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西选之奔波儿---野外回忆 -- 夜如何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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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西选之奔波儿---野外回忆

    说明:本编蒙奔波儿许可,编辑而成。本来我打算编完后,第一个把他踢出去。结果他不在,我没这个权力。

    这篇可能是奔波儿的最佳。

    过去别说地质大学,就是师范地理系女生都得出野外实习。据说后来嫌麻烦,不让去了。女生还很生气,大伙都还等着去捡玛瑙宝石狗头金呢?

    看过个视频,一个家伙出野外南美澳洲转,写不出论文来,打算编。

    然后?

    没然后了,

    ------传教的!

    我只希望这个家伙不是奔波儿。

    关于“野外”的诸多回忆(0)

    按照老话所说,自己已经到了黄土埋半截的年纪。看见吴用老哥在那儿回忆父辈的地质队生涯,也勾起了自己的若干回忆。

    俺是工厂长大的,也不全对,上学之前,待在洞庭湖边的老家,伴着蛙鸣蝉语,荷塘竹影,也有几年。不过,总体而言,算是工厂子弟。大概是听惯了机器的轰鸣声,打小,我就不喜欢机器,千万别碰着磕着电着我,对那些大大小小的车床、刨床、铣床,均是“敬鬼神而远之”,至于父母的满书架的机械类技术书,对我而言,更是天书。

    闲暇日子,最爱干的事儿,除了呼朋唤友跳进汉水里扑腾,就是骑着一辆二八单车,朝着北边的秦岭,或者南边的大巴山,一通狂骑,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百八十里,跟玩似的。

    读高中了,班上的同学均是全地区的三线厂矿子弟学校考出来的佼佼者,其中有一对姐弟,来自某地质大队子校。当弟弟的和我是同龄,自然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屈指数来,已是数十年的友谊。

    那一日,应死党之邀,单人独骑,骑行百里,来到地质大队作客。正是这次作客,开启了自己的“野外”人生。

    注:写哪儿算哪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1)黑眼睛的姑娘

    原以为地质队的驻地怎么也得是个山窝窝吧,没想到和自家所在工厂一样,村落包围,稻田环伺,树木葱茏,十余栋家属楼,点缀其间。

    那次作客,和哥们儿的父母并没有长谈,其实连他的父亲也没见着,因为我的这位伯伯出野外了,正在秦岭山中云深不知处。而哥们儿的母亲,在子校教书,同时照顾他们姐弟三人。

    不过,也正是那次出行,让自己对地质,或者说地学有了初步的了解。在地质队员的眼中,那山、那水都和常人所见所闻的是不一样的,每一块石头都有着数以百万年计的历史。对于自己,更是充满着幻想,期盼着哪一天,能在人迹罕至处觅得金银财宝、玛瑙翡翠。大学时,一次洗澡,旁边站着的是五十来岁的岩石学老师,我们爷俩边洗边聊天,他说自己进入地质大门,是因为少时老想着能进入深山老林,拜访绝世高人,学得一身武功。看来,俺们是殊途同归啊。

    哥们儿的父亲是印尼归国华侨,五十年代回到内地,在北京求学,因为擅长游泳,成为校游泳队的队长,而他的一名队员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也就是哥们儿的母亲。毕业后,伯伯来到秦岭脚下,常年在深山密林中勘探矿藏,而阿姨则留在了北京。但没多久,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皇城根儿,奔波千里,在秦岭山中的野营地,和伯伯成婚,并最终留在了那里,而为此,她放弃了北京户口以及自己钟爱的专业,成了子校的一位普通教师。

    在姜文拍的《太阳照常升起》中,一位黑眼睛的姑娘,骑着骆驼,穿过漫漫黄沙,来到地质队的营地,和爱人相会。那一夜,大漠深处,篝火熊熊,人们舞蹈欢唱。

    黑眼睛的姑娘(维语)

    高考之后,我接受了伯伯和阿姨的建议,入了地学大门;而我的哥们儿,则学了机械,难道是因为去我家玩了一趟的缘故?又是数年,伯伯和阿姨在北京含饴弄孙之余,还保持着青年时期的爱好,老俩口儿经常去游泳池里畅游一番。

