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帝魔探险记 -- 晨枫

回国一个月，抽一个星期的时间到北京，一个目的当然是会会从没谋面的西西河朋友们，另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北京的军事类博物馆。军博以前去过，这次想再去一次，但最想去的还是航空博物馆。

航博在小汤山，出城还有好一段路，自己坐公交去可以到，但是不大方便。幸好有梦秋的安排，老引出马，开车带我们去。一同去的还有黄河故人和史老七，都是西西河里久闻大名的朋友。西西河有不知道北京老引的吗？不说什么了，自己面壁去吧。

老引当年曾在北京站派出所干，是京城四大名捕之一，是个佛见怕鬼见愁的狠角。后来到换到清闲一点的西城干，对京城的枝枝杈杈那是闷儿清。如今退休了，不和阶级敌人斗了，就和京城上下好玩的地方较上劲了。跟着老引走，能知道好多北京的趣事。这不，刚走上鼓楼内大街，老引就指点往这儿那儿看，其中一个就是邓小平的故居，如今看起来也就是一个寻常的大院，不过门外停着几辆汽车。

一路上听老引聊警察的故事。其实以前除了偶尔超速被抓外，没有和警察多打过交道。警察也是平常人、也有七情六欲，这些大道理都知道，但只是抽象的大道理而已。和老引在一起，大道理就变成大实话了。不过老引尽管退休了，车里还放着一副手铐，拿出来给我们玩。我没干过坏事，没近距离接触过手铐，好不容易拿到一副手铐，不敢铐老引，他在开车呢；也不敢铐自己，怕老引使坏不给我开铐子，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铐放了回去。

出城的高速还挺顺，一会儿就上了八达岭高速。开过一个特种兵训练场，大标语上堂而皇之地写上我们特种兵如何如何，不知道是北京军区的还是武警的。京城周边部队多，这样雷人的去处大概不少。不过我们的目标是航博，经过一点艰难曲折，找到了这个前空军基地。

有谁知道这是什么雷人的去处吗？

航博到了。大热天在这条大道上走一走，还是很考验人的

航博建立已经有好多年了，但要不是去年空军建军60周年，可能还得不到重视。空军在解放军的作战序列中，从来不是作为和陆军对等的军种，更加像陆军的防空兵。1991年的海湾战争给中国的大陆军主义敲了当头一棒，空军转型就此开始，但不到空军出身的将领胜任大军区甚至总部主官，这个转型就不算完成，希望这一天不太远了。在此之前，从航博是很可以看出一点中国空军的未来。要是航博和军博可以作为参照的话，那空军确实还没有到可以和陆军平等担当国防大梁的地步。中国空军任重道远。

航博全称是中国航空博物馆，但看来主办方还是把这当作空军基地在运行，而不是博物馆。公共汽车站里大门老远，一条宽阔平直的大道气派倒是气派，但一点树荫也没有，大热天在这里走一遭，还是很考验人的。由于是前空军基地，大门依然有空军士兵警卫，馆内也基本上是空军军职人员在管理、讲解、警卫，这和博物馆的身份很不符合。作为博物馆，这已经是一个非军事组织了，应该交由民间组织管理、讲解、警卫。这是对军人的滥用。

航博的标志：歼12

洞库里还有一架真的歼12，这飞机真小，但不是米格19的简单缩小，陆孝彭在设计的时候很考究

外面停放这好多歼5，要是按照紧急起飞场景来模拟，效果会比现在这样简单停放要好很多

大批红2也是一样的重复展示问题

直5曾经是中国直升机的主力

这架米6的出处不明，一直有传说中国买过几架，但什么时候？右面是夭折的直6，左面是“三叉戟”客机

展览分三个大片，一是室外片，二是洞库片，三是室内片。由于这里以前是飞机场，停机坪、滑行道什么的多得很，所以室外片特别大，实际上还可以进一步细分为五片，一是进门就看到的那一片加上洞库门前的那一片。这里的东西比较杂，有当年领导人的专机（里2、伊尔14、子爵、伊尔18），也有中国空军的典型战斗机（歼5、歼6、歼7、歼8），还有多种防空导弹（红7、红9），更有大名鼎鼎的馆标歼12。第二片是洞库出来的滑行道，停放这一大排退役的老歼5，夹杂着几架歼6、歼、7、歼8、强5，其实是充数的，否则这里太空了。从第二片向右一拐就到了第三片和第四片，这两片中间有一条小径隔开，左面是各种运输机，包括螺旋桨的C-54、伊尔14、安12、安26，也有喷气的图124、伊尔62；右面是大片的红2防空导弹数量够至少两个营的，还有配属的雷达，但到底是直升机，除了常见的直5（包括周宇驰试图追随林彪逃亡苏联的那架）和米8/米17，还有一架巨大的米6。这架直升机曾长时间独霸世界重型直升机之最，其载重量和运兵能力和早期C-130运输机相当，很使北约心惊肉跳。更加珍贵的是，这里还有两架直6原型机，这是中国直升机工业的一次可贵尝试。由于技术水平的限制，这架飞机上直5（米4的仿制版）和米8的混合，可惜一面受到成熟的直5的挤压，一面受到便宜的米8的挤压，更重要的是国家经济调整，没钱了，直6只好下马，一下就是30年中国也没有拿出一架新的重型直升机来。最后一片世外区和第三区隔着一个英雄大道，主要停放轰炸机、预警机、水机，自然少不了航博最著名的空警一号预警机。

