母亲又究竟葬身何处呢?左尘昂首望着黑暗混屯的夜空,在心里喊着:“爹,娘,孩儿无能,又没能杀了郅支为你们报仇……”难过之余,眼泪也忍不住快滚落下来。

虽然战斗已经结束,可是天地间仍然隐隐弥漫着血腥气味。此番血战杀死了当年的恩人於夫罗,让左尘心中有愧。他不由地向长生天祈祷,希望能饶恕自己的罪过。正在左尘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有人轻声问道:“左将军有何吩咐?”原来是马逸群看到左尘神色异常,特地跑来探视。

左尘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将心头的惆怅倾诉出来。怔了片刻后只好摇头说句没什么,忽然他听见隐隐有凄苦的哭声传来,一时间大为震撼,以为是於夫罗前来索命了。马逸群看出左尘的疑惑,便说道:“天寒地冻,想必是胡儿的俘虏们在啼哭吧。”

左尘自从目睹於夫罗变成魔怪后大受刺激,竟然忽略了处置匈奴俘虏的事项。汉军士兵们自然也不会关心那些战败者,只是将屠各部的男女老少赶出帐篷,与战场上投降的敌军一同圈在空地里看押。此刻让马逸群一说,左尘才连连摇头说:“是我的错,竟然忘掉安置他们!既然敌人投降,就应该善待他们。传令,按人数给俘虏发放帐篷和毛毡,并给柴火和食物,不得虐待!还有,立刻清查俘虏中有无休屠部的人!”

马逸群领命而去,左尘的心里才算是踏实了一些。他又望了望夜色中的天坛山,银装素裹的山丘凌然无言。于是他转身进账,躺下睡觉。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一章 出塞曲 下下

北风、冰冷、火光、血腥、呐喊、杀戮……年幼的伊屠牙紧抱着母亲,马匹惊恐万分地飞驰,每一下颠簸都有可能将他抛进死亡的黑暗之中。伊屠牙试图跟母亲讲几句话,可是忽然间抱着自己的已经是父亲。耳边依旧是风声和马蹄声,父亲的怀抱也挡不住向自己袭来的严寒。伊屠牙紧紧抱着父亲,拼命地抱着,因为那是他仅有的依靠了……

就在左尘在噩梦中挣扎之时,一个较小矫健的女子摸进汉军大营,她很熟悉这里,毕竟在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匈奴的乐园。这个女子在一顶顶帐篷上跳来跳去,比鸟更轻盈,比猫还敏捷。虽然汉军已经通过审讯俘虏得知了夜行者的存在,可是那重重的戒备依旧没有阻挡敌人的渗透。没有人料到危机会来自头顶之上,虽然那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兵手持长矛通宵肃立,可是这个夜行者依旧闲庭信步一般跳到单于大帐的顶上。

匈奴大帐内点着数盏昏黄的油灯,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帐篷顶端被划开一个道子,夜行者用得不是刀子,而是她的指甲。对于她这种生物而言,自己的手可以在需要时变成比虎豹更锋利的利爪。瞬间,帐篷上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蕾娜斯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钻进帐篷里来。她用斗篷裹住自己,像蝙蝠一样在帐篷的天花板下倒立着行走,用兴奋的目光看着躺在下面的那个男子。

恐惧笼罩着他,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十多年来无数场生死悬于一线的厮杀中锻炼出来的,让他可以在睡梦中警觉的本领——这是军人对杀气的领悟。等到他彻底警醒的时候,直觉已经告诉他晚了——也就是完了。刺客已经来到他身边,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近在咫尺的此刻竟然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呼吸。

有人说过地狱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一秒钟就等于是永恒。左尘此刻的感觉正是如此,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心里断定刺客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并不喜欢被人戏弄,眼前的僵局总要有人来打破。于是他问道:“怎么还不动手?”这口气就好像是有身份的食客平静地督促厨子按时上菜一般。

可是那位倒悬在帐篷顶上的“厨子”却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为什么不呼救?”

这声音……伴随着昨夜刺骨的北海海水一齐唤醒左尘的记忆,就在他睁开眼睛时那个离自己有一丈远的美人便赫然映入眼帘。藏在斗篷下的是有一头银灰色长发和一双红眼睛的年轻女子,她的面部线条柔顺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眼皮的大眼睛,高高挺拔的鼻梁下面是性感的厚嘴唇,她的嘴唇轮廓比中原和匈奴的女子要大一些,可是她面部的皮肤是那种意想不到的苍白颜色,仿佛是个没有心跳没有体温的冰雕雪琢美人。

这就是昨晚把自己丢进北海里的女子,左尘对她的容貌感到迷惑——的确是位美人,可她是来自何方的美人呢?不是西域,难道是曾祖母那样的白羌族出身?也不对,这种气质根本不像是人类!没错,与那位喝下魔狼血的於夫罗一样,这个女人也是妖魔……

“你们这些夜行者果然厉害。”左尘一边说话一边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安卧床上,对于肋骨骨折的患者而言,用什么姿势睡觉的选则比较少。“我派遣三百名军士团团围住大帐,竟然还被你闯进来。匈奴俘虏们说很对,妖魔就是妖魔,真是难办啊……”

蕾娜斯冷冷地问道:“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左尘漫不经心地说:“你一样也没回答过嘛。”

忽然之间,一双冰冷的手扼住左尘的咽喉。蕾娜斯闪电般地扑下来制住了自己的猎物:看你还能怎么虚张声势!左尘动也不动,没有挣扎也没有哀求,他平静地接受死亡的命运,反倒让蕾娜斯感到非常有趣。

她和她的同类都是源自于罗马帝国的一个魔怪家族“奥古斯都”,他们捕食人类,以鲜血滋养自己。他们害怕阳光直射,总是裹着人皮斗篷在夜间出没。在漫长的时间里,罗马人畏惧地将这个家族的成员称之为吸血鬼,而奥古斯都家族的成员则管自己叫血族。随着血族的家族不断壮大,他们如同狮群一般为了争夺领地彼此大开杀戒。战败的家族或者毁灭或者迁徙到亚洲。蕾娜斯就是出生于西域的某个小国中,她的父母都是血族的直系后代,她的兄长罗慕卢斯目前是家族的领袖。

罗慕卢斯与西域的国王们合作,这样可以安全地隐藏在人群中间,自有食物送上门来。作为回报,他们为国王们铲除异己,刺探情报。这种工作很适合由血族来做,因为人类几乎没有力量抗拒这种可怕的魔怪。西域毕竟地广人稀,那些小国很难长时间养活一个吸血鬼家族。于是罗慕卢斯率领自己的族人四处流浪,西域人将他们称为夜行者,这种恐怖的名声最终吸引来了匈奴的右贤王乌历屈。

蕾娜斯是血族中的异类,她对于人类生活充满了好奇。因为她自出生伊始就没见过阳光,无从想象那种沐浴在阳光中的感受。与人类的婴儿不同,她是啜吸着血液长大的魔怪,这种对于人类的好奇无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我是高等生物,掠食者;你们是低层次的食物,仅此而已。此时她就俯视着他,带着充分的优越感,等着欣赏这个人类小爬虫崩溃的丑样。

蕾娜斯失败了,左尘很平静地看着她,甚至是在欣赏她。自从十八岁那年拔剑刺死洛阳令儿子以来,他已经直接或间接地杀过无数人了。身为一个军人,他已经习惯了死亡,并且可以做到平静地接受死亡。就像刚才他不呼救,因为他知道以对方的速度和力道,在卫兵赶来之前自己就完了。更何况目前他还是个重伤号,连逃跑的样子都做不出来。既然无路可逃,那就平静地接受吧。难得还是个美人,那就最后看几眼吧。她的红眼睛中好像有电光流动,让他有种心驰神往的感觉。

左尘这种放肆的目光让蕾娜斯极为难受,她明明可以轻易扭断他的脖子,却感到有些莫名的可惜,就像是个孩子在考虑要不要吃掉一块精美的糕点——你可以享受那种猎杀愉快,但杀掉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了,尤其是这样独特的猎物。

左尘看见她向自己俯下来,他想起北海边那些被吸干的卫兵,心里想着这也叫以血还血吧。她冰冷的双唇触到他激烈跳动的颈动脉上,这时候一股暗暗的幽香渗进他的鼻孔,这一刻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果然没有呼吸。一下,两下,血管被咬穿的疼痛似乎比预想的要轻很多?

但是她忽然把嘴唇抬起来,带着掌握一切的暧昧笑容说:“不管你是伊屠牙还是左尘,你都是蕾娜斯的猎物。除我以外谁也不许杀你,将来我会亲自杀掉你,在此之前好好活着吧。”

话音未落,蕾娜斯簌地一跃跳上大帐顶端,如风一般从破口中闪出帐外。一声轻响后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一点一点的雪花自那破洞中缓缓飘进来……

天亮后,左尘对着镜子看到脖子上的两个咬痕,这是蕾娜斯给他留的标记,好像是为自己的马匹打上烙印一般。下次还会见面吗?左尘看着於夫罗的铁斧,心里暗自想着:谁死谁活还未可知也!

他走出帐外,清晨的冰冷空气让人振作起来。马逸群跑过来低声报告:“左将军,车骑将军米剑飞昨夜逃走了。”

左尘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他说:“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做完了,班师!”

这时,一阵匈奴的悲歌传过来:

“龙庭川,

天坛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雪茫茫,

凄苦何处觅家乡?”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二章 长安夜色 上

第二章 长安夜色

春天的长安城繁花似锦,街边巷尾的一株株柳树枝条上喷吐着粉绿的嫩芽,在风中摇摆时犹如女孩披着绿纱起舞一般漂亮。午后,安门大街足有百尺宽的大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百姓们聚在一起热闹议论着刚刚结束的大捷献俘仪式,在绵延十多年的战争中,这是成果最大的一次。穿着红衣黑甲红斗篷的御林军是今天的主角,他们押送匈奴单于大旆和近百名大小王游街示众之时,老百姓无不振臂高呼:“汉军威武!”丞相周利良沿街派发的祝捷糖饼被一双双手传递着,人们兴奋地咬一口饼再说一句:“此亦是食胡儿肉也!”

兴奋的长安市民没有留意一个细节:真正出征的汉军队伍并没有出现在长安街道上,那些耀武扬威的御林军士卒和走在队伍最前列的大将军周亮都是些演员,他们整个冬天都呆在温暖安全的皇宫里面,此时却扮演凯旋的将士接受祝贺。真正的远征军士兵们驻扎在城外的军营里,除了少数幸运儿之外,普通士卒根本没有进入首都的权利。

为数极少的幸运儿们此时坐在长安未央宫的大殿里,等待着庆功宴和奖赏。战功不仅意味着黄金白银,还代表着远大前程:或加入待遇优厚的御林军、或转为文官做中高级公务员、或提升官职后回到自己原来的军营中。这帮幸运儿没有太在乎被剥夺了游行的光荣,毕竟眼前的大好前程足以弥补这一切。于是这些满身伤疤的中青年军人们卸掉了铠甲,统一换上橘红色的礼服,盘膝坐在几案前,每人面前摆放着九碟佳肴和一个酒樽,小心翼翼的宦官们跪在一旁随之准备填酒加菜。

大殿里寂静无声,这些习惯了在军帐中粗鲁谈笑的军人们一声不吭,等待着主持人的到来。这里是汉帝国的权力中心,历代的汉帝都在这里招待功臣。不过在这个时代有些特殊,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周太后垂帘听政。皇帝说过的话必须由太后重复才算有效,更何况这还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也有没养育之恩的母子。

母子俩都没有出现,于是大家都在等待。

长乐宫笼罩在一团团桃花当中,微风掠过时整座宫殿就像燃烧着粉白色的火焰。在少男少女看来,这也许是爱情的象征。在周太后的心中,这团桃花却是炙烤她内心的业障。今年她已经三十八岁,如果是民间运气好的女人,早就已经抱孙子了。可惜她身处深宫,没有孩子更没有爱人。当年宠爱过她的老皇帝早已是坟穴内的枯骨,她还是活生生的女人,盛年实在难耐寂寞的苦楚。在她看来,送自己进宫谋利的父亲,靠自己飞黄腾达的弟弟都是自私自利的混蛋,他们只要权势地位,哪管自己的亲人独守空床。昔日未央宫中恩爱的罗帐,今日长乐宫前凄冷的围墙,难道自己就这样做一个活死人吗?

不,当然不!她是太后,父亲是丞相,弟弟是大将军!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有什么做不到的?所以米剑飞出现了,从此后长乐宫真正常乐起来,她又做回到一个女人,幸福的女人。

可惜她的情人耐不住寂寞,一定要成为万众敬仰的英雄。她只好让他去,给他最好的兵马,还有号称不败的名将配合。米剑飞走的时候,与她约好回来一起赏花。可是如今花开欲坠,人却渺无音讯——什么最强的兵马?什么不败的将领?都是一群蠢猪饭桶,这些恶人嫉妒飞郎,谋害了他,还恬不知耻地等待奖赏!而她名义上的儿子正在外面安静地等待,等着她一同去为那些凯旋的男子们祝酒颁赏。

在周太后心中涌起一股恶毒来,这是歇斯底里的前兆,她要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于每个人身上,尤其是那个迫害飞郎的左尘身上。拿定主意后,周太后微微一笑,对着侍女说:“给我拿衣服来!”

当她走出寝室的时候,汉帝刘询正挤出一副僵硬的笑容来迎接太后大驾,一看到周太后的服饰,刘询不禁失色道:“太后为何穿成这般模样?”

周太后厉声说道:“我穿成什么模样需要皇帝过问吗?”在她的怒视之下,刘询默不做声地退到一旁,看着这个汉帝国的实际控制者大步流星地走过自己身边。

未央宫大殿里的人们腿都快坐麻了,大殿尽头台阶上的御座却还是空荡荡的。军人本就粗鲁,大伙这么饿着肚子硬等皇帝和太后赐宴实在是难受,更别说吃的就放在桌子上,这不明摆着折腾人吗?大伙都在心里骂,个别胆子大的干脆迎着宦官的白眼偷偷吃起来。忽然一声吆喝传来:“太后驾到,皇上驾到!”,吓得张嘴偷吃的立马吐出来,牢骚在嘴边的赶紧咽下去,大伙一齐对着皇帝的御座方向叩首,嘴里高呼道:“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们此刻战战兢兢地大气不敢出一声,只顾得把头在地上磕得梆梆响。等到听见皇帝说声:“众卿平身。”,大伙才坐直了身子,穿着龙袍的年轻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大伙,一股寒气却自更上方传过来,逼迫得整个大殿好像要滴水成冰一般。这股寒气就来自周太后,她赫然穿着一身孝服,怒目注视台阶下面的军人们,视线的交点就集中在骠骑将军左尘身上。

左尘和沈全等高级将领坐在最前排,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看皇帝刘询。刘询目无表情地望着他们,好像自己只是一尊泥塑的菩萨。就在这沉闷而又诡异的气氛中,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宦官捧着诏书走到台阶右侧站直。大家一声不吭地听他用鸭嗓子念叨起来:“……骠骑将军左尘及属下诸官尽忠职守,克成大捷,朕心甚慰——”

“别念啦!”这忽如其来的一声断喝吓得不少人打了个激灵,老宦官镇静自若地收起诏书退到一旁。众人把视线聚集到那位披着丧服的皇太后,她的脸正扭曲抽搐着,似乎有满眼的泪水和怒火要一起喷射出来,而目标显然就是坐在台阶下的那位骠骑将军。

她终于开火了:“左将军。”

左尘微微欠身答道:“臣在。”

“哀家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赐教。”

“不敢,不知太后有何疑惑?”

周太后咬着牙问道:“将军凯旋而归哀家深感欣慰,但我看似乎在今日的酒宴上少了一人?”

左尘微微一笑说:“军人出生入死,为国效力,若能马革裹尸还也是一件幸事。去年秋天随臣出征者甚众,此行千辛万苦,很多忠臣良将血洒疆场,以身许国。未能来此的将士何其多也!不知太后忧心的是哪一个?”

左尘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可是周太后岂是一两句话就能打发得了的?她不罢休地追问:“休要花言巧语!我只问你要一人——车骑将军米剑飞何在?”

