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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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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一)

    nightcat:【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一)

    遍地人心惶惶,黄参议院长有史以来第一次,于春节亲自上门拜访上思房宋老爷。他皱着眉头说起眼下困局,这个党国,连太子爷亲临上海打老虎都能失败,还有谁有能力挽救它的败相。再说,东北已经失去,华北也岌岌可危,解放军挥师南下,不知什么时候天就变了,他个人到时候会有什么结局。

    黄院长说起他了解到的东北和延安那边红色统治下的情况,说到那些地区富贵人家而今的遭遇,当着启元的面,黄院长告诉宋老爷,“你我谁都逃不过。”但黄院长很希望与见识高人一等的宋老爷交流想法,安稳一下他恐惧的老心。

    这一次,宋老爷也并不乐观了,他最近多多少少听到很多有关红色政权下富人受压制的传闻,无法不将自己对号入座了。“院长,我们往宽里想,你我八年抗战都过来了,落在自己人手里还能比那八年坏到哪儿去。”

    启元觉得爹爹说得有理,但是黄院长并不这么认为。“不一样,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你我只是四万万华人中的一员,与普通人无差,枪炮子弹打过来,谁晦气谁中招。共党打过来的话,全不一样。他们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他们嘴里的剥削阶级是谁呢,本县,你我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剥削阶级。整个县十个指头数下来,我,参议院长,国民政府的大员。你,家中田亩加起来,全县排名前三。他们要是在全县抓几个剥削阶级的典型,你我首当其冲。”

    宋老爷只是微微摇头,并不太认同黄院长的简单区隔法。但太太脸色顿变,双手支在花梨木太师椅护手上,紧张地问:“怎么会。我们跟其他地主不一样,我们的地一大半是围海得来,周围人全知道,我们算不得剥削阶级吧。而且我们拿来的钱有那么多投入到小学去了,最近我们还供先生们粮棉,再怎么算,也不该把我们归作剥削阶级一类吧。”

    太太身后,她的亲生女儿瑶华一脸不满,“姆妈,我们家怎么不是剥削阶级?你把地租给农民,秋天收他们地租,你家里用了那么多长工老妈子,你不是万恶的剥削阶级是什么呢?”

    “不许胡说!”太太回头怒喝,极恨是她亲生女儿往她忐忑的心口捅刀子。瑶华做个鬼脸,甩开辫子离开客堂间。但瑶华的话让屋里的所有成年人陷入情绪低潮。

    怎么办?启元想到为共党那一派做事的启仁和承文,再怎么说,他俩也不会让自家父亲做典型的吧。黄院长也转而宽慰宋老爷,“不过,宋校长你与旁人不一样,你在本县深得人心,不仅富人穷人对你为人交口称赞,而且你二十多年教书育人,差不多可以桃李满全县了,再怎么样……你不会有事。我麻烦了。宋校长,你看我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为好。”

    宋老爷沉吟半晌,道:“你也不用太恐慌,当年抗战时期,你曾率领本地自卫队和保安部队与共军游击队联手打鬼子,你们有老交情啊。谁都知道当年炸日本军营,你也有份。”

    “当年抗战嘴上虽说精诚合作,可毕竟彼此隔了层肚皮,他们随时撬我墙脚,我也随时拉他们的人入伙。等抗战结束,我没少给他们制造麻烦……不过……我也没太为难他们。”黄院长说到这儿,总算有点儿释然。他只是深孚众望的本地乡绅,而非坏事做绝的一方恶霸。

    “总而言之,我可能很书生气,我认为谁都得凭良心做事,看民心做事。哪朝哪代,概莫能外。”

