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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张天师的兴起与没落(夕阳篇) -- dreamfl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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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张天师的兴起与没落(夕阳篇)5

      张宇初,字子璿,别号耆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长子。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被后人尊称为“列仙之儒”。此人三教皆通,著述甚多,是历代天师中的佼佼者。“列仙之儒”这个光荣称号,是当时非常著名的文人宋濂给的。不过道士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宋濂先生接着便写道,“国初名僧辈出,而道家之有文者,独宇初一人。厥后亦寥寥矣。”

      宋濂先生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从南北朝一直到唐宋时期,在文采上面,佛道两家都是平分秋色的。细细算来,至少在唐朝的时候,道家还是大幅度领先的。他们有吴筠、贺知章、张志和、杜光庭等著名文人道士。如果把范围扩大一点,我们还可以加上一个绝顶高手李白!

      到了明朝,道士而能文的,数来数去就只有一个张宇初了。前面提到过,他领导编撰了著名的《正统道藏》,这本书工程浩大,直到张宇初先生羽化升天都没有搞定。

      个人的著作方面,张宇初先生编写了一部非常有名的《道门十规》,相当于是一部《道士基本行为规范》。任何一个人想要成为道士,都得先认真学习《道门十规》的精神和指导原则。这就好比一个顽皮的小男孩上学的第一天,老师都要他熟读《小学生守则》一般。

      张宇初先生的其它著作多收于《岘泉集》十二卷之中。这是一套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里面经传、论文、心得、散文、诗词等等无所不包。当时文人王绅为这本套书作序云:“(宇初)天资颖敏,器识卓迈,于琅函蕊笈,金科玉诀之文,既无不博览而该贯,益于六经子史百氏之书,大肆其穷索。至于词章翰墨,各极其妙。”

      这样的人物在张家子孙中很少见,可以和他媲美的,数来数去只有宋朝的张继先先生。 起初,明朝皇帝对他还是蛮客气的,当他刚满20岁,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小伙子,朝廷就封给他一个“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如果大家对前文还有印象的话,应该还记得,张继先先生当年最厉害的封号,不过是个“虚静先生”而已。算下来,足足低了张宇初先生两个档次。

      张宇初先生学问固然不错,但和张继先天师相比,他有一个先天的劣势:据历史记载,这位天师居然连一点法术都不会!天师而不会法术,便多少有些麻烦了。不仅狐狸精们额手相庆,皇帝和地方官员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历代的儒家酸腐书生,多半都会对道士们有几分看不顺眼。但在宋朝时,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拨弄张继先天师?

      正因为如此,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是,正是从这位优秀的张宇初天师开始,张道陵的子孙们开始遇到大麻烦了。

      张正常先生当初见朱元璋时,只被赐了一颗银印。张家上下对此很不满意,到了张宇初这个聪明人的时候,便想了个借口,想问皇帝多讨一颗。他是这么要求的:以前皇帝赐的那颗银印呢,俺们只敢在上奏表的时候用。但作为天师得化符啊,符咒上要盖印啊!前朝的皇帝赐过一颗“正一玄坛”之印(金的!),希望本朝皇帝也依样赐予一颗,谢谢!

      ——意思说得很清楚。不要怪俺张宇初先生没有法力,要怪就怪您小气没有赐印。人间改朝换代,妖魔鬼怪也跟着沾光。这不,前朝的印盖下去,人家妖怪们不认黄了!

      皇帝一想,也是!干脆咱就信他一回吧,如果最后闹得天下到处都是妖怪的话,毕竟也不是什么好现象。——皇帝命令,钦赐张天师“正一玄坛”之印一枚。依六品官样式制作。用什么材料呢?——铜的!

      铜的?张宇初天师大失所望,但好歹是皇帝赏赐的,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不知是质地太差还是别的原因,最后妖魔鬼怪们好像还是不认黄。

      问题是,张宇初天师最后连这颗铜印都保不住。建文帝年间,由于张宇初先生犯了个大错误。皇帝下令,撤销张宇初先生的印诰。这颗铜印最终还是被收回了国库。

      张宇初先生犯的是哪门子的错误呢?史书上写得很清楚,“居乡恣肆不法”。后人每读到这一点,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张宇初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翩然一“列仙之儒”也,怎么变成了个刘文彩式的人物了?