左尘正色答道:“此人误国失军,按律当斩。本来微臣要上奏朝廷处置他,没想到他竟然畏罪潜逃,不知去向。”

“不许你诬蔑飞郎!”周太后厉声喝道:“我挑出的人是最好的良将,怎会误国失军?怎会畏罪潜逃?快如实招来,你是怎么害死周郎的!”

左尘怒道:“太后何出此言?米剑飞所犯之罪并未微臣一人妄言,他畏惧处罚畏罪潜逃之事有全体将士作证,还有米剑飞的亲随侍从为证,太后派人询问便是。”

周太后怒道:“欺人太甚!你带回来的人自然都替你说话,我不听那些什么证人,我只管问你要人!快如实招来,飞郎究竟在何方?你能害周郎,我也能杀你的头!”

左尘一听这话火往上撞,他分辨道:“太后一心只要在下自认害死了米剑飞,何其荒谬!我若真的要谋害他性命,只管在战场上随便放支冷箭便了,还可以报他个为国尽忠而死,做的天衣无缝。何苦要说他畏罪潜逃?太后不信我的话,也不信证人的话,须知随我回来的将士足有五万余人,左尘何德何能可将他们全部收买?他们是大汉天子的战士,不是我左尘一人的部曲。太后不信这些战士的证言,岂不让人心寒?”

左尘的这番话压得周太后哑口无声,这时刘询朝他悄悄使个颜色,他便不再吭声。刘询趁机对周太后说:“太后,车骑将军米剑飞想必是在草原走失,过段时间就回来也未可知。骠骑将军左尘统领也有失误之处自当处罚,但念及他出征辛苦立有大功,这次功过相抵罢了吧。”说完他又低声说道:“军人都是粗人,太后何必与之计较?”这句话让周太后醒悟自己失态,竟把飞郎这么肉麻的话都讲出来,只怕再讲下去这桩丑事要从在座众人嘴里传遍天下了。想到这里她只好恨恨地说:“我不管了,交丞相处置吧。”

刘询向老宦官一挥手,老宦官便喊道:“赐宴已毕,众将谢恩!”于是大伙一起跪倒磕头,只听得台阶上一阵丝绸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响,再抬起头来时,太后和皇帝都已离去。

左尘苦笑一下,沈全却是长出一口气。他摇头叹息道:“好险好险,刚才若是翻脸还不知如何收场。这条老命好歹是捡回来了,那么先告辞了。”说完转身便离开是非之地。其余的赴宴者也都面面相觑,这个宴会好生无趣,先是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主家来了却又吵闹,最后很多人一口菜都没吃成就完事了!可是此时谁也不敢抱怨,大伙都灰溜溜地走出殿外,反正赏钱早已领到了,只管到长安的酒馆里去便是了。

左尘依旧坐着没动,整个大殿很快便只剩他一人。这时刚才宣旨的老宦官悄然而至,无声地对他一招手,左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这是他等待已久的信号了。

在皇帝寝宫中暖意融融,紫铜炉里燃着细炭,一壶水酒和几碟点心果品摆在左尘和刘询面前。君臣二人一边谈话一边饮酒,气氛与刚才在大殿上迥然不同。左尘在皇帝面前很随便地坐着,他先把一碗温好的酒大口灌进肚里去,然后长出一口气说:“没想到周太后竟然如此不顾体面,我都替她害臊!”

刘询只是微微一笑,带领左尘来的老宦官却插嘴说道:“真是个跋扈将军啊!”

左尘瞧着老宦官直乐,嘴里说道:“阿父平日里不爱言语,今日却来呱噪!”这位老宦官是自小照顾刘询长大的亲信宦官,刘询自幼便是孤儿,老宦官与他感情至深,被称为阿父,目前在皇宫中的地位是最高等的常侍。

阿父却继续板着脸数落左尘道:“你小子自幼桀骜不驯,今天差点闯出大祸来。若是太后恼羞成怒要砍你的头,皇上岂不被你连累?”

刘询摆摆手不让阿父继续数落下去,他叹息道:“这也难怪师兄愤慨,太后太不像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面首失态,皇家体面竟是顾不得了。我平日里只是个木偶傀儡,尽让周氏独揽朝政,猖獗一时。不过若是太后继续苦苦相逼,我也说不得要与她翻脸了!”

左尘听到刘询说一声师兄,不禁回想起年少时的岁月来:二十年前,他的父亲左贤王去世后,他被先帝送到洛阳的贵族学校长天书院读书。长着一双淡蓝色眼睛,又是匈奴之后的他在周围人的白眼中长大。朝廷每月发下的一点俸禄被执行官吏剥一层,又被主管书院的长天先生剥一层,到他手里的时候只够温饱而已。

就在凄苦的读书岁月中,左尘认识了小自己一岁的赵王刘询。刘询是先帝的亲侄子,却也是个孤儿,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死,不久他的父亲也获罪自杀。新任赵王刘询继承的封地被分封给其他人,只有阿父带着几个宦官宫女陪着他来到洛阳读书。刘询不缺钱,可是没有权势,也不受教书先生和其他同学的重视。于是似曾相识的命运让两个少年逐渐接近,变成情投意合的朋友。

八年之后,左尘在酒后一时不忿,写了著名的《长天先生大人赋》被赶出书院,旋即又杀人闯祸,干脆遁去边塞投军避祸。刘询继续孤独地呆在洛阳读书,时而从左尘寄来的书信中感受一下塞外的生活。没想到忽然时来运转,先帝驾崩后没有子嗣,需要在中宗室子弟中选择继承人。丞相周利良和周皇后放着众多跃跃欲试的诸侯王不选,却找来了刘询做皇帝。这是因为他无根无基,没有人脉也没有威望,正合适做个傀儡皇帝。

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少年已青春不再。左尘在刘询的鬓间发现不少白发,这位长安城中的天子过得如自己在塞外一般艰辛。刘询笑道:“师兄看朕老了不少吧,虽然每日锦衣玉食,可比你更显老。”

左尘也叹息道:“陛下在此日后受周氏欺凌,臣在外心不得安啊。”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我上次用信鸽传回的密信看过了吧,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听得此话,刘询眼中忽然射出精光来,他先是兴奋地笑笑,又遗憾地摇摇头。左尘失望地说:“不行吗?”

左尘的计划很简单:皇帝率领百官出城检阅远征军部队,在阅兵仪式上发动突袭杀掉周氏一党,夺回朝政大权。刘询当时回复说从长计议,如今左尘当面提及,皇帝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这让他沮丧不已。

“当年在洛阳想喝酒便痛饮杜康,想游逛便纵马出城逍遥游,有人欺辱便一拳打回去,是何等的畅快淋漓。如今陛下坐了大位却变得这般优柔寡断!那周利良自我一入关起便催我解散军队,便是忌惮我手里有兵权,我抗辩说获胜归来总要皇上检阅奖赏才好放军士们回家,这才拉着队伍来到长安城外。如今胜败在此一举,请陛下下定决心吧!”

刘询端起酒碗来徐徐喝下,然后轻声说道:“你领兵在外倒是自在,我有我的苦衷,若我还是当年那个光杆赵王,有什么可怕的?”

左尘看着自己的朋友忽然放下了皇帝的身份,不由地同情起来,心里的郁闷也消散了大半。他差点就要顺嘴说你现在也是个光杆皇帝,怕什么怕?不过幸好年岁大了,嘴上有把门的,没把这刻薄话说出口。

刘询把空酒碗捏在手里说:“师兄这般有权有才又效忠于我的人很少,我这个皇帝做的势单力薄。为了立我为帝,天下那些雄心勃勃的诸侯王都心怀怨恨,巴不得我被废掉!没有诸侯王做外援,万一贸然动手事又不顺的话,连条退路都没有。我做了这皇帝才知道,皇权之争是不可抽身而退的,那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里,刘询奋力将酒碗摔个粉碎。“周氏的篡位谋逆之心久矣,我刘询也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汉室江山危在旦夕,我忧心如焚。师兄之计不能说不好。只是周氏有拥立之功,太后又是我名分上的母亲,只怕如果我们先动手只会背上一个忤逆不孝的恶名!就算事成之后也怕那些诸侯王会趁机作乱,起兵讨伐我这暴君。那时候天下大乱,苍生涂炭,你与我又能如何呢?”

左尘无奈地问道:“那么陛下就坐等周氏的刀先砍过来么?我的军队不可能长期驻扎在城外,数日内就会被迫遣散。那时候我们手无寸铁,又能如何?”

刘询握住左尘的双手说“这正是你要做的!请师兄速去洛阳联络天下豪杰和门阀贵族。我已事先派去一些人员,他们需要大将坐镇。政治不是在塞外打仗,师兄还要多加小心!”

左尘点点头说:“陛下保重!我有个贴身的侍卫官叫马逸群,年龄虽小可智勇双全。我把他留给陛下,紧急时候也好多个照应!”

两个患难与共的君臣和朋友紧紧握着手,窗外残阳将坠,晚霞把未央宫映得一团血红。

进宫时还是上午,回家时夜色已深了。左尘带着几个随从骑马回家,虽说是骠骑将军府,可是对他而言军营似乎更像是自己的家,将军府反而是客店了。不过这里的确很像客店,将军府的周围住满了一些特殊的居民。从骑马进了巷口开始,一群小孩和狗便追在左尘身后呼唤着:“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

于是那些听见声音的成年男女都从一栋栋房门里跑出来向左尘行礼,嘴里说着:“给大人请安!”

有趣的是,这里的男子几乎个个都是残疾人。或缺一条胳膊,或少半条腿。他们的民族各异,口音不同,但都是多年来跟随过左尘的部下。每次凯旋回来后,那些伤残而又无家可归的老兵们便会被左尘留在家里,他告诉这些人:“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左尘把自己的俸禄和得来的赏赐都分给这些跟随自己的老兵,老兵们娶妻生子就此定居,将军府也就变成了棚户区。

马逸群苦着脸跟在左尘后面,他刚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保举为虎贲中郎将,要去做皇帝的侍卫官。眼看着前程似锦,可他却不想离开左尘。左尘一路上好生勉励他,直到看到停在自己家外的车马。

他问道:“何人至此?”

只剩一只眼的门房老头过来说:“回左将军,是大将军周亮,他已在前堂客厅等候多时了。”

“哦……”左尘慢吞吞地下马,把缰绳交给独臂的马夫。他想了想说:“我一个人去见他。”

这位左将军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马逸群独自坐在台阶上,看着身边一群群的野孩子跑来跑去。大嗓门的婆娘就在不远处骂街,远处还传来夫妻俩吵嘴打架的声音。独眼的门房老头应该是个匈奴人,他坐在蚂蚁群身边的胡床上,跟独臂的马夫议论附近妓院里新来的粉头哪个功夫最好,两个猥琐的老家伙一边喝酒一边说着污秽不堪的话,根本不把身边这位新晋升的虎贲中郎将放在眼里,活脱脱还是两个老兵痞子。

这一幕在中原,在京城的确是独特的景致,让他忽然想起了塞外草原上匈奴的营帐也是这般的嘈杂吵闹、无拘无束。难道说,左将军在心底深处还是个匈奴人吗?不,不会!他对大汉忠心耿耿,自青年时便随马逸群的父亲东征西讨,如今则是马逸群随着左尘出赛入塞。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他和其他的军人一样信任左尘,相信自己的统帅是位英雄,可他的独立特行总让人觉得是个另类的英雄。但是英雄总是英雄,跟随着英雄一起闯荡是很棒的经历,可惜现在得离开这位英雄了……

忽然间,一个小个子男子从客厅里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这是大将军周亮。他的随从们赶紧上去为主人批斗篷,递暖炉,周亮却毫不领情地用鞭子抽打自己的下人泄愤。这时候左尘也走出来正看见这一幕,便笑道:“大将军还请息怒,须知你的仆人不是匈奴。有威风尽可出塞去发,卫青霍去病正是大人应该效仿的例子啊。”

周亮气得面红耳赤,嘴里嚷嚷着:“你不过是个胡儿,忒猖狂,有你好看!”说完跳上马车径自走了,左尘大笑而回。他看见门房老头手里的酒葫芦,便说道:“这糟老头儿,整日里只管把老骨头泡在酒里!”

门房老头也不说话,只把酒葫芦丢给左尘。左尘喝了两口说:“你的年纪一天天老,酒是一顿顿烈!”

马逸群站起来问他:“将军,大将军此来何意?”

左尘一边把酒葫芦还给老门房一边笑道:“左右不过是威逼利诱迫我屈身事之,瞎了他的狗眼!你别担心,去休息吧。明日去皇上那里要小心应付,说话行事千万谨慎。”说完大声唱着匈奴的歌谣回屋去了,只留下马逸群痴痴站在大门边发呆。

老门房由衷地跟马夫说:“看看,这样的人才是雄鹰!什么大将军,不过是肥家雀而已。”

马逸群忽然感觉豁然开朗,左尘是英雄,将来我也要做英雄。前辈,我会飞的比你更高!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二章 长安夜色 下

就在马逸群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家之时,周亮正在父亲面前破口大骂不识抬举的左尘。周利良个子比儿子稍高,生着一张驴一样的长脸,相貌甚是丑陋。可他却生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凭着女儿从目不识丁的农夫直升到帝国的丞相——也许还会是更高级别的人物。人的欲望总是一点点水涨船高的,当时送女儿进宫时他只想着弄到几百贯赏钱,没想到老皇帝竟然会提拔自己做官;当女儿升为贵妃时,他只想着官至尚书就够本,没想到竟会让自己做丞相。应该说,是老皇帝造就了现在的野心家周利良,他提拔自己老丈人的速度堪称一步登天,让这个驴脸的丞相只能想着得到更多更好更大的惊喜,可是丞相已经是人臣之极,还能如何?于是便封侯,于是便封毫无战功的小舅子周亮做大将军,于是便……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持续多长时间,老皇帝就蹬腿归西了。周贵妃没有生出孩子来,天下要被其他人拿去了!周利良忧心如焚之际,忽然心生一计:反正要为绝户老皇帝找个继承人,那就找个最窝囊最没用的人做皇帝,我还是丞相,儿子还是大将军,长安城还是姓周。

这以后赵王刘询荣登宝座,周氏一族继续大权在握。随着少年天子逐渐成为青年天子,周力量也面临着交权的巨大压力,这时他当年失算的地方:找来的皇帝年龄太大了,但眼下总不能要皇帝变回婴儿,而当年的外戚吕氏一族在交权后被灭族的教训实在是深刻,周利良不敢有半点松懈。就在此时,他的思想转变了:凭什么我就不能做皇帝?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当然,这皇帝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且不说那个一直在装傻的刘询不答应,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诸侯王和朝廷里的反对派官僚。于是周利良开始新一轮的收买,因为着力培养的米剑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目前主要目标就盯住了刚凯旋而归的将领身上。他一面要左尘遣散军队,一边将远征军里的有功将士吸收进御林军。当然分化收买的最高目标是左尘本人,可惜周亮此去惨遭失败还被羞辱一番。其实开场时还算是融洽,毕竟左尘也不能不给大将军面子,周亮送出礼物的时候,左尘也没表示拒绝。甚至当周亮暗示要左尘脱离皇帝阵营的时候,对方也没有翻脸拍桌子。坏就坏在周良顺口溜出一句:将军本是胡人,何苦参杂汉人纷争?左尘一听这话愤然而起,破口大骂周亮父子,甚至差点挥拳相向。他声称自己是汉长清公主之子,是汉的子民,当然要效忠天子、匡扶汉室、铲除朝廷中的大奸大恶,接着便直接送客了。

听完儿子的叙述后,周利良把手里把玩的翡翠镇纸摔得粉碎,站起来跺着脚骂:“一个胡人之后,焉敢如此造次!”说着又用手指着儿子骂道:“不成器的蠢东西!都是你给老夫出的主意,白白去丢人现眼!你不知道他一向以汉人自居么,偏偏去说什么多余的废话!”周利良说完后还不解气,干脆一个大耳光子抽在自己儿子脸上。

周亮捂着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就知道打我,你倒是去杀了那个无礼的胡人啊!”

周利良呵斥道:“杀自然是要杀,在这大汉土地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这没用的东西,事事都得老夫亲自动手!”

就在父子俩紧密筹划清除异己的详细步骤时,仆人走进来禀告说:“相爷,有客人求见。”

周亮呵斥仆人道:“不长眼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求见,告诉他明天白天再来!”