    宋老爷拿话慰藉了自己,也稍稍抚平黄院长心中的不安,两人决定静观事变,绝不自乱阵脚。

    可是这世道却很快乱了阵脚,1949年春节后,哗啦啦如大厦倾,连最闭目塞听的老百姓也感受到乱世又至。

    去年开始,驻防本地海港山头的青年军一批一批地去了不知哪儿,到年底走得几乎一个不剩,本地只靠保安队驻守。但等今年开始,一小队一小队的国军从四面八方开进来。那些国军一看就是从战场上刚下来,伤残严重,衣衫不整,当然,纪律也严重缺失。不出三天,本地人就开始吃起那帮部队的苦头来,也不出三天,本地人就了解到,那帮人从长江沿线战场一路败退,逃到此地,前面已是茫茫大海,他们不知该再往哪儿逃,唯有留在此地找吃找喝维持生计。本地人于是自发地概称这些游兵散勇为长江部队。

    最初一两批长江部队来时,本地政府还能提供几天钱粮,还有劳军慰问的举动,但很快,随着更多长江部队南下,本地政府支撑不起那么多人,供给自然停顿。于是那帮兵油子眼睛一吊,闹了。“咋,老子们拼死拼活给你们打仗,你们连口饭都不给老子们准备。”那么没二话,抢!

    一时,沿街的店铺首先遭了殃。那帮兵油子什么都抢,吃的,用的,甚至包括良家妇女,全不讲纪律。谁跟他们讲理,他们拿手里的枪说话。很快全县全市店门紧闭,百业萧条,比之鬼子刚进村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与鬼子撤退时候的穷凶极恶差不多。小学当然是不能开门了,全县百姓全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兵油子于是敲门勒索。老爷眼看时局大乱,从村里叫来几个健壮男丁,趁半夜将启元一家护送回上思房。本来今年是启农该报考大学的日子,可惜被战乱打断,全市百业凋敝,启农不得不回家与家人呆一起。这时候,除了启仁和朝华,全家都在了。每到战乱,最要紧还是一家人守望相助。

    等启元一家进门,老爷就召集全家人和所有长工眷属,取出抗战后期买来的两把手枪,一把交给启元,一把交给启农,让兄弟俩承担起保护家人的责任。又取出打猎用的火铳五把,分别交给五个得力长工,让分头把守上思房大门。

    分派周全,第二天,宋老爷就在上思房召集族中长者,主动出力布置全村人的守望相助。大家顿觉群龙有首,在宋老爷的主持下,群策群力,分析本地有利地势,哪边设岗,哪边呼应,小队人马来了如何对付,大队人马来了又如何应对,一一制定预防办法,回头口口相传严密执行。然后宋老爷让两个儿子持枪跟随,又冒生命危险出门,暗中联络几个邻村的大户或者保长,一起商议如何行事。由于临近三四十岁有见识的人几乎都是宋校长手下出来的学生,大家这会儿都不知所措呢,于是几天下来,德高望重,又肯冒险出力的宋先生众望所归地成了临近几个村落的自然带头人。几个村凑合起来,凑成小规模的自卫武装队,手头有了好几杆火枪鸟铳。在宋先生的暗中主持下,长江部队小股兵马进来抢劫几乎吃不到好果子。长江部队嫌此地棘手,渐渐绕着走了。

    宋先生的威信一时无二,非当校长时可比。

    乱世时候人们最需要有个主心骨,此刻宋老爷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请教局势走向。宋老爷总是告诉大家,平民百姓不要管什么主义,只要安份做个好人,摸着良心做事,到哪儿都不会吃亏。有些话很简单,但是从权威者的嘴里说出来,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在这茫然无措的乱世里,大家甚至有点儿盲从地相信宋老爷的话。宋老爷说着说着也越发自信起来。

    可是上思房却并不像老爷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有一天,瑶华留书出走。信中写道,瑶华与几名中学同学一起投奔某地的共产党组织去了,彻底与剥削阶级家庭断绝关系。老爷顿足不已,太太为自己生的大女儿瑶华哭得肝肠寸断。外面遍地长江部队,一个花骨朵似的大姑娘跑出去,那会遇到什么呢,太太想都不敢想。可是他们也无法出门寻找,此时,他们的活动范围不能超出附近的这几个村子。

