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解语花（唐门后转.末篇） -- 慕容无言

　　唐门外传解语花

　　入蜀道

　　初秋，细雨，蜀中。两个老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四人撑着油纸伞走在栈道上。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蜿蜒于山间的千里路途全靠山腰上人力修筑的栈道连接。这栈道自秦时即有，是在陡峭的岩壁上生生凿出上下两排岩孔，把碗口粗的原木用火烤后横插入下端岩孔，在下排的原木上支起立柱撑住上排岩孔中的原木，在上排原木上再铺设木板。栈道多险，现在这年代虽然兵荒马乱，但还有火车、轮船相通，这北路栈道就慢慢少人行走了。除非有急事，又是熟门熟路的人，才会从北路栈道急急而行。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圆脸宽肩虎头虎脑。他走着走着忽然一跺脚，坐到路边除下脚上的鞋子一把摔在地上，叫骂道："气死我了！这山道都长了牙，才几天又磨破了一双鞋！"

　　行在前边的两名老者对视了一眼，左边个子略高留有长髯的老者叹口气道："屠兄，歇歇吧，贤侄走不动了。"右面的老者面色黝黑，长长的面孔如同铁板一块；他看看自己坐在地上一脸怒容的儿子，也叹了口气，点点头。

　　那少年却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双新鞋换在脚上，抬头道："爹，刘伯，我不累，只是心疼娘给我亲手做的新鞋。"

　　右边的老者铁板似的面容中隐隐也有了些笑意，却摇摇头，撑起雨伞继续前行。那少年回头对走在最后的女子道："荷花姐，怎么你跟你爹的鞋就很少磨破呢？"

　　那女子年纪在十八九岁间，梳着一条齐腰的大辫子，一穗整齐的刘海撒在前额上，衬出俊脸上水盈盈的美目。嫣然一笑低语道："我和爹都是长出门的，鞋底上都贴了胶皮，自然耐磨。"

　　那少年想了想笑道："是呀，下次我也要让娘做鞋底时贴上胶皮，要不干脆等找这蜀中唐门算完了帐，朝他们要几双鞋，想来他们常在山里来去的，必有些合脚可用的好鞋。"

　　听着少年提到唐门，走在前面的黑面老者一回头，双目中凛凛的两束目光就打在那少年的脸上。那少年一吐舌头低头快步走路。一行人沿着山路蜿蜒向东，几番曲折后，山势逐渐紧密起来，脚下的栈道也多有毁坏，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了。

　　留长髯的老者取出腰间的水囊站住喝了几口水，递给身后的女儿，转身对屠姓老者道："屠兄，你来过这唐家两次，这唐家真如传闻中那么厉害么？"

　　那屠姓老者默然半晌道："唐家家传暗器绝艺流传久远，加上地处川东一隅，不参与中原武林的恩恩怨怨，多年来家族兴旺、好手辈出。像唐明久、唐明傲等人，身负武功之高，的确难以想象。不过……如今的江湖早就不是原来的江湖了。"

　　四人继续前行，顺着崎岖山路一路上攀，转过一个山峰就远远看到一间孤零零的小酒馆立在距山顶百余步的地方。

　　"荷花姐，这里居然有个酒馆！"那少年突见新奇，颇有些兴奋。

　　那屠姓老者长出了口气道："这里就是铁云山唐家寨的迎宾馆，我们上去。"

　　这酒馆用砖木盖成，分成三间，一个写有斗大"迎"字的酒幌斜斜挂在东山墙上，一个年轻后生正搭着两腿躺在山岩上悠哉地看天。屠姓老者走上前去，重重咳嗽了一声。那后生一扭头，见到这老少四人，连忙从山岩上跃下，笑问道："几位贵客，到这里是要喝酒还是要吃饭呀。"

　　"煮四碗面，我们要进寨拜会七叔和九叔，烦请你准备一下。"一路上少言寡语的屠姓老者这是第一次客客气气地说这么一长句话。

　　那后生问道："敢问几位是…..？"这话问的虽是全部人，但眼睛却一直盯在后面刘荷花的身上。

　　"我是山东的屠方，那一位长髯老者是天津的刘世泰，这是我的犬子屠威，这位姑娘是刘老的女儿刘荷花。"屠威朝着那后生一挺胸，双手用力地抱了抱拳，刘荷花脸色微红，稍稍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那后生听了屠方报完名姓，"呦！"了一声，一个大揖作了下来，"请恕小辈眼拙，原来是天津卫'九针华佗'刘老爷子，还有山东威海'铁螳螂'屠老爷子来了，晚辈失礼，这就去准备饭食，请您少歇稍等。"

　　四人在酒馆门前的石桌前就坐，没过一会，那后生手托一个托盘，端来四碗面条，一小碟腌辣椒、一小碟腌山姜片。屠威一见端上来的面条大皱眉头道："又是面条，爹，江湖豪侠行走江湖，不是到哪里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么？"

　　屠方面色一沉，冷哼一声道："少看些没用的闲书吧！书里面大侠的银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不用爹娘去挣。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你碗面条吃就不错了。"