仆人却面露神秘之色说:“这位客人不是外人啊。”

“嗯,是谁?”周利良警惕地问到:“太后从宫里派人来了?”

“车骑将军米剑飞求见。”

当初一匹劣马驮着屁股上血肉模糊的米剑飞逃离汉军大营时,这位威风扫地的车骑将军发誓要报仇雪恨。不光是左尘,还有那些在一旁哄笑着看自己挨打受辱的军士们,你们统统要为自己的轻慢付出代价!

他的命大,在茫茫雪原上遇上了大王子蒙迪乌率领的军队。虽然这些战败了的匈奴人很想把米剑飞剥皮抽筋,不过当这位汉朝的将军表示自己是来投降的以后,他们还是给他裹好伤,并带着他找到了单于郅支。

被左尘大败的郅支魂飞魄散,一连逃出三百多里去才敢歇脚。他收拢完毕部队,发觉自己已被打成了一个空壳。对于匈奴首领而言,这是致命的威胁。手里没有兵马还能号令草原各部吗?更别说那些西域和西伯利亚的蛮族了!这时候米剑飞的出现可谓是雪中送炭,他不但详尽介绍了汉朝的虚实,还为郅支指出了潜在的盟友,那就是此刻正在长安丞相府第里的周利良。

周利良不动声色地听米剑飞讲完自己的磨难和郅支的合作意向后,问他:“你身后这位傲慢的匈奴人就是单于特使么?”

米剑飞说道:“正是,这便是大王子蒙迪乌,他带来了单于的信物。我们一行人乔装成西域商队,历尽跋涉赶来的。”

蒙迪乌一声不吭地从怀里掏出一对黄金铸造的狼头短剑来,米剑飞说:“这是单于特使出使各国的信物,如同我大汉的节杖一样。”

周利良接过匕首把玩一番后放在自己的案头说:“虽然工艺精良,可是作为礼物还是太轻了吧?”

蒙迪乌听了此话后从嘴角挤出一丝不屑的笑来,他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这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的身份证明。狼主的礼物在驮马身上,已经卸在大堂上,丞相可以去检验。”

周利良和周亮交换了一下眼神,周亮一声不响地走出去验货了。

蒙迪乌接着说道:“狼主知道大汉的江山就在丞相手里,我匈奴愿意出兵帮助丞相做皇帝,事成以后大家平分汉朝疆土,函谷关以西归我们,以东由你们统辖。”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周利良又加上一句:“以后中原要向匈奴称臣,年年进贡不得有误。”

周利良忽然哈哈大笑,他厉声呵斥道:“大胆狂徒,安敢来此讹诈!你们已经被左尘打得溃不成军,屠各部老幼全被一扫而光押赴中原看管,如今还敢夸口说出兵助我?”他又向着米剑飞喝道:“你丧师辱国,又畏罪潜逃,还勾引胡人来唆使我谋反!如今也饶不得你,来人,给我统统拿下!”

听着周利良虚言恐吓,米剑飞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他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说道:“哎呀呀,瞧相爷说的什么话!太见外啦,您还信不过我么?相爷平日所思所想我都知道,我看这办大事总得有外力支持才好。如今这匈奴虽遭了败绩,可也正因如此才分外诚心地想要跟相爷您合作呀。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匈奴立国六百余年,疆域数十万里,属下部落小国好似繁星一样多!那左尘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打掉了狼主的亲兵而已,郅支单于能调集的军队还多的是呢!”

蒙迪乌也说:“丞相不要小看我匈奴!匈奴主力有六部人马,屠各只是其中之一。只要我父王一声令下,随时可召集十万铁骑南下!”

听了这两番话,周利良板着脸算计着什么,周亮则面带喜色地跑进来,在父亲耳边低声汇报单于的重礼。周利良听得眼中直冒金光,不由地将那铁青的驴脸也笑作一团。他满意地点点头对蒙迪乌说:“既然单于有此厚意,老夫只好有愧而收了。不瞒大王子说,老夫为救天下百姓与倒悬,欲诛暴汉久矣,只是身为汉臣皇亲,抹不开面子而已。既然单于有意助我,正上天的意志。敢问天意岂可违背?老夫愿与单于结盟,还请大王子速速回报单于,早日发兵助我!”

蒙迪乌点点头说:“我父王曾指天发誓,若丞相愿意结盟的话,他宁死不背盟!只是他想在起兵前先得到一样东西——”

周利良问:“是什么?”

“就是草原叛徒伊屠牙的人头!”

周利良一时没反应过来,嘴里喃喃说道:“伊屠牙?”

米剑飞咬牙切齿地说道:“便是那左尘!”

周利良父子问听此言,不由地相对大笑。他告诉蒙迪乌说:“此人正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此事包在老夫身上,请大王子回去禀报单于静候佳音!”

当蒙迪乌被引到丞相府最好的客房里休息的时候,心里的不屑一点点膨胀到快爆炸。这金碧辉煌的房间处处摆设着娘娘腔的玩意,连匈奴的女人都不屑于用。这些汉人的重臣们个个都是套在丝绸衣服里的蛆虫,丞相和大将军不过是两只老鼠般的人物。这中原本应是匈奴弯刀下的猎物,汉人们只能在匈奴的铁蹄下匍匐!

他看不起狗一般的米剑飞,更觉得周氏父子连猪都不如,你们这些毫无廉耻的男人暂且暗自得意吧,我匈奴日后自然会将付出的加倍索还!想到这里,蒙迪乌狰狞地笑了笑。他听到门外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响,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团冷气“嗖”地一下闪进来,瞬间便躲到烛光找不清的暗影里去了。

蒙迪乌冷冷哼了一声说:“哼,你们这些家伙总是怕光怕得要命!”黑暗里没有任何回答,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蒙迪乌告诉黑暗中的人说:“当初你是执意要来杀掉伊屠牙,虽然周氏父子已经答应出手,你还是一样去执行狼主的命令!”

忽然有人在门外轻轻敲门问:“大王子歇息了么?”

蒙迪乌心惊一下,赶紧问道:“何事?”

米剑飞开门进来,鬼鬼祟祟地说:“具卧底禀报,左尘那厮已经连夜离开长安了!”

蒙迪乌大吃一惊说:“他去了哪里?”

米剑飞摇着头说:“据说是洛阳……本来以为今晚就可以靠丞相的刺客干掉那家伙的,真是个狐狸一般狡猾的混蛋!”

米剑飞话音刚落,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嗤笑,随即一股冷风掠过他身旁直冲出门外。吓得米剑飞大叫一声,紧抓住蒙迪乌的胳膊不放。

夜色中的丞相府,一个苗条的身影跃上屋脊眺望东方。她似笑非笑地说:“你跑不掉的,因为你是我的猎物……”一阵风吹过后,屋脊上只剩冰冷夜色而已。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三章 血色桃花 上

第三章 血色桃花

当暮色尚未忒尽之时,洛阳城外的乡间古道上,宁静气氛被几匹奔驰的骏马踏破。一匹枣红马驮着身材高大的主人率先而行,这位身背玄铁剑形色匆匆的大汉便是汉骠骑将军左尘。他前日辞别汉帝刘询之后,奉命前赴洛阳办事。为了保密,他连夜扮作江湖侠客,带了几个贴身随从疾驰出长安城。

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从长安到洛阳六百里的距离,左尘一行人快马加鞭两天便跑完。昼行夜宿,眼看着洛阳城就在眼前。翻过一个小山岗,马蹄下的土路蜿蜒消失于淡淡的薄雾中,一个小村庄的轮廓朦朦胧胧出现在眼前。

有一名随从去马上前告诉左尘:“将军,穿过这个村子,就能看见洛阳城墙啦!”

左尘微微一笑说:“这一路大家辛苦了,到了洛阳城中好好歇息歇息!”他催马欲行,忽然又皱眉停步。身为一个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军人,他对于杀气这种似乎虚无缥缈的东西很敏感。前面的小村子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反复打量后说:“你们觉得怪不怪?”

随从们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便回复道:“请将军明示,哪里奇怪?”

左尘拔出身上背着的玄铁剑,这是融化了於夫罗的九天玄铁大斧后打造的利器,剑刃还没饮过血,这把沉甸甸的玄铁剑似乎正跃跃欲试尝试杀戮的感觉。他点醒随从们说:“中原的村落中清晨不闻鸡鸣,我们如此接近也没有狗叫,岂不很可疑?”

有个随从疑惑地说:“我看不到有炊烟升起,或许是将军多虑,眼前只是个无人的荒村罢了?”

左尘问道:“要去洛阳必须经过此村吗?”

有认得路的赶紧答道:“禀报将军,官路一向是穿过此村的。”

“哦,却是奇怪!”左尘暗自琢磨自己秘密来此,应该无人知晓,就算是有什么埋伏也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吩咐说:“大家快马加鞭,快速通过此村。个个都要留神谨慎!”

随从们齐声答应,于是众人一齐拔出刀来催马前进。

这村子果然寂静无声,煞是奇怪。大伙提心吊胆地经过村头的酒店,又经过几家无声无息的农户门口,没有人的声音,也没有牛羊鸡犬的鸣叫。只有马蹄声和遮住视线的讨厌雾气在身边凝聚不散。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手推车,马匹被惊得立起前蹄嘶鸣起来。大家大吃一惊连忙用刀指着膀大腰圆的农夫喝问:“什么人?”

那农夫也惊叫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我是普通庄稼人,没钱给你们!”

大家一听倒笑起来说:“无知草民,以为我们是盗匪么?”

农夫瞪着眼睛说:“可不,青天白日的手持兵刃,须知这里可是太平地界!”

左尘问他:“你这汉子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村里怎么不见有人呢?”

农夫指着手推车上小山一般的秧苗说:“春耕正忙,大人孩子都在地头栽种,村里怎会见人?”

一听这话,大家都松了口气。此时太阳还没冒出头来,农民却早就去地里忙碌了。左尘正在感慨百姓谋生不易,忽然一丝血腥味道从眼前的手推车里钻进他鼻孔,他断喝一声:“大家小心!”。

说话间自秧苗下面蹿出两个矮个子来,他们手持短刀跃上前来将措手不及的两名随从砍落马下!那农夫也换了一副嘴脸,从手推车下面摸出一支长矛,对准左尘分心便刺。左尘毕竟久经战阵,他随手挥剑一挡用剑锋劈断了长矛的枪杆,随即催马向前一剑向那农夫砍过去。那农夫身矮占了便宜,一缩头被玄铁剑削掉了一层头皮,虽然受了皮肉之苦却保住了脑袋瓜子。这个农夫受创之后惨叫一声,窜入临街的屋子不见。那头的两个刺客也都被随从们砍死。

左尘大声喊道:“儿郎们,随我冲出去!”话音未落,忽然又有数辆装满木柴的手推车从前后一起推出来,火焰随即腾空而起把左尘等人堵住了。

从路边的各家各户里都窜出一些手持长枪大刀的黑衣刺客,呐喊着直冲过来。左尘等人在马上周旋不开只好跳下马迎战。随从们一起喊道:“左将军快走!”

左尘却说:“大家一起冲出去!”

转眼间,两方人马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左尘加上随从只有六七个人,而躲在村中的刺客却不知有多少。他们一拥而上,把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们团团围住,俗话说一拳难敌二手,转眼间随从们砍倒几个敌人后也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刺客们猖狂地喊着:“莫要走了左尘!”

左尘又惊又怒,他已尽了最大努力,可消息还是走漏出去。身边这些随从都是与匈奴血战后的幸存儿,不想却死于如此肖小之手!他的蓝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长啸一声纵身杀入敌群。本来街道不宽,左尘开始很怕手里的玄铁剑挥舞起来会伤到随从,现在既然只剩自己一人他便毫无顾忌,索性大砍大杀起来。这九天玄铁剑果然威力惊人,剑锋所过之处凡是敌人的兵器和躯体无不被一刀两断!

刺客们没想到自己的行刺目标竟凶悍如此,再加上对方兵器太过厉害根本无法与之相搏,于是气势顿时为之一夺。左尘杀得兴起,反倒追着刺客们杀起来。他步步紧逼着砍杀敌人,倒也不是逞蛮勇之气。因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也是为了让敌人没有使用弓弩瞄准的机会。于是只见一个大汉把一把五尺多长的玄铁剑挥舞的好像风火轮一般,他如阿修罗下凡般凶猛无敌,凡是身到之处只把白雾都染成一团团血雾。一时间残肢断臂和断矛碎刀四处横飞,惨呼和咆哮群起呼应。

当最后一个敢于顽抗的刺客惨叫着倒下后,刚经历一场厮杀的小村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左尘先是逐一检查自己的随从,结果全都阵亡。然后他又看看那些黑衣刺客,有几个没断气的,只是哼哼也不答话,于是他手起剑落结果了他们。

左尘小心翼翼地走进几家农户后看到这几家的老小都被杀死在屋内了,看来刺客们手段毒辣异常,为了不走漏风声竟然屠杀全村百姓。当他走近一间临街的柴房时感觉有些不对,于是他机警地抓住房檐跃上屋顶——这里果然埋伏着一个刺客!他一剑砍过去,对方却毫无声息。刺客的伤口皮开肉绽却不见血,好像已经死去多时。更让左尘吃惊的是这个刺客的武器竟然是连弩!这是汉军的绝密武器,去年冬天与郅支大战时才第一次使用,而这些刺客竟然能得到如此精良的武器,可见其主使是谁了。

更让他奇怪的是,这个刺客是谁杀的呢?刚才混战之时,只要这家伙一扣扳机自己绝对会变成刺猬一样。难道有人暗地里助我,还是他们之间起了火并?左尘用脚尖踢踢那个僵死的刺客,刺客的脖子向一旁扭去,赫然露出颈动脉上的咬痕!回忆像闪电一般让左尘浑身一震,他不由地摸摸自己的脖子,那上面曾被同样的犬齿咬出过伤痕。难道这里也有夜行者出没么?怪不得尸体里一滴血都不剩……

太阳驱散了薄雾,金色的光芒照在左尘身上,徘徊在街道上的枣红马打了一声响鼻,这倒提醒了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先进了洛阳城再说。他先一脚将刺客的尸首踢到街上,又跳下去把随从们的尸首搬进柴房,最后点起一把火来。火焰飞快地吞没了柴房,一股浓墨色的烟柱直冲云霄。左尘昂首向天伸展双臂,在心里祈祷:“长生天,接受这些勇士的灵魂吧,让他们安息,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以那些刺客的血肉作为给你的献祭!”然后他随手斩下几颗刺客首级摆放在火焰四方,这是匈奴火葬勇士的习俗,左尘觉得用在自己那些忠诚的随从们身上也很合适。

做完这一切后,他上下打量一下自己,只见身上如血人一般,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于是匆忙从尸体上趴下一身不太脏的衣服换上,跃上枣红马飞驰而去。

洛阳城中的赵王府是刘询登基前的旧居,此时则成为他在函谷关以东地区的情报中心,不时有信鸽和快马把皇帝与各地官员、诸侯之间的密信传来传去。刘询虽然是皇帝,可是他与臣下沟通竟得通过如此手段,因为官府的驿站快递遍布周氏耳目,通过正规渠道一定会泄密,这也算是堂堂汉朝皇帝的悲哀了。

赵王府的镇守常侍卢波大约有四十岁,当他正在账本上记载皇上上月派人送来的十万贯钱的各处花销时,忽然有几个小宦官惊慌地跑进来说:“卢公公,有强盗闯进来了!”

卢波吃了一惊,把毛笔掉落在竹简上。他失口惊呼:“什么?那个强盗吃了豹子胆敢闯赵王府?”心里想着莫非是周利良的党羽动手了不成?这时候大堂里又传来一阵噪杂之声,只见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大汉不顾卫士们的吆喝径自走进来。

卢波脱口而出:“大胆狂徒!你……”当他看清对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后,慌忙走下公案行礼说:“哎呀,我的天!左骠骑,你怎么这身打扮就来了?早上才接到皇上飞鸽传书说你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左尘问道:“卢公公是早上才知道我要来的?”

卢波点点头低声说:“是啊,我每日清晨和傍晚会亲自检查鸽笼,收到皇上书信就在这两个时辰。”

“哼,对头们知道的比你还快,我还没到洛阳城,他们就在城外恭候了!”左尘一边说着一边把早晨的经过说了一番,他从怀里掏出那把连弩来放在书案上说:“卢公公可认得这是什么?”

