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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五章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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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冀南挺进支队覆灭

            后来,就没什么总结,经验吗?

            这不像共党的风格

            另外,邵英有胆量,只是投机心太重。不过,敢用命去投机,也令人佩服。

            谢富治到底重点培养谁?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七章1

            第七章

            就一句话,当时所有人都懵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父亲他们平时已经习惯了,对跪倒在地的这个人多少有些仰视心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这个时刻得到了超乎科学证据的验证。时间凝固了,空间消失了。如同夜暗中闪光灯瞬间耀眼之后,虽然一切都重归混沌,但视觉还残留着清晰的周边图象。父亲知道张良‘孺子可教’的故事,知道韩信‘胯下之辱’的故事。然而,中国有几个人心甘情愿给外人下跪。那是臣子对皇上的大礼,儿子对父亲的孝顺,奴才对主人的谄媚。就算是张良韩信,他们两人在忍气吞声时还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谢富治已经是堂堂三八五旅政委,共产党在太行分区的最高军政首长。

            “老人家,我给你跪下了。如果您还不相信我们,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老大爷眼里流出了流水,他颤巍巍地把谢富治拉起来,语不成调地咕哝:“这位首长,这位首长?”

            父亲也不管什么保密规定了,赶紧说:“这就是我们谢政委,三八五旅的谢富治政委。”

            “谢政委,三八五旅?”老人家当然知道谢富治的大名,他感动地说:“我老头子什么东西,敢当这一跪吗?没说的,谢政委,这个路我带,我在这山里转了几十年,就是你说一棵草也知道它的地儿。今晚拼掉这把老骨头也把你们带出去。”

            老大娘担心地说:“老头子,快别吓死人了,枪枪炮炮往外冲,你行吗?”

            老大爷把褡裢往肩头一摔,袒露出燕赵悲歌般的天然豪气,对老伴喝道:“妇道人家,罗嗦个啥?走你的路,告诉黑蛋娘把粮食藏好,逃荒去吧。”

            谢富治安慰老大娘说:“大娘,就让大爷和我走一块儿吧。我保证,枪子儿过来,伤不了我,也绝不会伤着大爷。”

            说完,谢富治拉着老人家,指点着山下两堆较大的火光,问道:“在那两个村子之间,有没有路穿过?”

            老大爷判断了一下方位,肯定地回答:“有。”

            “不能离村子太近。”

            “最少有三里。”

            “好,我们就从那里穿过去。老人家,真不怕?”

            “我这把老骨头跟谢政委在一块,就是死了也值得。怕什么?”

            “老英雄,宝刀不老呀。”谢富治拍着老人家的肩膀说。

            “老了,不中用了。要倒退三四十年,俺也跟你们打鬼子。不过俺两个儿子都在给八路军做事,大孙子还在你们部队呢,是陈赓的部队。”老大爷显得很自豪。

            紧接着,谢富治给部队下了死命令,立即轻装,扔掉一切多余累赘的东西。给牲口蹄子穿上草窠子,急行军时,不许出声,不许点火。从武涉公路敌人占据的两个村庄之间插过去,跳出合围圈。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因为敌人驻扎的村庄,最大间距也不过十华里,万一被发觉,便有遭受两面夹攻的危险。

            启明星升起来了,灿烂的的天河繁星闪烁。部队沿着弯曲的小道,悄没声息地下了山。刚开始,谢富治想让父亲搀扶着老人家点儿,老人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用拳头拍拍自己的胸部,大声说:“谢政委,别在老汉我面前充小年青。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不信,你往这儿打一拳试试?”

            谢富治低着头,用拳头轻轻在老人家胸口拍了拍,没奈何地说:“信,我当然相信。太行山的人,谁个的骨头不比太行山的石头硬?”

            谢富治牵着自己的马,和老人家一块儿走在队伍最前面。父亲和钟明锋的特务连紧跟在后面。一路上,就听谢富治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老人家唠咯。老人家住哪儿?哦,住后山的下桃花峪,离这儿十多里地。今儿个过来,是照看一下半山腰子上的几垧地。也不指望多收成,就别叫地荒了的意思。谢富治自小在农村长大,对农家琐事儿很熟悉。麦子哪,包谷哪,山药蛋;鸡哪,鸭呀,老母猪。什么时候翻耕,什么时候下种,培土,出草,上肥,灌水,收割,一套一套的。父亲心说:都啥时候了,还有心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他跟在后边心情可是越来越紧张。因为,越靠近山脚,敌人点燃的篝火就越亮堂。起初,几步远就看不到对面人影,渐渐地你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轮廓,最后连他身上穿着的灰暗军装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钟明锋是红军时期的老兵,这时也忍不住用手擦拭额前的汗水。父亲清晰地听到身后战士不时地拉动枪栓的“卡嗒”声,惹得钟明锋几次恶狠狠地回头瞪眼睛。

            这位老人家对道路非常熟悉。选择的小道很不显眼,而且恰恰在两个村庄的中间穿过。临近封锁线的最后一个叉口,谢富治放慢了脚步。没有任何命令,钟明锋立即带着特务连冲了过去,迅速在道路两侧展开,占据所有可能的障碍物和掩蔽点,掩护部队通过。

            这时,篝火已经照得周围的房屋,树木亮堂堂的。父亲感觉部队就像被人拔光了毛的一群鸭子,裸露在周围的狼群中。要是突然冒出一支鬼子的巡逻队该怎么办?父亲连想都不敢想,简直就想闭上眼睛。他偷眼看看身旁的谢富治,发现他牵着马笼头,神情自若,步履稳健,只有他的衣领和肩头已经被汗水湿透。这让父亲紧张的心情稍有放松。然而,走到火光最亮的地方,谢富治带着马离开队伍,平静地站到一边,让后续部队先走。老人家发现了,转头一看,顿时明白,马上就要过去。父亲想拉住他继续往前行,老人家二话不说,摔开父亲,毅然站到了谢富治的身边。谢富治看看下巴高昂地老人,先是略带责备的诧异,接着是一点感激,然后难得地笑了笑,没有吭声。当然,在这接骨眼儿上,大家连大口呼吸都怕惊动敌人,也确实没人敢言语。

            拉拉杂杂的部队从并肩站立着的谢富治和老人身边通过,漫长的队列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谢富治,手紧紧扣着坐骑的笼头,和老人钉立在那里,就像城市中的青铜雕像。每个路过战士,看见他们都会露出惊奇的目光。接着,这些战士紧张的表情就会放松下来,步履也会轻快许多。父亲内心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谢富治,老人;老人,谢富治。这鱼水交融的景象,不正是军队和人民坦诚相对的真实写照吗?历史有时像白开水一样清澈透明,不需要学者的复杂解释。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不屑于谁用过去的荣耀擦拭今天的屁股,也不相信谁用甜言蜜语开出的空头许诺。他们的诉求简单,清楚,直接了当:谁跪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拥护谁,发自内心的高呼万岁;谁要真以为自己就是万岁,骑在他们脖子上,他们就想方设法折腾他,直到最终打倒他。

            等过了公路,火光渐渐被抛到身后,父亲才突然想起,怎么过村子时没有听到老百姓的狗叫。按说,日本人的扫荡,不可能每个村庄都去跑反呀。看着父亲莫名其妙的表情,谢富治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呀,吃了狗肉,连打狗运动都忘了?”