    (2)少年壮志不言愁

    地学是一门实验科学,观测是必不可少的一步,而观测的对象小至一粒尘土,大至整个宇宙。对于本专业而言,老老实实研究脚下的这颗蓝色星球就可以了,如果还有余力,还可以研究其他人类所能企及的卫星和行星。因此,学校一直非常重视野外实习,每个暑假,都有野外实习课。

    出门的装备,每人一个地质包,一把地质锤,一个罗盘,一个军用水壶,一本笔记本,以及一只铅笔。野外笔记的用笔,一定得是铅笔,因为铅笔写下的字迹,不会因为浸水而变得模糊,这是无数前辈栉风沐雨餐风露宿得到的宝贵经验。

    大一的暑假,是去铁矿的矿山,观察矿石和矿藏。带队的地质学老师,六十开外,斜背一个绿色军挎,翻山越岭,健步如飞,将我们这帮年轻人甩出数十米。常常是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山巅的一块石头上,我们还在连呼带喘地在下面爬坡。那时常想,等自己到了他这般年纪,可还有这副身板。

    大二的暑假,则是在湖南、湖北和江西三省交界的幕府山中,为期两月。每天早上,我们得先爬上一座满是石头的小山,权当热身。休息之余,效仿前辈学长,选一块平坦的巨石,用地质锤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学号。那座小山,如果没有被附近的采石场吞噬,应该可以成为本校的一座纪念园地。接着就在是炎炎烈日下,带着1:10000的地形图,在山岭和溪谷间穿行,学习测量岩石产状和地质构造。记得讲解《地史学》和《构造学》的老师说过,研究地质和福尔摩斯探案是一样的道理,根据蛛丝马迹,分析判断该地数百万年来的构造演化。而能看出多少,全靠你的知识和经验的积累。

    那些日子,每天有爬不完的山,晒不完的太阳。大家都从旁边的镇集上买了草帽戴上,但照样浑身汗透,衣服湿透了又被太阳晒干,然后又再次被汗水浸透。碰上下雨了,就权当老天爷替自己在洗衣服。我后来就懒得换外衣了,也不去洗,任由衣服上结了一层又一层汗碱。无怪乎行内经常戏称,“远看像讨饭的,近看像收破烂的,仔细一看是搞地质的”。每天收工的时候,也是最幸福的时候,和很多同学一样,我经常一路飞跑,无论上坡还是下坡,为的是趁自己力气用尽之前,多走几步,尽早回到实习站,然后冲个凉,再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饭,看看电视,或者和同学们聊天唱歌,接着进入梦乡。

    大三的暑假,最为逍遥自在,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因为野外实习地点是秦皇岛海滨,依旧为期两月。早上出野外,下午在教室里学习理论,晚饭后去海滨游泳。野外实习的内容,为专业的勘探技术,大家得携带仪器,在山岗上布好测线,然后在果园和田野中进行观测。因为经验不足,经常闹出许多笑话,一座不到百米的小山,进行重力测量的时候,要随带测量相对海拔高程,一趟测下来,差出两、三米,一上午的辛苦全付之东流,而数据也全部报废。很多事情看上去简单,但微小的失误累积起来,则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游泳是自己最爱的活动。记得到达实习站的当天,我就和好友跑到海边,为的是尝一口海水,看来海水的确是咸的。那些日子,每天和两位爱好游泳的同学,一气游出数百米开外,那儿有一片水下的沙洲,大致和海岸平行,深度才到膝盖。后来入了海洋学院,学习海洋学之后,才明白,那是潮汐和波浪作用的结果。游完泳,然后找一家大排档,就着啤酒,一人一盘海贝,聊聊各自的计划和未来,不亦快哉!

    野外实习的日子,骄阳似火是常态,暴雨倾盆是便饭。但我和同学们毕业若干年后,依旧深深怀恋那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日子。

    少年壮志不言愁。

    (3)大别山记事

    由于暑期实习,大四上半学期开学较晚,但到校没多久,就要暂时放下学业,深入大别山区,参加一次人工地震勘测。大别山横亘在湖北、河南和安徽的三省交界地带,东西绵延约380公里,南北宽约175公里,主峰为安徽霍山的白马尖(1777米)。在革命时期,这儿是红四方面军和刘邓大军的根据地,涌现过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而在地质意义上,此山位于华北板块与扬子板块的结合带,是全球著名的大陆造山带。

