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屋场琐事（一） -- 冰冷雨天
家园 【原创】屋场琐事（一） 北方话叫“村庄”，南方话叫“屋场”。有“屋”又有“场”或者说“屋”多而成了“场”，这才是人们群而居之的地方呢。老冰在赣北的一个屋场上住过三年多。
老冰（那时好像应该是小冰，但现在小冰已有其人。为正视听，就自称小老冰吧）下乡刚开始是被发配到大队林场去看林子。其实小老冰挺自得其乐，不是小老冰傻，是因为从小给人欺负怕了。别的孩子打小老冰没事，小老冰敢还手的话那是叫做“阶级报复”，所以小老冰就只能任人打骂。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到现在谁要是欺负欺负老冰也没事。
看林人是干吗的呢？看的不是林子，就那么几根比小老冰还矮的马尾松有人偷吗？看的是空地上种的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有，花生，西瓜什么的。防的可不是人，农民们朴实，不偷东西。防的是狗獾。獾有狗獾猪獾之分，猪獾不多见，可能因为猪獾肉挺好吃，被人们吃完了。剩下狗獾来为表兄弟猪獾报仇，西瓜，花生什么都吃。所以种了以后就要人晚上看。那活儿苦，晚上不能睡觉，没人愿意干。正好青年队来了个狗崽子，去和狗獾玩去，废物利用，再合适不过了。
小老冰这儿呢，喜欢那儿没有人。怎么说小老冰半呆不傻也不会让几条狗獾给欺负了去。因此日落而作，日出而息，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有一天上午，小老冰正在棚子里睡觉，闻着好像棚子多了一个人。小老冰和狗獾们交道打多了，也染上了一些狗獾习性，比如昼伏夜行，嗅觉灵一点什么的。睁开眼一看，有个人在对小老冰说话呢：“他妈D，大白天睡个什么觉？”
废话，这话对狗獾说去。要是它们大白天不睡觉的话小老冰又何苦晚上满山转呢？想是这么想，小老冰还是恭恭敬敬地爬了起来，给那人递上一支烟去。
有人可能会说，你小老冰就这么贱？他那儿在骂你，你还向他敬烟？
不知道了不是？那人倒不是在骂小老冰，“他妈D”在赣北农村不是一句骂人的话，而是表示身份的文明官话。只有干部们才说的。赣北真正骂人的话要直截了当得多：“戳你N”。小老冰见过那么一位，头天刚当上生产队副队长，第二天就从“戳你N”改成了“他妈D”。
小老冰敬完烟，打量着来人，20多岁年纪。穿着一条空军的蓝色的确凉军裤，脚上是一双军用胶鞋。手里还拿着一份《参考消息》，上身是一般只有上海知青才穿的涤卡中山装，留着三七开的小分头。那头剃的不错，鬓角修的挺整齐，不象一般农村人的小分头永远象一顶帽子似的带在头上。
小老冰知道来人是谁了：“您是公社周书记。”
开玩笑，这要是认不出来小老冰就不要在外面混了。
全县最年轻的公社书记，初中毕业。两年前当公社书记那年只有24岁。最牛B的是，周书记是革命大学校里出来的。
什么革命大学校？说出来吓你一跟斗：中办五七干校！哪个中办？中国还能有几个中办？当然是————中共中央办公厅了。
一个公社书记，怎么和中央办公厅有关系了？原来那时的中办主任是汪东兴，他是江西的土地爷，当过江西省公安厅厅长。闹文革了，一拨灰帮分子（就是还不是黑帮分子，还没有被中央文革定性，也没有在报纸上点名的，但也不属于“革命干部”，不能炮打火烧油炸，但也不能就这么吃了，万一先帝爷那天又想起来要用了的那一拨）没处安置，全给赶到老革命根据地江西来办一个五七干校。那些可都是大官，又不好让子弟兵用枪押着，再说了找来的那些子弟兵肯定是里面谁谁谁的部下，改造不了他们。人家汪主任就是有办法，他找了一帮根红苗正的农村知识青年，名为“掺沙子”，和那些半走资派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样，还怕管不住你们这些老狐狸？这周书记当年就是一粒被掺进去的沙子，要不然年纪轻轻就能当书记了？
