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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上等上的果子(续二――十五)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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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上等上的果子(续八)

      张作霖佚事(九)

      三天之后,探马来报,五十三旅官兵转回来了,离奉天城还有三十里的路程,明日即可返回奉天城了。

      第二天下午,张作霖躺到烟榻上,刚要抽大烟解烟瘾,探马来报说,五十三旅官兵已经进了大西门,正向帅府而来。不一会儿,就听得帅府外头人声喧嚷,战马嘶鸣,口令声,脚步声,军歌声响成了一片:

      (唱)三国英雄猛,

      最数赵子龙,

      长坂坡前呈威风。

      (白)还有那张翼德呀,

      (唱)河边一声吼,

      桥塌两三栋。

      一--二--三--四--

      这时,副官进来报告说,五十三旅都回来了,张景惠等五十三旅的团、营、连长们,正在帅府门前待命,等候传见呢。

      张作霖当下传出命令:营长以下官佐带队伍返回营房休息,着三个团长立即进府来见。自己呢,继续躺在烟榻上抽烟。

      张景惠等三人进了客厅,敬礼后,由张景惠把情况向大帅禀报一番。

      原来,全旅官兵接到旅长汤二虎的命令,急急忙忙出了奉天城,当时走得急,谁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等走到半道上,大家伙儿的心里犯了疑心。这是上哪去呢?到晚上宿营时,官佐们三三两两地碰到一起,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到第二晚宿营,张景惠把马占山等三个营长叫到了团部,叮嘱他们,多长点儿心眼儿,多同别的营长们联络联络。到第三晚宿营时,张景惠找来了另外两个团长,马占山约来了十来个营长,大家歃血盟誓,共同进退。大家一致决定,明儿个不走了,要跟旅长汤二虎问个清楚,这到底是要上哪喀?

      第二天,吃完早晨饭,汤二虎下令吹行军号,拔营起程。可是,旅部的行军号响了老半天了,却听不见各团的号声回应。汤二虎气急败坏地赶到张景惠团,责问团长张景惠,为什么不吹行军号。

      张景惠问道:"旅长,你这是带弟兄们去哪儿呀?"

      汤二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冲着大伙儿问道:"弟兄们,你们服不服王永江的?"

      大伙儿一听,纷纷回答说:"王永江?去他妈的吧,谁服那个鳖犊子!"

      汤二虎说:"那好,我领你们去投奔不受王永江气的地方去。"

      大伙儿一听,就问:"旅长,那倒是去哪儿呀?"

      汤二虎说道:"弟兄们,我也不服王永井。本旅长决定,咱们一起去北镇,投奔二十八师冯师长。到了他那儿,就不用再受王永江的气了。"

      这一下子,弟兄们可就不干了。原来,五十三旅的官兵,对书呆子王永江那是个个不满,都说,江山是老子们用枪杆子打出来的,你王永江寸功未立,妈拉个巴子的,凭什么倒要由你来管着老子们?一肚子的怨气都是对着书呆子王永江来的。虽说对张大帅也有些微词,但那全是因为王永江,因为大帅"信奸不信忠",重用白脸奸臣王永江。你汤旅长要是领着大伙儿反对王永江,大伙儿那是当然听你的。可是而今,你汤旅长汤二虎要带领弟兄们去投奔二十八师冯德麟,要弟兄们从此背叛张大帅,改换门庭,这可不行。再则说了,北镇那穷山沟,怎么比得上奉天省城啊。于是,众官兵就鼓噪了起来。

      汤二虎一看,手下的官兵不遵号令了,心里大怒,唰的一声拔出了手枪,想动粗的。抬头再一看,只见张景惠不慌不忙,纹丝不动,就像没看见一样,根本没把他汤二虎当回事儿。再一看张景惠身后的几个营长连长,手按着腰里的匣子,正用眼角斜瞄着他。团部门外,响起了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汤二虎知道坏事了,于是,回旅部给张大帅写了一封辞呈,请张景惠代为转交。然后,汤二虎仅仅带了两百名亲信,离开部队,去北镇投奔了二十八师师长冯德麟。

      张景惠报告的工夫,张大帅已经抽足了烟,翻身从烟榻上坐起来,一伸手接过了汤二虎的辞呈,用眼睛瞄了瞄,随手把辞呈扔在一边。

      张景惠报告完毕,大帅问道:"那,你们就这么回来了?"