    注:所谓人工地震,指的是通过钻孔埋设炸药震源,人工产生地震波(信号),利用地震仪(传感器)接收地震波,然后研究地下的速度结构。说起来,有点像是给大地作一个CT。

    白天的时候,因为工业活动,会产生非常大的背景噪声,所以,这种勘测一般是在半夜三更进行。除了震源区,会有点鸡飞狗跳之虞,别的地区,不会有任何影响。班上的同学每人守一个地震仪,沿着公路,间隔若干公里,摆起一字长蛇阵。地震仪与一台录音机连接,可以将电信号转化成磁带信号,记录下来。还有一个协调组兼流动数据中心,则由国家地震局的专业人员组成,负责整个勘测的布设、磁带信号的收集,数字化转化和预处理。

    勘测的起点是肥西,此地紧靠安徽省会合肥,但在九十年代中期,依旧相当穷困,经过的村庄仍能看到不少茅草房。我被扔在一家门口,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看房屋外观和内部陈设,也是比较贫困的。我递上一根烟,和男主人——一位中年汉子搭上话,问能否在他家院子中架设仪器。他很热情地说没问题,一边帮我把仪器搬进屋,一边招呼女主人出来招待客人。我们喝着水,抽着烟,一通聊。家中的娃娃还没上学,虎头虎脑很可爱,我赶紧给掏了块糖,娃娃喜滋滋地含着糖跑开了。晚饭的时候,主人捧上一大碗饭,配着小青菜和腌小鱼儿。虽然自己准备得有干粮,但主人盛情难却,我还是接过饭碗。米饭是晚稻米,口感不好,小青菜也没切,噎得慌,小鱼有点怪味道,但这与主人家的热诚比起来,根本不是个事儿。我大口大口飞快吃完,然后递上几元钱,说是饭费。主人死活不要,我只好冒充一把党员,说这是纪律,我不能违规。晚间,主人给我搬出一把长凳,让我就在堂屋进行观测,乏了就在长凳上歇会儿,又备上一壶开水,让人倍感温暖。夜半时分,到了规定的时间,很快地震仪上就出现了信号,数分钟之后,记录结束。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直到工作车将我接走。出门前,替主人掩好门,希望没有惊扰他们的好梦。

    此后,香烟和糖果几乎成为自己出野外的标配,虽然自己平时并不抽烟,也不爱吃糖果,但这是和老乡联络感情的最佳组合。

    进入大别山腹地之后,队伍驻扎在岳西县城,即天堂镇。虽然名曰“天堂”,但当时的镇子给人的观感却是很破败。由于工作是夜间,白天无事,在镇子上闲逛,十来分钟就逛完了,也没啥东西可以买的。中午和几个同学去下馆子,这儿的野兔火锅不错,猎人送来的新鲜野兔,下锅一炖,打鼻儿香,涮锅用的香菜以及米饭都是免费的,价钱也不贵。后来,我们几乎天天都去。住宿的地方是县城招待所,一座样式老旧的二层小楼,陈设之简陋,就不必提了,唯一的好处,可以每天洗热水澡。楼下有个租书摊子,摊主是一位年轻姑娘,容貌异常俊秀,招惹得几个同学时不时跑去租书,还一个劲儿去套瓷。不过,这位美女已经嫁人,她的老公患有小儿麻痹且样貌丑陋,让那几位同学扼腕叹息不已。

    与平原上相比,大别山的情况更为贫困,但公路修得不错,道路平坦,维护得也好。看得出,政府对革命老区是有一定政策扶持的。所谓,“要想富,先修路”。去过的一家住的是木板房,我被扔下以后,守在门口。几小时以后,主人夫妻俩才回来,穿得破破烂烂的,满是补丁。主人说他们去打柴去了,本地习俗,为了避免荆棘划破新衣服,出去干活的时候,都是这般打扮。给主人递上烟,又给娃娃送上几块糖,很快就和主人家热络起来。他们是一家五口人,夫妻二人,有一儿一女,再加上一个打光棍的弟弟,全家靠着几块山田讨生活,每年得靠政府救济,方才勉强维持温饱。主人有点重男亲女的嫌疑,自己带儿子住大屋,让未成年的女儿陪着叔叔住侧屋,让人感觉有些古怪。作为外人,我也不好多问。夜间观测的地点,我选了地面平坦的柴屋,山里夜寒,柴屋因为面积小,反而最暖和。观测结束之后,掩门而去。