我们在航博预算的时间不算少，但还是没有时间在室外区多花时间，天气也太热，我们这些叶公就往凉快的洞库里钻了。洞库是原来小汤山的山洞停机库，那是备战备荒年代用于反空袭、反导弹条件下提高保卫京畿空中安全能力的重要措施，现在改作航博的展厅，那叫一个冬暖夏凉。

洞库很大，可以非常宽敞地面对面停放两排战斗机。不知道是山的走势还是为了防爆，洞库内是弯的，从头到尾差不多是一个倒U形。入口处当然是励志的标语和模型展示，转过去就是抗美援朝时常香玉剧社捐献的一架米格15，然后就是FC-1、初教6和一些空空导弹，再进去就有大量图板展示，描述世界和中国航空史，不仅有将帅的介绍，也有航空名人的介绍，像徐舜寿、黄志千、马凤山、陈一坚、屠基达、顾诵芬、宋文骢、吴大观、陆孝彭、石屏。有意思的是，FC-1“枭龙”放在这里展示，而不是在另一个馆里和歼10、歼11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国空军还没有列装，所以打入另册？这似乎有点不公平，FC-1“枭龙”是中国航空的一个不应该被忽视的巨大成就，其核心不在于技术有多先进，而在于中国航空已经超过了解决有无的阶段，而是具有足够的能力按照用户要求设计战斗机了。这里的是01号标准，还不是后来的04号标准，希望以后能看到04号标准的“枭龙”。有意思的是，机头右侧喷涂了“132 Thunder”，大概是在隐喻这是成飞132厂的手笔？陈列的空空导弹中，TY-90引起注意。这小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两级火箭推进，但弹体前1/4处四周竟然有8个小孔环绕，看来只能是用于极大提高机动性的向量喷嘴。这是所有其他中国（甚至俄罗斯）空空导弹上没有见到过的设计，这小东西不能小看呢。遗憾的是，飞机上真家伙，导弹全是木质模型。作为中国顶级航空博物馆，飞机和发动机都拿真家伙了，导弹就拿不出真家伙展示吗？实在是自己把烤鸭宴端上来了，结果不肯上正经的甜面酱，用红乳腐吃剩后留下来的乳腐汁子凑点淀粉顶替，这叫什么事？里面的火工品可以拿掉，但还是应该展示真家伙。还有一些无人机模型也没有说明，叫人摸不着头脑。

枭龙有点像后娘养的，只能在航空百年展那边，不能到中国空军这里来

这架是01标准，向内倾斜的进气道明显可见，就这点倾斜已经可以提供客观的预压缩，在气动性能上和外观类似的F-5之类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应该是大名鼎鼎的“暗箭”，但没有任何说明

虽然是木制模型，TY-90弹体上的小孔还是很引人遐思

发动机展厅里有大量发动机实物，很多是部分剖开，展示内部结构。这本来是好事，但好事没有做到底。对于绝大多数观众来说，剖开了结构依然看不明白，除非有人讲解，这是在发动机实物旁边竖立一块特大图板，标明部件和功能，提醒看点，让观众自己去按图索骥，会好很多。现在这样，墙上尽管有很多图板，观众还是很难和眼前的实物联系起来。