      张景惠回答道:"是!"

      张大帅"叭"地一拍桌子,高声骂了起来:

      "是什么是?是你妈拉个巴子--我TM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养你张景惠有什么用?真TM的废物点心一个,连这么点主心骨都没长?他汤二虎是要造反,连这都看不出来?你还跟着走了三天,你TM的就欠皮鞭子沾凉水抽!你还回来干什么?跟人家汤二虎去得JB的了……"

      张作霖指天划地,吐沫星子乱飞,只骂得一佛出世,二佛顶礼。三个团长低着头,双手紧贴裤缝,一动也不敢动。

      总算是骂够了,张大帅喘了两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喝道:

      "张景惠!"

      张景惠赶紧回答:

      "有!"

      "张景惠,我委任你为陆军第二十七师五十三旅少将旅长,所留下上校团长一缺,由营长马占山递补。"

      "是!"

      "弟兄们都辛苦了,每人发奉票十圆犒赏,官佐呢,再加十圆。"

      "是,感谢大帅!"

      该做的都做完了,张作霖打了个哈欠,道:"得了,你们也辛苦了,下去吧!"

      有人会问,张景惠把队伍带了回来,立了大功,这升官是应该的。可是,升就升呗,怎么要先挨上一顿臭骂呀?呵呵,不知道了吧?这就是张作霖张大帅与众不同的脾气喽。

      这常言道得好:是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自打张作霖当上省长、督军之后,经常有一些人寻上门来,或者是凭着旧关系,或者是有人推荐,投奔到张作霖的门前,想来找碗饭吃,求得个前程。

      张作霖张大帅呢,有个怪脾气,用不用先别管,他得先亲眼瞧瞧你,看你顺眼不。他要是看你顺眼了,准备用你了,这首先呢,是拉下脸来,赏你一顿破口大骂,骂得你是狗血喷头。挨骂的时候,你可别顶嘴,你只当这是狗放屁,只管听着。等大帅骂完了,大帅就说了:"去吧,给这小兔崽子先安排个上尉连长当当,试试他行不。"

      张大帅要是没看上你,不准备用你了,就会跟你客气了:"哎呀妈呀,你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会到我这儿来呀,你别逗了。我看你老兄啊,不是凡间之物,我要是留你,那不耽误你的前程了吗?"

      听说还有些老军阀们也有这么个习惯,据《李宗仁回忆录》里说,西北的冯玉祥将军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冯玉祥将军不光是骂,还要打,还要你三十军棍,杀杀你的威风。直打得你是皮开肉绽,然后呢,再升你的官。所以,冯将军手下的军官们,谁要是挨上司打了,别人就该提着酒肉来祝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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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上等上的果子(续十二)

      张作霖佚事(十三)

      "长官,麻烦您给通禀一声,就说汤玉麟汤二虎求见大帅。"

      说话的这个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汤玉麟汤二虎将军。

      谁知这副官听了汤二虎的话,就好像没听清楚一样,反问道:"什么,你说你是谁?你再说一遍――"

      "我是汤玉麟、汤二虎啊!"

      "你,你真的是汤阁臣汤将军?"

      "对呀,我正是汤玉麟汤二虎,特来求见大帅。长官你不认识我吗?"

      "什么,你是汤阁臣将军?拉倒吧,你胡弄谁呀!你这个屯老二冒充谁不好,偏偏要冒充汤将军。你知道汤阁臣将军是谁吗?那是咱大帅手下第一员爱将。汤将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在家里跺跺脚,整个东三省四处乱晃。汤将军一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汤将军身后边的卫兵、马弁,不跟着一百,也跟上八十。就你这个穷酸样,还敢冒充汤将军?啊呸!你也不扒下鞋底子照照自个儿的德行,就你这么个屯老二,给汤阁臣将军提鞋,你问问自个儿配不配……"

      这副官只管滔滔不绝地扯将起来。这汤二虎呢,闹得是听也不是,辨也不是。副官刚说开了头,汤二虎心里还寻思着,这个副官许是新来的吧,八成儿是没见过自个儿,不认识自己吧。可是,听了一会儿,汤二虎听出来了,不对呀,这副官话里有话呀。汤二虎再抬头看看周围的那些人,一个个的嘴角上,都带着轻蔑的微笑。哦,好哇,明白了,汤二虎全明白了,这个副官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假装模不认识自个儿,当着面寒??人啊。

      汤二虎就觉得"嗡"的一下子,脑袋就大了。老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呀!去他妈的呱哒哒吧!汤二虎一跺脚,扭头就走……

      "站住!"