    说起来,大别山之行,自己到过的十余户人家都相对贫困,但在采样分析上不够充分。而自己的同学呢,也有到过家境较为宽裕的人家。甚至有一位运气颇佳,居然碰上主人家办婚礼,被迎为上宾,好吃好喝好招待,还有美少女做陪,这位吹嘘说主人想聘姑娘给他,不知真假。

    结束勘测工作,我们组是连夜翻山回校,坐的是一辆面包车,司机经验老道,但对夜里走山路颇有些不愤,觉得不安全。一路警醒我们不要睡觉,如果出现危险,时刻作好跳车准备。所幸,一夜无事,平安回到学校。

    4)瀚海阑干雨濛濛(上)

    暑期实习结束,返家途中,经过北京,在清华园的亲戚家小住几日,旁边是一座有塔有湖有图书馆的园子,但却过其门而未入。心想,要么在里面好好读几年书,否则咱就不进去了。

    一年之后,告别大学生涯,进京了。

    虽然是同样的专业,但前缀由“应用”变成了“理论”。那正是月月鸟当政期间,国家对基础科学相当不重视。居于堂堂的顶级学府,本专业却一台计算机都没有,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两年后,某位归国的老师拿出自己的长江学者经费,给专业配置了一个计算机室。为节约经费,所有的计算机都是俺们自己组装的,而网络和隔断也都是自己搭建的。在这种情况下,一切也就只能限于“理论”。周末,招呼同学和朋友攀爬西边的山岭,与公式们暂时告别,成了自己最爱的消遣。

    一到暑假,按照自己的老习惯,照样出“野外”,这次的目的地是中国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那时的火车还没有提速,快车的时速也就六、七十公里而已。经过几年的熏陶,山峦、江河、戈壁和沙漠在自己眼中早已不是寻常模样。一路向西,深入古特提斯海。

    注:古特提斯海(Paleo-Tethys Ocean)是中生代时期在欧亚大陆内部曾经存在过的古洋盆,包括如今的河西走廊和塔里木盆地。

    到达吐鲁番的时候,正是半夜,入南疆的铁路被洪水冲断,火车被迫停下来。我和老伙计商量了一下,他向西进乌鲁木齐,我继续向南。在长途车站,打听到公路还通,就买了张到库尔勒的长途车票。司机是一位维族汉子,高鼻深目,一脸虬髯,长得颇为粗犷,乘客则以回家的汉族为主。

    过了托克逊,车在一个村庄停了下来。众人或吃喝休息,或寻厕所方便。前方不远是一架山岭,属于天山的东枝,中间一条山谷,名曰“干沟”,是入南疆的必经之路。有返回的车辆说,前方公路被洪水冲断,一车人只能等待。旁边的烤饼摊子借势涨价,几分钟之内,一张馕从1元涨到10元,但也很快宣布售罄。好在我备有十来块压缩饼干和相伴左右的军用水壶,倒也并不担心。

    突然,前方的山岭全变黄了,有经验的人喊道“山洪下来了!”。大约十来分钟后,昏黄浑浊的洪水果然铺天盖地扫将过来。好在公路路基要比周边高出不少,加之周围地势平坦,洪水来得快,但也去的快。但公路边的几座泥胚房则没那么幸运,就在面前轰然倒塌。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乘客中有学生模样的一小伙儿,拿出一把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维族司机借过吉他,边弹边唱,曲调欢畅,歌声悠扬,让昏昏欲睡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临近黄昏,有消息说,路通了。乘客们要求继续前往,司机说不安全,会有危险,但禁不住众人返家的压力,最终还是启动了马达。进入干沟以后,公路紧贴一条不深的峡谷,两侧山岭均为赤裸裸的山岩,除了骆驼刺,几乎寸草不生。由于骄阳烘烤和雨水冲刷,岩石破碎相当厉害。最危险的是,不时有石头掉落下来。很快,车又停住了。前方是一处乱石堆,显然是一处山崖坍塌下来的结果。

    司机将车停在安全处,老弱妇孺负责监视坠落的岩石,我等年轻力壮的则负责清理路面,小点的石头用手搬走,大点的则需要用上撬棍,甚至十几条汉子一起用力,将巨石推入峡谷。不时,会有观望者发出告警,人们连忙闪避一旁,大小不一的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等尘埃落地,人们继续用最原始的人力开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总算是在天彻底变黑之前,走出了危机四伏的干沟中最狭窄的地段,路边不时能看见被坠石砸坏的车辆。刚拐过一个山弯,也就十来秒,只听背后一阵轰鸣声,半座小山崩塌下来,公路又被堵死了。幸运的是,这次没有车遇险。