卢波拿起来看了看说:“这是何种弓弩?咱家却未曾见过。”

左尘冷笑一声说:“这是长安兵部武备司兵器库里面的连弩,去年秋天才做出来。我带去一些出塞,也还是第一次用它。这东西近距离威力巨大,民间不可能有收藏。你看这连弩的把手上,贼人专门把武备司刻上去的号码用刀刮掉了,真是欲盖弥彰!”

卢波惊呼道:“果然是……”

左尘冷笑一下说:“只有大将军周亮有权利调用这等武器!我为了保密连夜而来,竟然还是被周氏暗算。可见皇帝身边或是我的府上定有内奸!”

卢波镇定一下后说:“万幸将军安然无恙,还是速去沐浴更衣,再作计较吧。”说完拍手唤进两个小宦官,令他们带着左尘到后堂更衣沐浴,等到左尘收拾好以后,卢波已准备好一桌好酒菜为他压惊了。

左尘一边吃喝一边暗地打量卢波:这位常侍长得肥胖,无须的脸好像个大号的铜盘一样。一双小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没处待,不过那里面闪着的可都是精光。他身上穿的是普通宦官宫服,可是腰间的玉佩却是价值连城的昆仑玉。他人虽是宦官,可是通文墨,为人精明。所以刘询才会命他镇守赵王府,负责与关东各方联络事宜。这许多年来想必他也为自己捞了不少好处,不过正是用人之时,纵是有贪墨小节却也顾不得了。

卢波在席间告诉左尘关于自己代表皇帝与关东各方势力周旋的情况,那些诸侯王虽然实力大不如实行《推恩令》之前,可是联合起来的话还有些力量,他们在名分上忠于皇帝,但到了紧要关头还不一定靠得住。

左尘说:“这个《推恩令》本就是让诸侯王的所有儿子都去分老子的土地,几代下来大点的王国就变成碎块了。目前周氏力量太大,必须要有鼓劲把这些碎块压成一团石头才行,这石头还必须终于皇上才行。”

卢波连连点头说:“将军所说极是!可皇上手里没有实权,只能私下里用点小恩小惠糊弄诸侯王。须知这些人虽然生于宫廷,长于妇人之手,文不能读书,武不能持剑,可他们都不是傻子!如今匹夫皆知军政大权在周氏手中,要他们出头勤王,除非是刀架脖子才行!”

“哼哼,”左尘喝口酒,然后冷笑着说:“这把刀迟早会出来的,不过不是从皇上的手里。”

“哦?”卢波迷惑地看着左尘说:“将军何出此言啊?”

“我已建议皇上潜人在长安散布谣言,说各地诸侯王联名上表要求太后还政于皇帝。你这边也要动起来,可在诸侯王与各郡守间散布周氏要诛尽刘姓宗室、杀光忠于朝廷地方官的消息,搞得人人自危之后,力量自然汇聚于皇上手中了。”

卢波心里一阵狂跳,左尘面不改色地说出的这个计划端的是借刀杀人加趁火打劫的连环计,不愧是军人的主意,凌厉又毒辣。问题是这种计策属于一次决战的类型,如果失败的话连条退路都没有。这与左尘一贯的打法一致,他帅远征军远捣龙庭用的也是类似的思路。出其不意,一击取胜,但要是一击不中那又该如何呢?想到这里,卢波用袖子擦擦额头渗出的细汗,颤声问道:“将军此计会不会太急了些?”

“什么是缓什么是急?眼看周氏已经做足准备了,难道等他动起手来在想办法吗?晴天买雨伞,丰年存干粮,这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好,反正早晚与那周利良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咱家就按将军吩咐的去办!”卢波一拍大腿说道:“不过刚才说过了未雨绸缪,我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

左尘问道:“什么不情之请?”

“这是皇上想托要将军去见一个人,可是当面不好开口,只好让奴婢转交了。”卢波满脸贼笑地递过一个细绢布条来,左尘看到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确是刘询的笔迹。他细看内容后皱眉说:“皇上要我去见他?”

卢波吐了吐舌头说:“按说咱家在洛阳城里,跟这老东西没少打过交道。无奈身份卑贱只是个镇守常侍,只好劳烦将军去和这位老风骚打交道了,还望将军不要推辞。”

左尘打趣道:“老风骚?卢公公也懂得风骚吗?”

卢波倒不以为忤地说道:“别看咱家是个宦官,也懂得这人世间的风情。婊子卖淫那是要靠风骚不假,须知文人卖身投靠耍得也是一个风骚。这位老风骚多年以来只盼着能做官而不得,只好把满腔的闷骚窝在心里,全靠将军去撩拨了。我知道此老匹夫腌臜不堪,可他是当今大儒,门生遍布天下。若是被周氏抢了先,那么天下的士人恐怕会被拉过去大半啊。”

左尘摇着头叹息道:“皇上呀皇上,我的妙计你不用,倒给我安排一个难堪的差事……”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脱口而出:“最近洛阳城中是否有怪事出现?”

卢波睁圆眼睛说:“何种怪事?最近似乎太平得很呢。”

左尘犹豫一下接着问道:“例如有人被杀,还被吸干了血之类?”

卢波笑道:“哪有这回事!”

左尘尴尬地笑了笑,饮下一杯苦酒。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三章 血色桃花 中

长天书院坐落于洛阳城西北角,一水的白墙黑瓦汉式建筑。这里负责为汉朝培养宗室贵族子弟和候选公务员,也有出得起钱的富商土财主之流也把子弟送进来读书。一般孩子们在十岁左右被送进来,要二十岁才能毕业。当然,其中也不乏因各种原因提前就出去的——左尘就是一例。

卢波给他准备了一套西域客商的衣服,他便来到长天书院门前。因为不少臣服于汉的西域各国王子也在汉朝留学,左尘可以毫不引人注目地混进去。门房还是当年的那个老头,他依旧如十多年前一样漠不关心地瞅着进进出出的闲杂人等。不过学院的风气比左尘离开时更败坏了,不仅书院里混杂着各色人等,居然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书院门口的马车里招揽生意。

左尘一边想着世风败坏一边又感觉这不正是当年自己在这里读书的时候盼望的情景么?当时与小赵王刘询一起偷溜出去向街边小贩买吃的,趴在墙头上品评路人的马匹车辆,还有就是幻想拿着刀剑一同去奋击匈奴或南讨百越,如此百般过往事情,都在沿着长天书院回廊行走时一一浮现,仿佛是一杯绿茶猛一摇晃,沉淀在下面的陈年往事如茶叶般纷飞翻滚。当年一起挎着铁剑站在大槐树下刻上自己的名字,左尘大声嚷嚷:“身为男子当如卫青、霍去病,好男儿,垂青史!”往事如梦啊……

一走进内院长天先生的院子,有个矮胖的青年男子站在屋檐下仗剑呵斥道:“你,干什么的?西域来的学生不住在这边!”

左尘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矮胖的青年鄙夷地瞅着眼前的西域乡巴佬说:“你没听说过洛阳第一剑么?我便是长天先生之子,赵国丰是也!”他拔出剑来炫耀性地挽出几个剑花,还教训左尘说:“看你背着这么大一把剑,真是大而无用!剑客用剑讲究灵动自如,可不是像大砍刀一般卖傻力气,你们西域人就是喜欢古怪离奇的东西!”

左尘忽然想起,长天先生的确有个小儿子在楚地学剑。不过自己在这里求学时并未曾得见过。于是他压低声音自报家门说:“速去禀报你父亲,就说汉骠骑将军左尘求见!”

赵国丰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左尘说:“你是骠骑将军?我还大汉皇帝呢!告诉你,别以为是西域人就能假冒朝廷命官,那可是要杀头的!”

左尘一听这等狂妄之言,猛地瞪着赵国丰,他眼中冒出的杀气叫这矮胖子警觉地攥住剑柄说:“干什么,不服啊?”

左尘在心里说:别跟着等猪狗般的东西一般见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两尺长的黄金节杖来,对赵国丰说:“有天子节杖在此,你还不信么?”

赵国丰仔细瞅了瞅对方手里的黄金节杖,他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看出这节杖造型威严、工艺精妙,恐怕是真货。于是忙不迭地去禀告了。

左尘冷笑一声,转眼瞅着不远处台阶上站着的两个小学生,他们身上的衣服一个是锦袍一个是布衣,显然家境大不一样。穿绸缎的洋洋得意,穿布衣的哭哭啼啼,脸上赫然还有一个大红手印。左尘踱步过来问道:“挨打了?”

布衣孩子捂着腮帮子点点头哭诉:“刚才交文章上去给长天先生看,先生大怒教训了我,说我的文章狗屁不通。”左尘一时好奇便伸手拿过竹简来看,果然是狗屁不通兼有错字连篇,便摇着头说:“难怪,我也觉得你还得用功才是。”

旁边那锦袍学生得意洋洋地主动把自己的文章递过来显摆说:“给你这西域大叔开开眼,先生看了可是赞不绝口呢!”

左尘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由地大笑道:“甚妙甚妙,他的是狗屁不通,你的根本就是狗屎不如!我看上面的错字病句与这位挨打小哥所写的恰似一对孪生兄弟,为何你却独得赞誉呢?”

锦袍学生劈手夺回竹简,怒气冲冲地说:“先生说做文章便是自由的,要允许错,错才是创新,创新才能出众,因此错得有理!”

左尘哈哈大笑:“哈哈,不过是富贵有理罢了!岁月虽移,禀性不变,果然还是那位长天先生。”

正在这时,忽然院门大开。赵国丰领着几个随从恭恭敬敬地跑出来叉手列队,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瘦高个男人走在后面。这位老男人的头顶的头发已经显得稀疏,隐约有秃顶的趋势。他那张瘦长的脸就像个倭瓜一样,在一双淡而又淡的眉毛下是大大的眼袋,二者之间夹着一双红红的小眼睛,好像害着眼病。他个高又有些驼背,这让他的身体显得有些微微前倾。虽然其貌不扬,可是他的派头十足,左尘还没摆出自己认为合适的表情,长天先生便一把攥住左尘的手说:“与将军一别十多年,可把老夫想苦了!”

左尘本以为长天先生会避门不见,或是冷淡相对,或是破口大骂,以报当年的仇怨,没想到却如老朋友般再聚首,让他哭笑不得,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成一团怪相。长天先生却没容左尘多想,手挽着手将自己赶走的学生又请进门来。

长天先生可谓是大汉臣民的表率人物,他先是请左尘出示天子节杖,然后恭恭敬敬地率家人对着节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嘴里朗声说道:“草民赵长天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敦厚温润,字正腔圆,每个发音都吐出教养和学问的气息来,让左尘不由地汗毛倒竖,浑身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刘询把节杖给他是为了在必要时起到与皇帝手谕一样的作用,此刻节杖却被当成皇帝本人供在主席,长天先生和左尘则在侧席相对而坐,彼此倾诉了一番十多年来的相思却不得见之苦。接下来左尘使个眼色,长天先生屏退左右,两人开始正式的谈话。

左尘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以为天下朝政如何?”

长天先生油腔滑调地回答:“圣天子在位,天下太平,可喜可贺啊。”

左尘在心里骂道:老东西,这时候了还耍花腔。他又问:“那么先生对周丞相如何看待?”

长天先生顾左右而言他道:“朝中大臣皆为忠义之士,吾皇无忧矣。”

左尘大笑道:“若果真如此,先生又何必每月一奏折向皇上陈述周氏弄权弊政祸国呢?”

长天先生脸色突变,随即讪笑道:“老夫的奏折将军都已看过?”

左尘笑着对说:“我素知先生为忠义之士,又是天下大儒,明礼仪知廉耻,门生遍布天下。当今周氏图谋不轨,眼看就要做窃国大盗。先生若能奋起一呼,天下定然群起相应。以先生之抱负,洛阳一书院岂能容纳得了?皇上是先生的学生,要实现先生的愿望,也只有依靠皇上才能实现啊!”

长天先生只是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说:“多谢皇上厚爱,可老夫早已习惯了在民间闲云野鹤的生活。远离权术漩涡纷扰,每日教书育人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再者说来老夫这些年来承受太多虚名之累,连周丞相也曾反复来书请我入仕辅政——”说到这里长天先生顿了顿,看到左尘不怒反笑。于是他又接着说:“不过都被我推脱了。”

左尘的确在笑,而且是开怀大笑。他在心里说:你个老东西,终于开始讨价还价了!他是军人,不愿意再继续绕弯子,便直接说:“周利良能给先生什么?不过是在篡位后请人捧个场罢了。能给个九卿中的虚衔就很难得,恐怕不足以满足先生的胃口。”

长天先生不露声色地说:“哦?那我的胃口又该有多大呢?”

“先生图的是位极人臣,就是周利良现在坐的位子。”左尘此言一出,长天先生身子忍不住一纵,好像是饿虎要扑食一般。看着自己拿捏住了长天先生,左尘在心里得意洋洋起来,他接着分析道:“周力量绝不可能给先生这个位子,倒不是说先生不重要,而是他手下投靠的大臣极多,根本轮不到先生!何况他要的只是先生的名声和道义上的支持,似乎不必付出如此大的酬劳。而皇上则不然,皇上为了铲除周氏需要先生的地方有不少:以在野身份揭露周氏谋反乱天下的阴谋、动员在各地做官的学生团结起来反周、号召天下儒家士人起义兵以勤王。”

长天先生听了这番话冷吸一口气说:“这些事情都是要掉脑袋的!”

“如果做得好,不仅掉不了脑袋,而且功劳极大!”左尘斩钉截铁地忽悠道:“周氏如倒台,朝廷有一大批人会被清洗。到那时论功行赏,以先生的资历、学问和名望,丞相之位舍君其谁?”看着长天先生悠然神往的神态,左尘又提醒他说:“但凡政治之争,好比赌场投注,总是看准时机先下手为强!天下的诸侯王与各地太守刺史乃至于朝中百官,过半数者都曾是先生的学生,希望您立即给可靠有实力的门生写信,动员他们起来匡扶汉室!”

这回轮到左尘一把攥住长天先生的手,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的那个糟老头,长天先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交织着欲望和恐惧,他已经在这里窝了几十年求官而不得,自己的一番话能说服他吗?

有效果了!长天先生感激涕零地表示原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并提出一大堆自信可以拉得到的人物,立刻就要研磨写信。此时天色已晚,左尘替皇帝慰问了这位老忠臣几句就告辞了。长天先生要送他,他连说不用,还是不引人注意为妙。

看着左尘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赵国丰凑近父亲问道:“前日周丞相派人来父亲也是这般的誓死效忠,您到底要投靠谁呢?”

长天先生狞笑着说:“刘询小儿,竟派这么个胡儿来拉拢我!”

赵国丰笑着说:“那么父亲果然是要投靠周氏了?”

长天先生闭着眼睛琢磨片刻,然后叹息着说道:“左尘那家伙看透我的志向,知道我想做丞相。可惜目前的局势十分的话周氏便居九,我岂能投身到刘询所占的那一分中!我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禄岂能凭那胡儿两句话便全搭进去?”

赵国丰忽然说:“可是父亲多年宣扬孔夫子忠君爱国的大义,果真投靠要篡位的周氏岂不惹人耻笑?”

长天先生给了儿子头上一个暴栗,嘴里骂道:“蠢猪一样的东西,所谓大义不过是要哄得别人去做的,自己岂能也为了这一套去断送荣华富贵!”说完他坐在刚才自己摊开的笔墨竹简旁盘算起来。

赵国丰冷笑道:“父亲要给周丞相报信?”

长天先生摇摇头说:“还不急,有了左尘这一来,我就好向周利良要价了。原来的御史大夫职位太低,我要做九卿!”

赵国丰先是冷笑一番,而后又得意洋洋地说:“父亲还是不要犹豫了,方才父亲与左尘对谈时,儿子已经禀告过周丞相的人了!”说完扬长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长天先生呆坐在案前。许久,他才骂出一句:“小畜生,竟连老子都给你卖了!”