            原来太行山展开过一次打狗运动,动员根据地的老百姓把养的狗统统杀光了,目的就是为了八路军,游击队夜间行动方便。父亲不得不佩服八路军高层领导的先见之明。快到武涉公路,谢富治和老人告别。他让人拿来几块大洋和一些干粮。老人留下了干粮,大洋坚决不要。天快亮了,谢富治没有时间多说,他必须带领部队迅速穿过公路。公路便于敌机械化部队运动,也是八路军最危险的地方。过了公路,父亲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肩头血迹班班。他不经意地瞟了眼谢富治坐骑的马笼头,注意到上面的铁环带着些许很不起眼的小毛刺,而且也带着血渍。

            谢富治回头望望远去的山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富治长舒的一口气还没吐干净,部队就落入了敌人的第二个包围圈。

            过了武涉公路,满以为跳到了外线,谁知道,这次敌人的“扫荡”和以往大不相同,公路以北也是合围的形势,西边,沿着清漳河向北,所有村庄都密密麻麻驻满了敌人,东边同样是枪声、炮声不断。事后知道敌人合击的重点,正是清漳河上流的麻城地区,那里是总部所在地。

            旅部穿越公路后,稍事休息,向十四团活动的永和镇方向前进。没走几步,前方的侦察员火急火燎跑过来,说有大队日军迎头开来。很明显,部队无法再往前走。但也不能后退,现在已经大天白亮,武涉公路上日军的汽车往来不绝。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土八路啥都不行,就是滑溜得像泥鳅,混的是人熟地熟会钻山沟。谢富治马上命令部队转入路旁的小山坳子,从那儿有小路可以绕过去。不想,刚进到山坳子里面,一大早撒出去的侦察员全回来了,报告的消息大同小异:前方村庄有敌人驻守,此路不通。谢富治当即傻了眼:好嘛,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是敌人。旅部这一大摊子脆弱的“电灯泡”,没有强有力的战斗部队掩护,一旦被敌人发现,简直就是死路一条。谢富治皱着眉头说:“这次敌人扫荡,没有五万人的兵力摆不出这个阵势。”

            这时,山头警戒部队报告:看见敌人钢盔闪光。敌军大队已经接近小山坳子。

            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地盯着谢富治。局势真是“泰山崩于前”,但谢富治并非“而色不变”。他脸色大变,变得更青,更黑,更如刀劈斧削般冷峻。

            解放后,很多文艺作品描述在监狱中和敌人英勇斗争的主人公时,最喜欢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具有钢铁意志。就父亲的体验来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多数共产党员其实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和胆小懦弱。后来,在组织整理重庆渣滓洞的革命烈士资料时,他注意到被捕的地下党高层领导绝大多数都在敌人的酷刑下叛变,导致整个重庆地下党组织几乎全盘覆灭,而坚持下来的大多是对敌人没有多大价值的基层党员。当然,这一冷酷的事实也反衬出江姐等人的坚贞不屈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值得世人敬重。

            但是,用这句话来形容眼下的谢富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虽然他面对的不是敌人的酷刑。谢富治需要承受的是超乎寻常的高强环境压力,是整个部队,近两千人,命悬于一线的生死关头。在这种情况下,按一般小说电影的俗套,主人公最好热血沸腾,每人发上一手榴弹,然后振臂高呼,和敌人拼了。当然,要真这么做,也就不是谢富治了。谢富治的最大特点就是在越困难,越危险,越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的头脑越沉着,越冷静,越清醒,就如同一块透明的冰晶凸透镜,摈弃所有的情感和杂念,把全部思维的阳光聚焦在一个点:出路,如何把部队毫发无损地带出困境?简单地说,战争中的谢富治就像当年棋盘前的‘石佛’李昌镐,面无表情,全神贯注,总能在众人晕头转向的复杂局面中找出一条半目险胜的诡道。

            谢富治干脆下令:“加强警戒,封锁消息,不许生火冒烟,就地宿营”。

            一个绝对需要过人胆量的命令。小山坳子长不过两三里地,近两千人,数百匹骡马挤在里面,伸伸腿都难,就靠着旁边一个小山包遮挡住大路上通行的敌军视线。而这个所谓的小山包坡度平缓,光秃秃的,根本就无险可守。万一,敌人的骑兵侦察队突发奇想,离开大道往山包上一遛哒,那本书也就不用写了,因为作者没了。但谢富治的判断是:这里已经是敌人后方,又经过反覆扫荡,所以,反而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

            父亲和特务连在山头潜伏,监视迎面过来的敌军大队。只见日军首先过来的是一小队骑兵,接着是清一色的七八门小钢炮,驮在马背上。炮队后面是大队步兵,整齐的三八大盖,钢盔,背包,大皮鞋,走起路来卡喳卡喳响。步兵大队中间,各色轻重机枪,迫击炮,掷弹筒,密密麻麻,好像堆集在一大块黄酱病猪肉上的瘤子。父亲真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发麻,心乱如麻。

            敌人大队伍过完,谢富治又派出便衣人员四下去摸敌情,打探消息。过了几个小时,敌情依然如故,四周围枪炮声不断。只是旅部所在的小山坳却依旧很安静。事实证明谢富治的判断正确。谢富治变得神态轻松,甩甩胳膊说:“正好,跑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休息休息。”

            他让人找到山坳子里的一间小房子做旅部,然后命令部队节约干粮,饮水,准备过日子了。父亲没想到,这一呆就是五天五夜。这五天是敌人扫荡最疯狂时期,而旅部却在小山坳中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平平安安。

            不过,呆在笼子里的世外桃源也没有那么舒适。九十月天的太行山,白昼还行,到了晚上气温骤降,父亲他们的单薄衣服根本抗不住霜寒,冻得人直打哆嗦。几天下来,部队的病号数量直线上升。病号千奇百怪,就是不包括泄肚子。到了第四天,熟干粮吃光了,只好就凉水啃生面疙瘩,生苞米,生土豆,生豆子,所以人人都泄肚子。泄肚子是正常人,不泄反而有问题。父亲发明了一个办法,把生玉米粒用水泡软,和着生土豆包在一块包袱皮里,放在地上用石头砸,木棍碾。最后用手使劲揉,利用摩擦生热,把食物弄得有点‘熟味’。就这样,部队始终没有怨言,因为谢富治以身作则,自己坚持和大家吃一样的东西。副旅长杨胡子刚从苏联回来,不知道谢富治的脾气,弄来几个荞麦面饼子给谢富治吃。谢富治挥挥手,叫他赶快拿走。杨胡子也是烦人,拿起一块,使劲咬了一口,想香香老谢:“你不吃,我吃。唉,真香呐。”

            谢富治抢上一步,从他嘴里把饼子扯下来,啪在桌子上,厉声道:“吃,我叫你吃。现在什么时候,你想扰乱军心吗?少吃一口死不了人。”然后,对父亲说:“把它们统统交给卫生队。”

            看看可怜的杨胡子,一口饼还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搁嘴里转一圈也怕出声。父亲只好硬着头皮说:“卫生队还剩得有干粮。”

            谢富治又对特务连连长钟明锋说:“那就给你们特务连。”

            钟明锋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首长,特务连吃饱喝足了。”

            谢富治双手撑在桌上,面带威胁地说:“我命令:你们俩立即处理这些干粮,卫生队,女同志,战斗部队的战士,都行。就是不准搁在旅部。不执行命令,纪律处分。明白吗?”