    天黑了。维族司机将车停在公路边的一个简易饭庄,人们赶紧下车吃喝和上厕所。休息了一阵,司机询问众人是否愿意每人出一元钱,他加个班,开夜车继续赶路,众人皆无异议。有几个返乡的学生说,自己买完车票和路上的吃食之后,已经弹尽粮绝,司机说学生娃就免了。我贡献了几块压缩饼干,给他们充饥之用。

    第二天临晨,迎着初升的朝阳,长途车终于平安驶入库尔勒市区。与维族司机和路上认识的几个朋友道了声别,我跳下车,踏上了这座天下第一州首府的地面。

    (5)瀚海阑干雨濛濛(下)

    见到同学后,稍微休息一会儿,补个觉。中午出去吃饭,强烈要求吃点米饭,可饭馆只有面食供应,米饭有些馊了,我说没关系,馊了也要来一碗,就是解个馋。自打离开西安,近十天时间,没吃过一口大米饭,想死了!看来,自己骨子里还是个南方人。下一次对米饭的这般思念,则是出海靠岸的时候。

    由于新疆正逢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去往天山以及博斯腾湖的交通都断了。在库尔勒徘徊几日,根据同学的安排,让我随塔中油田的朋友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一大早,一行人坐上越野吉普,沿着天山南麓的公路,一路西行。以前读斯文·赫定的《大马脱逃记》的时候,对这条马仲英西奔的路线略知一二。一路之上,除了生产建设兵团的集体农庄,均为维族村镇。公路以北为罩着皑皑白雪的天山群峰,以南则是点缀着梭梭草、红柳和骆驼刺的漫漫荒原。此处为天山山前断裂区域,多为冲积坡地,土壤肥沃,阡陌纵横。在这儿的地下,则蕴藏着丰富的油气资源。

    车过轮台,这座在唐朝边塞诗人笔下无比辉煌的城镇,现实中却是普通的寻常小镇,我们未作停留,而是向南行驶。很快,我们就驶上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这是中国第一条高等级沙漠公路,北起轮台,南至沙漠南缘的民丰。过了轮南镇,再往前,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塔里木河,清亮的河水在公路桥下缓缓流过,一望无际的胡杨林沿着河流铺向天边。正是盛夏季节,满目的绿色,令人赏心悦目,秋天一定会更美。

    很快,我们进入了真正的沙漠,公路两边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公路两侧有用来固沙的草格子。这种草格子在腾格里沙漠南缘的沙坡头大获成功,修建沙漠公路时,施工方为了防止沙子侵蚀路面,用上了同样的方法。不过,铺草格子得靠人工进行,当时自己对这种耗时耗力的方法一直打着问号。不过,一路前行,确实没有见到公路被沙子大规模覆盖的情况。

    沙漠中的气温颇高,跟下火一样,越野吉普里的空调开足马力。司机师傅放着流行音乐,一路随声欢唱。

    和寻常地面一样,沙漠中的地形有高有低,路边低凹处,时常见到有水坑,有时还能看到江南常见的芦苇,令人大为惊诧。想来,一方面,沙漠的透水性较好,降水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存在地下,基于“水往低处流”的道理,在低凹处便形成了汇水区。和同车的朋友攀谈一番,也证实了我的想法。沙漠腹地的油田的用水在沙漠中就可以自行解决,但因为盐碱度过高,必须要处理一下,饮用水则靠用车拉进来的。

    到了油田以后,进入货柜箱组合而成的沙漠营地。里面分成若干个区域,彼此连通,无论是生活区还是办公区,一天二十四小时空调,还是很舒适的。物资供应非常充足,食堂的伙食种类繁多,令惨遭大学食堂折磨的我羡慕不已,平时广告上所能看到的流行饮料在这儿就是普通员工的日常饮品。除此之外,还有文娱设施,工作之余,人们可以打乒乓球和台球,看看录像。唯一缺点,几乎清一色的老爷儿们,很少能见到女性的身影。