那时也奇怪，江西怎么就成了香饽饽。清华北大的五七干校也在江西。老冰呆过的那地方还有一个“清华北大化肥厂”，但那个化肥厂刚盖好清华北大五七干校就散了伙，从来没有生产过一两化肥。老冰有一哥儿们被招工进了那个厂，按月关饷，成天钓鱼。说也邪门，从没见过化肥是什么模样的那哥儿们后来还楞就是爱上了化肥，现在在美国，还是干化肥。有次去美国找那哥儿们，嘿，全家都是重量级的。老冰估摸着可能是给化肥熏的。
不说岔话了，反正人家周书记就是那个革命大学校回来的。要不然年纪轻轻就能做公社书记了？不信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那时我是班长，小鹏同志是副班长。”哪位小鹏同志？国务院总理办公室主任童小鹏是也！怎么样？够牛的吧。
这位周书记还有一点牛的地方，就是有兄弟四人！到过农村的人都知道，农村里儿子就是本钱，有儿子别人就不敢欺负你，有两个儿子你就可以欺负人家了，有四个儿子，哼哼。不过到老冰下乡的时候一家人四五个小孩那是正常，十个八个的也不罕见。一家人老娘，女儿，媳妇围坐一堂，一起敞开了胸怀奶孩子。这都得归功于当时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赤脚医生虽然治不了大病，伤风感冒肺炎的没问题。因此婴儿死亡率大减。四五个兄弟的也就不希罕了，可是周书记是40年代末生人，那时候兄弟能有四个活下来。只能说是运气加奇迹。
后来才知道，他们家兄弟四人其实也不是什么运气加奇迹，有其道理。那个以后再说。
“一个人在山上不孤单？”周书记作无比关怀状。
“还好。”小老冰好像没领多少情。
“跟我下山去。”
“我不想去青年队。”
周书记笑了：“去我们屋场，那儿我说了算，不会有人作难你的。”
周书记的屋场小老冰知道，那里没有知青。听说是那里的队长坚决不要知青，县里和公社的“乡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的简称）做过不少工作，那个屋场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么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管他，书记发了话，跟他走呗。成天说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这落实到行动上不就是跟共产党的书记走吗。
但是，这周书记为什么要带小老冰下山呢。
本帖一共被 8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家园 冰兄新年快乐！ 家园 老冰新年好 好像老冰的博客里到30了。
家园 又看一遍，逐篇送花。老冰新年好。 家园 老冰名作！ 推荐成功！
家园 好文 老冰兄真是好文笔,花献!
家园 我顶 ! 家园 连起来——看完（十一）看（十二） :) 家园 【原创】屋场琐事（十一） 一翻过山口，就能看到小老冰的新房子，土坯瓦房四大间，挺神气活现的。
可是现在，小老冰的新房子，没了。
不能说全没了，在原来应该是新房子的地方，有一片瓦砾。小老冰痛苦地判断：那应该是小老冰的新房子的废墟。
出什么事了？小老冰冲进了周家。
周家这时阴盛阳衰，成年男人就只有刚到的小老冰一个人（如果说17岁算成年的话），男人们呢？全砍柴去了，包括周主任（由于受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影响，现在改主任了）。别看他在外面人五人六地是个书记主任什么的，回到屋场也就只是个普通人，自己家的柴，自己不去砍谁去帮你砍？
小老冰一进屋场就被妇女同时们包围了，七嘴八舌的，小老冰好不容易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邻县隔壁的生产队彭家屋场，昨天来了十几个壮劳力，把小老冰的屋子给拆掉了，理由是占了他们的地。女人们上前阻拦，还被他们打了。说着还撩开衣襟，卷起裤腿给小老冰看伤痕，弄得小老冰很是面红耳赤。
赣北农村妇女在养过孩子以后是百无禁忌的，夏天晚上就光着膀子在门口空地上乘凉（赣北农村房子是没有院子的）。有这么一件趣事，小老冰一姓董的哥们，夏天“双抢”（抢收抢种，不是去做强盗哦）时在割稻，对面是一群女人在割，一边割一边在“谈白”（聊天）。什么内容呢？大家在比自己家男人的那玩艺的大小，比到最后，确认是民兵排长的最大。这时也割到了头，女人们才发现了小老冰那哥们。
