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投名状》：四个版本的《圣经》 -- dreamflyer

香港电影以前就是一个“俗”字，靠“俗”得有趣来赢得观众的青睐。不过，久而久之，观众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再说了，你要玩“俗”，玩得过财大气粗的好莱坞巨片吗？所以，这几年香港电影的全面滑坡是不可避免的。

聪明的导演，开始另辟蹊径，从“玩俗”，慢慢转向了“玩深沉”，拍摄《无间道》的刘伟强便是其中一个代表。如果还要加上一位的话，大概就是陈可辛了。《投名状》是近年来少有的华文电影佳作，这是大家的共识。虽然也有微瑕的地方，如太平军的穿着，长发飘飘，再加上在那身银甲。乍一看，像极了《大话西游》里面的齐天大圣。我们知道，虽然洪秀全号称“天王”，但显然没有这么强悍的财力，把自己的众多手下都打扮得如此潇洒。这种处理手法类似好莱坞大片，大家也许还记得《魔戒》中索伦手下半兽人的着装吧？陈可辛虽然拍了一部很深沉的电影，但毕竟要考虑票房，所以还是不得不向“俗”致敬。

但带给观众震撼的，并不是那身衣服，甚至也不是漫天的飞箭和遍地的尸首。片中的几位主要人物，他们的性格和命运，仿佛道道复杂交织的轨迹，让许多观众直到走出电影院，还在反复思考一个最原始的问题：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投名状》显示的是一个乱世。乱世，不仅意味着无数人命的丧失，也意味着道德规范，人生信条的无情颠覆。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每个人心中都拥有一本自己的《圣经》，而且，为了这本《圣经》，愿意付出平时难以想象的代价。

——这种代价，可以是自己付出，也可以让别人付出。

在这样的背景下，庞青云、赵二虎、姜武阳三人，即使结义成为了兄弟，也完全不可能像传说中那样“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现实就是现实，最容易向自己捅刀子的，往往就是所谓的兄弟。《水浒传》中描绘的“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基本上是一种经不起推敲的传说。

真正把“义”作为自己的《圣经》的，三兄弟中大概只有最小的姜武阳，一个很会玩短刀子的年轻人。“义气”，在中国传统道德规范中，处于较草根的那种，在民间很受青睐，但上层人物往往对此嗤之以鼻。有句话说得很直接：义气值几个钱？

但人总要拥抱点什么东西吧？姜武阳一身武功（其实也不怎么高明），头脑简单。从片中看，基本上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对于庞青云，姜武阳佩服他的远见和才能；对于赵二虎，姜武阳佩服他的豪气和真诚。他基本上是个依附者，没有前两位，完全干不出什么事业。就连最后刺杀庞青云，也是弄得个拖泥带水，毫无章法，让人看了都替他失望。

所以他只好拥抱“义气”，这是他能够依附两位兄长的最大理由。当“义气”成为他的《圣经》之后，姜武阳便有了做一切事情的正义之柱。因为“大哥是对的”，他可以放任庞青云的屠杀；为了不让“大哥”失去杀掉“二哥”的理由，他不惜杀死看着他长大的，完全无辜的莲生，而因为“二哥”的死，他又立刻去刺杀自己一直敬佩的“大哥”……

对于姜武阳来说，除了“义气”，世间别无正义。不过，头脑简单的人的正义，其实也是一种自私的正义，并不能适用于其他人。

相比起来，赵二虎要比姜武阳复杂得多。他是土匪出身，但其实一点都不像土匪。从电影的开头我们可以看出，他成为土匪的原因其实很高尚：为了村子里的穷人能够有口饭吃，能够生存下去。这同样是他后来从军的理由。

我们不得不说，赵二虎的确是个高尚的人。——至少从普世的价值观来看是这样的。赵二虎的核心信念是“仁”。在乱世之中，像他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因为见到过这么多的鲜血，绝大部分的人都早已变成了野兽。当年孔子在春秋无义战的时候，奔波四处，却无法推行其“仁”，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有了“仁”作为自己的《圣经》，赵二虎还能够像姜武阳那样，为了所谓的“义气”而不顾一切吗？为了庞青云的“不仁”，他宁愿带兵离去，对于兄弟分离毫不在乎；攻破南京后，他明知故做，违背庞青云的军令，公然私下发军饷。当庞青云前来阻止时，还几乎是带着挑衅和庞青云对抗。对于他来说，对下层军士的“仁”，远远大于对大哥庞青云的“义”。在赵二虎嘲讽似的看着庞青云的眼神中，谁还能看出一丝一毫的兄弟之情？

