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一) -- 商略
第二天,王大人来了。
没有人比王大人更讨厌了。他来得最不是时候,吃饭的辰光来送饭,那是该当的,可他罗里罗嗦的问问这个好吃不好吃,问问那个够不够饱,假得像演戏。一大群人在王大人屁股后面跟来跟去的捧场,嘴里“王大人长王大人短”的叫个不停。
张五儿的脑袋贴在栅栏上,看着他们,心里很窝火:等你们王大人问到我这儿,恐怕我的肚子已经化成了水,他只好问饿死鬼去。
老实说罢,天下真有好吃的牢饭?真有吃得饱的牢饭?所以王大人那副笑嘻嘻的嘴脸,让人不用看就觉得恶心了。
这几天,张五儿听牢头说起过,朝廷里已经为他这个破事闹得鸡飞狗跳,就差没有出兵打仗了。这个牢头脸白白净净,像刮了毛的大白猪肚皮,他的眼睛总不停地眨,是个“多眨眼”,可是他一说起张五儿夜闯东宫的事情,脸就红得紫涨肺头,眼睛也不眨了,看上去对张五儿钦佩之极。
张五儿想,这事儿似乎还真是有些危险的,不过,既然事情越闹越大了,说明老公公做的这件事,还是有些难度的,看来不能一下子弄平顺。所以,张五儿想,所以我还得继续装疯卖傻。
王大人散饭,终于散到了张五儿。
这时,张五儿已经准备好了三句话:还好吃,不够饱,没有肉。“有没有肉”这一句王大人并没有问过,但张五儿觉得应该说一说。在天牢里向大官要肉吃,将来放出去说起这个事,多长脸面,就算吃不着肉,也表明了极大的勇气。
可是王大人并没有问他话,也没有让人递饭碗给他,只是看着他,看了足足三个时辰。张差再也忍不住,哀求说:“我快饿死了,真的快饿死了。”
王大人说:“你就是张差?”
张五儿连连点头,说:“我就是,我就是。”
王大人说:“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谁让你做的?”
张五儿说:“我迷路了,我是来告状的,昨天在公堂上都说过了,怎么又问?”
王大人低头看着张五儿,又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说:“你本事挺大的。”
这个王大人不是在打马虎眼吗,他没话好说了——于是张五儿谦逊地说:“大人过奖了,也就是举手之劳。”
王大人说:“举手之劳,你这举手之劳,恐怕会让你罪及九族,臭名远扬。”
张五儿一愣,有些儿吃慌。他再也没有想到,他不过拿着棍子晃了几下,就与“罪及九族”、“臭名远扬”这样天大的事情搅在了一起,他又没有打死那个叫刘鉴的老公,就算受了伤,伤得也不会太重,这时候连身上的乌青也早没有了。这王大人在开玩笑吧,或者只是恐吓一下而已。张五儿偷偷地看了看王大人的脸色,嘴里嗫嚅着说:“你说……什么……什么及九族……”
王大人微笑着说:“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晓得?”