    夜间,采油设备的隆隆机声,传出很远。采油的副产品有伴生的天然气,因为成本的问题,被一点了之。因此,在沙漠腹地,到处都点缀这一簇簇巨大的火炬。

    第二天,下起了雨,落到身上都是泥点子,天与地都是昏黄的一片。朋友们聊起来,说是这一年是雨水最多的一年,下点雨,挺好,空气也似乎清新了很多。往日里,刮起了沙尘暴,暗无天日,宛如世界末日。不过,这一次,我没有碰见。

    进入塔中油田的道路除了这条沙漠公路,还可以乘坐飞机,机场在营地附近,由钢板铺设而成。去了趟钻井平台,一水的青年小伙儿,精气神足足的。工作环境的确比较艰苦,但待遇也不错,而且每天回到营地,就到了“天堂”。每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去休假,陪陪家人。

    回程的时候,一起返回的伙伴是回库尔勒轮休,带了不少自己领的椰子汁回去。一路无话,过了塔里木河,在一个维族的路边摊解决午饭,吃了顿新疆特有的拉条子拌面,味道不错。结果回到库尔勒,就上吐下泻,连续高烧,一病数日。而同伴们,啥事没有。估计这就是“水土不服”。

    离开库尔勒的时候,洪水不断没退,似乎还更加严重了。要想通过陆路交通离疆,只有再次穿越塔克拉玛干,然后翻越阿尔金山经青海回到内地。算了,不折腾了,老弟儿赞助了一张机票,平生第一次坐了飞机,返回了北京。

    6)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在东太平洋的海上科考,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也就半个月,每天0~4点,12点~16点为自己的值班时间,在数据室,记录和分析数据,或者上甲板投放接收设备。其余的时间,除了在舱中休息,就是凝望大海。那些日子,自己居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之后在图书馆翻书的时候,偶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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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图书馆借了本<<北美大陆观鸟手册>>,翻了几页,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当初在大海上陪伴我的那两位黑色的精灵原来并非海燕,而是信天翁(Albatross),我张冠李戴了。

    根据书上的图谱和鸟类活动区域图,可以确定,我当初所见的这种信天翁是“黑脚信天翁”(Black-Footed Albatross)。这种海鸟,身躯远比海燕要大,翼展能高达2.6米(我当初所见那两只信天翁翼展不少于1.8米),通体黝黑,很少在海滨地区出现,主要在远海飞翔,居住在海岛上,以鱼虾为食。全年活动区域为加州和墨西哥以西海域,夏天则喜欢在华盛顿州和俄勒冈州以西海域活动,那儿正是我看见它们的地方。

    自古以来,海员们就把信天翁当作自己最忠实的伙伴。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它们常常连续十几、二十天跟随着海轮,因为海轮的轮片常常能把大海浅层的鱼虾打出水面,为它们提供食物;而轮船的甲板和桅杆则为它们提供休息的地方。

    记得一天黎明,和往常一样,我四点钟结束结束工作,走上甲板,想瞧瞧海上的日出是否如书上写的那么辉煌。甲板上风很大,我穿上一件厚厚的救生夹克,站在船舷边,呼吸着咸咸的略带腥味的空气。

    太阳还没出来,但东方的海面上已经漏出一缕白光,天空象是谁抹了一道水彩,自西向东,由白变蓝,蓝变深蓝,逐渐加深,西边的大半个天空依旧是黑色的。

    脚下的海水罩了一层稀疏的白光,由于风很大,波涛汹涌,象是煮沸了的一口大锅。但看的久了,竟让我觉得此刻的海面和帕米尔高原上连绵的雪峰居然是那么相似。

    除了值守人员,船上的人还在睡梦中,自以为要算是起的最早的。正看着大海,候着太阳,突然瞧见波峰浪谷间似乎有两个黑影在滑翔,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的确是它们,那两只信天翁。我记得头天半夜还见到它们跟在船后面飞舞,难道是象我一样,一晚上没睡觉?真害怕它们会飞累了,一头栽进海里,虽说这两位水性甚佳,但说不定会跟不上我们的科考船,那以后几天我可找谁来做陪?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了,火红火红的大皮球,越滚越近,那两只信天翁,在夺目的阳光下,展翅高飞,浑身上下罩上了一层金色,我看得竟有些痴了。