左尘离开长天书院后没有急于回到赵王府,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替小时候的自己“报仇”。怎么个报法呢?那就是一个字——买!凡是小时候没钱只能眼馋别人的东西,他敞开了花钱买,就在书院附近的井字形街上他,逛了东家逛西家,手里抱着满满一捧从斗蟋蟀的陶罐子到洗脸梳头的铜镜子,外加最上等的笔墨纸砚和油饼炸糕之类,当最后一抹夕阳就要落下,街市上响起收市的鼓声时,他还站在路边大嚼麦芽糖吹成的糖人,得意洋洋地冲着身边一堆眼馋的孩子们炫耀。

嚼着嚼着,左尘的腮帮子不动了,因为他无意中从手中的镜子里瞥见一个人影闪过:此人身材魁梧,一脸横肉,头上缠着染血的白布,正是清晨行刺自己的那个冒牌农夫!左尘凝神细看,那家农夫已经不见,似乎是闪进了一条小巷子。左尘猛转身回去,看见那家伙的正沿着小巷子飞奔逃走,他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抛了满地,抽出玄铁剑随后追去。

假农夫虽然早上被砍破了脑袋,逃跑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只见他把两腿迈开大步飞奔,三步并作两步地便冲出巷子的那一头不见了。左尘虽然也很快冲过来,但是担心中埋伏,总是追追停停观察四周。那假农夫看到左尘没追上来,也竟然跑跑停停,总是在左尘打算放弃时露一小脸儿回头看看,一见左尘瞪着自己就扭头跑。这么一来勾引的左尘发了火,非要抓住这个混蛋才甘心。于是两人穿街越巷,一直跑出城外。直到一片桃林边缘,那个假农夫干脆也不回头看了,一股劲地钻进桃林深处不见了。

这片桃林正开得灿烂,桃花的气息在空气中暗自流转。夕阳已经落下,一株株粉白色的桃花在黑暗来临前的昏黄色中吐露阵阵杀气。里面定有埋伏,那么离开还是闯进去呢?左尘没有贸然闯进去,他可不是傻子,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不知从何处出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这声音好像是他曾经听到过的。他能体会其中的含义:懦夫。难道是她?自尊心让左尘没法就此溜走,他的伤势早已养好,此刻正是投桃报李的好机会!

俗话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朵朵桃花却好像连杨柳风都经受不起,片片散落的花瓣铺满了整座桃园,左尘的靴子踏在桃林里面,踩出一行花泥。那个假农夫却毫无踪影,只有左尘自己的脚步声在桃林里轻轻作响。他竭力平心静气缓缓而行,留意着周边的动静。其实从一进来开始他便后悔了,万一有人端着连弩守在里面,自己可交代在这里了。他的衣服内虽然裹着一层生牛皮制成的软甲,不过对强弩射出的弓矢恐怕抵挡不了。于是他静下来,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果然有轻微的声音,里面有人!他眼珠一转又退出去,等到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从旁边田边找到的破烂稻草人。在黑乎乎的晚上,想必埋伏者真假难辨。

左尘故意重重地走了几步,把自己的袍子裹在稻草人猛地甩进去后立即趴下。果然,林中一阵嗖嗖地乱响,好几支连弩一齐把弓箭射在稻草人身上。接着林中冲出五个刺客来,轮刀朝稻草人身上乱剁。等刀砍在稻草上,刺客们明白上当的时候已经晚了,左尘如猛虎版扑上来,轮圆了手里的玄铁剑一个半月斩便将三名刺客全都拦腰砍断!被腰斩的刺客拖着半截身子在地上乱滚乱爬,血把桃花喷出满树猩红。左尘一剑斩出后反手向上把剑举起来,随后侧身向前一转身子,便一个力劈华山砍向另一个刺客,那刺客慌忙举刀格挡,但是九天玄铁剑削铁如泥,一下砍断了刺客的刀一路直下将刺客从头劈成两块!

剩下的一个刺客正是那位假农夫,眼前的一切让他魂飞魄散,他尖叫着转身逃走,还把一个陶土烧成的哨子吹得震天响。左尘知道他在叫援兵,一扬手将玄铁剑投掷出去把假农夫刺个透心凉。哨音噶然而止,假农夫一头扑倒死了。

左尘一个箭步跟过去,拔出玄铁剑来警惕地看着四周。看样子假农夫知道在这里还有其他帮手存在,所以才会拼命吹哨子求援。可是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万朵桃花在月色星光下映着淡淡的苍白色。他在桃园里走着走着忽然踩到软绵绵的东西,急忙俯身一看竟是一具尸首。这具尸首手里拿着刀,尸身完整没有伤痕,当然不是被他用玄铁剑劈死的。左尘伸手一摸尸体的颈动脉,上面有一对咬痕……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发现一具僵卧的尸首,还是一样的咬痕,看来这就是假农夫吹哨子却没有回应的原因了。

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林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这笛声如泣如诉,好像诉说着满腔的惆怅与迷惘。左尘没听过这种笛子,如此凄厉的旋律不是羌笛,更不是中原的竹笛。更古怪的是,低声忽而来自前方,忽而来自身后,忽左忽右难以辨别方向,让他如坠迷雾之中。就在左尘错愕之际,笛声忽而消失了。怎么回事?忽然他记忆中闪过北海边的那一幕,左尘猛地举起玄铁剑护住头顶,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影从空中扑下来,手里的利刃与玄铁剑身磕出一串火星来。那人借力使力,脚未落地便飘到数丈之外站定。左尘看见月光下那个发白如雪的女子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红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芒。

蕾娜斯举着手里的银色笛子告诉左尘:“没听到过吧?这是日耳曼短笛。”说完,她的手一按笛子上的机关,一尺多长的短笛两端弹出两枚半尺长的刀刃来,她如一只母豹般轻盈地逼过来,一转眼手里的短笛便划出一道银色的光芒直刺左尘的心脏。

左尘以剑格挡,并顺势一推把蕾娜斯弹开。他问道:“先别忙动手,你们夜行者为什么要来袭击我?”

蕾娜斯轻笑道:“你是我的猎物,自然是我来料理你。”

左尘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刚才不出面和那些刺客一同攻击我?早上杀死屋顶上弓弩手的也是你吧?”

蕾娜斯说:“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再过一刻你就要死了,啰嗦什么!”

左尘大笑道:“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我是无数次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说完这句话他将玄铁剑指向蕾娜斯,充满杀气地说道:“你以为只有你动作快么?”

蕾娜斯的瞳孔中闪过一抹亮光,她似乎觉得眼前的情形很好玩:“杀你真有那么难吗?我已经把无数人丢进死人堆!”

左尘哈哈大笑道:“那就来试试看!”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三章 血色桃花 下

桃林里忽然掀起冲天的杀气,左尘轮圆了玄铁剑朝蕾娜斯砍过去。看起来五尺长半尺宽的玄铁剑比那支一尺长的短笛大了太多,可是蕾娜斯的灵活敏捷实在是人类难以企及的。她轻盈地闪身避开玄铁剑,逼近左尘身边用短笛刀刃挑向他的颈动脉。左尘连忙收手用剑身护住侧面,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一串火星在黑暗中绽放。

蕾娜斯翻身跃上树梢,在只有鸟儿才能站稳的细枝上站定。左尘大惊道:“怎么会……你竟能站在比筷子还细的树枝上!”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夜行者!”蕾娜斯笑道:“就像在北海边时,我从帐篷顶上跳下来,把你吓得动弹不得……”

左尘大怒道:“那时候我的肋骨被踢断,自然是动不了。可不是吓得!”

听了左尘的解释,蕾娜斯越发放肆地笑着说:“哈哈,随你怎么说吧。”

左尘眼中闪过一寒光,他大喝一声纵身上前挥剑砍断蕾娜斯所在的桃树。蕾娜斯灵活地跃到旁边的树上站着,左尘又追过去再砍。于是桃林中的桃树可就遭了殃,一声玄铁剑的啸音后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树倒枝断,如此三番竟然在桃林中砍出一片空地来。蕾娜斯纵身跳到空地中心,忽然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态说:“你倒是不嫌累啊,蛮子!把本姑娘的兴致都搅没了,那么现在我要动手了!”

左尘累得气喘吁吁,他弄不清楚对方说的是真是假。要是个人类的话,像蕾娜斯那样连续做那么多高难度的跳跃也早累趴下了。可是她不是人类,这就是麻烦之所在。他决定把心里的疑问先问问清楚再说,于是便做了个休战的手势说:“既然要我的命,如果打得过我你便拿去!不过让我弄清楚冤家是谁再打——是谁派你来的,郅支还是周利良?”

蕾娜斯傲然答道:“笑话!这世上谁也不能指挥我。”

左尘心里一热,差点把感激的话都说出来:“这么说杀死那些中原刺客的话果然是你!既然要杀我为何要帮我?”

蕾娜斯很认真地说明:“我可不是帮你,因为我要亲手杀你,所以把那些碍事的臭虫都除掉了。”

左尘一头雾水地说:“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我?”

蕾娜斯干脆地告诉他:“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这个猎物罢了。伊屠牙,你真是个麻烦的蠢人。难道你打猎时还要跟那些山鸡野猪说明理由么?看中的猎物就要着它一直到捉到为之止!”

左尘眼看着靠说服是不管用了,便朗声说道:“我不是伊屠牙,更不是山鸡野猪,我是汉骠骑将军左尘!”

蕾娜斯说:“那有什么不一样,匈奴人叫你伊屠牙,汉人叫你左尘,只是个名字罢了。”

左尘叹了口气说:“我是匈奴人时众人皆以为我是左尘,我是汉人时众人皆以为我是伊屠牙……你不懂,你不懂!”

他的声音分外凄凉,让蕾娜斯心里一紧。她一向觉得眼前这个猎物与众不同,他勇敢而又脆弱,聪明而又鲁莽,善良而又残忍,初看既像匈奴也像汉人,仔细琢磨却又既不像匈奴也不像汉人。

就在蕾娜斯惊疑不定之时,左尘却大吼一声猛冲过来!他明白夜行者的到来肯定预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郅支与周利良联手了!周利良在军队中没有根基,关键时候就缺乏军队的支持,现在有了匈奴的帮助,他可以动手了。他要活着赶回去报信,让皇上知道目前的险恶处境。虽然他在心里对这个任性的夜行者怀着复杂的感觉,可是目前只有击败她,别无选择!

玄铁剑的白刃在月光中舞出绚丽的冷光,一道道轨迹如同黑白无常的勾魂锁链,在夜空中划出死亡的轨迹。蕾娜斯没料到此刻会遭到如此气势如虹的进攻,一转眼可怕的剑光笼罩住她,纵使她身手矫健也难逃罗网。没几下蕾娜斯低头躲开剑锋时手里的短笛被击飞,她心一惊猛一甩长发抽左尘的脸,可是左尘的玄铁剑斩断一缕白发刺到她胸前停下,此时蕾娜斯的长发也缠绕住左尘的脖子。

蕾娜斯微微喘着气问:“怎么不动手?”

左尘苦笑道:“一时下不了手,总觉得欠你的。”他把剑收回来,用手撩开蕾娜斯的长发说:“我有急事要办,不如下次再决胜负。今天至少让你知道打起来我不输你!”

蕾娜斯用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跳到一旁捡起短笛,然后说:“那么,多谢你手下留情。”

左尘若有所思地说:“刚才……你确实无法反抗了?”

蕾娜斯猛甩秀发,一丈长的白发如利剑般劈断了身旁的桃树。左尘把玄铁剑插到背后,袖着双手说:“没想到,身体也是你的武器。”

蕾娜斯点点头微笑不语,左尘又想了想说:“还是要向你道谢,今天你帮了我两会呢。不知……你们夜行者要什么条件才可以雇佣呢,不如脱离郅支那一伙,为皇上效力吧。”

蕾娜斯忽然把笑容抹去,冷若冰霜地说:“真是个蠢货,本姑娘同谁也不是一伙!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雇佣我——”她转了转眼珠说:“至少现在还没有人能出得起我的要的价格。”

左尘好奇地问道:“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价格?愿闻其详。”

蕾娜斯咬着嘴唇欲语还羞,忽然她抬头望着夜空脸色忽变,左尘也顺着望去,只见一只蝙蝠自桃园上空掠过。他在心里想着这时节就有蝙蝠了?再看蕾娜斯已是踪迹不见。此时月上三弦,夜里的风也变得凉嗖嗖的,左尘感慨万千,转身离去。

清晨时分,和衣而卧的左尘被急急忙忙跑进来的卢波叫醒。卢波手里攥着一个小巧的锦囊,里面装着刘询的回信:我知道了。看了这四个字,左尘与卢波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就说这四个字!皇上这是怎么了?要说他胸有成竹遇事不乱的话,这两位可是知道皇帝手里没有多少本钱的内线人物,这种故作镇定的回答算是怎么回事?左尘要卢波再发信去问要不要自己回长安协助皇上,卢波忙不迭地走了,留下左尘狐疑不定地坐在那里发愣。他把手里的绢布看了又看,这的确是皇帝的亲笔书信没错。

我的小老弟啊,这时刀架到脖子的时候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左尘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打着瞌睡,这几天的鞍马劳顿加上昨天一天的厮杀搏斗耗尽他的精力,在梦境中他梦见了父母亲,还有儿时的草原。他骑在马上飞奔,忽然有一个大汉出现在他面前。那是於夫罗,於夫罗手里抱着襁褓中的海迷失,举着斧子大喊着草原的叛徒。左尘拨马便走,他跑着跑着却走进一片桃林中间,无数朵桃花被风吹起,每一个花瓣中却又映出蕾娜斯的脸来。左尘想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追着自己不放,忽然她张开獠牙便咬!

左尘猛地一震,转醒过来。原来又是卢波把自己摇醒了:“左将军,中午都过了,快起来吧——有请柬来!”

左尘迷迷糊糊地问:“什么请柬,皇上送来的?”

卢波苦笑道:“哪里是皇上!是那个老风骚送给你的。长天先生约你晚上去赴宴。”

左尘接过请柬一看,果然是长天先生写的:请左骠骑晚上至寒舍附家宴,有要事相商。他把请柬一丢,嘴里骂道:“跟他说了要谨慎从事,这确实为何?”话一出口他又琢磨起来:“我没跟他说过在哪里落脚,他竟然知道直接送到赵王府来?”

卢波双手一摊说:“这个倒不奇怪,在洛阳城中将军还能住在哪里?”

左尘苦笑道:“这倒也是,不知这老风骚又有什么新花样。对了,给各方诸侯和郡守的信都送出去了么?”

卢波点点头说:“早已经快马发出,有何效果就不知道了。”

左尘却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吧,本来为了选皇上即位之事诸侯与周氏之间便势不两立了,只要略加撩拨定能成事!至于那些郡守之流么,我只盼望这些谣言能让他们保持中立,在诸侯作乱的时候不要干涉。”

卢波忐忑不安地问:“可是如果将来除掉周氏后诸侯做大又如何是好呢?”

“讨平他们便是,有我呢!”左尘满不在乎地说:“与其担心将来的事情,还不如琢磨琢磨那老风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的脑子里快速闪过在长天书院附近被假农夫诱入桃林的事情,是他们一直跟着自己还是有人为他们报信呢?左尘觉得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番慷慨陈词是否对长天先生起作用,这个老风骚不是一直做着丞相梦么?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再去他那里一探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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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焚心野风

长天书院的内院里传来阵阵弦乐之声,一名玄衣侍女坐在厅堂下方弹琴,另有数名白衣侍女在一旁鼓瑟吹笙。四周的竹简图册堆成小山,香炉里焚烧着西域来的幽香,袅袅青烟熏出一个超凡脱俗的书香世界来。左尘还是一身西域商人的装扮,他眼前的长天先生只顾谈论经史书籍,评述诸子百家,让他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好像回到坐在讲堂里听课的时光。

忽然,长天先生表示希望得到刘询的密诏作为起事的凭证,后来又说要到长安亲自去见皇帝。左尘总觉得这老头子的举动很古怪,好像完全是没话找话的在拖延时间。他留了心眼,托说是身体不适对眼前的酒菜一概不碰。长天先生倒也并不勉强,只是继续用温文尔雅的口吻倾诉自己的志向。他是皇帝的老师,也是当代的大儒,按照儒家的信条,他注定支持皇帝一方。可是左尘知道长天先生的底细,这个老先生是个没什么不能出卖的人物。

紫铜暖炉里的细木炭燃的正红,一缕缕难以察觉的白烟袅袅升到天花板上。左尘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烦躁,长天先生请他来难道就只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清谈不成?如其听着“老鸹”呱噪,还不如跑到庭院里去舞剑射箭呢!想到这里,那个矮胖的赵国丰哪里去了?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个不错的剑客,那小子总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好像随时准备出剑一样。

左尘随口问道:“令公子现在何处?”

