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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采采而食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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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采采而食

    采采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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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经》“采”这个动作特别日常。诗三百,二十多首诗说到这个工作。“采”字出现七十多次,除了几处形容词,绝大多数是动词。连用的采采,有的说是动词,有的说是形容词,随便它了。

    《关雎》: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爰采麦矣,沬之北矣……爰采葑矣,沬之东矣。

    《载驰》: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汾一曲,言采其藚。

    《采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采苦采苦,首阳之下……采葑采葑,首阳之东。

    《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九月叔苴,采荼薪樗。

    《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出车》: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北山》:陟彼北山,言采其杞。

    《采菽》:采菽采菽,筐之莒之……觱沸槛泉,言采其芹。

    《采绿》: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

    《瓠叶》:幡幡瓠叶,采之亨之。

    《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

    《小明》:岁聿云莫,采萧获菽。

    《采芑》:薄言采芑,于彼新田。

    《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言采其蓫……我行其野,言采其葍。

    《桑柔》:捋采其刘,瘼此下民。

    《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思乐泮水,薄采其藻……思乐泮水,薄采其茆。

    这些诗中,人们采了荇菜、卷耳、芣苢、蘩、蕨、薇、蘋、藻、葑、菲、唐、麦、蝱、葛、萧、艾、莫、桑、藚、苓、苦、杞、菽、绿、蓝、瓠叶、蓫、葍、芹、茆等等植物。

    除了这些植物,《诗经》中还有杜、桃、棘、椒聊之类,所以孔子说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除了采,还有各种收获方式,芼、刈、掇、捋等等。

    扯这些,是因为准备开个新帖子,贴上几篇小时候在山野采撷花草果实而食之的小文章。

    通宝推:呆头呆脑,瓷航惊涛,大眼,尚儒,桥上,方平,陈王奋起,不远攸高,
    • 家园 【原创】无法抵挡你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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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楂是一个传说,不可寻找,只能偶遇。

      在山路上,石崖下,柴草中,看见如藤一样的小枝,横长着,斜伸着,下挂着,小枝上挂着胶囊模样的小果子,便是斑楂。它似乎脱离了枝条,似乎埋没在树叶底下。

      就算是青色的斑楂,我们也会摘下来吃。摘的时候,嘴里就冒酸了。

      斑楂的核很大,皮薄薄的,裹着少少的一点浆汁。这点浆汁的味道极猛,让人完全忘了它的少,反而嫌它多。

      它酸得如此强烈,你轻轻咬破薄皮,就如咬破一个酸炸弹,嗡一声将酸汁炸开,满嘴生津,汹涌流淌,酸涩的爆炸冲击波直达鼻腔,只能皱眉闭眼歪鼻,咝咝倒吸冷气,眼泪汩汩冒出,后脑勺连着脖子的筋,也禁不住痉挛并且变得空洞。

      小小一颗青色斑楂,蓄积了强大的“酸当量”,也算是酸出了天际。

      吃一颗青色的斑楂,吐出核,就需要歇一歇,鼓一鼓勇气,吃第二颗。再歇一歇,鼓更大的勇气,吃第三颗。找虐就是这么找的。

      酸是一种奇怪的味道,会迫使你细细体味,于是青斑楂就能尝出它深邃的清秀,颇有吸引力,所以嘴里的紧张才缓解,又会拈起一颗吃,吃得嘴唇麻木,灵魂出窍。

      斑楂的颜色变黄,酸味就减弱了。红色的斑楂则酸中有甜,吃时就用不着这么严阵以待了,印象反而不深,倒是它从青色变成半透明的黄玉色,甚是喜人。

      斑楂树少见,不经意间遇上,也不意外,摘过吃过就过了。因为酸,大多时候会摘下带回家慢慢吃,如果是红黄斑楂,如果装在衣服口袋里,回到家,它的皮已经破了,摸着湿湿的,舔一下,自然也是酸甜的。

      也许有人会记得哪里长着一株斑楂,但我从来记不大住。斑楂还有一首歌谣,好像是“跌杀绊绊,绊到南山”,我也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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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惯例,斑楂有无数个别名。在舟山宁波一带,斑楂叫判楂。季米说,在乐清叫奔楂。它长得像奶头,所以又叫羊奶子、牛奶子、马奶子、母猪奶、鼠奶子、黄婆奶。但我觉得,斑楂只是略似羊奶子,这名字还不如送给一种叫“冷饭团”的野果子(也许叫黑老虎),非常像许多羊奶子攒成的球。

      还有很多奇怪的别名,比如雀儿酥。说鸟雀爱吃也就罢了,可说它酥,酥在哪里呢。就像我们叫斑楂,它固然有很多斑,可它又不是楂。它又名半含春,这两个别名恐怕也是“半含春”。