女人们也有点不好意思，问那哥们听懂了没有。那董哥儿们只好装糊涂，说没听懂。当时董哥儿们去农村的时间不长（所以才和女人们在一起干活），还不知道当地风俗，很认真地认为此风不可长，便向队长汇报了这件事。谁知下午出工前，队长在派完了工以后，又加了几句：“小董来汇报过了，你们这些女人，不好好做事，乱哇（当地语，“说”的意思）。比男人的鸡巴大小，还说是排长的最大。简直是乱哇，老子鸡巴的小了？”说着话就作势要解裤带亮家伙。
“那时我真正懂了‘只恨没个地洞钻下去’是什么意思了”，董哥儿们后来苦笑着对小老冰说。说起这董哥儿们，也是一个苦命人。从此以后被那帮娘子军唤作“董鸡巴”，最后就干脆成了匪号，17，8岁的小插妹也清脆嘹亮地跟他找招呼：“董鸡巴，还没搞完？”。不过老冰说的苦命，还不是光光是因为这个匪号。以后有空再讲他的故事。
小老冰当时就问那些女人是不是给男人们去送信了，女人们告诉小老冰说是细崽昨天中午就去送信了。细崽是队长的大儿子，当时大概12，3岁吧，来回一百多里路，估计男人们今天也回不来了。
妇女们说完了，就一起看着小老冰，等着小老冰拿主意呢。
小老冰早就有了主意。虽说是狗崽子，但也不能就让人这么把狗窝给拆了。到了这步田地，小老冰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说实在话，别看小老冰平时挺老实，其实还真没有怕过谁。见得多了，死人都不止见过十回八回的，会怕了这伙邻县的老俵还真见了鬼。
小老冰把行李往地上一扔，对那些妇女们说：“我去叫人来”。
叫谁，叫“插兄”们去（当时的知青互以“插兄”“插妹”相称）。我们大队倒有一个专门的知青林场（小老冰原来就是那儿的），30多人。但指望不上，那个知青林场除小老冰等3，5个人外，全是干休所的。别看那些“将门之后”们从小营养良好，人长得个个高高大大，但什么用没有，除了会欺负欺负小老冰这样的狗崽子，让他们去打架就不要指望了。后来想想也可能是遗传，你想有能耐的将军会到干休所去吗？
那小老冰去哪儿呢？去边上一个大队的知青林场。小老冰那儿但凡知青单独开张的全是林场。道理很简单：知青们不会种田，让他们种田只会饿死，所以就让他们去刨坑种树去，公社再拨出粮食养他们。那个林场也是30多人，但全是铁路子弟，平时像火车头一样地乱冲乱撞。里面有一多半是小老冰的“猪肉朋友”。这时听说小老冰的“狗窝”被人给扒了，乐得他们一蹦两丈高。干吗乐，这还能不乐？能打架了。
那年月知青的斗殴几乎成了社会问题。想想就能理解，几百万几千万20左右的年轻人，把他们最后的希望完全剥夺掉，然后给他们以“行动自由”，他们能干什么？小老冰不太打架，但看过的打架是太多了。为了争夺上调名额，打；为了争夺食物，打；为了争夺女人，打；但更多的是：为了打架而打。小老冰曾有一次亲眼看到有人被乱刀活活捅死，颈动脉被割破时喷出的血染红了公社食堂的半面墙。后来公安局来办案，有一小子愣就不承认他捅了，正好还有一个糊涂旦自己多报一刀，结果就被那小子逃离法网。多年后在一起喝酒，那小子对老冰说：“其实我捅了一刀”。老冰说：“知道，捅在大腿上，老冰看见了”。看见了为什么不揭发？嘿嘿，小老冰可不想挨黑刀。
闲话少说，小老冰在铁路知青点讨得十几个救兵，人人现代化武器：一把短刃三角刮刀，一根电工皮带。为什么是短刃刀？不容易捅死人，大概3公分长，捅不到要害死不了人。当时的电工皮带是牛皮的有一个铜头，打到哪儿哪儿的骨头断。为什么说是“现代化武器”呢，理由就更简单了：不是现代产业工人的子弟，没那个武器。那年头三角刮刀是使用极广的武器，去五交化公司买三角刮刀绝对比现在在美国买枪要麻烦的多。
这边带着援军回来的小老冰，翻过了山口，又吃了一天之内的第二惊。
村里的男人全回来了，原来公社出动了拖拉机把他们接了回来。现在全在仓库前面的晒谷场上。全村人都在。
但是，气氛有点异常，不是想象当中的激愤，而是好像有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