没想到长天先生却忽然慌张起来,支支吾吾滴说:“哦,这个,犬子有些小事,出门去了……”

看着对方这怪异的模样,左尘忽然弄明白让自己一直在意的是什么——不是长天先生而是赵国丰!具体来说是他的那把配剑,黄金剑柄做成一个麒麟的造型,样子很独特。这种造型的配剑他还在另一个人那里见过,那就是米剑飞。当初在长安誓师出发的时候,米剑飞也曾拔剑起舞,炫耀说自己的配剑是出师时师傅所赠,世间很少有剑客能有这种宝剑。这么说来,这赵国丰与米剑飞师出同门么?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两天的奇特遭遇便可以拼出一幅完整的图片了:米剑飞在龙庭逃离军营后投靠了郅支,然后引着郅支手下的夜行者来到中原。洛阳城外的伏击说明周氏一伙行事已经毫无忌惮,莫非是与匈奴结盟后才会如此放肆?左尘苦笑一声,自己可谓是后知后觉,置身于鸿门宴中才想明白其中奥妙!只是那个蕾娜斯真的是郅支派来的刺客么,左尘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痛——终究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啊……

就在左尘后知后觉的时刻,赵国丰正在密室中与来客密商。左尘猜的没错,来人正是米剑飞。他与赵国丰是同门师兄弟,正是由于米剑飞和赵国丰的的关系才使得长天先生搭上了周氏的大船。本来周利良嫌弃长天先生只会空谈,不愿意搭理他。还是米剑飞提醒他拉拢住长天先生是一条收买读书人的好办法,所以最后商量出的价格是御史大夫,名分不算低,可是没实权。本来长天先生已经答应卖身了,没想到左尘奉了刘询的旨意来见长天先生,反而让这老头子自觉身价不菲,干脆打算重新对周氏开价了。

赵国丰告诉米剑飞:“我父亲现在有些飘飘然,不过他对于我建议他请左尘来赴宴的目的倒不是很清楚。”

米剑飞笑道:“若是长天先生知道,恐怕也不敢坐在那里谈笑风生了。”话音一落,他忽然面露凶光地瞅着赵国丰说:“师弟如果这次再失手,我也不好在丞相面前为你说情了。”

赵国丰瞥了一眼米剑飞,然后得意洋洋地拔出宝剑来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一抹,再凑近灯火瞧瞧剑锋上被刮下来的汗毛。米剑飞按耐住烦躁的情绪,看着赵国丰把汗毛吹飞,又听他不屑地说:“周丞相派来那些人很不中用,我指点他们设伏两次竟然全都失手。这次换成我出手,一招就能要他的命!”

米剑飞点点头说:“但愿如此,我等你的好消息。本来匈奴单于已经派刺客来杀左尘,但为了师弟一家的富贵,我派他们去别处将这天大的功劳让给了你,你可不要辜负我!”

赵国丰站起身说道:“师兄放心,小弟这就去办。”说完他走出密室,又抽出宝剑来,用手指弹弹剑身,那“噌”的一声让他很放心。于是他沿着曲折九回的走廊来到内院,一阵丝竹之音传进耳朵里。赵国丰唇角露出一股狞笑,他大踏步地走进客厅里一抱拳说:“左将军好,小人来迟一步还望见谅。”

左尘点点头说:“世兄不必客气,请同饮几杯吧。”

于是赵国丰大刺刺地坐下来,侍女忙为他斟酒。赵国丰连饮数杯后,感觉一股热气从六腑中蒸腾而起,于是酒壮胆气,猛地站起来说道:“这琴奏得如果老鸹叫,甚是无趣的紧!”

左尘笑道:“世兄以为有何有趣事做呢?”

赵国丰看着左尘说:“在下曾在荆楚之地学的好剑法,愿意在席前舞剑以助兴。”

长天先生看着儿子的阴冷眼神,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在心里一惊,不由地把手里的酒洒了满怀。这个逆子!他在这里动手老夫岂不也成了剑靶?他连忙说:“此处高雅之地,何须做这等粗野之戏?”

左尘却说道:“哪里哪里,我正想看看世兄剑法如何。”他把玄铁剑横在腿上说:“这里又不是鸿门宴,长天先生何必紧张至此。哈哈。”

鸿门宴三个字一出,赵氏父子浑身都是一震。赵国丰更是心中一惊,暗想他知道了?可是看着左尘一副懒洋洋的笑容,又不像是要跳起来翻脸的模样。于是他又问道:“在下所学是麒麟剑法,不知左将军平时所习是何剑法?”

左尘摇头说:“我本武夫,所用招式全系战场上习得,并无什么门派。”

赵国丰定下心,心里说原来只是个力大的莽汉而已!于是便朗声说道:“那么在下献丑了!”

赵国丰在宴席中心拔剑起舞,虽然人长得矮胖可他的剑法的确精妙,正是剑似流星赶月,身如猿猴跃林。那把细长的麒麟剑转眼间化作万道银光笼罩住赵国丰全身上下,一股股寒冷剑气如冰霜般铺满酒席。赵国丰一边舞剑一边窥视着左尘,不时用威胁性的动作试探一下,旋即又飘然离去。就算是外行人也能感觉到这剑舞中涌动着无限杀机,那些斟酒奏琴的侍女们纷纷躲下去,只剩谈笑自若的左尘、惊惶墜汗的长天先生和舞成一团白光的赵国丰留在是非之地。忽然间,赵国丰一个突刺直奔左尘咽喉而去,这一招刚才他已做过多次,只是这次不再点到即止而是痛下杀手!只见嘡喨一声响,左尘竖起玄铁剑挡住了这一击,麒麟剑在在玄铁剑身上撞出一簇火光。左尘随即从地上弹起,一脚把酒案踢向赵国丰。赵国丰连忙向后一跃避开,可是那淋漓的菜汤酒水也浇了他满头满身。

左尘大笑道:“亏你自称是剑客,犹豫这许多时间才出手!”他一脚踏住正想爬走的长天先生的后背说:“你们父子演的好一出鸿门宴!长天先生竟然肯舍身诱敌,在下万分钦佩啊。”

长天先生惊惶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顾颤声说:“莫要……莫要误会!”左尘听了只是冷笑,而赵国丰则唿哨一声唤来一帮拖枪拽棒的家丁打手,大声说道:“左尘,你小子今天是跑不了了!”

左尘用剑指着赵国丰问:“你不怕你爹没命么?”

赵国丰狞笑道:“人生在世总有一死,我爹年纪那么大了,今天为我成就大功而死,死得其所!”

长天先生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指着儿子骂道:“逆子!爹若死了,周丞相要你何用?”

赵国丰无耻地说:“父亲放心,儿子虽然没有学问,将来可以做武将的。”

左尘苦笑道:“真是一对活宝父子,既然你做不得挡箭牌——那就去吧!”说完他挥手一剑砍掉长天先生的人头,大喝一声扑向赵国丰挥剑便剁。这玄铁剑比一般的宝剑长宽重了太多,麒麟剑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把痒痒挠一般。赵国丰的麒麟剑在刚才那一击中已经被崩了刃,此刻不敢硬接只好避开。可他没想到左尘挥动着如此重的兵刃时居然动作还很快速准确,一看赵国丰朝旁边闪避,剑锋也随之而去。赵国丰眼看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斜身一挑剑。柔韧的麒麟剑像蛇一样缠在玄铁剑身上,两人互相较劲。左尘占据了身高力大剑锋的优势,他双手握住剑柄猛地往下一压,只听得“咔咔”几下赵国丰的麒麟剑便断为数截。赵国丰大惊失色,他猛将手里的短剑朝左尘脸上一丢想要趁机跳出圈外。不想左尘竟然张嘴叼住了迎面而来的断剑剑刃,随即踏前一步往上一撩便把赵国丰的半截右臂卸了下来。赵国丰惨叫一声,他猛地冲到家丁们身后喊道:“看什么,还不快上!”然后趁着家丁们围攻左尘的机会逃出室外,一路踉踉跄跄地跑进密室里。

米剑飞正等着他,一看这情形就都明白了。他冷冷地说:“你又失败了。”

赵国丰急切地说:“那家伙的兵器太占便宜!你怎么没说他有那么厉害的宝剑?师兄快帮我去报仇——”他的话还没说完,米剑飞的麒麟剑便刺入他心窝。赵国丰带着满面的意外瘫倒在地,米剑飞把宝剑拔出来在靴底上蹭蹭血。然后对着赵国丰的尸首啐道:“蠢货!”他听的外面喊杀声惨叫声和赵氏家人的哭喊声响成一团,便在心里暗骂道:“该死的胡儿,叫你多活一刻!”随即匆匆走进黑暗里离去。

左尘在内院里把遇到的人都杀尽后,再也没能找到赵国丰的踪影。他心想敌营中不可久留,只好便宜那小子了。于是他用剑挑起庭院中的火盆掷到纸窗上,看着一把火渐渐烧起来就匆匆翻墙跳出长天书院。从书院里翻墙而出是他早年常干的事情,只不过当时少了放把火而已。当他急步走了一段以后回头望去,长天书院的屋脊已被鲜红的火苗舔食起来了。

这一切都是周利良和米剑飞使得坏,他们这么肆无忌惮的动手,看来距离正式谋反已经近在咫尺了。左尘一边在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一边飞奔回赵王府。这两处地点一处在城东一处在城西,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赵王府拍门时却毫无动静。左尘试着一推,大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一道缝。他心里一紧,握着玄铁剑摸进去。大门内侧悬挂了一排明晃晃的灯笼,两个守门的王府侍卫和一个值夜小宦官直挺挺地僵卧在地上。

左尘上前查看发现三人都死于颈椎被扭断,和那些死在北海军营里的哨兵们死于同一手法。他心里一惊,随即感到一阵悲凉和愤慨——怎么会这样,她要杀的人不是自己么?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她也一样滥杀无辜?!

他沿着通道向前走,不时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首倒在地上。捧着食盒拎着灯笼的宫女和宦官、举着长矛挎着腰刀的侍卫和武官,甚至还有一个衣着俗气的老太太,她的尸体旁边丢这一支竹篮,地上撒了一地的胭脂口红和香粉,想必是来向宫女们推销的。

越走死人越多,越看他的心越凉。在王府的中心大殿里,有不少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现场一片浪迹,看来是王府里的人退守到这里做了对袭击者的最后一搏。有些尸体尚温,显然这场大屠杀刚结束不久。忽然他听到好像有什么动静,好像是有人在微弱地呻吟。于是他连忙低声问道:“是谁,还有活着的人么?”

呻吟声大了一些,听起来有几分熟悉。左尘在一个尸堆上掀开几具尸体,从死人堆里面把一息尚存的卢波拖出来。卢波的胸口被一拳击碎,肋骨断了六七根,衣襟上全是鲜血,腰带上那价值连城的玉环也摔成碎块。此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随着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呼吸,都会有血从嘴角和鼻孔里渗出来。

左尘知道他不行了,只好扶起他拼命问:“谁干的,谁干的?”左尘绝望地盼望卢波能说出是某个人类的凶手,可惜卢波已说不出话来,只是颤巍巍地从嘴里吐出模糊不清的字来:“妖怪……穿斗……篷。”忽然他眼神一变气绝身亡,那逐渐扩散的瞳孔中依然充斥着恐惧。

左尘猛回头,看见一个穿斗篷的人魅影般地站在大厅门口。那人把遮住头的头巾向后一推,果然是蕾娜斯。

她看了看满屋的尸体,又盯着满身血迹的左尘问:“你……受伤了?”

左尘放下卢波,一边走向蕾娜斯一边说:“可能有点小伤,没关系,主要是别人的血。你一点都不必遗憾,我手脚还好好的,足够和你再打一场。”

蕾娜斯看着左尘那双充斥着憎恨和愤慨的眼睛,用奇怪的语调说:“你什么意思?”

左尘惨笑着说:“我真蠢,以为你是特别的,忘记了妖怪始终是妖怪。”

蕾娜斯皱着眉头说:“你以为是我杀的这些人?”

左尘怪笑着说:“还打算否认么?对于你这种杀人如麻的妖怪而言,有什么好否认的。多几十个少几十个还不都是那么回事?”

蕾娜斯眼中红光一闪,她用愤怒的语调警告左尘:“蠢男人,你……”说到这里,她忽然又顿住了,因为心里的自尊心不容许她在这里辩解,所以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无所谓你怎么想,反正你赶紧离开这个城市。别忘了这些人不是正牌目标,要你命的人正在找你。”

左尘大叫起来:“要我命的人不就是你么?来拿啊!”说着他抡剑就剁,如疯虎般朝着蕾娜斯猛劈猛砍。逼得蕾娜斯连连后退,从大厅门后一路后跃,在门槛、台阶、石灯台和瓦缸花盆上如蜻蜓点水般轻点纤足,最后跃上一株槐树,在枝杈上站定。她含着按耐不住的怒气说道:“别逼我杀你!”

左尘一路紧追而来,一个力劈华山把一尺多粗的槐树拦腰劈倒。可他此刻已近精疲力竭,力道用的不太准。这株槐树被砍出一道自前而后自下而上的断纹,于是大树便朝着他自己迎面倒下去,晃得左尘手忙脚乱地跳到一旁。就在他躲开呼啦啦砸到的槐树同时,蕾娜斯如猎鹰扑兔般从树上一掠而下落在左尘身后,用钢爪般的手腕扼住他的喉咙,低语告诉已近歇斯底里的猎物说:“够了!”

左尘被勒得快要窒息,他勉强地吐出一句话:“动手吧。”

蕾娜斯用愤怒的语气说:“真像头猪!你以为我舍不得动手么?”

“说的对,何必舍不得动手?”忽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左尘感觉到蕾娜斯的手抖了一下,似乎有几分惊慌的样子。说话的男子也披着与蕾娜斯一模一样的人皮斗篷,手里还拎着一个在扭曲挣扎的小宦官。小宦官已被吓得半死,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蕾娜斯用充满了敌意的口气质问来人:“尤米尼斯,你来这里做什么?”

尤米尼斯也不答话,而是一口咬穿了手里小宦官的颈动脉,他吸允血液时的滋滋声音叫左尘毛骨悚然。尤米尼斯喝了几口血,然后昂首望着月亮长出一口气说:“呼,味道很好。我很不喜欢草原上的那些人畜,那些血里面混杂着一股膻味。这些汉人的血味道纯正,很温和,让我胃里感到暖和。”说完他把尸首抛开,朝着蕾娜斯笑笑,嘴角的血还在一滴一滴淌下来。

蕾娜斯恨恨地说道:“这是我的事情,你杀这么多无关的人做什么?”

尤米尼斯耸耸肩膀,用俏皮的声音说:“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杀人是我们的天性,难道要我吻他们,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蕾娜斯又羞又怒说道:“住口!谁是你的妻子?”

“罗——慕——卢——斯说的,”尤米尼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好让蕾娜斯知道分寸:“所以你就是我的妻子。”

“让罗慕卢斯做你的妻子好了,不要来纠缠我,否则——”蕾娜斯警告尤米尼斯的话又被打断,只听得尤米尼斯也变了口气说:“蕾娜斯,你别胡闹了!罗慕卢斯可不是女人,他是首领,充满了力量和智慧,是最强大的血族!这种亵渎他尊严的话你说过多次,要不是我嘴很严,你早就被他惩罚了。你以为身为他的妹妹就可以为所欲为么?领袖是有尊严的,而且是一言九鼎的!”说道一言九鼎的时候,尤米尼斯已经纯粹是在威胁了。

左尘忽然感到那只扼住自己喉咙的手松开了,随即他被蕾娜斯远远推开。只见蕾娜斯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只会拿我哥哥来给自己壮胆么?”左尘心里一动,蕾娜斯把自己推到身后,正对着大门的方向,莫非是要自己趁机逃走?正在这时,尤米尼斯已经一闪身堵住他的去路。这个金发碧眼的恶魔睁着一双憎恨的红眼睛上下打量着左尘,然后告诉他:“在北海边是我闯进你的大帐,可惜被你溜走了,否则也没有今天的麻烦!匈奴的右贤王乌历屈看出我的未婚妻恐怕难以下手除掉你,所以特意请我来帮忙。你别在意,蕾娜斯总是禁不住喜欢上自己的猎物,总要有人帮帮她的。你看她刚才又在使小性子要叫你逃走,真是淘气的姑娘!”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恶毒地大声说道:“伊屠牙,如果你知道每个夜行者身上的斗篷都是从亲手杀死的人身上剥下来的话,你还会觉得这位小姑娘很可爱么?”