　　刘世泰闻听屠方之言，心下不由得也暗自叹了口气，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早年的江湖了。镖局倒闭、武馆人稀；兵工厂造的枪械使用起来简单得很，几十块大洋就可以买到正品德国马牌撸子。任你二十年横练的金钟罩硬功也挡不住一枪一弹，这年头谁还会吃苦习武？他在平津一带行医，家境还过得去，可潦倒穷困的武林人物却也不少。屠威一见父亲喝斥顿时脸色通红，也不敢看父亲，自己闷头吃起面来。这面本就做得香气扑鼻，四人又走了半天的山路，不由得胃口大开，都唏唏嘘嘘地吃了个碗底儿朝天。刘世泰放下碗赞道："好面，好味道，好快的身手！"

　　那后生笑着走过来道："各位还不知道吧，小店这面是特制的。首先精选上好的麦粉，用鸡蛋和面，压过千遍之后用刀切成细条，再放到油锅里炸，等炸到七成熟时取出晾干。食用时，配些葱姜放进锅里，水一滚就可以出锅了，是葱香汤浓面筋道。"

　　刘世泰不住点头，心想："待人接物这点小事上，就可以看出唐家心思慎密，处事周到，这几百年的武林世家果然有些门道。"

　　四人小歇了一会，那后生变戏法似地从屋后牵出两头毛驴来，执意请刘世泰和屠方坐上，自己则步行陪着刘荷花与屠威走在后面。一行人沿着山路行着，屠威第一次来到这里，一路上问这问那，十分好奇。

　　"唐大哥，你们这山壁上长的是什么花，到处都有？"

　　"噢，屠兄弟，这是我们川东特有的解语花，它就跟北方的爬山虎一样，喜欢生长在山岩上，耐干、耐冷，清热解毒、还可以入药，能避瘴气，是山里人的宝贝，砍下一段挂在屋里，连蚊蝇都躲得远远的呢。它开花很短，只有几天时间，开出的花是月白色的，也不艳。但它的花开出来特别香，每年十月这满山解语花开的时候，漫天都是清香，连天上的云彩都映成月白色的呢。"

　　一行人下山后沿河而行，走进寨门。寨门内是一条能并行三辆马车的大石板路，路边店铺林立，货品绫琅满目，看来这百年小镇自给自足，所有人都自得其乐。那后生把屠方一行人领到一个大宅院前，朝守门的递了一个眼色。那守门人朝屠方抱拳道："是山东来的屠爷和北平的刘爷吧？我家七叔、九叔已经在厅堂里恭候多时了，二位随我里面请。"

　　走进大厅，太师椅上坐着两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年纪都在六十左右，身材消瘦，面色红润，身穿藏青色长衫，脚蹬布鞋，正是蜀中唐门的主事七叔和九叔。二人见屠方一行人进门，忙起身迎接。

　　相互介绍施礼之后，七叔笑道："屠兄，你我一别已是五年，这五年来我的白头发多了不少，你老弟却一点都不显老呀。"

　　屠方苦笑道"哪里，哪里，一世操劳为儿孙呀。"

　　七叔道："令郎眉清目秀，骨骼健壮，双臂有力，一看便知螳螂拳得了你得真传，以后一定是江湖后生中的翘楚人物，前途不可限量呀。"

　　屠方又是一丝苦笑。七叔还要客套几句，九叔却接过话头问道："屠兄，你在威海长住，这位刘爷在平津行医，两位同时跋山涉水来到我川东铁云山，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吧？"

　　屠方和刘世泰对视一眼，刘世泰咳嗽一声道："两位，刘某与屠兄跋涉千里前来叨扰，确有极重要的事，先请两位看一样东西。"说着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一个黑黝黝的物件，递到九叔身前。只见一只通体暗黑色的钢锥，长约一指，分有三棱，每一棱都是极锋利的刃口，刃口上还带有火焰形的倒刃；三棱后部是莲花形的底托，后面系着一个小指头大小的钢环；锥体黝黑晦暗，隐而无光，可轻轻扭转时却有一道青芒缓缓撩过。正是唐家独门暗器、刚猛锋利的三棱破甲锥！

　　九叔接过破甲锥端详片刻，转身递给七叔问道："屠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屠方脸色铁青，沉声道："七兄，平津一带，三个月来已经有五名武林成名好手死伤在这枚钢锥之下了。"七叔与九叔闻听此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屠方却继续道："被杀的无一例外的都是抗日好汉，其中就有北平的李品峰。"

　　七叔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李品峰！北平八卦刀的好手，做过二十九军大刀队副总教头的李品峰？"

　　刘世泰接口道："不错，那日是在下给李大侠验的尸，这枚钢锥就是从李大侠左胸中起出来的。这几家的苦主都识得这是川中唐门的独门兵刃，都说是唐家人下的毒手。一开始我们还疑心是有人嫁祸给唐家，这一次却拿到了物证，屠兄当场以人头担保，唐家族内断然不会出典祖忘宗的汉奸。所以华北五省的武林就推举我二人来此拜访，向两位主事长老讨一个说法。"