    我猜,这两只信天翁可能是小俩口,十多天的海上生活,与它们朝夕相伴,却弄错了人家的名姓,实在是不该啊,今特向Albatross家族所有成员郑重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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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日子,依旧在每天的半夜时分,我才离开实验室,一路哼唱着《花房姑娘》——“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穿行在冷寂无人的校园和街道,返回租住的公寓。

    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这趟出海,和之后自己的种种经历,总觉得有点壮志未酬的遗憾。只有当自己陪着闺女看BBC关于海洋的记录片时,才能重温那些在海洋学院求学的日子。

    7)那山那水那人

    喀斯喀特山脉(Cascade Range)北起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British Columbia),穿过美国的华盛顿州和俄勒冈州,南至加州北部。作为环太平洋火山带的一部分,该山脉由若干大大小小的火山组成,其中最高峰为西雅图的雷尼尔山(Mount Rainer),海拔4392米,在华盛顿州南部的圣·海伦火山(St. Helens)在1980年曾猛烈碰发,迄今为止仍为北美大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火山爆发。

    在结束海上科考之后,立刻就要进行下一个野外项目,围着喀斯喀特山脉测量大地形变。利用仅有的一天休息时间,在户外用品商店买了野外帐篷、睡袋和防潮垫。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学院的办公楼集合,进行仪器实操练习,了解工作安排。接着,各小队朝着不同的方向,启动车辆,各奔前程。

    我和来自华盛顿州的壮小伙儿汤姆是一组,他因为前一年做过这个项目,颇有经验。一路之上,他负责开车,我负责看地图,寻找观测点。20年前,移动互联网还只是天方夜谭,更甭提什么“谷歌地图”之类的手机应用软件。手持GPS在当时并不普及,虽然每个小组都配有一个,但因为美国军方有意为之,在GPS信号中人为加入了干扰信号,民用GPS的水平误差能达到20米左右,高度数据更是不可信,还不如海拔表可靠。这些观测点,都有经纬度坐标,在地图上大致标好,开过去就是了。

    但是,要准确找到观测点(一块铜牌子)却并非易事。例如,有的点是在某学校的草地上,盛夏季节,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如果有个探雷器,估计能轻松一点儿。我们只能根据前人的描述,诸如“从一株老橡树,北东30度方向,大约12米处”,将其找到。然后打开三脚架,架设仪器。必须保证仪器的中心的铅垂线毫厘不差对准铜牌的圆心。因为我们观测的是北美板块的形变,单位为“毫米/年”。而为了达到毫米级的观测精度,必须消除干扰信号,我们要在每个观测点至少观测10个小时,取得的数据,通过差分算法,去除掉人为噪声。

    仪器架好,就没啥事了。顶多就是把太阳能电池板铺设开,给电池充电,偶尔检查一下仪器的工作状态。这种观测所依赖的观测点,都标有设置的年份,不少都有百年历史,是美国陆军的地图绘制单位设置。这种标志,历经百年,除了风霜侵蚀,总体保存完好,此处,必须得表扬一下美国老百姓。如果是在国内,不用多长时间,许多都被好奇心偏重的倒霉孩子给破坏了,甚至被人撬去卖了废品。

    我和汤姆时分时合,有时一起观测一个点,有时各守一摊,相聚数十公里。某次经过一条名为野狼溪的山涧,路旁还有熊出没的告示牌。一路之上,不时有雨水冲沟和倒伏的树木,我们边克服障碍,边朝山顶开。而这个点是属于我的,我就这样在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的山顶守了一夜,还好,夜间没有访客。天亮,汤姆来接我,说如果是他,干脆把仪器扔山上,自己跑到山下河边扎营。这家伙,早干嘛去了。

    喀斯喀特山脉以西温润多雨,林木茂盛,多为树干高耸笔直的道格拉斯杉,而以东地区则是干旱少雨,偶有林木,也是以耐寒的松树为主,多为荒漠半荒漠地区,一派西部风光,路上时常能碰见扬鞭策马的牛仔。某日,我的观测点在一处断崖的公路边,汤姆的则在山顶某处。设好仪器,原地待着让烈日烘烤实在是无趣。带着一听可乐,朝断崖走去,我想爬上去眺望一下远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所谓的“山巅”,才发现,前方还有好几道类似的断崖。算了,就到这里,开了一听可乐,齁甜的,更渴了。从此后,再出野外,我只带水。下山以后,趁天没黑,向北暴走5英里,有一家小牧场,征得主人同意,在他家草地上露营。晚上,一片狼嚎和犬吠。早晨,与汤姆会合,他没碰见狼,但撞上了成群的大角羊。