            五天后,等到弄清黎城以北确实是敌人的空隙以后,谢富治便率部由涉县以北又一次冒险穿过清漳河,向黎城以南南委泉方向转移。

            过了清漳河,进入一道山口,只见对面远远的山顶上,有一堆雪白的东西,在闪闪发光。不像庙宇,也不像庄户人家的房屋。白丁油嘴滑舌地对父亲说:“奇怪,白花花那么耀眼,莫非是仙女下凡来接咱们?”

            父亲啐了他一口:“想仙女想疯了。也不看啥时候,还穷开心。那上面包不准是敌人。”

            白丁大大咧咧地说:“神经衰弱,我看你吓出恐日病了。敌人?敌人跑大山顶上干什么?”

            他看见谢富治正在用望远镜观察,便嘻皮笑脸地凑上去:“政委,看清楚了吗?是不是仙女下凡?”

            谢富治铁青着脸。厉声喝道:“白丁,好大胆子,再胡说八道老子毙了你。那是敌人在山头搭的哨棚。”

            山顶上的确是敌人的临时哨所。皇军这次扫荡真是花样百出。前有据点封锁,后有大部队合击。铁壁合围,反复剔抉不说,最外围还要在高山顶上设置哨所,封锁道路,通道,像捕鱼一般设下重重大网,层层拦截,妄图把八路军一网打尽。部队好不容易才从敌人的缝隙中钻出来,跳过了清漳河,决不能折回原路。但眼下这些哨棚怎么办?现在旅部的情况就是:前有封锁,后有追兵。四周险山恶水,道路狭隘。指挥员只要稍微犹豫,旅直属队仍有覆没的危险。

            谢富治放下望远镜,咬着嘴唇,冷冰冰地,好像是自言自语:“敌人既然在高山顶上搭哨棚,兵力不会太大,要乘着敌人还没有判断准确我们是什么部队,有什么意图以前,从山角下冲过去。”他瞪着眼把特务连连长叫来,命令道:“立即抢占对面山腰的阵地,监视山顶敌人。敌人有什么动静,不惜一切代价坚决顶住,掩护旅直通过。”然后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大山脚下冲去。

            再次证明,谢富治的判断非常准确。敌人也许是吓呆了,也许把我军当成了他们的大部队,很长时间竟没有反应。等到旅部的队伍已经过完,只剩下后边一些骡马辎重的时候,敌人才突然意识过来,开始用机枪扫射。子弹打得满沟火星乱蹦,土石飞扬,但是,部队的后尾都已进入大山下的死角一带。沿着死角,部队跑步前进。风声紧,枪声急,人们不顾一切加快脚步,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跑出敌人的机枪射界,大家才发现竟没有遭受任何伤亡。

            还没喘口气,对面山梁上劈拍劈拍飞来几颗子弹,从骑在马上的谢富治耳边嚓过。谢富治吓出一身冷汗,喊了一声:“好家伙,瞄着骑马地打。”他跳下马,还没下命令,尖刀班就玩命似地冲了上去。他们清楚前面山梁对旅部是生死攸关。上得山梁一看,什么也没有。事后才知道是几个民兵,错把三八五旅旅部当成日本鬼子了。弄明白后,谢富治说:“真是好样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渡过险关,到了南委泉,查清这一带确实是敌人的空隙,同时,和活动在这一带的十四团,地方工作队都取得了联系,于是,组织力量,立即向大山上敌人设置的临时据点,展开攻击。白丁和部队一起去,可惜,没有攻下来。白丁回来对父亲说:“倒霉,那哨棚的敌人就十来个人,但地势太险,他们又有机枪,很顽强,我们伤亡不小,吃了亏。”

            这时,敌情又发生变化。敌人进攻黄烟洞的主力,正沿着这条路向黎城撤退。谢富治便带着一个多团的战斗部队,连夜冒着大雨,转到黎城北面三十亩一带山地设伏。他判断这是敌人的必经之地。第二天上午,敌人的大队人马果然蜂拥而来。要说谢富治确实会选地方,敌人恰好到了设伏的地点就开始大休息,黄澄澄的人马成堆成堆的挤在一起。日军从扫荡开始以来,一直处在顺风头,没吃什么亏,这会儿完全松懈下来。我们设伏的机枪阵地离公路只有五十米,敌人却一点也没察觉。官兵们有说有笑,打打闹闹,有的拿着水壶喝水,有的端上碗吃饭,有的放下背包打盹,还有一群人居然并肩跳起了浪人舞,唱起了皇军的军歌。

            谢富治一声号令,我军的各种火器从两面山上同时开火,打得敌人满沟乱窜,人喊马叫,死的死,伤的伤,血肉横飞,足有二十多分钟,不能还手。谢富治一直都是端端正正的立在半山腰里,来回走动,指挥部队。正打得起劲,谢富治突然下令吹号后撤。父亲莫名其妙,谢富治说:“打仗要动脑子,不能光图痛快。敌人这么多,少说也有个把联队,我们一口啃不动。你没看见敌人把炮都架好了吗?这说明他们已经回过神来,马上要展开火力反扑,我们人少,武器差,再打要吃亏的。”

            果然,父亲他们撤退下来,刚翻过山梁,敌人的炮弹就轰隆轰隆的朝山头飞来。事后老乡说,敌人光抬运死伤人员的担架就用了二,三百副,而我军只牺牲一人,伤两人而已,可以说赚了大钱。像这样的巧仗谢富治和旅长陈锡联还指挥了好几次,他们好像有天生的本领,专门在敌人的节骨眼上打。同时,三八五旅还向白晋线上的日军后方据点出击,打得敌人顾头不顾屁股,终于粉碎了敌人前所未有的大扫荡。

            敌人的扫荡结束后,部队转回老根据地。路上,父亲提出想到附近的下桃花峪村,看看那位给我们带过路的老人家。谢富治骑在马上没有回头。父亲也没再说第二遍,他知道谢富治听觉很灵敏。过了好一阵,谢富治下马,停下脚步,等落在后面的父亲跟上来,然后说:“黎明,你说得对。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帮助过我们的老乡。这样吧,我们都过去看看,全体旅政治部的人都去。”