张五儿说:“打死我算了,你打你打你打啊,你打死我算了……我肚子真的很饿。”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轻重。”王大人皱了皱眉头,端起饭碗,在张五儿眼前晃了两晃,说:“你不说,哪有饭吃?只有鞭子、大板吃,说了才有吃饭。”
王大人说:“你晓得我在清苑当知县的时候,怎么打犯人屁股的?外面的皮好好儿的,只有些红肿,屁股里面啊,打得破棉絮似的,取出来就可以做肉饼子吃。”
王大人说:“你不怕打屁股?十多年前死的沈少保,你晓得当年他被打烂了屁股,烂肉剜下来,一坨一坨的,请医生用活羊肉填上的,你晓得吧。一会儿你的屁股打开了花,填上些烂泥猪粪就行了。”
王大人说:“你晓得太祖皇帝最喜欢什么?将人皮血淋淋地剥下来,填满了草,当堂示众。”
张五儿感到口渴难忍,喉咙里好像堵了两块干燥的泥巴,两只手也在微微发抖。他想镇静一下,仔细想想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是他的脑子一遇到想这样的事,就远远不够用,只觉得两手抖得越发厉害,连脚也抖了起来。他心里知道,其实他并没感到害怕,他只是忽然发抖了,不是害怕。
这个时候,他已经忘记了他继续装疯卖傻的计策,只顾低着头闻诱人的饭馊味,肚子饿得像着了火,只好说:“不敢说。”
王大人头也不回,向那群跟来跟去的人挥挥手,只留下两个人,然后对张五儿说:“你可以说了。”
张五儿感到很为难。这几天他一直在牢里,市面不灵,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也不知道庞老公、刘老公他们的事情做得怎样了,看看情形,似乎有些不大对头。如果这个时候招供出这两个老公,那他们就得吃亏,就自身难保,就没办法救我。可是这个王大人看上去有点杀性,挺难对付的,与以前的官儿大不相同,随便说几句混话,保证应付不过去。
因此,张五儿想到了一个新计较:透露一些,隐瞒一些。透露一些,一是对付了王大人,二是也许就传到两个老公的耳朵里了,他们会赶紧来救我出去,也算是赌一把;隐瞒一些,免得坏了老公的事,到头来顾不上救我。
想通这一节,张五儿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两手按着瘪塌塌的肚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白的微笑,高兴地对自己说:我真是聪明过人啊。
“我的两个亲戚,马三舅和李外父,叫我跟着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公到京城来。”
张五儿说了这一句,看了一下王大人的脸色,想知道这位大人对老公公是不是也有些忌惮。可王大人歪着头看看他,吓得他打了个哆嗦,连忙接着说:
“他们叫我什么事都听老公的吩咐,事后就给我几亩地种种。他们说,老公是贵妃娘娘的人,所以什么都不用怕。”
王大人没有说话。
“老公骑马,我步走,第二天进京,到了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大街,在一大宅子落脚。一个老公给我饭吃,又给我一根枣木棍。”
张五儿想,这个时候,王大人总得问老公是谁,大宅子在哪条街上了吧。可是王大人还是没有说话。张五儿只好又说了下去:“……我跟着老公,从后宰门进去,直到慈庆宫,一路上也没遇到人阻拦,否则我插翅也飞不进去,所以,这个事情根本不能怪我,不是我的错啊。大人,求求你,求求你赏口饭给我吧,我真的没力气说话了。”
王大人好像没有听见张五儿的哀求,连眼珠子也没动一下。
“他们人多啊,有很多人,我是寡不敌众,”张五儿很不甘心地总结说,“也是小爷福大。”
王大人说:“骑马的老公是谁?”
张五儿说:“……我头一遭见到他,他没说名字。”
王大人轻蔑地说:“你还想替他们隐瞒吗?”
张五儿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他们骗我来的,他们都是娘娘的人……我已经全说了,已经全跟你说了。”
王大人说:“你说事成之后,他们会给你几亩地?你就是想拿几亩地种?可是有三件事,你有没有想过?第一件事,他们叫你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好处,也就是他们的目的,那么他们想得到的好处,又是什么呢?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王大人说:“第二件事,照道理说,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因为他们要你做这件事,可是你想,他们为什么叫你来做,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做?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王大人说:“第三件事,凭他们几个人,两个老公也好,你三舅也好,外父也好,姐夫也好,凭他们几个,又能得到多大的好处,说不定是几亩田,也说不定是多少银子?可是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那个能得到最大的好处的人是谁?也就是说,他们这几个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张五儿听了这一串话,愣了好半天,没办法回答,只好放声大哭,伸出手去抢夺那只饭碗,可是被那两个差役按住了肩膀,连手指尖也够不着,就哭着说:“你刚刚说过的,我说了就给我饭吃,你不能赖掉啊,你想赖掉是不是,说过的话怎么能赖掉,你是不是人啊。”
王大人将饭给他,看着他吃了完了饭,又说:“我刚才说的三件事,都有奥妙,你慢慢去想。你没怎么读过书,这三件事料你也记不清楚,我已经编成了顺口溜,你记牢了:打小爷,干什么?让你打,为什么?要打他,是哪个?”