说到这里，想起航博的一个定位上的困惑了。航博似乎想在科教和历史之间平衡，但这两者不大容易平衡，尤其是顶级博物馆，通常都是定位于保存历史而不是科教。到顶级博物馆来的人，大多是寻求史实的，他们不需要入门级的科普。另一方面，如果顶级博物馆有很多地方和精力来做入门级科普，那就是说，他实际上没有足够的料，在质不够，量来凑。不幸的是，航博正有这个问题。作为博物馆展品来说，有特殊历史意义的可以重复展示，比如王海座机、常香玉号什么的，岳振华营的红2，否则歼5、红2的各种型号各展示一件也就足够了，现在这样几十架歼5、几十枚红2，就有质不够量来凑的感觉。不过现在的历史真品也使人生疑，已知的有九颗星的志愿军米格15只有王海一架（？），但航博有两架，其中一架没有说明，军博又有一架，到底哪架是真的？另一方面，要是换一个思路，用真实的歼5，配以当时的地勤车辆和穿当年制服的蜡人，在跑道上重现志愿军空军紧急起飞的景象，定时配以音响，那倒是一个不错的展示。红2也可以类似办法，躲在树丛中，造成隐蔽发射阵地的印象，然后定时配以声光烟显示，模拟发射场面，肯定受欢迎。说道模拟场面，小汤山本来就是飞机场，何不把八一飞行表演队的训练移到这里来？八一队本来就是表演的，平常对公众的表演较少，训练让公众看一看正好。航博航博，都是一些静止的死家伙，是不是来几个四机编队起飞、通常、降落，空中翻滚腾挪，正好作为航博活的展示。

长话短说，洞库里面的飞机以中国历史飞机为主，有红军时代的“列宁”号，民国时代的“乐士文”号（Rosamonde）、日伪时代的飞机、解放战争时期的飞机，还有歼5、图2、伊尔28，还有来自友邦和宝岛的F-86、F-5F、幻影III、F-104，最为可贵的是，还有一架歼12！歼12真是小啊，说它小巧玲珑是挑好听的说，那么小的战斗机，实在是无法携带有意义的燃油、电子设备和武器，仅仅挂上手枪能上天的喷气式运动飞机，上了天能干什么呢？把歼12和歼10放到一起，歼12简直就消失了，而歼10是轻型战斗机，每一斤分量都是仔细斟酌了N次才颤颤巍巍地加上去的。现代主战装备的重量级是由时代决定的，谁都希望轻小便宜，都是没有办法才加料的。不过歼12有一些意外：飞机不是简单的圆形截面，还带有面积律修形，南航和陆孝彭在歼12的气动上是很考究的。洞库里还有教练8，这架中国历史上最畅销的外销飞机一直受到不公正待遇，不应该呀。

洞库里的这架9星功勋战斗机没有说明，不知道是谁的

中国空军馆那边又是一架，这架是王海的，但军博也有一架是王海的

航博就是航博，可以看到平时不大看得到的细节，像这架歼8I，这是机身下两对减速板吗？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做法

洞库里比较特别的是一架“阿帕奇”，明显是一架木制模型，但这个东西放在这里的用意不明，也没有说明。更加特别的是一架米24，这是一架真家伙，但旋翼系统不全，机身残破，有明显弹洞，也同样没有说明。

说到说明，航博的说明很是欠缺。性能说明倒不一定要太详细，这东西反正没有底，但展品的来龙去脉和重要性应该说明。航博当局自身或许没有力量整理，这不要紧，可以由军方赞助，都不一定需要出钱，出资料和调查、访谈许可或许就足够了，组织一些民间军史和航空史专家考证、充实，不怕做不出漂亮的解说，极大地提高影响力和权威性。甚至可以组织博物馆之友协会，有民间爱好者支援担任解说，不比现在这些照本宣科的兵妹子强？

航博的重头在新建的室内馆，这里是中国空军馆，前面是中国空军从抗美援朝开始的战史展示，然后就是历代主要装备。可惜的是，FC-1“枭龙”被排斥在洞库里，记不清楚教练8是不是“荣登”这里了。“飞豹”真是“肥豹”，高大肥壮，这将在未来几十年里依然是中国海空军中远程对地打击力量的中坚。基本气动技术已经老旧，但只要电子系统和武器系统跟上，还有很长的生命力。视距外打击的飞机已经军舰化了，不再追求绝对性能，而是重视实战性能和升级能力。

站到“飞豹”下面，才能体会到这飞机的大

只有到楼上，才会注意到“飞豹”的背上被砸瘪了一块

歼8II的进气口调节机构相当复杂，不知道这算是三波系还是几波系？

这架D-21躲在一架图2的下面，不注意很容易忽略了。除了美国，这是世界上唯一有D-21展示的地方，当然是残骸

室内馆的亮点当然是歼10和歼11。歼10一气放了两架，一架红白相间的1号原型机，一架灰色空优涂装的双座机。有意思的是，双座机下是延伸上翘的完整表面，好像航母上起飞区的挡焰板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和歼5、歼6、歼7相比，歼8已经是重型战斗机了，但架子大，身板却细脚伶仃的，好像营养不良、容易骨折的样子。歼10就要丰满多了，整个透着一股灵秀和健壮。歼8多的是直线和简单曲线，歼10就充满了复杂曲线。这不是一个美观问题，而是一个气动设计水平的问题，每一道弧线都是千百小时超级电脑和风洞研究的结果，没有一道弯是为了美观。但歼10又确实是美丽的，尤其在红白涂装下，像一只典雅的白天鹅，引颈振飞。