            路上经过上桃花峪村。父亲他们看见村庄四周全是鹿柴焚烧过后遗留的灰烬,足有一丈多宽,两三寸厚。残灰被风刮去的地方,露出焦糊的泥土,似乎那呼呼的火势还在耳边啸鸣。看那没有烧尽的木料,被焚烧的不光是树丫禾杆,还有盖房的梁,柱,门,窗以及各类家具。进村一看,家家户户墙倒屋塌,门窗如同扒光了牙齿的嘴巴,黑洞洞的看着吓人。遍地瓦砾,地窖被撬开,坛瓮,锅灶被砸烂,粮食成饼成坨被抛撒践踏。鹑衣败絮,迎风飘拽。日本鬼子在抗日根据地的三光政策真是灭绝人性。所到之处,挖地三尺,抢掠一空。父亲他们在村里找不到人,谢富治青着脸,咬着牙说:“怕是到后山收尸去了。”

            那时节,太行山根据地的许多村庄附近都有地道,日本人一来,全村人都躲进去。父亲他们去了后山,果然看见人们在几孔地道前忙活。这些地道有出入口,顶上还开着天窗,但大多是否狭窄矮小。日本人发现地道口后,喊话让老百姓出来,老百姓不肯。日本人就在洞口堆上柴草,点燃后用鼓风机往地道内灌烟。地道里人多,来不及逃跑,很多人被滚滚而来的烈焰浓烟烧死或窒息而死。父亲他们看见一具又一具尸体从地道口抬出来,有的烧成了木炭状,焦黑一团,面目全非,只有躯体手脚依稀可辩。还有几具是窒息而死,身体奇形怪状弯曲着,眼珠爆出眼眶,呲牙咧嘴恐怖万状。男女老幼哭的哭,叫的叫,一片愁云,遍地哀声。谢富治带领大家帮忙搬运尸体,起新坟。所有干部战士恨得牙齿直痒痒。父亲始终记得那几棵老槐树,几片衰草残花,以及朔风凛厉,纸灰飞扬中的惊天动地哀哭声。

            第二天,部队到了下桃花峪村。和上桃花峪村不同,下桃花峪村周围没有鹿柴烧过的痕迹,说明日本人没有在村里驻扎。但进村后依旧是房到屋塌,到处是烧得肠肚爆裂的牲畜残骸,发出阵阵恶心的臭味。走了几家,发现家家带孝,奇怪的是活着的都是妇女。全村不论老幼,一个男性都没有。父亲想老百姓逃难都是全家在一块儿,总不成日本人光杀男人吧。亏了谢富治手下特务连的那帮本乡本土战士,他们很快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村里有几家人在敌占区有亲戚。大扫荡前几天,来了两个走亲戚的,说日本人对良民不抢不杀,敌占区那边什么都能买到,不像根据地这边缺油少盐。这些话传到村干部耳朵里,他们都相信了。大扫荡一开始,这两个人就给村干部出主意:只要大家整整齐齐列队欢迎皇军,日本人一定会保护全村人不受伤害。临到皇军快来时,村长黑蛋,就是那位向导老大爷的大儿子,召集全村人商议,这时老爷子已经回来。老爷子坚决反对,但架不住大家都害怕皇军,于是搞了一个折衷方案:所有男人前去欢迎,所有妇女都躲到后山地道中,等到没事再出来。结果日本人到达后二话不说,把全村大人孩子围起来就用机枪扫,然后进村放火抢劫。幸亏他们没有停留,也没有搜山,全村妇女得以保全。妇女们回家后光收尸就收了好几天。

            谢富治听说后,忿恨的心头像堵了块东西。他好容易找到到老爷子的家,老大娘坐在门坎上,头裹白布,面如死灰,痴呆呆,无神的眼珠直瞪瞪地盯着面前的一块纸做的牌位。父亲上前问她话,她就如泥塑木雕一般,一言不发。离她不远,坐着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女子,麻蓑被肩,眼泪汪汪,手上拿着几纸牌位,地上燃着一柱香。问她话,同样是一声不吭。场院中有几块木料,似乎是在打棺材。谢富治觉得憋屈得慌,冲上去拿着斧头狠砍了几下,然后拍掉手上的木屑,对父亲说:“黎明,你留在这里,把上下桃花峪村惨案的材料整理整理。我要上报师部,总部。这里发生的事对我们革命军人,对根据地的老百姓都是最好的教材。要当汉奸还是要拿起枪来抵抗?这里有没有党组织?有没有民兵?管他有没有,这个村的工作肯定遭透了,村里的大权一定是被地主富农坏分子和他们的狗腿子把持了。他妈的那两个走亲戚的家伙肯定是汉奸,愚蠢的村干部,可怜那帮老百姓了。”

            父亲要求谢富治给他配一个本地出身的战士,谢富治把通讯员王丙寅交给他。两个人跑了几天,很快把所有情况都弄清楚了。统计出的两村死亡人数:上桃花峪村一百五十三人,下桃花峪村二百零六人。两个村庄因为处地偏僻,在过去日本人的历次扫荡中都没有受到大的影响,所以,村干部对敌斗争的经验也比较欠缺。这次大扫荡开始后,周围村庄相继遭到日本人的蹂躏,而这两个村庄就像处在风暴眼中,过着一种外紧内松的虚假安定日子。外面的空气越来越紧张,八路军又无影无踪,村里就剩下些没有武器,没有经验的民兵,放放哨还凑合,真打起来根本不顶用。村干部个个紧张害怕,成天捉摸日本人什么时候来,来了该怎么办。大扫荡临近尾声,果然来了一股日本人,上桃花峪村干部惊慌失措,刚听到一点风声就带着全体村民往后山地道躲藏,地道内人多空气差,又没吃的,呆久了老人哼,小孩叫,便派人回村察看动静,不幸正好碰上搜山的日本人。他们顺藤摸瓜找到地道口,造成惨案。下桃花峪村倒霉在两个回村走亲戚的人家。父亲重点调查了这两家的情况,发现他们不大可能是汉奸。虽然两人出头欢迎皇军,但后来也都被日本人杀害,属于受害者之列。两村的村干部也大同小异,都来自贫苦农民家庭(父亲心里嘀咕: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顶多不过几家富裕中农,哪儿去找富农,更别说地主了),党组织也是抗日根据地建立后成立的。下桃花峪村村长黑蛋的父亲还是那位给三八五旅旅部带路的老人家,根本不可能是坏分子。

            通宝推:strain2,红军迷,切地雷,caj306,野草魂,鹰从天降,公鲨,
            • 家园 突围

              看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太赞了

            • 家园 没说的,宝推。

              奇了怪了,这么好的文章居然追捧的人不多?虽然已经献过花了,准备逐篇宝推。

            • 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七章2

              父亲把材料写好后交给谢富治,谢富治却没了下文。

              直到临近全国解放,谢富治才在闲聊中告诉父亲:“你那个材料太笼统,没有突出重点。光强调日寇残暴,好像大屠杀是不可抗拒的,没有别的选择。问题的关键是上下桃花峪村的干部意志薄弱,要么惊慌失措,要么对敌人抱有幻想,最后死得窝窝囊囊,毫无价值。我们写材料,不能以事实就事实,那是庸俗的事务主义者,主要目的是要用典型事例来教育部队。你那个材料报上去,不仅起不到这种作用,还很容易引起别的误会,让人觉得你的立场有问题,所有我把它扣下来了。”

              父亲当时未置可否,他只是觉得谢富治想得有点太多了。他没有意识到,几年后,正是这些许的性格差异,竟然会导致两人最后分道扬镳。

              敌人扫荡结束后,白丁也该回冀南了。但他死皮赖脸不走,说要等等旅长陈锡联,多日不见,怪想念的,得和他告个别。父亲鼻子里哼哼两声:“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陈锡联回来那天,白丁正在屋里睡觉。听父亲说旅长回来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他的警卫员小孙呢?”