      其实,这样的人物在历史上还真不少。不少的著名的文人学士,温文尔雅只是他们艺术的一面。但再温文尔雅也得吃饭啊?肚子都塞不满你能文雅到哪里去?现在的人不流行文雅,流行玩玩“酷”。头上发型,脸上墨镜,身上衣服,脚上鞋子。没个千儿八百根本拿不下来,人说了,没钱你玩什么酷?

      同样道理,如果家里没有几百亩地,一所大宅门,你小子玩什么文雅?明朝著名的书法家董其昌,集古法之大成,成一代之宗师。后人评论说,“书家神品董华亭,楮墨空元透性灵。”在历代文人眼中,这位董先生简直是一个文雅的一塌糊涂的人物!

      翻开董其昌的另一面,就让人替他文雅不起来了。他纵容家人,恣肆乡里。其侄儿不仅逼死了人命,还把别人上门来讲理的女眷关上门脱了裤子打屁股。

      这下子激起了公愤,群众齐聚董家门前,冲进门去,见东西就砸。最后一把大火,将董宅雕梁画栋二百余间烧个干净!吓得这位明朝书法宗师赶紧施展“土遁”之术,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

      至于张宇初先生具体是怎么个“居乡恣肆不法”呢?史书上没有详细交待。不过,我们在下文看他曾孙张元吉的行事方式,便可以略知一二。此处暂且不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宇初恶霸地主的行为,刚给他道教领袖的脸上抹了一把黑,另外一件事又让和尚儒生们把笑话看了个够。温文尔雅的张天师,居然和人吵了起来。而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授业恩师,著名道士刘渊然。

      这为刘渊然先生在当时相当有名,据说精通“五雷法”,“呼召风雷,役治鬼物,济拔幽显,立有应验。”。张宇初先生当年十八岁时,老爸就飞升了。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大位,以后的日子就得全靠自学成才了。但他又没有张继先天赋的异禀,没奈何,只得放下身段,到处寻师学艺。刘渊然就是他的主要老师之一,张天师跟他学习“净明法”。

      刘渊然老师的法力是经过鉴定的,朱元璋曾经把他召至阙下,“试以法术,有验,赐号高道”。但不知怎么的,张宇初先生学了却怎么都不见效。这也许是他对刘老师不满的第一个原因吧?

      另一个原因是刘老师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深得朝廷的信赖,严重地威胁到了龙虎山的地位。到后来,皇帝居然委任他为“道录司右正一”,即朝廷掌管道教的最高官员。众所周知,朝廷以前不是明说请龙虎山张天师掌管天下道教么?你派一个正规的政府官员插手,俺们没有话说,但又派了一个道士进来,这就叫做一山不容二虎,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张宇初先生首先发难:这刘渊然算什么东西?浪得虚名嘛!他的道术都是假的,我早就试过了,不灵!要说质量好,牌子硬,还得找那些千年老店。比如说我们龙虎山张家,那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

      刘渊然反唇相讥:什么什么?各位观众大家可看好了啊!什么叫做忘恩负义?什么叫做过河拆桥?典型的不尊师重道嘛!噢,自己不好好学就怪老师啊?活该你到现在都学不会!什么千年老店,翻旧帐本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抓个狐狸精吸血僵尸来给大伙儿瞧瞧?……

      两人针尖对麦芒,从朝堂之上一直吵到民间。上面君子动口,下面的小人就动手。双方的弟子打群架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了,一见面就红着眼抽出桃木剑互砍。旁边看热闹的群众不知就里,还以为是道士们在英勇地降妖除魔,站在一边袖着手议论纷纷:“我猜左边那个道士是真道士,右边那个怕是狐狸精变的。”

      “错!俺敢赌五个铜板,右边那位才是道士,狐狸精是左边的那个。等着瞧吧,砍着砍着就现原形了!”