说到美观，歼11机头下侧那一撇终于证实了，仅仅是涂装，和结构、材质没有任何关系，站在歼11机头下可以看出来。可还是想想不出来这一撇的出处，俄罗斯和中国空军的审美传统都很糟糕，想不出谁会为了时尚来这么一撇，也猜不出为什么只有出口到中国的苏-27才有这一撇。这一撇，使威猛、凶悍的歼11几乎妩媚了起来，但往歼11跟前一站，任何妩媚的错觉都将消失。记得《格列佛游记》里，格列佛周游到大人国，美丽的公主把格列佛当成活的玩物，把他随身带来带去。放在哪里呢？就放在低胸装前没有织物覆盖的圆浑处。若是换成她的同类，会以为这是莫大的艳遇；但格列佛看到的是满目的“草原”和“弹坑”，一点都不性感。除了不冷不硬，没有任何好处。站在歼11面前，也是一样的感觉：这东西太……太……太大了！可以想象，在90年代初，中国空军还没有完全从“歼6万岁”时代爬出来，兀然面对这样一架个子超过伊尔28、速度超过米格21、机动性超过米格15的超级战斗机，肯定是不可思议的震撼。

仔细看看，再看看，这像不像在航母上准备弹射时的样子？

AL31，这里看不出来，下面还有一个盘子，接着漏下来的机油，看来这台发动机是从飞机上拆下来的

“太行”，未来20年里中国战斗机动力的希望

这确实就是刷漆，不是材质或者结构的分界线

苏-27/歼11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作为中国空军重型战斗机的主力，还有很大的升级余地，但中国航空千万不要调入“吃透引进技术”的陷阱里。“吃透引进技术”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很多时候，工程设计是一个尝试的过程，洋人设计的时候，也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了才开干的，有时候自己也没有吃透，于是边试边干，在摸索中前进，对于摸索中的成败留待以后去分析，你怎么根据这样的东西吃透法？

航博出来，最大的感觉有几个：

1、 歼-10代表中国最高航空成就，虽然歼10在世界上的地位可以争论，但至少中国航空已经可以和世界先进水平说上话了。50年代时，中国航空在制造上和世界先进水平差距不远，但在设计上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现在两者都差距不远，这是螺旋形上升，漠视这中间的原则差别只能是自取其辱。歼10只是航空的例子，红9是战术导弹的例子，同样性质的例子还有170舰、99坦、……

2、 歼-10代表了中国航空的未来。这是我们自己的技术，改进有基础，有动力，有手段，有能力。工程技术本来就是一个在动手中进步的事情，钱加时间，小步快跑，不断改进，就铁杵磨成针了。小步快跑不光包括设计，还包括制造和使用，很多工艺和可靠性问题是只有达到一定的数量之后才暴露出来的。山寨手机、山寨家电就是例子，虽然技术门槛不一样，但技术发展的本质是一样的。

3、 除了歼10、歼12、教练8、“枭龙”等少数飞机，航博里太少中国自己的飞机了。华盛顿的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伦敦的帝国战争博物馆里，要么是缴获的敌人飞机，更多的是自己历史上的各种飞机，而且不重样。就这样，还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空隙都没有。莫尼诺没有去过，估计也是这个样子。这是人家的辉煌史，不服不行，但服了之后，该我们创造自己的辉煌了。期待有一天航博能不用图板，而是用实物，来描述未来航空的历史。

航博还有一个困惑：这到底是航空博物馆还是空军博物馆？如果是航空博物馆，那还应该包括民航和通用航空的内容，还应该包括航天的内容。作为中国顶级航博，这是起码的，条块、部门分割就没有道理。另外，据说北航博物馆在为大兴楼堂馆所而让路，P-61“黑寡妇”被大卸八块，堆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如果北航缺地方，航博可是地方多得很，为什么不把展品借给航博，用航博的地方展示呢？可以注明这是北航的展品，在航博只是借地展出，要是怕归属权混淆的话。上海的运10也是一样，现在这样无家可归，还不如借给航博。这些是中国航空的共同财富，损坏、消失在哪一个单位，这些单位都是中国航空的罪人。

航博的两个馆（洞库和室内馆）之间的协调也不够好。洞库应该是航空百年，注重一般航空历史，室内馆是中国空军，注重空军建军以来的历史和现状，但在实际上多有重复。这也难怪，航空百年到过去50年了，难免要和空军史有重合。如果一个作为航天、民航和通用航空展区，另一个作为空军展区，两者的重合就会少很多，但这要求航博真正成为航博，而不是空军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