              “你不是想念陈锡联吗?”父亲奇怪地问:“怎么问起警卫员?”

              “这你别管,你只管告诉我他现在在那里?”

              “他的警卫员换人了,现在是小王。他这会儿正好在旅部,闲得无聊。”

              “旅首长都不在家?”白丁屏住气问。

              “谢政委去了师部,陈旅长临时到供应科了。”

              “太美了,真是天从人愿呐。”白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装模作样祈祷片刻。然后,拉着父亲往门外走:“那你带我去找小王,马上去。”

              小王就一个人,正坐在旅部房门外的台阶上擦拭枪支。白丁打着哈哈凑上去:“小王哪,枪擦这么亮,挺在行嘛?”

              小王得意地把枪举起来,在太阳光下晃了晃,说:“别的不敢吹,摆弄这家伙什,还真没的说。”

              “这你倒提醒我了,我还真有个事儿得请教请教,”白丁猛地一拍脑门儿,做得跟真的一样:“看我这记性,差点子给忘了。”

              “白科长,开玩笑吧。俺有啥可请教的?”小王以前是在部队,没再旅部呆过。他认识白丁,但不知道此人是个无赖。

              “唉,孔老夫子都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白丁一本正经地说:“何况,摆弄枪你是行家里手。”

              “不是说你去了武工队吗?还没学会摆弄枪啊?”小王有点不相信。

              “要不说人和人不一样呢。”白丁敞开衣襟,从腰间掏出一枝手枪:“你看,谢政委刚奖励我一枝新枪,我还不会用呢。”

              小王嗜枪成瘾,看见新枪就眼睛发亮。他一把把枪从白丁手上抓过来,左看右看,渍渍赞叹:“哇,真正的王八盒子,看着就叫人眼馋。”他把枪塞入自己怀中,悬皮搭脸地说:“白科长,咱俩把枪换换吧。我把这根腰带一块儿赔你吧。”说着就要解开他那条崭新的日本军用皮带。

              父亲看见白丁眉头一绉,好像吞了只苍蝇,心里暗自好笑。他早知道白丁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想到小偷遇见了强盗。咱好歹也是人民军队,怎么尽出这号人?父亲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我看这生意挺公平。白丁,就答应他吧。”

              白丁连瞟都没瞟父亲,对小王说:“你这个同志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八路军,凡事儿得讲个纪律。要不,别人还不得说咱是土匪呀。实话告诉你吧,这枪是谢政委奖励我们全体武工队的,不是给我个人的。我要这么就送了人,两头都没法交待呀。”

              小王想想是这个理,恋恋不舍地把枪拿出来:“那,白科长,你要我帮什么忙呀?”

              “你先看看这枪有没有问题?别到时候搂不燃火。”

              小王熟练地拉动枪拴,退进弹夹,拨弄几下后说:“好的,没问题。”要把枪还给白丁。

              “听说,这枪不太好上子弹。”白丁并不着急接枪。

              父亲突然明白这家伙想干什么了,心说白丁哪,白丁,你真是吃了豹子胆,跑老虎嘴边去拔毛。小王身上是背着几十发子弹,但粒粒都是陈锡联的命根子。陈锡联这个人,你要他什么都好商量,就别要他的武器。谁要打这个主意,他非生吞了那家伙不可。

              “谁说的?这枪忒好上子弹。”小王说着从身上取出几粒亮闪闪的手枪子弹,三下五除二,塞了进去。估计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敢对旅长起了打猫儿心肠。

              “这一次装一颗,岂不是单打一了?”

              “啥,单打一?”小王被这个菜鸟级问题撩得有点烦:“你摆弄没摆弄过枪呀?”

              “这不正向你请教吗?你就别图省事儿,送佛送到西天。多装几粒,叫我囫囵看个全过程。”

              “好,好,给你看,看清楚了啊。”小王继续解开几个小口袋,往枪里塞子弹。

              白丁故做好奇地走到小王身边,指着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说:“这里面都是子弹呀?别是些小木头棍,吓唬人的吧。”

              当时,部队子弹奇缺,连队战士一般只配发三五颗。为了欺骗敌人,让他们误以为土八路弹药充足,大家只好削些小木棍把子弹带塞得鼓鼓囊囊。看过电影‘董存瑞’的人相信对此会有印象。

              “说啥呀,小木棍?看来,俺要不显山显水,你不知道那儿是灵霄宝殿。”小王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马上把腰间剩下的几个口袋全解开,露出了一排黄澄澄的子弹。

              白丁瞳孔放大,蛤喇子往外流。他贴近小王身体,左手掌对着几个小口袋底部轻轻一弹,五七粒子弹飞跳到空中,接着右手一扫,将其统统抓住,腾出来的左手再顺手牵羊,叼住枪把,把那支驳壳枪从小王手中抽回来。最后,一拱手说了声:“得罪。”脚一蹬一点,“嗖”地一声,如同兔子般向院落门口跑去。一连串动作敏捷迅速,配合得酣畅淋漓,天衣无缝,直看得父亲眼花缭乱。

              小王愣了一秒,也许就半秒,才反应过来,嚎叫着扑了上去,但已经为时过晚。这一秒或半秒时间差,给了白丁足够的时间来保证计划的百分之九十九获得成功。剩下的百分之一,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好这个时候,旅长陈锡联带着几个通讯员从外回来。于是,两人正好撞个满怀。

              陈锡联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一个人像炮弹般从院子里射出来。他双脚已经跨进门槛儿,避闪不及,被白丁一撞,身体平坦坦飞起来,四脚朝天仰摔在硬地上。他手下几个参谋,通讯员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把白丁给扭住。警卫员小王冲上来,左右开弓,“啪啪”两耳光。白丁的两边脸上顿时浮现出十个红胀胀的手指印。小王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狗日的,眼睛都长哪儿了?哈迷蚩耍心眼,你耍岳大人头上了。真瞧自个儿是个人哪。”

              父亲上前拉住小王,虽然他发自内心希望看见白丁再挨几下子。陈锡联揉揉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小王翻开白丁的口袋,掏出那些子弹,和着枪一起递给旅长,红着脸,扯着喉咙对旅长嚷道:“旅长,你看看,这小子骗吃骗喝,居然骗到旅部来了。”

              白丁对陈锡联嘻皮笑脸地:“陈旅长,谢政委不在家?”