    随着观测点逐渐南移,湖泊渐渐多起来。观测点有时正巧就在水边,或者晚上露营专门就设在湖畔。此处正处在北美大陆候鸟迁徙路径之上,凭着一本观鸟手册,颇长了不少学问。黄昏,对付完晚饭,然后跳进水中一通畅游,再来上一听小酒,就着月光和营火,或自斟自饮,或与伙伴推杯换盏,其喜洋洋者哉。

    三周之后,转进千里,一路翻山越岭,回到校园。没呆上几日,就又开始了一段纵横万里的周游。

    (8)加州阳光

    乘坐“灰狗”,沿喀斯喀特山脉东侧岸南下,到旧金山,然后乘火车翻越内华达山,入大盆地荒漠,再过落基山,经过遍布玉米地和麦田的大平原,来到了芝加哥。在这座“风之城”盘换数日之后,沿密西西比河南下,直至墨西哥湾畔的休斯顿。在长辈家小住半月有余,再次启程,穿过孤星之州,沿美墨边境,一路西行,最后穿越莫哈韦沙漠,到达了洛杉矶。

    几位同班同学还有两位师兄都在这座天使之城求学。正好有出野外的项目,我自告奋勇,替一位师兄出行。带队老师也是前辈师兄,虽是初见,也无生疏之感,加上意大利小伙儿安东尼,我们一行三人,沿I-5公路北上,驱车直奔圣·安德烈斯大断裂(San Andreas Fault)。该断裂为太平洋板块和北美板块的边界,是环太平洋地震带上最活跃的地区,1906年的里氏7.8级大地震曾对旧金山造成严重的破坏。频繁的地震活动,虽然干扰了人们的生活,但却是地震学家的乐园,这儿的好几座学府都是地震学的重镇。

    工作地点在大谷地(Great Valley)西侧的海岸山脉(Coast Range),我们开着大吉普,载着GPS仪器,四处晃荡。公路附近多为牧场,低缓的山坡上长满了枯黄的牧草。三三两两的牛群和懒洋洋的加州牛仔,在围栏里面晃悠,空气中散发着又酸又焦的味道。从那山顶,骑着马儿,撵着牛屁股,往下冲是什么感觉?真想自己也去试试。

    某日,途经过某个小村落,名曰“Shantong”,这儿的第一批定居者大概是一批山东汉子。环顾村人,却没有一个是我中华面孔。

    又是一日,冲过一道道围栏,沿着公路往一个山谷里一通狂开,只至进入一座牛栏,再无出路。一条红色面皮的大汉冲了上来,一句“You are in private field.”(你们进入了私人领地),把我们轰了出来,原来我们已经深入对方的牧场近20英里。还好,没拿杆猎枪指着我们的脑门。说起来,观测点是在该牧场中,原来的主人多年来无条件欢迎俺们前去观测,但现在已经换了东家了。

    干了几天活儿,回程沿101公路向南,看看南加州的海滩。朋友们一说起自己这儿,总忘不了说“Beach”。的确,这儿的海滩礁石很少,沙子绵软,终年的阳光,气候温和,没事儿,就穿上条泳裤(或套上泳装),跳到太平洋里游上几遭,或躺在海滩上,素面朝天,是神仙日子。记得殖民时期,一拨儿传教士曾抱怨道,这儿的百姓,就知道躲在棕榈树下,弹着吉他,唱唱情歌,哪有心思去学圣经,拜上帝。不过,南加州的大海确实很美,深蓝色的,很容易让人一往情深的那种。

    圣·芭芭拉(Santa Babara)是好朋友Sisi的家乡,面海背山,西班牙式样的白墙红瓦的的小房子点缀在绿树丛中,果如她所夸耀的那样,非常漂亮。可惜,车子穿镇而过,没能细看。

    乘灰狗离开洛杉矶北上途中,再次经过旧金山,临晨,被Sisi从汽车站直接带到约塞米蒂山谷。按照她的安排,我应该在山谷中和她的好友一家呆上十天半月,她再接我出来。可自己在外多日,有点累了,只想回到安宁祥和的山谷之心,她只好领着着我来了个走马观花。

    走咧!

    (9)“几”字一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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