      它又叫卢都子。我猜说的是它的酸,吃时嘴巴不免嘟起,因而得名。卢都是嘟起嘴巴的意思。古人说:“眉毛厮结口卢都”,倒是像吃斑楂的模样。

      古书上叫它胡颓子或蒲颓子。《群芳广谱》说它“冬花春熟,最早诸果,其实酢涩,小儿食之当果”。它冬花春熟的作息,杜若说在诸暨叫“斑楂扳过年”。不晓得它从开花到结果之间的寒冬,在用什么方法酝酿它的酸。

      斑楂在人类历史上似乎没放过光彩。有点影响力的事,也只是南朝时候作为路树甲出场过两次。

      第一次,它在《宋史·五行志》似乎微言了休咎:

      废帝升明元年,吴兴余杭舍亭禾蕈树生李实。禾蕈树,民间所谓胡颓树。

      斑楂上结出了李子,不知自然界在影射什么事。那一年七月七日,14岁而以残暴闻名、有杀人怪僻的熊孩子皇帝刘昱被废掉砍头,而刘昱的身世据说与李家有点关系。

      第二次,出现在梁宣帝的笔下。梁宣帝是梁武帝的孙子,昭明太子的儿子,名叫萧詧,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也是个有怪僻的人物,讨厌女人,讨厌看见头发,据说他“性不饮酒,安于俭素”。看他的文字,或许也是个吃货。他写过一篇《游七山寺赋》,提到了二三十种果子,包括斑楂:

      红莓蘡薁,车李胡颓。

    • 家园 【原创】上大西山摘毛栗

      上大西山摘毛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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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童年梦想,是背着小菜篮、提着火夹子,去大西山采摘毛栗。

      毛栗似乎只长在大西山。大西山属于邻村珠栗岙,横在珠栗岙的岙口。高大的山体,山顶上有个提手似的半圆圈。听人说,那是数十株排成两排的百年大树。夏天,太阳就从这个大树圈下山,别的季节太阳歪到大树的另一边下山。吾乡环村皆山,西山之北有一条大路,通到外面遥远的世界。

      大西山这么远,年纪太小就不能去,若可以去采毛栗了,至少在我心目中,是成长的一个标志,从儿童变成了八九岁的小少年。

      我们村有栗子树,但远远比不上珠栗岙栗子多,珠栗岙李子也很多,收获季就装在箩中,挑着,或用手推车推着,到我们村的供销社来卖。我常想,珠栗岙真是物产丰富啊。

      栗子大概自古受欺负狠了,长成了浑身是刺的一团,紧紧包着栗子。而栗子还有一层皮,紧紧包着栗子肉。

      栗子保卫自己的肉,努力到了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不料还是会被人和松鼠剥出栗篰,吃掉。栗子成熟了,栗篰刺自己也会裂开,栗子会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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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栗篰刺中,一般长三间栗子。我们说到栗子,量词不用颗,用间,读作giān,一间屋的间。

      有的栗子个人主义膨胀,长得太大了,会将别的栗子挤扁,挤得没了肉,变作皮包了个空无。守规矩的栗子,三颗同时长大,两边上的两颗长成半球,中间一颗两边被挤瘪,扁扁的。

      板栗长在大树上,需要用长长的竹杆打下来。毛栗是小栗子,长在三四尺高的灌木上。毛栗栗篰上的刺特别长。剖开栗篰,是小小的栗子,大小如白豆。毛栗的模样,就是小号的板栗。《本草纲目》说:“茅栗似板栗而细如橡子,其树虽小,叶亦不殊。”李时珍又说:

      栗之大者为板栗,中心扁子为栗楔。稍小者为山栗。山栗之圆而末尖者为锥栗。圆小如橡子者为莘栗。小如指顶者为茅栗。

      他将“毛栗”写作了“茅栗”。

      古人似乎大多写作“茅栗”。刘基《郁离子》里有个故事,说有个僰人养的猴子,沐而冠,会跳舞。舞蹈家巴童妒之,藏了茅栗到宴席上,等开筵猴舞,将茅栗掷地上,猴们便争抢茅栗,搞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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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将“毛栗”叫作“栭栗”的,说《诗经·皇矣》中的栵就是灌木就是栭栗。这也就罢了,不能忍的是出身杭州的博物家沈括。他在《梦溪笔谈》中说:

      江南有小栗,谓之“茅栗”。茅音草茅之茅。以余观之,此正所谓芧也。则《庄子》所谓“狙公赋芧”者,芧音序。此文相近之误也。

      沈括什么意思呢,因为字形相近搞错了?樵夫上山采到茅栗,先拿《庄子》看看,再呼茅栗的名字,所以念错了?我绝不将“毛栗”叫做“序例”,它就是“毛栗”。理由很简单——

      《庄子》这个朝三暮四的故事,一般认为,狙公给猴子吃的是橡子,不是茅栗,橡与栗是两种果子。

      “茅栗”一词的中心词是栗不是茅,简称也是简作栗,不简作茅。若是“芧栗”,也不简作芧。

      《庄子·徐无鬼》中还真提到过“芧栗”: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

      “食芧栗”与下一句“厌葱韭”是一样的句法,是芧和栗、葱和韭,魏武侯说他吃这四样东西,不是吃茅栗子加葱加韭。《徐无鬼》中芧与栗是两种吃食,不能到了《齐物论》的狙公手里,芧就变作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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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来了毛栗,马上可以吃,也可以堆着。过几天栗篰开裂,再剥就容易了。剥毛栗与剥板栗的方法也一样,穿鞋的脚踩着栗篰壳,拿火钳或火夹夹住,一扭扭破了栗篰刺,取出栗子。栗篰刺黄了当柴烧。