              陈锡联勃然大怒:“就是谢政委在家,我也一样法办你。带进来,把嘴堵上,先抽这家伙三十马鞭子。”一头冲进房中。

              父亲赶紧劝解:“锡联同志,说实话,这小子是不像话,欠抽。不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八项注意的第五条:明文规定不打人骂人。这也就一人民内部矛盾,还望,”

              “啊,你管这叫人民内部矛盾?”父亲话还没说完,陈锡联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桌上那一堆物证,对父亲嚎叫道;“看清楚了,这是明明白白的‘哄,拿,欺,骗’,图谋革命军人武器财物。就算是不打仗,这罪名也够得上进班房,吃花生米,懂吗?”

              白丁嘿嘿笑起来,脸上的手指印随着面部肌肉运动而运动,好像几条红毛虫在白面馒头上爬:“旅长,咱们是老交情了,别说那么严重。”

              陈锡联指者他的鼻子骂道:“那个和你卵子的‘老交情’?耍到老子的名下了。来人哪,把他给我拉出去毙了。”

              其他人忍住笑,只好干答应着。还是白丁精通厚黑之术,擅长应对之道。他摔开众人的手,一把扯开衣服,露出白光光的胸脯,冷冷地说:“好啊,姓陈的,你是大旅长,这儿你说了算。来,冲这儿开枪。看你敢不敢打死一个抗日英雄?”

              这可把人逼墙角落里了。大家都看着陈锡联,不知道这幕闹剧如何收场。陈锡联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坐下,拿出一支烟点燃:“好你个吊熊样子的抗日英雄。我倒要看你是俩鼻子仨眼儿,还是仨脑袋一个窟窿。”

              父亲见气氛缓和了,对陈锡联说:“这老白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在敌后提着脑袋干革命,紧张时间长了,有点拧不过筋。其实,他直接找你不就得了。不就要几颗子弹嘛。”

              “是借。”白丁打断父亲的话头。

              “借?啥子叫借?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陈锡联翻着白眼,给白丁打起了官腔。

              白丁又变得油腔滑调:“旅长,实话给你说吧。咱武工队在敌后搞得不错,谢政委挺高兴,说给他在邓政委面前露了脸,特意奖给我一支新枪。唉,就没给子弹。枪没子弹还不跟一块废铁差不多。我想你们一个旅长,一个政委,大家都表示表示,他给枪,您给几颗子弹,这样才公平合理。这也是对武工队的最大支持。当然啦,老黎说得对,我应该给你先打个招呼。是我错,我给你跪下,唉,就叩个头吧。”说着双膝跪下,给陈锡联叩了个响头。

              父亲趁热打铁,劝陈锡联:“你现在好歹是旅长,打仗也不用你亲自冲锋陷阵,这子弹嘛,跟钱差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看那么紧干什么,没得别人背后说你小气。还不如送人一些,在抗日战场上发挥一点作用。”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冲不冲锋陷阵管你么子事。”陈锡联转头,指点着白丁:“你老实说,别给我打马虎眼。谢富治这个人我清楚得很,那有光给你枪,不给子弹的道理。”

              “嘿黑,要不说你是旅长,咱只能当科长。果然是明察秋毫。”白丁装得无可奈何,双手一摊:“谢政委是给了子弹,但就五颗,顶个什么用呀。您想,我们在敌后,那天不和鬼子擦肩而过,这五颗子弹,还不过一顿打呢。我求求您,您就发发善心吧。说不定到时候就这几颗子弹能救我一条命。”

              “旅长,看他说得可怜兮兮的,就给他几颗吧。”父亲说。

              “呸,算我碰上你们这帮无赖认倒霉。”陈锡联用手从桌上剔出几颗子弹,像喂狗似地:“拿去吧。”

              “谢主龙恩。”白丁喜不自禁,上前一个熊抱,把桌上的枪和十几发子弹统统扫进自己怀中。

              “嘿,你这小子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陈锡联站起身,走过来:“老子今天饶了你,但刚才你下的跪我没看清,再来一个才准走。”

              “没问题,等我回来,定跪不误。”白丁趁陈锡联还远,转头拔腿就跑。

              陈锡联早有防备,切上前,一把抓住白丁的后脖领子:“老子就知道你个臭知识分子不老实,跪不跪?不跪把东西全留下。”

              “那你说话可得算话,跪一下,东西全给我。”

              “废话,老子堂堂旅长,那像你那么下三烂的,当然说话算话。”

              “好,好,这就叫一颗子弹难到英雄汉。远看韩信,近看老谢,连孔老夫子都要过饭。自古英雄出裤裆,能忍的才能干大事。射人先射马,治人先垫脚。”白丁上撩衣服,下提马步,一拱手:“旅长同志大人,白丁这边厢有礼啦。”

              众人早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锡联伸手要撕白丁的嘴:“不要你下跪,就让我把你这两片嘴唇撕下来,省得以后再油嘴滑舌,祸害别人。”

              正在这时,一个通讯员从门外进来,交给陈锡联一封信。陈锡联拆开一看,马上叫道:“集合队伍,去傅集镇。谢政委回来了,说要开公审大会。”

              十一

              那一天阳光灿烂,几千人的部队汇集在傅集镇外的平坝子地上。父亲和白丁说说笑笑到了会场。白丁指点着宣传队的女孩子,悄悄对父亲说:“你小子那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用上前线,还可以成天泡女孩子。”

              “你来试试?成天泡女孩,还不能犯错误。这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在福中不知福’。”父亲调侃道。

              “不行,老子也得沐浴点儿春风,不能让你们这帮家伙占尽了便宜。”白丁忍不住,跑到前排,一屁股坐在了小何旁边。

              公审大会的主席台很简陋,是临时用木头架子搭建的。台子两边竖起两根立柱,顶头绑上一根横梁做门面。立柱上挂着大幅标语,分别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惩办汉奸卖国贼’,既不对仗,也不工整。横梁上的横幅写着四个大字:“公审大会”。主席台上没有桌椅,所有人都站着。谢富治和师部军法处长卜盛光在主席台中央,其他人站在一侧,包括陈锡联。

              正在热闹,就听得一阵短促的军号声,部队马上安静下来。谢富治上前简短说了一句:“公审大会现在开始。”然后,指指卜盛光:“现在,请八路军一二九师军法处长卜盛光同志主持公审大会”。

              卜盛光上前一步,开口就是杀气腾腾:“把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托派,汉奸,卖国贼,国民党特务邵英押上来。”

              父亲的脑袋好像挨了一棒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想站起身往前探头,立马被身后的一双有力大手摁住了肩膀。接着,听到赵保田低沉地声音:“坐着,别动。”