      汤二虎刚要迈步,一个人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汤二虎一抬头,拦住道不让他走的,就是同他一起来的那个老太太。

      "妈――"

      原来,这个老太太是汤二虎的老母亲。汤二虎叫了一声,想从老太太身边绕过去……

      "我看你敢走!你给我站住!"

      汤老太太说着,举起手中的烟袋,给了汤二虎这么一烟袋。然后,老太太又问道:

      "我问问你,你今儿个进奉天,是干啥来了?"

      汤二虎直楞楞地站着,脸憋得通红,大口喘着气,就是一声也不吭。

      老太太轮起烟袋,又给了汤二虎一下子,继续追问道:"今儿个你干什么来了?你倒是说呀,怎么不吱声了?哑吧啦!"

      "来、来给大帅请罪,谢、谢大帅的不杀之恩……"汤二虎在嗓子眼儿里嘟哝着。

      "你大声点儿!我聋,听不见!"说着,老太太又给了汤二虎一烟袋。

      "给、给……"汤二虎的声音更小了。

      "你倒是大声说呀!你说不说?"老太太的烟袋可派上好用场了,轮起来,问一句,"啪"的一声抽上一烟袋杆子。

      谁知老太太一打,把汤二虎的牛脾气给打上来了。汤二虎干脆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把厚嘴唇子闭紧了,你打吧,任凭你怎么打,我就是不张口。

      这汤老太太可就真急眼了,轮起了烟袋照汤二虎的后背上就抽了起来。一边打,嘴里一边还一套一套地教训开了:

      "叫你不听话!(啪――)叫你牛脾气!(啪――)叫你耳朵软!(啪――)相信小人言!(啪――)放着阳关道不走!(啪――)你偏走独木桥!(啪――)推着不肯走!(啪――)打着你还倒退!(啪――)忠臣你不做!(啪――)白脸小奸臣!(啪――)……"

      呵呵――这帅府门前可就热闹喽。汤老太太和汤二虎娘儿两个,上演了一场绝妙的蹦蹦戏――《三娘教子》。帅府的家丁,使女,参谋,副官,全跑出来了,卖起了仰脸呆。帅府门前过往的行人呢,也停住脚不走道了,边看还边纳闷儿呐,这是赶集呢,还是逛庙会?怎么这么热闹?呵呵――这卖呆儿的呢,是里三层,外三层,把汤二虎和老汤太太围了个水泄不通。

      门口的副官假装模不认识,说汤二虎是假冒的大瓣蒜,对汤二虎冷嘲热讽,不给通报。其实呢,早就有人把情况禀报进去了。当时,张作霖正在和汲金纯、孙烈臣、张作相、张景惠他们几个,边喝着茶边商量事儿呢,听说两年没见面的汤二虎又上门来了,张大帅急忙站起身来,说:"好啊!既然来了,就把他们娘俩请进来吧,或者我出去看看。"

      张景惠赶紧伸手,拦住了大帅,张景惠说道:"大帅您先不忙,再等等,看看这娘儿俩还能唱出什么新鲜戏文来!"

      "那也行!" 张作霖说着,又坐下了。

      每隔上三两分钟,就有下人们进来禀报一次门口的情况。这几个老哥儿们也不商量事儿了,一边美滋滋的听着,一边忍不住还议论了起来。

      帅府门前呢,汤二虎娘儿俩的蹦蹦戏《三娘教子》还在继续唱着――

      "……你狗咬吕洞宾,(啪――)你不认得活神仙,(啪――)……"