赵二虎和庞青云的冲突，是赵二虎私人的“仁”和庞青云私人的理想的冲突。这是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命题：如果杀十个无辜的人，可以救另外一百个无辜的人的性命，那究竟是可为还是不可为呢？

不用说赵二虎会选择“不为”，他的“仁”是很朴实的，但其实也是很简单浅薄的。

所以我们应该思考：当影片快结束时，他飞马去“救”庞青云，原因是为了兄弟的“义”呢，还是为了自己的“仁”？

如果说姜武阳的信念是“义”，赵二虎是“仁”的话，结拜时的大哥庞青云的心中，真正的价值观是“道”——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道”。历史上庞青云的原形——马新贻是个文官，典型的儒家士人。电影中把他演得武功过人，厉害得不用洋枪几乎就杀不死。不过，相信在绝大多数观众眼中他依旧是个文官：文质彬彬，仪态高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不得不说，李连杰的演技相当不错，在这部戏中，文戏的魅力远远大于武戏。

对于儒家士人来说，“大道”就是“治国平天下”，尽量爬到最高的地位，以便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为了这种理想，他们不惜用一切手段。（庞青云说：兵不厌诈！）对于庞青云来说，包括，为了取得别人的信任牺牲无辜“投名状”的生命；委身和两个出身下层的土匪结拜；杀掉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士兵，以取得百姓的支持……以及等到攻破了苏州城之后，为了以后战事的顺利进行，乱箭射杀4千手无寸铁的降兵！

仿佛当年项羽坑杀秦卒一样，庞青云是那种心狠手辣，能做大事的人。不过，和传统意义上的坏人不同的是，庞青云这样的人不会每天早上起床，就开始琢磨：俺是一个坏人呀，今天打算做什么坏事呢？

这样的人，往往有一个自以为高尚的理想。他们坚信，如果这样的理想能够实现，便天下太平，“穷人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在这样高尚理想的支撑之下，“义气”和“仁”，不过是一个手段，一个简单过程而已，随时可以根据需要丢弃一旁。“义气”既然如此，兄弟的生命当然也不例外了。

这又是另外一个很复杂的命题：目标正义和过程正义。——为了所谓的“高尚”的目标，就可以不择手段，牺牲过程的正义吗？历史上像庞青云这样的人很多，人类历史因此变得血腥而灾难重重。 “乌托邦”的理想，往往是用血写成的。

——因为，当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版本的《圣经》的时候，别人的一切，往往便变得无足轻重了。

作为影片中唯一女性的莲生，在片中完全是一个陪衬——男人故事的陪衬。当姜武阳举起短刀的时候，她还不停地低声述说着帘幕的颜色，很害怕，仿佛在告别一段即将消失的未来 ，让人感到无比心酸。当男人在思考阴谋和义气的时候，女人却在向往美和爱情。不同的选择，在乱世之中，一种成为气势汹汹的主角，一种成了柔弱无比的配角。

莲生从小被人买走，作为扬州瘦马，一直进行琴棋书画的培养。后来，赵二虎“解救”了她——从赵二虎自以为的“火坑里”。想必赵二虎一直为自己的“仁”而感动吧！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事情正好相反，莲生一点都不喜欢赵二虎的那种生活。她所向往的，恰恰是那种赵二虎们所不明白的琴棋书画。

不过一个女人又能够做什么？她只好和赵二虎生活在一起。有没有爱情无所谓，在人们的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直到，那个叫庞青云的男人偶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有时候，只要是一种感觉就够了。女人的心中也有自己的一本《圣经》，用爱写成的，但同样也可以用生命代价去追寻。

关于莲生，我们记得两个细节：被杀之间的呢喃，和在村外破屋前黯然的转身离去。

在人生的角落里，有多少一见倾心的传奇？有多少黯然销魂的转身？许多时候，一个瞬间长于一百年，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每个人心中都有不一样的《圣经》，不过，总是有一种伤感是美丽的。在那个时候，就算是我们，也开始同情在破屋里无奈等待的庞青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