      ……

      张宇初先生在他的著作《道门十规》中强调,“其初入道,先择明师参礼,开发性地,恪守初真十戒,……收习身心,操持节操。”,“凡行持之士,必有戒行为先。”要“择山水明秀、形全气固之地,创立庵舍,把茅盖头,聊蔽风雨,风餐露宿,水迹云踪,……草衣木会,箪食瓢饮,……真功苦行,槁木死灰,乃磨励身心分内之事。”

      道理是说得很不错,但后人多半认为,这本《道门十规》推出之后,收效甚微。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玄纲日坠,道化莫敷,实丧名存”。从张宇初先生的言行来看,我们不难看出当时“玄纲日坠“的原因所在。

      永乐年间,张宇初天师很幸运地再次获得皇帝的青睐。这位新上任的天子对道教有几分好感,他交给张宇初天师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对正一派的掌门人张天师来说,多少是有点尴尬的。

    • 家园 【原创】张天师的兴起与没落(夕阳篇)4

      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岱 《陶庵梦忆.孔庙桧》

        

         当初张岱游曲阜孔庙的时候,有两件事情让他觉得很诧异。第一件事,他在那里看到一座楼,上面挂了一个大匾,上书“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张岱说,他当时的反应是“骇异之”。不知道这块匾现在还在不在?要是还在,我去了也会感到“骇异之”。这孔家的子孙没有文化么?怎么忘记了孔子的教诲,“不语怪力乱神”了?

         第二件事是他发现,在孔氏的家庙中,孔家人用小木匾写了历代帝王的祭文,整整齐齐地挂在东西墙壁之上。但是,“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张岱所处的朝代正是大明朝,但孔家人就是想显示那种清高(或者傲气)。本朝的东西俺们就是不用,要用就用“古”的。如果要挂上明朝的也可以,等明朝灭亡了再说吧!

         张岱赞叹道,这样的做法,“总以见其大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大气,孔家人才有本钱不屑地说:“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凤阳朱的小家子气比较容易理解,历代的朱皇帝们,性格上多偏于阴戾,不具备前朝那种汉唐大气。孔家传人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过,说凤阳朱一股小家子气,倒还真的一语中的。

         令人奇怪的是,龙虎山张家,怎么在孔氏口中是“道士气”?张家本来就是道士嘛,未必还能嗅出一股和尚味来不成?孔家人用鄙夷不屑的语气,说出“道士气”这三个字来,的确很令人费解。

        

         让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道士气”吧!

        

         道教在东汉末年兴起之时,基本上是杂乱无章的。清修炼丹者有之,如祖师爷张道陵;拉杆子造反者有之,如“太平道”的张角和天师道的张修;招摇撞骗卖弄者有之,如上门调戏孙策的于吉和调戏曹操的左慈。在这一时期,连什么是道教都还说不清楚,更不用提什么“道士气”了。

         “道士气”的真正形成,应该是在南北朝时期。当时的人们一提到道士,立刻会在脑海中映出一个宽袍大袖,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形象。著名的灵宝派道士陆修静,与山水诗人陶渊明一起,到庐山东林寺拜访高僧慧远。三人清谈忘机,不知不觉跨过虎溪。留下了千古佳话“虎溪三笑”。当是时也,陆修静先生的那股脱俗的“道士气”,足令天下士人,个个悠然神往之!

        

         到了唐朝之时,这股“道士气”依然还风行世间。在当时读书人的心目中,一个道士的气质和风度,应该是符合下面这首诗的描述: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落叶空山,无际可寻。唐朝时候的不少人,出家修道,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洒脱。那时的龙虎山天师们,也多不以富贵为念。第十五代天师张高大醉长安酒肆,携天师玉印,长笑而去的逸事,正是大唐盛世之时,“道士气”三个字最佳的写照。

         如果曲阜孔家在这个时候嚼舌头说闲话,估计也不至于拿“道士气”三个字来嘲讽人吧?