      说起俺们关东的老太太打儿子,这一般呢,都是装装样子,打给别人看的。老太太的嘴上骂得倒是挺重的,手底下呢,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汤老太太打儿子,当然也不是真打了,不过就是装装样子让大家伙儿瞧瞧罢了,哪里舍得下狠手?再则说了,汤二虎脑顶门儿上几个旋儿啊?仨旋儿!那从来就是打架不要命,流血不流泪的主儿,老太太的烟袋锅子烟袋杆子,在身上轻描淡写的这么几下子,他能在乎吗?切――还不够给汤二虎挠痒痒的呢。

      这老汤太太呢,打了半天,累得直喘,胳膊也打酸了,一不留神,手里没收住劲儿,"啪――"的一声,把烟袋杆儿给打折了。

      门口围着卖仰脸呆的看到这里,不由得一起哄笑了起来。大家都想看看,这下一出戏,这娘儿俩该咋样个唱法。说实在的,谁也不是傻子,大家伙儿都是心知肚明,这娘儿俩是在装模作样,演戏给人看,不是动真格的。要是真要打儿子,回家关起门,打不咋的,随便打,可劲儿打,是不是?干啥进奉天城来丢人现眼来呀?

      要说这汤老太太呢,可真"道得去",可真是会来事儿。在大伙儿的哄笑声中,就见汤老太太把手里半截烟袋就手一扔,说道:"汤二虎啊我的活祖宗,我也不打你了,我也打不动了。你要还是我的儿子,你今儿个就给我跪下,朝着大门跪下,跪门口哀求大帅,跪谢大帅的不杀之恩!"

      汤二虎后脊梁对着老太太,嘴里喘着粗气,不吭声,也不下跪。

      "你跪不跪?你跪不跪?"老太太在汤二虎身后拳打脚踢。

      "好哇,汤二虎,你光棍,你有种!你不跪,行,我替你跪!"说完,汤老太太"噗嗵"一声,跪在了帅府门前。

      "妈,你这是干啥?"

      汤二虎一看老太太跪下了,猫腰就往起拉,汤老太太胳膊一甩达,汤二虎拉空了。汤二虎又拉了两下,没拉动,自个儿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汤二虎抱着老娘,号啕大哭着也跪了下来。

      门口卖呆的那一大群人呢,本来还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冷嘲热讽。现在一看,汤二虎娘俩真的跪在了当道,"唰"得一下子,全都把嘴闭上了。是啊,这俗话说得好哇,"杀人也不过是头点地",人家低头了,你还要咋的呢?

      就在着节骨眼儿上,就见张作霖张大帅三步并做两步地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嘴里边大声说着:

      "哎呀婶子,你老这是干啥呢,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这可折杀张作霖了!"

      张作霖跑到跟前儿,嘴里一边说着,急忙猫腰伸手来搀扶。这汤老太太也是个撅脾气,跪地下就不起来,张作霖扶了几下没扶动,不由得心里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张作霖自个儿也"噗嗵"一声,跪在了汤老太太面前。

      帅府的副官、参谋、家人、使女,一看大帅跪地下了,"噗嗵"、 "噗嗵",全都跟在大帅身后,跪倒在地。除了两个持枪站岗的卫兵,帅府门前跪倒了一大片。

      "婶子啊,你老这、这是干什么呀?"张作霖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

      汤老太太抱住张作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述说开了:

      "大帅呀,我把二虎给你带来了,这要打要骂,是杀是剐,都由着你。可是,这小子从小就疯惯了,野惯了,整天的不识闲儿,在家里呆不住。这两年,二虎闲呆在家里,把人都给憋屈坏了,再这么下去,就憋屈出病来了。婶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婶子依靠谁呀?你叫我可咋整?"

      张作霖说:"婶子啊,阁臣和我,是将近二十年的交情,好几次,是阁臣救了我的命。这两年,俺们哥俩闹了一点小误会,这不算个啥!这俗话说的好,牙还有咬舌头的时候呢,弟兄们整天在一起,哪能一点儿意见也不闹呢?婶子啊,所有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讲清了就拉倒了,谁还会整天记恨着谁!你老放心,过去的那点儿事儿,今儿个一笔勾销,全当他没发生。俺们哥俩呢,从打今儿个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从头做好兄弟……"

      正说着,孙烈臣、汲金纯、张景惠、张作相几个老哥儿们拥了过来,两个搀一个,把地上跪着的张大帅、汤二虎、汤老太太都扶了起来,大家亲亲热热,唠唠叨叨地,一同进了大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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