              这时,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踉踉跄跄,被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推搡着进入会场,像赖皮狗似地瘫倒主席台前方的地面上。一个战士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来面对全体观众。父亲这次看清楚了。但,这那里是那位红光满面,生气勃勃,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笑意的太行英雄?此时的邵英,脸皮呈灰蒙蒙的惨白色,头发蓬乱,眼眶深陷,低着头,弓着腰,膝盖以下好像没了骨头。他好像想说话,但嘴巴被一块布死死塞住,只能手脚无助地徒劳挣扎。

              谢富治走到前台讲话:“同志们,在这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保持清醒的头脑。日本帝国主义想要从军事上消灭我们,国民党反动派想要从经济上困死我们。他们豢养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处心积虑要打入我们内部,破坏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战争。列宁同志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些混入我们内部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是革命最危险的敌人。我们必须揭露他们,清除他们,把他们彻底消灭干净。

              台下站着的这个人,相信很多人认识,他就是国民党特务,一个地地道道的托派,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平时,他伪装进步,欺骗党,欺骗组织,欺骗群众,一到关键时刻就暴露出自己的阶级本性。勾结日寇,背叛革命,投靠敌人,打击破坏我抗日民主根据地。最终成为不齿于全体抗日军民的狗屎堆。

              同志们,这就是教训,深刻的教训。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我们的敌人是何等的狡猾,何等的无耻,何等的疯狂。我们必须擦亮眼睛,警惕,警惕,再警惕。坚决粉碎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

              接着卜盛光摊开一张布告,大声念道:

              “布告

              为了保卫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建设,保卫军队和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成果,打击日本帝国主义及其汉奸走狗的嚣张气焰。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特此宣判:

              犯罪人,邵英,男。二十三岁,汉族,陕西南郑人,出身:大资本家,原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团政治部主任,冀南挺进支队政委。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秘密加入‘托派’组织。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伙同‘托派’骨干徐步,李达,括号,已被我镇压,括号完,等组织成立‘托派’太行山支部,刺探情报,破坏根据地建设。民国三十年六月,勾结日军围剿三八五旅冀南挺进支队,致使我军蒙受重大损失。同月,背叛革命,投靠国民党匪军孙殿英部,并指使其袭击我冀南抗日根据地,杀害我基层工作人员。

              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犯罪人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鉴于犯罪人上述罪行性质恶劣,情节严重,危害重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报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批准,对犯罪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此布。

              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军事法庭

              民国三十年十一月十四日”

              接着,有人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等口号,一时群情激愤,山呼海啸。在群众的咆哮声中,几个人又推着邵英往会场外面跌跌跄跄的走去。走着走着,一个高大的战士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日本战刀,双手攥紧,朝邵英的后脑勺和后颈背用力砍去,只见一股鲜血红彤彤的象喷泉一般,朝上迸射出来,邵英一个趔趄,向前匍匐下去,接着扑上去几个人,有拿大刀砍的,有拿刺刀捅的,邵英连呼吸都没来得及,就象一条狗似地摊在血泊中了,被刀砍开的头皮一层白一层红的重叠着,撑张着,白融融的脑浆混着网络一般红红的血丝,一堆挨着一堆,令人眼悸心寒。

              父亲没有看见这一幕,他抱着头坐在地上,浑身抽搐,好像杀的不是邵英而是他自己。他的脑子不停地旋转:邵英是托派?绝对不会。他从参加革命到离开太行山,都和自己在一起。说他是托派,证据是什么?有些什么具体破坏活动,一切细节都不清楚。当然,他是打了败仗,但那最多不过是指挥失误,怎么和勾结日寇扯得到一起?你谢富治就没有指挥失误的时候吗?说他是叛徒,好像更没谱儿。他对太行山根据地那么熟悉,要投降干嘛不直接带日本人来找三八五旅主力,何必袭击什么基层组织,地方工作人员?问题是:如果邵英真是个好人吗?真的被冤屈了?上级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呢?父亲不敢这样想。这种事,既不能向别人请教,更不能向上级反映,只能闷在肚子里,自己做自己的工作。管他妈的,人已经死了,上级说他是托派,是叛徒,肯定有充分根据的。千万不能让别人发觉我有思想问题,给我加上一顶和托派、叛徒划不清界限的帽子。想想对邵英动手的几个同志当时的神情,一个个的确愤怒到了极点,仇恨到了极点,特别是他们那一双双圆鼓鼓的眼睛,象要爆出来似的,象要喷出火焰似的。邵英要不是个凶恶的反革命,怎么会引起这些同志如此仇恨?唉,也许是我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在作怪,认不清敌人,有温情主义。既然宣布了他的罪行,组织上肯定是掌握了充分证据。

              赵保田等部队散场后,把父亲从地上提起来,揪着他的耳朵吼叫道:“小黎,别跟丢了魂儿似的。不就一个邵英吗?以后这种事儿多得是,犯不着太较劲儿。”

              父亲强迫自己松弛肌肉,问:“怎么开会前我没见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说谢老财,他妈的吊聪明,把他的东西盘得紧巴巴的,生怕你出问题。是他特意让我来的,盯着你。还好,正赶上你小子不顾死活地要出头。”赵保田接着说:“赶快去旅部,老谢有话给你说。”

              十二

              父亲走进旅政治部的房间,看到只有谢富治一个人,感觉很冷。

              谢富治咳了一声,低着头说:“你很难过,我理解。其实我自己也很难过。现在是战争时期,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绊住脚,还得打起精神往前走。”他指指桌上的东西,又说:“这些是邵英的遗物,你拿去处理掉吧。”

              父亲看见桌上放着一套学生装,一个笔记本,一支破旧钢笔和竺青的那个玉磁小酒葫芦。他拿过笔记本,随便翻了翻,发现上面字迹潦草,写着一首绝命诗:

              冷月如钩,

              晓风残送,

              关山几度春秋。

              铁马冰河追李陵,

              青冢不见芳草留。

              顿足撕发悔悔悔,

              无奈水长流。

              囚室漏夜风寒,

              霜轻雾淡晨炊烟。

              一腔热血挥手去,

              孤愤说难笑共产。

              长恨长剑悲长歌,

              黄沙尽头处,

              尘埃落定汉江南。

              父亲无言,他捧着邵英的遗物,想马上离开房间。但终于忍不住,回转头,哽咽地大声叫喊:“谢政委,你知道他是冤枉的呀。”

              谢富治脸色骤变,来回跨了几步。然后,厉声对父亲喝道:“黎明同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我们今天冤枉一个人,这不是残忍,而是为了明天的胜利,为了明天不再冤枉更多人。无产阶级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我们也是人,也懂得起码的感情。但我们更应该明白,只有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才能铲除所有社会悲剧的根源。黎明同志,你要记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绝不能让感情左右自己的理智。”

              他怒气冲冲走到门口,身体好像晃了晃,连忙伸手扶着门框,低声哀嚎:“我是有机会派他执行别的任务,如果他不参加那次白屋会议,该多好。三八五旅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多,红军时期加入的更少,军政双全,军政双全呐。”

              这是唯一的一次,父亲看见谢富治的眼睛落下了泪水。

              十三

              村东头有一眼窑洞,正对操场,是宣传科用来堆放器材,白天开展活动的地方。靠窗的房间放着一张书桌,书桌旁边放着一张单人木头床。主要是方便晚上有人在这里写点东西,一般大家都不住这儿。

              这天晚上,父亲一直呆在这儿。天很冷,但没有风。他想写点日记,刚写了‘年月日,天气:晴’几个字就再写不下去。突然,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有些诧异,便被衣来到门口,打开门。黑暗中辩不清是谁,就听到嘤咛一声:“能进屋坐坐吗?”