        

         但是,到了宋元之后,尤其是在明朝,事情起了变化。这个时期的道教,渐渐走入了一条死胡同。道士们要么眼光太高,只盯着金銮殿上那几个昏君的宝座。用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把皇帝骗得晕晕乎乎的;要么眼光又太低,拼命去迎合下层民众的迷信,专门去搞些装神弄鬼的勾当蒙钱。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可以算作是短线操作,缺乏长期的眼光。皇帝不是个个都好骗的。而下层的民众,稍微多受点教育,自然就知道狐狸只是一种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动物而已,用不着挥着桃木剑喊打喊杀。

         这一点和尚们就做得比较好。下层民众的工作,他们做得不比道士们逊色。但与此同时,他们更注重发展自己的理论知识。就算那些鼻子朝天的孔子门生,也不得不承认,佛家的东西还是很有道理的。历来的儒学大师,如明朝大儒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佛家那边吸取了不少功力。

        

         随着教内人才的逐步枯竭,道教的理论慢慢地停滞不前。从明朝以来,越来越显得等而下之。儒家的读书人,往往带着冷笑,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着道士在昏君面前装神弄鬼地忙个不停。心里盘算着等昏君归天后,如何才能砍掉这颗戴着华阳巾的人头。

         对于道士们的扶乩、捉鬼、算命、风水等勾当,真正的读书人更是不屑一顾。他们之所以还能容忍这些东西存在,一是觉得这些东西,多少可以对想做坏事的人起到吓阻作用;二来呢,下等人迷信,我等偏偏不信,更能显示出自己高人一等的智力优势!——这大概也是历来儒家人士自己不信“怪力乱神”,却多半不反对家人相信的主要原因吧?

        

         当代表儒家正宗传人的孔家人,和儒家读书人张岱相遇在曲阜孔庙,望着庭中千年屹立的古桧。一脸不屑地谈起龙虎山张家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几乎同时出现一个满身“道士气”的形象:

         一身油腻腻的道袍,许久未洗的长头发。七星冠,令牌,铜铃,桃木剑,掉了不少毛的拂尘;山羊胡子,满口黄牙,瘦削的脸庞,骨碌碌转动的、狡猾的小眼睛;满是香灰的桌案,半明半暗的蜡烛,纸钱,满庭院乱舞的黑灰,跪了一地的愚民……

        

         张岱和孔家人一齐摇头轻笑,一种千年以来积淀而成的优越感,使他们眉目间神采飞扬。在他们的头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给古老的孔庙染上了最后一丝光彩。

         ——让张岱和骄傲的孔家传人始料不及的是,当龙虎山张家没落之时,曲阜孔家也没有多少可以骄傲的时间了。

        

         落日的余晖,同样笼罩在龙虎山之巅。此时的张家,已经是高门大宅了。山下有数不清的良田,田间有无数埋头辛勤劳作的佃户。张正随先生当年“虽家贫而不吝”的窘迫生涯,早已成为了历史。

         当人们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人。

         问题是,变得有钱了之后的张天师们,和别人见面的时候,还能够自称“贫道”么?

      • 家园
      • 家园 妙呀

        梦飞好文笔,刻画得惟妙惟肖!

        当代表儒家正宗传人的孔家人,和儒家读书人张岱相遇在曲阜孔庙,望着庭中千年屹立的古桧。一脸不屑地谈起龙虎山张家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几乎同时出现一个满身“道士气”的形象:

           一身油腻腻的道袍,许久未洗的长头发。七星冠,令牌,铜铃,桃木剑,掉了不少毛的拂尘;山羊胡子,满口黄牙,瘦削的脸庞,骨碌碌转动的、狡猾的小眼睛;满是香灰的桌案,半明半暗的蜡烛,纸钱,满庭院乱舞的黑灰,跪了一地的愚民……

          

           张岱和孔家人一齐摇头轻笑,一种千年以来积淀而成的优越感,使他们眉目间神采飞扬。在他们的头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给古老的孔庙染上了最后一丝光彩。

        • 妙呀
          家园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的头像跟道士的模样极为相近。

          你是道教中人?如果是,那我得用道教的专用祝福语呈现给你呀。

      • 家园 花,好在是明朝,要是清朝,凭这几句话恐怕就是一场文字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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