左尘听得此话不由地打个寒战,蕾娜斯却忽然发作起来,她如流星般直射向尤米尼斯,手里的短笛利刃出鞘直刺对方心脏——这是血族最致命的地方,一旦被刺穿就完蛋了。尤米尼斯不敢大意,把一双铁掌弯成铁钩模样,与蕾娜斯招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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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夜行者在黑暗中移形换影,速度快的让人看不清楚动作,只有两团黑色的死亡旋风在赵王府起舞。看着两个夜行者互斗,左尘才知道原来蕾娜斯一直都没对自己下狠手。此刻的她处于近乎暴怒与癫狂的状态,每一次出手都是直指尤米尼斯的要害而发。一把日耳曼短笛顶端的半尺利刃灵动异常,在尤米尼斯的眼睛、咽喉和心窝等处舞成一团连绵不绝的银色光带。终于随着血光一闪,传来一声惨叫。尤米尼斯的两根手指被削掉,他猛地跳出战团,由于伤痛和愤怒,让他那张瘦长的脸都在抽搐。他把血流如注的手指举到前,两颗猩红眼珠光芒大盛,随即竟然有两根新的手指生出来!

这么强悍的再生能力让观战的左尘乍舌,他心想若不是妖魔怎会有如此异能?正在乱想之时,就听得尤米尼斯破口大骂道:“小淫妇,我忍你很久了!这次要给你个教训!”说完,这个气急败坏的金发夜行者疯一般地扑向蕾娜斯,施展全力猛攻。这下他不再留情,毫无顾忌地把那些要命的招数全都施展出来。这下子蕾娜斯劣势顿现,她本来依靠身手灵活才一时占了上风,如果真要缠斗起来还是不占上风。那尤米尼斯把双臂舞得好像两把快刀一般,他的利爪就是刀锋,丝毫不比钢铁逊色。转眼间尤米尼斯逼迫得蕾娜斯连连后退,他的双臂抡得如风车一般,高速度带来的气浪把周围的花草树木撕裂,在庭院中掀起一股碎片造就的雨雾。

忽然间银光一闪,一把巨剑横在两个夜行者之间。左尘对着蕾娜斯说了一句:“我这人不爱一直欠着别人的情分。”说完他冲着尤米尼斯挥剑就砍,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敏捷都比不上夜行者这样的妖魔,所以一开始便施展出十成的力气,用尽所有的杀手锏。

尤米尼斯没想到左尘居然敢主动攻击自己,猛一下子倒有几分措手不及。虽然对手是人类,毕竟身高力大,出手力道极猛,反倒将他逼得连连闪避。不过左尘毕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的剑招又是军人实打实的路数,很快就维持不下去,站在地上呼呼直喘。忽然蕾娜斯跳到他身旁,冷冰冰地说:“这里没你的事,赶紧滚蛋!”

“哈哈,小淫妇,你倒是很担心他嘛!”尤米尼斯大笑着拆穿了蕾娜斯的用意,他虚晃一招逼开蕾娜斯,忽然伸手捏住了左尘玄铁剑的剑身,嘴里还念叨着:“你只有这两下子么?”忽然他怪叫一声甩开剑身,原来他那只捏住玄铁剑的右手忽然燃起火来!这是一种诡异的微弱绿色火焰,空气中散布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味道。

蕾娜斯开心地笑道:“哈哈,这下知道疼了?蠢货,你可知这是玄铁做成的兵器,触碰它就是自杀!”

左尘却是大吃一惊,他只用玄铁剑斩杀过人,没想到这把剑最大的用处是除妖!再看那尤米尼斯的整只手都燃烧起来,尤米尼斯拼命地甩手扑打却怎么也熄灭不了,最后他只好大喝一声,自己用左手把右手手腕一斩而断!燃烧着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很快燃尽化成一团灰烬。尤米尼斯的断腕处喷出大股黑血,他瞪着两颗大红眼珠子用力施展再生术,可是右手却怎么也长不出来了。于是他狂吼一声猛窜过来,猛地伸手直刺左尘的心脏。左尘连忙用玄铁剑护住心口,可尤米尼斯的动作实在太快,转眼间就飞起一脚踢飞左尘手里的玄铁剑,旋即又是一拳打中左尘胸口!左尘口喷鲜血,横着飞出好几丈远摔倒在地上。幸而有那身生牛皮做成的软甲保护他才没有当场气绝身亡,不过左尘也身负重伤躺在地上难以动弹了。

蕾娜斯惊呼一声想去救护左尘,可那尤米尼斯已经欺身来到她面前。蕾娜斯急忙举起短笛招架,她用短笛刺中了尤米尼斯的左臂,可是这个疯狂的家伙已经失去了对伤痛的畏惧。尤米尼斯绷紧手臂肌肉然后向身后猛拽,竟然将短笛从蕾娜斯手里硬生生地夺过来。蕾娜斯心里一慌手上更乱了分寸,几招之内便被一拳击中腹部。巨大的痛楚让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尤米尼斯扼住她的喉咙又将她举起来,嘴里还咒骂着:“你这个小淫妇一直羞辱我、拒绝我,现在感觉怎么样,嗯?我要先拧断你的四肢再享受我做丈夫的权利,最后用你心上人的皮做件新斗篷!”

蕾娜斯渐渐陷入窒息,她的双手用力在尤米尼斯的左臂上抓挠,十支优美的指甲瞬间变成利爪,在敌人粗壮的手臂上留下十个血洞。可是这一切都无法击败发了疯的尤米尼斯,他浑身变成了血人,只顾用力去捏碎蕾娜斯的咽喉。

“还敢反抗,还敢反抗?我弄死你也一样可以玩你!”

忽然尤米尼斯的舌头僵住,蕾娜斯感觉扼住自己的那只手也松开了。她挣脱后用手捂着咽喉,痛苦而又欣慰地大口呼吸了几下,再抬头一看:玄铁剑自背后刺穿了尤米尼斯的胸膛!尤米尼斯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他的嘴里吐出最后的几个字:“罗慕卢斯都看着呢,你们跑不了的……”

蕾娜斯抬头望着天空,几只魔蝙蝠正在盘旋。它们是自己的哥哥派出的耳目,想必这一切都已被罗慕卢斯知晓了。尤米尼斯身上被玄铁剑刺穿的伤口在燃烧,这股绿色的火焰迅速地烧穿他的胸膛,烧尽他的躯干,最后燃烧着的四肢和头颅跌落在地上一同化为灰烬。这就是夜行者的死亡方式,他们彻底的消失随风而逝。

左尘看着自己的对手化为灰烬,他的心非常平静,赵王府的受害者们可以安息了。这位垂死的大汉随即倒下,玄铁剑在地上的鹅卵石上撞出清脆的声音。蕾娜斯扑到他身旁,发现左尘的肺部被打断的肋骨刺穿,大股、大股带着泡沫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左尘望着蕾娜斯艰难地说:“我的命,你拿去吧……”

蕾娜斯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垂死的人。曾经有多少次,有多少人这样在她眼前挣扎过,有些是她的猎物,有些是别人的猎物。身为一个夜行者,身为一个血族的后裔,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要给他个解脱吗?可她下不了手,从那北海的岸边初遇时的戏弄,到单于大帐中有些心动的低语,再到桃林中半真半假的交手,以至于赵王府中瞬间的并肩战斗。有很多次帮他的时候,蕾娜斯都替自己开脱这是为了能亲手杀死他,毕竟她是一个刺客。现在他就在自己眼前,只需要一狠心就可以结束这一切。虽然杀死了尤米尼斯会受到惩罚,可是毕竟只是私斗而已。而不杀死左尘则是背叛了夜行者这个集团,就再也不能回头了。罗慕卢斯在看着呢……

蕾娜斯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凝望着眼前气息微弱的左尘。忽然她把手腕咬开,将自己的血滴落到左尘的口中。我不会让你死,你是我的!蕾娜斯不顾一切地将血族的血液融入人类的口中,这是一种疯狂的赌博,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左尘喝下魔性之血后会有很多种可能,但如果不喝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死在赵王府冰冷的鹅卵石道路上。

蕾娜斯的血在左尘体内流淌,唤醒了他逐渐冷却的心脏,断裂的骨骼开始弥合,撕碎的筋肉逐渐复原,可是这股血也带来了黑暗的力量,一种对于血液的渴求,对于杀戮的向往。忽然间左尘猛睁开眼,那双清澈的黑眼珠已经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却看不出有一丝理智与情感。他盲目地伸手去抓去抢,他还要血。

蕾娜斯一掌打昏了左尘,她仔细打量着他,直到他再度平静地昏睡才放下心来。蕾娜斯低声自言自语道:“好悬,差一点,把他也变成了血族……”

天近破晓,空中的蝙蝠无声地飞走,它们会将背叛者的消息带给主人。蕾娜斯轻轻把左尘扶起来,虽然她的身材娇小,可是带走一个凡人还很容易。

在离开之前,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猎物”小声说:“你是我的!”

这世界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规则与框架的束缚,所有的一切都回归与天开辟地之初的混屯:黑与白,梦与醒,痛与乐,喜与悲,动与静都混为一体,左尘就在这混屯的世界中漫无边际地遨游。有时候他似乎感觉自己已经清醒,可是这点模糊的理智并不足以唤醒他的整个灵魂,于是他只有继续在迷幻的世界中沉沦、挣扎。

一束光芒混在无尽的黑暗中,那是谁站在那里呢?好像是父母亲!他想向着光芒飞奔而去,可是脚步却迈不开,走不动。光芒消失了,就像是刚才的出现一样突然而又匪夷所思。不过这是幻梦的国度,理智的思维不是这里的居民。它就像是一个偷渡客,或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在你沉浸于梦幻之时来偷走你的麻醉感觉,带给你现实中看似朦胧其实实际的焦虑、恐惧、无助和苦痛。如果受难者想要醒来的话,这个可恶的小偷却又早早溜走,不给受苦的人再多一点刺激,好让他们脱离昏迷的苦海,回到现实中得到解脱。可是昏迷并不意味着解脱或者是逃离苦难的折磨,他的身躯正经受着血族血液的洗礼。蕾娜斯为了救他而灌入他口中的血液既激活了他生命的火种,也侵蚀了他的理智和灵魂,这种黑暗力量如风暴一般蹂躏人类的躯体,将他一会抛进寒冰地狱,一会丢上滚烫火炉。

一阵轻微的动静传进亚当的幻梦之中,他模模糊糊感到有一支手轻轻放在自己的额头。有人在关注着自己,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而言是多么大的抚慰!自从母亲死后,这种抚慰他从未遇到过。于是左尘竭力试图醒来看母亲一眼,可是他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连移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不存在了,或者说是他的整个躯体都已经不再服从他大脑的指挥,似乎他的灵魂与这个躯壳之间的所有联系都已被彻底地切断,只有那种越来越严重的窒息涌上来。我快死了?这种对于死亡的恐惧战胜了其他的一切情感,左尘集中残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将自己的眼皮微微掀开。那是一对红色的眼睛,瞳孔中满溢关怀和怜悯。不是母亲,但很安心。他安静下来,又沉沉睡去。

就这样浑浑噩噩,就这样飘飘悠悠。左尘在一片迷蒙之中慢慢醒来,这是一个黑暗世界,一切都在朦胧中,一切都在宁静里。他在地上躺着,在兽皮上躺着,隔着兽皮能感到身下是坚硬的土地。瞬间他以为自己置身于塞外的匈奴人营帐中,转而他惊醒过来,赵王府、尤米尼斯,还有那个叫人爱恨难分的蕾娜斯……但是,我当时不是已经不行了么?那种致命伤是不可能治愈的,难道现在是在阴曹地府里不成?

他掀开蒙在脸上的羊皮猛坐起来,眼前却是一片烛光。面前有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正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左尘脱口问道:“你是谁,我在何处?”看着那个汉子也张嘴这样问自己,他这时才明白过来那正是自己,原来自己看到的只是一面镜子而已。自己身处在一个不大的深洞里,身边布置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一张精致的几案摆在正中央,案上搁着一座大烛台,四支粗大的蜡烛正烧得起劲,把整个山洞照得亮亮的。诡异的是旁边摆的不是椅子而是一副制作考究的棺材,这骇人的摆设让左尘再次升起自己是不是已经死掉的怀疑,不过他怎么看也觉得这不像是祭奠自己的灵堂。在棺材周围堆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很多式样质地不一的玩偶,还有一些竹简和骨牌堆放在一起,此外这件黑乎乎的房间里就再也没有什么了。左尘本能地首先检查武器,他伸手四处一探发觉身边不见了玄铁剑。

他翻身起来头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哎呦一声用手向上一探,头顶是冰冷潮湿的岩石,看来是个不太大的山洞,头顶的岩壁高低起伏,有的高的都看不清楚有多高,而自己头顶上这块是特别的低。不过既然还知道疼,那么自己肯定还活着。是谁救了自己,又把武器收走了?莫非真是她……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左尘瞅着黑暗中的闪光处走过去,原来自己的玄铁剑就被放在石壁上。他心里松了口气,拿着玄铁剑又回到镜子前坐下,就着亮光扯开自己的衣服查看伤势——胸前有些疤痕,不过都是以前的旧伤。那晚被尤米尼斯打断胸肋的痛苦还记忆犹深,可是此刻在身上竟然找不到伤处。不过肋骨间还是有隐隐疼痛,告诉自己赵王府的一切不是梦幻。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救了自己呢?此刻左尘猜到是谁救了自己,不过他当然想不到蕾娜斯救自己的灵丹妙药竟然就是血!

好像有人在自己身后?左尘看看镜子,里面只有他一人席地而坐,傻傻的光着膀子找伤痕。这时候一只苍白的纤细小手忽然牢牢按在他的肩膀上,左尘一扭脸看见那只手被裹在华丽的红绸衣袖里,再往后看就真相大白了——蕾娜斯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的俘虏。左尘几乎是立刻就在在脑子里盘算着应对的办法,可是这个发现的冲击力太大,他在仓促之下去想不到任何应变的办法,唯有本能地向旁一闪,没想到却被按定了动弹得不。这倒不是蕾娜斯天赋神力,主要是因为左尘盘膝而坐难以发力。

“你不知道血族的相貌不会映在镜子里吗?亏我站在你身后这么半天你才发现。”蕾娜斯一边嘲笑自己的俘虏,一边在瞬间把右手那些修长纤巧的手指变成了锋利尖长的利爪扼住了左尘的咽喉。“骠骑将军,做一首赋来当做自己的挽歌如何?”

左尘心想原来你折腾来折腾去只是在玩猫捉猫鼠的游戏?他对蕾娜斯说:“能让我换个姿势么?这样我的脖子都快扭断了。”

蕾娜斯猛地一转来到左尘面前,两只冰冷而又美丽的绿色眼睛盯着他,好像打算看穿他心里隐藏的一切秘密似的。左尘看着蕾娜斯那张风姿卓越的俏脸,不禁在心里涌起一阵惋惜。多美的眼睛,多好的相貌,可惜竟是一个妖怪的……他忽然注意到她换上了一身汉人的丝绸衣裙,那件人皮斗篷不知去了哪里。这个漂亮的女吸血鬼已经杀过多少人了啊?想到这里,左尘忽然又猜测她将自己大费周折地带到巢穴里的举动,并不像是立马要拿自己做大餐的样子。左尘的这番心里盘算,被蕾娜斯都看在眼里。她故意把两只獠牙露出唇外,好像是急不可耐地想痛饮一番左尘的颈血,不过她的两只红眼睛并没有狰狞的神情。

左尘打破沉默说:“既然知道我是武将,为何不让我舞剑反而要我作赋?”他指着身边的玄铁剑说:“还是你怕我拿着剑对你不利呢?”