              原来是竺青。

              父亲默默地让开道,竺青径直走到床前坐下。父亲把门带上,但没有关死,然后也坐到床前,坐在竺青旁边。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就闷闷地坐在那里,看着油灯旁边放着的邵英遗物。油灯火苗直直的,没有一丝颤动,照在成片剥落的粉墙上,映出一个诺大的暗橙色椭圆,看上去像一面年代久远的锈蚀铜镜。铜镜上面有一只黑色的壁虎正慢慢往上爬。

              “那是他参军前穿的吗?”竺青身体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去西安考学校的前几天,他妈妈连夜挑灯赶出来的。”父亲知道竺青说的是那套学生装。邵英对母亲感情极深,所有一直把这套衣服保存得很好。

              “不是说,他家很有钱?”

              “胡说八道,”父亲声音低得来只有蚊子才听得到:“他爸是个走村串巷的小货郎,整天在外奔波,家里就邵英和母亲相依为命。平时,街坊邻居都不大瞧得上她俩娘母。”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半晌,父亲才说:“眼下乱纷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东西送回他家。那个小葫芦,”父亲顿了顿,又说:“原来就是你的,你拿回去吧。”

              “还这么在意?”竺青好像笑了笑:“就是个玩意儿。喜欢,你就留下。”

              父亲没有回答。

              “他比你强。”竺青转过头,看看父亲,嘴角依旧好像带着笑意:“积极,奋发,不服输,有追求,有向上的目标。当然,还爱开点儿玩笑。”

              油灯的火苗依然笔直的,纤尘不动。只有墙上的壁虎停一停,继续往上爬。

              “我冷。”竺青低下头。

              父亲把肩上被着的衣服取下来,要搭在竺青身上。竺青身体突然一倒,扑进父亲怀抱,叫了声:“抱紧我,我冷,害怕。”开始失声痛哭。

              父亲就像被电流击打,吓了一跳。竺青的身体如同溺水般虚弱,在自己怀中漱漱颤抖。父亲是想像个英雄那样出手保护,却不知道出手何方。周围如此的空虚,何处是个抓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姑娘紧紧抱住,但越抱得紧越感觉四肢无力,怎么也使不出劲道。他好像要把两个手臂如铁钳般嵌进对方挣扎的肌肤中,才能克服内心无法克服的恐惧。

              “别怕,他特殊,太直,有点太冲。是的,也许是,有点冲。我们不同,完全不同。”父亲说话时,觉得自己的上下牙齿也在打架。他越说声音越小,越哽咽:“我要是他,也不会甘心,不会呐。”

              这是火红的共产主义烙铁在父亲心中留下的第一道烙印。

              竺青咬住父亲的手臂,竭尽全力要堵住自己的哭泣。她想压抑自己,得到的却是更猛烈的爆发。她那剧烈震动的身体,好像摁住了几世仇人的复仇女神,直要把父亲整个儿地摇散架。

              “别再说他。不许说,”竺青攒着小拳头在父亲背上绝望地捶打:“我要你,不是你在意我吗?偏不说。人家是女孩,女孩子,怎么见人?”

              父亲猛然用双手抱住竺青的脸蛋,凶巴巴地注视着任人摆布的女孩。他的头突然往下一扎,嘴唇狠狠地贴在对方嘴唇上。

              就在那一刻,父亲和竺青意识到,在他们中间横亘着的一堵高墙消失了,以前所有的自卑突然失去了现实基础。他们不过是普通人,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常人。那个奋发向上,高不可攀的榜样不应该,也不是他们梦寐以求超越的目标。他们需要的是常人的生活,常人的情感,常人的安宁和常人的平庸。

              从此,父亲再没有嫉妒或巴结过任何位高权重的显贵。

              十四

              当父亲和竺青走出房门,他们发现白丁独自蹲在门外抽烟。父亲这才想起,白丁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间窑洞里,顿时感到十分尴尬。

              白丁好像没什么,把手中的烟蒂扔掉,提着外套站起来,似乎满不在乎地说:“邵英的故事我问清楚了。他老兄也不算太冤枉。当然,冀南失败不是他的责任,是支队司令员发现被包围时慌了神,处置错误导致全军覆没。如果,邵英当时牺牲了那倒不错,可惜的是他突围出来了。而且是误入到国民党军的地盘。还记得抗战刚开始,我们和秦麻子收编的那支部队吗?后来有一个营叛变。那个营长现在当了团长,正好认识邵英。其实,那家伙挺喜欢邵英,没叫他干什么坏事,就把他给留团部当了文书。我们把这个部队解决后,意外发现,怎么堂堂太行英雄干上了国民党的文书?这事情就闹大了。邵英是不死也得死。”

              “那托派是怎么回事儿?”父亲问。

              “哦,你说的是徐步,李达吧。他们我熟,都是冀西来的学生。两人就闲得无聊,聚在一起乱改歌词,把‘大刀像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改成‘大刀向你的头上砍去’,然后和连长开玩笑,一边唱,一边用手掌做出个砍头样,那还有个好?要说他们那会儿也就刚参军,连托洛茨基是谁都不清楚,更何况和邵英成立什么鬼支部。”

              “好在,以后不会有人想起他们的名字。”父亲唏嘘道。

              白丁用奇怪的眼神看看父亲,然后冷冷地说:“当然,除非是当笑话。”

              当然,这不是笑话。后来,中原野战军的头号主力旅旅长赵保田,见到有人风风火火,毛毛糙糙,就会大骂一句:“你小子怎么跟邵英似的。”他也不想想,那些部下们有几个知道这段故事。加上老兄的厚重川北地方口音,不听差那才叫奇了怪。久而久之,大家伙自然而然地把邵英想成了‘筲箕’。正好中国人有‘箩筐’聚财,‘筲箕’散财的说法,挺对得上号。于是,“做人不能太‘筲箕’”这句话就变成了三纵三旅的习惯用语。不过,我对此做了点儿现代语法修饰。

              十四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太行山根据地粮食奇缺,物质供应极端匮乏。父亲他们面临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如何打击敌人,而是如何生存下去。在日本人的残酷进攻下,许多人都在担心,游击战争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八路军会不会走上东北抗日联军的老路。

              中国的时钟好像停滞了,然而,世界的局势却在飞速改变。十二月七日,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美国,英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从此,日军再不可能集中全力对付中国共产党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了。几乎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另一端,苏联红军对兵临莫斯科城下的德军发起了期盼已久的大反攻。只要苏联不垮台,中国共产党就不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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