那填羊肉什么的,真的假的啊?怎么听着那么吓人
这个是两脚书橱不可能具备的。
明史三疑案,几百年没搞明白。看看商略版是如何闲情逸致般,把这根枣木概条分缕析再整合个层次分明。
赶紧送花,等看下文——
里面说,宋朝的活体移植已经成功了哈。。。。
没想过要去搞明白,而且我也搞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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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里一堆牛人啊……安安静静等下文。
王大人瞎编的那几句顺口溜,让张五儿的脑袋疼得像破裂了似的。
那十八个字,张五儿念了好多遍。王大人就像教学童一样,教他念过好几遍。他小时候也上过两天学,所以背出这些字倒并不为难,可是要说这乱七八糟的几句话有什么奥妙,那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这几个字,难道是天师作法的咒语?
“打小爷,干什么?”打死他呗,谁吃饱了饭没事做跑京城来瞎打架?不是打小爷,用得着我张五儿大老远赶来?“让你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身子壮、力气大呗,这不也是明摆着的吗,又有什么好问的?“要打他,是哪个?”不是说过好几次了,两个老公呗,娘娘呗,我跟小爷无怨无仇的,打他做什么?这狗屁王大人,读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这三件破事,件件都简单明白,有什么鬼奥妙啊,真是穷折腾。
但官儿们很快又来折腾他了。这次来了七个官儿,张五儿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官儿操着南方口音,大声叫道:“上刑!”可是没有人应,再叫:“上刑!”又没有人应,又叫:“上刑!”还是没有人应。那官儿气得发狂似的连连拍案,皂隶们才像从梦中醒来——要不是挨了一顿打,张五儿只怕已经笑翻了。
那官儿也不觉得丢人,叫人拿纸笔来,让张五儿画宫里的地图。另一个官儿似乎聪明一些,问:“你怎么识得路的?”
张五儿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我是蓟州人,没人领着,怎么可能识得路?”
这官儿也不生气,又问:“谁领的路?”
张五儿说:“大老公庞公,小老公刘公。他们已养了我三年了,还给了我一把金壶一把银壶。”
前一个官儿问:“做什么?”
张五儿说:“打小爷。”
这时,坐在中间的一个官儿忽然一拍案,推了一把面前的东西,“嚯”的站起来说——虽然压着喉咙,声音却不小:
“这事儿可问不得了。”
张五儿发了愣,看见那些官儿们果然不再审问了,互相看了看,收拾收拾东西,站起来走了。
这也太奇特了。回到牢里,张五儿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禁暗暗发起笑来。这些官儿个个都腰粗腿硬,不管谁动一根小手指,就能将他碾得粉碎,谁知道他们喜欢瞎胡闹,一个官儿审了不够,三个官儿审,三个官儿审了不够,又要他背三字经,背了三字经还不够,搞来七个官儿审。真是越闹越大了。这事儿闹得越大,就越说明老公的本事大,就说明他没有跟错人,他出去的日子快到了,说不定他出头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张五儿是盘算过的:打死了小爷,当然是犯皇法的,可不是没有打着那小爷吗?如果打死了小爷,庞老公、刘老公的事儿就办成了,他们就能得到好处,那我也就立了功,就该得着我该得的好处,至少弄几亩田种种;既然没打着小爷,那我就是没犯到皇法,这还能有什么事?就算有点破事,主使的人是他们几个,我不过是个小跟班罢了,当然是从轻发落,告老还乡。
那个“多眨眼”牢头听张五儿杂七杂八地说了一气,哼哼几声,说:“要我说,这事透着点儿古怪,前儿这王大人问得好啊,我要是你,这几件事也得好好想想。”
“问得好,好在哪儿?”
“多眨眼”说:“嘿嘿,嘿嘿,嘿嘿嘿。”
“王大人这么大一个官儿,做什么向我显摆?骨头也太轻了。”张五儿说。他想,那个王大人,分明是肚肠多过了头,要我赞他一声聪明罢了。这个“多眨眼”也说不出好在哪儿,只好打哈哈。
“多眨眼”说:“你说他骨头轻?他这么说是有奥妙的。”
张五儿说:“有个屁奥妙,以前那些官儿升堂,我差不多也那么说了,他们就没有教我背三字经。”
“多眨眼”说:“你哪里会知道,以前的官儿,有以前的官儿的奥妙,王大人呢,有王大人的奥妙,各有各的奥妙,各变各的戏法,你不懂的。”
张五儿说:“戏法?什么戏法?什么奥妙?”