蕾娜斯忽然把自己的右手按在左尘的颈动脉上,她的眼中腾起一股夹杂着杀意的怒气。她说道:“我该杀了你,可是你实在是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类。你与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你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她紧紧地盯着他,眼光中蕴含了无数的怀疑和好气,也许还有一点点兴奋和欣喜,就好像是一个孩子面对一支新奇的蝴蝶,或者是一套自己不知道玩法的扑克牌一样。“你面对我袭击的时候毫不畏惧,这让我理解不了。也许你该强硬一点,这样我可以毫无遗憾地——”说到这里她凶相毕露滴说:“杀死你。”

左尘微微一笑说:“被你救了这许多次,早晚还是要给你杀死,真是麻烦,那么请动手吧。”

听他这么一说,蕾娜斯的心好像被猛刺了一下。她放开左尘,幽幽地转身走到黑暗中说:“带上你的剑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左尘愣愣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该去该留。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汉子,实在无法了解蕾娜斯为何变来变去,既救了自己又说要杀自己,明明把自己带到这里来这会儿又要赶自己走。

沉默的空气在山洞中缓缓流淌,将尴尬与猜疑、勇气与胆怯、激情和理智搅混在一起,变成五味俱全的心思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左尘觉得她是那个意思,可是这怎么可以?人与魔之间会有情么?从他觉得蕾娜斯是个不一样的夜行者开始,从他感到她的善意开始,他的心里就存着一点火星。他一直不敢去想这火星,因为一旦这么想了以后,心里就会被撩拨地着起火,让他浑身躁动,让他口干舌燥,让他不能自已。可是他已经这么想了,他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焰,如果她真的有和自己一样的心思,那么……

左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蕾娜斯身边的,他在她身后沉默、犹豫、挣扎,可以说很长也可以说很短的时间后,他伸手从后面搂住了她腰肢,蕾娜斯身上的幽香渗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她娇小的躯体和他一样在剧烈的颤抖着。

“你很特别,很特别。你有一般人类不觉有的特性,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蕾娜斯钻进他的怀里,渐渐把口中的低语渐渐化为呢喃。她把獠牙缩回去,用一双冰冷的红唇在他的脖子上游弋。终于她的唇轻碰了一下他的唇,好像是试探一般的浅啄即止,随后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等待他的回应。左尘感觉到另一种紧张,这是他从不曾体验过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蕾娜斯的手,于是蕾娜斯再次以僵硬的动作给他以亲吻。

难道我的梦还没醒吗?他这样问自己。

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四章 焚心野风 下

血族的清晨始于红日西坠的那一瞬间,蕾娜斯在醒来后很迷茫地发现自己抱着什么东西,于是她纵身跃上天花板像蝙蝠那样倒吊着,伸出两只獠牙来对那个闯入自己棺材的陌生人发出“嘶嘶”的威胁声音。忽然她醒悟过来:这个人是我的猎物,现在是我的男人……想起已过去的那一切,蕾娜斯不禁感到万分的惶恐与羞涩——我竟和他躺在一起!她轻轻从天花板跃下,闪电般地披上衣服。血族的眼睛可以穿透黑暗的阻隔清晰地看清他的容貌、他的身躯、他的呼吸、他的脉搏跳动——这个男人身上的血管构成了诱人的网状图案,她暗自想到:幸亏我现在不渴……如果要以女性的角度而言,他则是具有无法言喻魅力的男子,瞧他睡得多熟!难道他忘了自己是身在一位夜行者的洞穴里吗?现在该怎么办呢?也许我现在就该扭断他的脖子——可是这样会扼杀了那一切,那一切的奇妙感受和回忆。蕾娜斯伏下身看着左尘那张安宁的脸,我该吻吻他吗?她犹豫着,心里暗自滋生了一股新奇情绪的体验。她并不知道,这种令她欢欣、羞涩还带点不知所措的情绪,是每一个人间女子都会经历的感慨。

左尘也醒了。他愣愣地躺在棺材里面,不能确定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幻。刚才的那一番奇遇之后留在他心里的却更多是耳红心跳的回忆和留恋。蕾娜斯是个好女人吗?左尘不敢肯定,她肯定杀过人,但她也救过自己。不管怎么说,她对我很好。左尘如醉如痴地望着点燃烛火的蕾娜斯,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我不再孤单了,我不再孤单了!

蕾娜斯把衣服丢给他,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说道:“快穿上!”随后匆匆走出洞去,左尘穿好衣服跟出去,看见外面的山林正是一片夜色朦胧。他问蕾娜斯:“你要去哪里?”

蕾娜斯披上自己的人皮斗篷,随口答道:“弄点吃的,去打猎!”

左尘心里咯噔一下,他满腹狐疑地问:“蕾娜斯,你要打什么猎物?”

蕾娜斯诡异地朝他眨眨眼反问道:“你说呢?”

左尘连忙说:“还是我去吧!我去弄几只野兔、野鸡来。”

“不不不,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只能喝血——”说到这里她轻轻叹口气,“而且只能喝活的什么东西的血。好了,你等着吧!”说完,蕾娜斯飘然而去,留下左尘痛苦地思索“什么东西”究竟会是什么?自从与她耳鬓厮磨的缠绵以后,左尘几乎忘掉了蕾娜斯特殊的身份。是啊,她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她的每一次打猎都意味着一条人命的消失,赵王府那横尸遍野的惨状虽然不是她做的,可那毕竟也是蕾娜斯的同类所谓。血族出身的夜行者们,终究还是可怕的妖魔,而自己与蕾娜斯混在一起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种吃人的怪物呢?我,左贤王和长清公主的儿子,大汉的骠骑将军,要变成吸人学的什么血族,做什么夜行者么?不,多可怕,怎么可以!左尘疯狂地这样想着,他恨不得立刻找到蕾娜斯大吼一番才痛快:我永远不会变成妖怪的!一阵清凉的山风吹过来,让他滚烫的脑袋清醒了几分。蕾娜斯有恩与自己,有情与自己,如果去苛责她岂不是忘恩负义的禽兽之徒!可是如果放任她这样下去难道自己的良心就过得去么?

左尘就这样反反复复,如坐针毡的靠着山壁胡思乱想,直到蕾娜斯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左尘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冷冷地问道:“你打到猎物了?”

蕾娜斯先是长出一口气,然后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本姑娘出手从不落空,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方圆百里之内合适的猎物几乎都被打光了,找起来真是麻烦。”

左尘听到这句话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把刚才的犹豫抛诸脑后,猛一转身对着蕾娜斯大声喊道:“你究竟要杀多少人才算够?”忽而他呆住了,蕾娜斯怀里抱着的是一头母羊!左尘脑袋嗡地一下,知道自己错怪了蕾娜斯。

蕾娜斯先是被他气势汹汹的责备弄愣了,随即她的眼眶变得通红,心里的委屈让她嘴角都在抽搐。她把母羊丢在地上,伤心地说:“你胡说什么!那晚在赵王府我用自己的血救活了你,这些天来你昏迷不醒,我每天找一头母羊回来把奶挤给你吃,我自己喝的是羊血!这些天周围的村落被我找遍,附近奶羊都被我捉光了。你怎么这样?不问清楚就对我吼。”接着她把脸一扭,靠在岩壁上一边生气一边继续说道:“我为了你背叛了夜行者组织,走了不能回头的路。现在我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却嫌弃我……”

左尘被蕾娜斯的一番话说的万分狼狈,在月色中蕾娜斯脸上有两道银光滑落——她竟然哭了,这个以前杀人不眨眼的血族姑娘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左尘一面低声道歉一面走近蕾娜斯为她擦掉眼泪,可是蕾娜斯把他的手打开说:“别碰我!”

左尘干脆抓住她的手,蕾娜斯被激怒后竟然用左手抽了左尘一个响亮的耳光!左尘被打得眼冒金星,可是还是紧紧抓着她的右手不放。两人对视良久后,蕾娜斯忍不住问他:“打疼你了么?”

左尘如实说:“好像半边牙齿都松了。”

蕾娜斯扑哧一笑,又有些过意不去地用手轻轻摸摸左尘的脸,果然肿起一片来。“以后不许怀疑我!”

左尘点点头说:“好。”然而他还是很坚定地说:“望你以后也能一如既往的不再为了饮血而杀人。”

蕾娜斯怜爱地看着自己的情人说:“为了你,我会做的。”她眼珠一转,冷不丁地问道:“你有妻子吗?”

左尘没想到她忽然问这个,随后说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如果有的话,我就去杀了她!”蕾娜斯眼中的寒光告诉左尘她说的是不是玩话,“你是我的,不许别人也拥有你!”

左尘无奈地说:“真怕你哪天也一时兴起把我杀了……告诉你吧,我是光棍一条,没妻子的。”

蕾娜斯有些怀疑,她追问道:“你这个年纪,怎会没有娶妻呢?”

左尘叹口气,把自己一家与匈奴右日逐王於夫罗的恩怨叙说一番。蕾娜斯听了也觉得很惨很无奈,她说道:“我说你怎会有玄铁制的兵器,原来是於夫罗的大斧被你得到了。玄铁本是流星坠地的精华,在宇宙星辰中吸取了太阳精华,对我们而言碰到它就像碰到阳光一样可怕。”

左尘恍然大悟:“我说怎么那个尤米尼斯会被一击杀死,是因为这个。所谓夜行者的称号,也是因为你们害怕阳光吧。”

蕾娜斯垂下眼睑点了点头,她握着左尘的手说:“我会用人皮斗篷,就是为了找不到遮阳的地方可以用斗篷暂避一时。你觉得血族很强大么?其实我们很脆弱,而我……羡慕人类。”蕾娜斯用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是血族中贵族的孩子,小时候有服务于血族的人类奴仆伴我长大。我饮人类的血,也喜欢她们陪我玩。但当我长大以后,这些奴仆都如愿变成了吸血鬼,我就再也没有朋友了。我哥哥罗慕卢斯要我嫁给他的得力手下尤米尼斯,可是我无法忍受血族的生活,我不要我的后代也只能永远躲在黑暗中。你知道么,永生是一种痛苦。我很想知道人类在阳光下的感觉,会是幸福吗?”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吧?”左尘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一下下地跳动,蕾娜斯一边说着一边用的獠牙在他的脖颈处上下滑动,这是一种轻微的、无痛感的刺激,这是血族姑娘爱抚情人的方式。

忽然间,左尘想起一件事,他抬头一看被蕾娜斯擒获的母羊已经趁机逃跑了。于是他一边笑着一边起身去寻找,在岩间跳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对的地方——一丈多高的山石他竟然可以一跃而上!对于人类而言这实在是不可想象的能力,何况还是在他伤势没有痊愈的情况下。这就是蕾娜斯给自己血的结果么?左尘站在岩石上沉吟之时,蕾娜斯也来到他身旁问道:“怎么不追了,你在想什么?”

左尘说道:“那只羊也是有孩子要养育的,放它走吧。”

蕾娜斯看看左尘,摇着头问道:“我时常想,你怎会是个将军?杀人无数之后还能如此多愁善感。”

“这不是多愁善感,是为了义。”左尘慨然说道:“我从军多年杀生无数,不过是为了要大汉江山稳固,让中原百姓能安居乐业免受匈奴骚扰。杀生保民是为了义,放母羊去抚育小羊,也是为了义。”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蕾娜斯挽着左尘的胳膊说:“既然晚餐跑了,那你就陪我看看月亮吧。”

左尘向天空望去,一轮明月正高悬与天庭正中,皎皎月光柔柔洒满人间。此时正是子夜时分,远远的山涧中传来狼群的呼号,不一会邻近的山岗上也冒出一对狼来对月而啸。蕾娜斯说道:“看,它们多么自在!我宁愿和你一起做狼,成双成对恩恩爱爱。”

晚风吹起她的万缕银丝,在皎洁的月光下如无数白色精灵翩翩起舞。

山间柳絮飞,洞中日月长。左尘与蕾娜斯躲在洛阳附近的嵩山幽谷之中,过了一小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每到夜晚两人便相伴而出,在山中寻觅食物,到了阳光灿烂的白昼,两人在幽暗的山洞中相拥而眠。也许这就是幸福吧,至少蕾娜斯觉得这样很开心。似乎再也不用去担心罗慕卢斯的追杀,也不必四处猎食人类。就在这山中守着喜欢的男人,笑看风云变幻,不亦乐乎!她只担忧这样的日子太短,毕竟左尘是个人类,一转眼就会从少年到白头,如果失去他又该怎么办?她不愿想更不敢想。当然,蕾娜斯可以轻易地将左尘变成自己的同类,不过她宁愿失去他也不会去做。她受够了蛰伏于黑暗中的痛苦,纵然身为血族有永生的寿命,有过人的力量,可她真心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该来的总归要来,只是这一天比蕾娜斯预料的要早很多。某一天她在黄昏醒来,发觉左尘不在自己身边。她慵懒地起身张望,却看见他坐在洞口面对落日发呆,手里正攥着皇帝的黄金节杖。

她走过去抱住他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和你在这里过得很舒服啊,真的。”左尘把头靠在蕾娜斯柔软的胸前,轻轻地闻她身上的幽香。“我从没这么舒服过:没有军号、没有敌人、没有阴谋……从小到大我都是靠杀了郅支报仇,还要不辜负我的父母出人头地的目的而活着。现在想起来,若是全能放下这一切与你终老此山,不亦快哉!”

蕾娜斯敏锐地感觉到他说不出口的话,左尘反复抚摸着的那根节杖代表着一种强有力的召唤,是她的温柔所无法抗衡的。她的指甲如猫的爪子一样陷进左尘的肩膀,让他在瞬间感受到她的意志:不许离开我!

“你不懂,你不懂……”左尘微笑着拍怕她的手,那十支刺人的指甲慢慢消退回去了。“在长安城里还有未办完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去一趟。”

蕾娜斯冷冷地说:“你说过你要放下这一切的。”

“我可以抛掉说过的那一切,可还有一样是我不能抛弃的,那就是——”

“义。”

左尘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蕾娜斯,想不到她竟然看透自己所想所思。果然,蕾娜斯很失落地说道:“这所谓的义,难道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么?我看它只会带来灾祸!罗慕卢斯和他的手下肯定已经来到中原搜寻我们,因为夜行者从没有杀不掉的目标。他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们两个,现在你却要主动送上门去。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长安城里有什么义在等着你?你是为了那个皇宫里面的皇帝么?”

“不是皇帝,是兄弟啊……那个皇帝除了是汉朝的皇帝之外,还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在我的家里还住着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兵。他们需要我回去,我不能躲在这里假装听不到周利良和郅支正在磨刀!”

“你真是傻瓜,你从没认真听我说的是什么!”蕾娜斯气呼呼地松开左尘的肩膀,她的语气在激动中夹杂着几分惊慌,是左尘从没有过的严重语气:“你看中的只是人间的敌人,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群待宰的猪羊。可怕的人是罗慕卢斯!他是血族中的法术大师,能够轻易地施展各种邪术,放出魔蝙蝠做眼线只是小儿科的手段,如果他愿意大可以把一国的人都变成横尸走肉!他是我的亲哥哥,我很了解他。你和我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还有他手下的夜行者!罗慕卢斯一心想做控制一切的君王,他这么多年来要找的就是一个合适的人类傀儡来帮他统治白天的王国。我看那个郅支或是周利良都是他看中的目标,不,不对,或者是那个右贤王乌历屈,他才是我见过最阴险狡诈的家伙……总之你不能去做罗慕卢斯的绊脚石,会被他碾碎的!”

“罗慕卢斯打算染指中原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左尘又惊又急地说道:“蕾娜斯,如果真是这样,我更得去,事关全天下人的性命!”

“你竟敢不听我的话!”蕾娜斯大光其火,她把这些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淑贤气质全抛诸脑后,凶狠地盯着左尘的眼睛,嘴角的獠牙也威胁性地露出来。

左尘却毫不退缩,他告诉蕾娜斯说:“大义当前,匹夫又何惧生死?请你放心,我只去见皇帝一面向他报警,然后遣散那些老兵就回来。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了都不管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呀。”

听到左尘的最后这句话,蕾娜斯的心软了,也醉了。她扑倒他的怀里说:“你是我的夫,你是我的夫!知道么,我觉得自己好像怀孕了,我真的害怕失去你!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就跟你一起去,希望上天能怜悯我们……”

左尘再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妻子。眼看着洞外的西洋散尽了最后一道光芒,黑暗无声地笼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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