　　七叔与九叔对望了一眼，沉吟片刻之后，七叔向一旁侍立的后生道："去，叫明俊和明河马上过来。"

　　转眼间，两个身穿短衫浓眉大眼的青年大步走进来，七叔拿起那枚破甲锥递给左边的青年道："明俊你看看这个。"

　　那名叫唐明俊的青年拿过破甲锥仔细端详片刻，又伸手从随身的布包中翻出一本账册翻了翻，才抬头答道："两位叔伯，这枚破甲锥上筑的编字是'庚平春江午'；应该是三堂的觉山叔在五年前所铸，当时那一批一共铸造了六十枚。这批破甲锥先后有多人领用，但是都一一交回，只有四哥唐明傲在四年前交回时少交了五枚，当时据他说是遗留在仇家身上，来不及取回。"

　　七叔点点头，又问道："三个月来，出门在外的唐家子弟都在哪里？"

　　右边的那个青年前跨一步道："回禀两位叔伯，今年立夏之后就少有本家子弟外出，十一哥和十三哥护送朋友上月已经到了广州，正在寻机出海。四哥明傲现在南京。"

　　九叔点点头，挥挥手让两人下去。回头对七叔说："七哥，不是我们子弟做的。"

　　这时坐在最外的屠威忍不住站了起来，问道："两位大爷，为什么你们就不怀疑是那个什么．．．什么唐明傲呢？"

　　话音未落，屠方已经劈头爆喝起来："住口！一点规矩没有，唐四侠的名号也是你小子叫的！就算天下人都有可能，也绝不会是唐四侠。"

　　七叔连忙走过来拍拍屠威的肩膀，轻声道："屠兄，小孩子家么，不要生气，小四他蒙各位武林前辈的抬爱，你这样会娇惯了小四的。"

　　九叔冲屠威点点头，朗声道："孩子，唐家子弟三千，虽然不敢说每一个人都是热血儿郎，但是他们绝不会做出暗伤武林同脉的事情，更不会去做卖国求荣投靠倭寇，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晚上，七叔和九叔留屠方一行人小饮几杯，大家在西院的石桌前围坐，由七叔作陪。桌上摆列的尽是些家常小菜，饮的是自酿的米酒。屠方与七叔已有五年没见，屠方多饮了几杯，酒到正酣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七兄，有时候我就想，既然老祖宗留下了这千百种的武学技艺，为什么还要发明枪炮呢？这些年枪炮越来越流行，再也没有天资好的后生愿意吃苦学武了。唉！"

　　七叔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屠方接着道："前些日子，我在北平见到八卦门的秦时天，他一身绸料裤褂，却大老远地躲着我走。我忍不住就追上去，骂他王八羔子投靠日本人，给祖宗丢人，给师门抹黑。那秦时天却梗着脖子哭着跟我嚷，问我知不知道空有一身力气却饿肚子是啥滋味；问我一个堂堂九尺汉子养不活妻儿老小时心里是啥滋味。嚷完哭着扭头就跑了。"说到这里，屠方、刘世泰、七叔三人竭尽黯然，一桌酒宴不欢而散。

　　回了屋，刘荷花睡不着，看看外头月光明亮，星辰清明，从包袱里取出一副鞋底，走到院中低头纳起来。屠威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起身走到窗前见刘荷花坐在院里，也披衣走了出来。

　　"荷花姐，还没睡呀？"

　　"没有，睡不着，做点活。"

　　"你真行，随身还带着活计。"屠威赞叹着。

　　屠威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荷花姐，白天怎么我一提那个唐什么傲的，爹爹就发那么大的脾气，那唐什么傲的是什么人？"

　　刘荷花白了他一眼道："那唐明傲就是在上海虹口公园刺杀小日本中将，侠名远播长江南北的唐四侠呀。"

　　"啊！" 屠威一声惊讶"是他呀，就是那个镖打汪精卫、二警张啸林，三会王亚樵的唐四侠？"

　　刘荷花笑着用手指一点屠威的脑门，笑道："你呀，唐四侠行侠仗义从不图慕虚名，而且他不但只做那些事关国家兴旺的大事，就是普通人家遇到了难处，他老人家遇到了，也会鼎力相助的。"

　　第二天一早，七叔带领一个年轻人来到客房。"屠兄，刘兄，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此事事关重大，就不再多留几位长住了，这是我唐家的小六子唐明平，我派他随几位北归缉拿凶手，妥善处理善后事宜。"

　　屠方一侧身，身后走上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向屠、刘二人抱拳行礼。这年轻人身子偏瘦，两臂修长，面孔十分净白，两道浓眉显得英气十足。刘世泰微微一愣，他原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至少应该是七叔或九叔中的一位出面，没想到唐家派出的却只是一个白净文气的年轻后生。刘世泰想了想问道："就世侄一个人去么？"

　　七叔笑笑道："那贼子盗用我唐家的兵刃，我自是不能与他善罢甘休；小六多年来与平津一带的武林人物多有交往，自能安抚众人。那嫁祸于唐家的贼人虽然有些武艺，但是凭小六眼下的身手，在黄河以北也是罕有敌手了，刘兄尽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