      栗子生熟都可吃,剥掉栗子壳就行。生的脆,熟的粉。

      毛栗味道鲜嫩,颗头太小,总是吃不过瘾。板栗可以煮了吃,可以用粗沙炒了吃,可以剥壳烧肉吃。毛栗的地位低下,虽然小孩子很珍惜,却没有大人愿意花精力想出更多的吃法,也就只能当零食吃了。

      北宋苏辙《次韵王适食茅栗》诗:“山栗满篮兼白黑,村醪入口半甜酸。”南宋沈说《野店》诗:“对坐煨茅栗,瓶中取酒尝。”

      老酒吃吃,茅栗剥剥,他们是用茅栗下酒吃,且满满一篮,极其奢侈。火中煨茅栗,我也试过,不割开个口子会爆炸,如此沈说野店的这顿酒,会吃得很热闹。

      有一种刑罚与栗子有关,就是屈起指关节,击打在孩子的脑袋上,《水浒传》叫做“栗暴”,黄遵宪和鲁迅称之为“栗凿”,我们叫做吃“栗子壳”。毛头少年寻开心,要提防栗子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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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去采摘毛栗,䞬起新鲜,我就有点想多了。

      我控制住了心中小小的激动,似乎我忘了那是我童年的梦想,感受不到成长为小少年的凌厉与威风。

      只是到点了罢了,我想,不用激动的。

      我又想,激动了才出洋相呢,人人会长大,且总是在无知无觉中就长大了,没人扣准了长大的一刹那,激动一下。

      大西山既是邻村的山,于我就有一种陌生的神秘感,似乎草树之间总有异响,嘀嘀朴朴的。采摘毛栗或拔野山笋,都是允许的,邻村并不会为难你。但砍柴砍树,拔毛笋、燕笋、芦须笋,或放牛吃柴叶,则不允许,会被罚放电影。

      采摘毛栗要带上工具,也就是一片毛竹,中间用火燂得发软,折弯成火夹子,主要用途是取炭。上了山,遇到毛栗,夹住,一转一拉,就摘下了。

      这样一路上山一路寻找毛栗,与拔笋区别不算大。那两排树组成的大树圈还是那么遥远。它并不在这座山,它在更远的山上。

      也没多久,就到了山顶。山顶的另一边,一眼望去非常开阔:更远更低矮的一道道山岭,发亮的江水和蜿蜒的道路,东一簇西一簇的黑屋顶,有颜色浅绿淡黄的水田。

      我吓了一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山外的世界。曹娥江,章镇,酱厂的烟囱,以前只在别人口中流传,原来就横躺直竖在那里。

      此后好多次,我梦到山的另一边。不是我当时看到的样子,而是荒凉的,寂静的,只有一间茅屋的黑暗世界,我焦虑地穿行在长草中,投奔那间茅屋,心中惴惴不安,似乎晓得必遭拒绝。

      通宝推:陈王奋起,等明天,尚儒,瓷航惊涛,
      • 家园 兄台辩沈括茅栗说甚有力

        我小时候曾以姓沈的名人寥寥无几而郁闷。😁

        不知沈括是杭州人氏。

        通宝推:金台夕照,
        • 家园 沈姓江浙人氏多

          夏衍本名沈乃熙,杭州人氏。书法家除沈尹默外,还有做过书法家协会主席的沈鹏江阴人,还健在。原来工程院副院长沈国舫院士,林学家,上海人。

        • 家园 寥寥无几而郁闷

          原来你姓沈。

          沈燕人。和沈雁冰同辈。。。

          • 家园 是啊,连沈雁冰在内只得两人

            我家祖上是满洲人来的。但是既然改了这个姓,就自动得到这个姓的荣辱😄。

            • 家园 珍珠传奇不要忘了

              唐代宗睿真皇后 吴兴才女沈珍珠,上大学那年,到处播放的都是这个剧

              吴兴沈氏,是东晋南朝时期江南地区的一个重要家族(武力豪族),唐代则成为文化家族

              不错了,有豪强:沈充(铸过钱)、有反王(沈法兴)、有皇后(沈珍珠)、古代有大文豪(沈约)、近代也有大文豪(茅盾)、有科学家(沈括)、有革命党(沈泽民,这位其实就是茅盾的亲弟弟,鄂豫皖地区三巨头之一)、有名胜(沈园、连带着还有故事.....钗头凤就写在沈园)

            • 家园 沈家还有好多牛人的

              还有沈约,沈佺期,沈亚之,沈德符,沈周,沈德潜,沈从文,沈尹默。。。就连当年不起眼的沈复现在名气也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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