“多眨眼”说:“呵呵,呵呵,呵呵呵。”
张五儿恼火之极,一张脸皮又烫又涨,眼睛都快出血了。他明明知道这个“多眨眼”牢头屁都不懂,比自强、万仓还傻着三分,比他张五儿差得远呢。可张五儿却偏偏会上这死牢头的当,让死牢头一会儿嘿嘿嘿,一会儿呵呵呵,总是占上风。要不是关在牢里,跟他打上一架再说。
“多眨眼”又说:“你那两个亲戚也没脑子,成心让你送死不是?”
张五儿发怒了,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他们会让我送死?他们会让我送死?我姐夫吃了豹子胆,敢害死他的小舅子?再说外父,我死了他又有什么好处,他女儿岂不是要守活寡?三舅是我老婆的舅舅,我死了我老婆不找他拼命?就算有一个两个不地道,三个人还会全都合起伙来谋我?嗤!满嘴巴胡吣!”
“你这死囚胆子倒不小,老爷闲着无聊,跟你唠叨两句,你倒向老爷呼喝起来。骂得好,骂得好,我也好久没玩把戏了。”
“多眨眼”说着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招呼了几个人,推门进来,一起动手将张五儿锁在了匣床上。
张五儿仰天躺着,全身动弹不得:手脚伸曲不得,脊背贴着粗糙的硬板,连头发也给栓住了,从头到脚只有四个地方可以动一动,一是眉毛、眼皮、眼珠子,二是脸颊、唇舌、牙齿,三是手指头,四是脚趾。
起初小半个时辰,张五儿还没觉得怎么样,渐渐地就感到骨头酸痛难忍,脖子发直,手筋“啪嗒啪嗒”地跳动。到了黑夜,蚊子成堆地飞着,纷纷落到皮肉上,像盖了一层黑纱,他浑身痛痒难当。他以为腋下、裆部和贴床板的腰脊之类的隐秘部位,蚊子钻不进去,可是臭虫在那里出没。他哭哭喊喊,求爹爹告爷爷,一个劲地讨饶,可是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到深夜,他再也憋不住尿,痛痛快快地尿在了裤子里。
尿过以后,他讨饶的声音慢慢微弱下来,后来也就张张嘴巴应个景,不再发出声音。这时,老鼠也出来了,到处瞎窜,在他周围打架追逐,有一只老鼠在他的肚子上散步,脚步细碎清凉,还有一只老鼠,从他的额头上忽倏奔过。
他觉得这些老鼠简直是他的半个救命恩人,因为老鼠所到之处,蚊子就会飞走,他身上就像揭掉了一层黑纱。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五儿在迷迷糊糊中看到,“多眨眼”带了几个人,笑嘻嘻地进来,解开了他身上的绑缚锁链,然后将他从匣床上放下来。张五儿在地上滚了一个圈,软软地躺在墙壁脚下,像一个烤熟了的冷番薯。
张五儿睁开肿得像胡桃的眼睛,在喉咙底里说:“饶了我吧大爷。”
“多眨眼”使劲皱起鼻翼,咬着牙说:“瞧你这死猪样,太恶心了。”
老兄的故事构想,细节工夫和文字,真是了得。
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几个研究者众,但没有公认结论的。
其它的,比如宋代的烛影斧声,清末的四大奇案,都有结论或实质性结论。
我就喜欢看侦探,特别是电影。
不是开玩笑。战争与和平,十字军骑士,基督山恩仇记,铁道游击队,隋唐演义,我到现在也是只看了连环画版。很不好意思的说,第一轮的三国和西游,也是连环画。
可惜后来分身无术,注意力转移,我没有成为连友。书也是不断散失,连环画没几本了。当然近年给儿子新买了三国水浒和西游。
连环画以外,最感兴趣的是武侠小说。然后……是在论坛上看贴子。
这就是俺的读书生涯。
恭喜: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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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背后,真是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