    倒是有令人意外的一些好消息陆续传来,解放军南下攻占的地方有人传消息给本地亲戚,解放军纪律严明,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不仅不犯平民,也不犯各地地主大户,只收拾几个恶贯满盈的恶霸土匪。显然,这种消息与当年的小道消息不一样,这种消息符合宋老爷心中的人性设定。他便将消息传达给黄院长等人,黄院长也有类似消息传递给宋老爷,大家渐渐地安心下来。

    毕竟,有多少人愿意搬离生养的故土呢,那是多伤筋动骨的事情,连想都不愿多想。只要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人们就会立即断绝离乡别土的念头。

    定下心来的黄院长开始有心情做事。他勇敢出面与长江部队的首脑谈判,同时找关系联络这帮长江部队首脑的上司,试图双管齐下,令首脑约束手下们的烧杀抢掠。然而两方面都抛给他一个同样的态度,目前南京政府焦头烂额,没空管这些长江部队,地方自己斟酌处理。长江部队首脑很明确地表示,弟兄们要有饭吃有地儿住,他才有办法约束弟兄们。

    黄院长也早知是这个答复,他既然拿到长江部队首脑的表态,就开始向乡绅们手中募集钱粮。宋家不得不送出十担稻谷,十匹棉布,太太看得着实心疼。黄院长从乡绅们手里得到钱粮,就凑了一个劳军小队,敲锣打鼓地将钱粮送进长江部队临时兵营。出了钱粮的乡绅们冷眼看长江部队首脑如何处置,结果大出他们所料。只见首脑果然雷厉风行地抓来四个民愤最大的,当着乡绅们的面就给一枪崩脑,杀鸡儆猴了。乡绅们看得两腿打摆子,谁都不敢开口再提要求,战战兢兢地四散逃回家去。

    此时,包括这些乡绅们都开始热切期盼解放军快点打过来,把眼前这帮无法无天的长江部队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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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

      宋老爷很快开始着手新校舍的建设,打的旗号是百废待兴,教育先行。才行了没几天,一切都还没起色呢,宋老爷被县里请去开会。到了傍晚,宋老爷还没回家吃饭,太太急了,亲自出门找一个同族的男丁给启元报信,让启元赶紧打听老爷去了哪儿。启元唯有骑车赶到县政府门口去看。不料,见到几个熟面孔,包括黄院长的家里人也站在县政府门口打探消息,可又谁都不敢进去问个究竟。

      启元心说问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径直进去大门,逮住一个人就喊同志,问宋校长等人在哪儿。那位被启元喊住的同志说人都在开会,讨论本县重大工作。启元心里纳闷,可也不敢多问,怕给爹爹添了麻烦。走出门来,众人围上来一问,有人嘴快,说看来捐款捐粮还是有用的。但这个人很快就煞住话头,因有人暗中踢他一脚,提醒他祸从口出。但启元觉得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宋老爷自行其是,在小学造新校舍,那大计划可还没投入真金白银呢。

      启元只好等在门外。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议终于结束,启元看到爹爹与秦向东等人说说笑笑地出来,才放下一颗提了半天的心。这时心里反而好笑,他也太神经质了,能出什么大事呢,竟然紧张成这样。

      又过了几分钟,众人才热热闹闹地完成告辞,各自散去。

      宋家父子两个说着琐事走出很远,一直走到空旷之处,左右皆是农田了,宋老爷才忽然“嗤”地一笑,道:“真是非常讽刺。我不知道经过什么程序,今天秦县长他们通知我成为县人民代表了。就跟几年前黄院长通知我成为参议员一样,都不知道是谁,在哪儿,选举了我。原来是一个套路。”

      “那……黄院长也成了人民代表?怎么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呢,与承文说的那些道理相差千百里。”

      宋老爷在浓黑的黑色中继续“嘿嘿”地笑,“可见古人老话说得不错:万变不离其宗。可惜我们启仁。”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这几天细看承文给我的那些书。”

      “蒋委员长口口声声三民主义,实际又做了些什么。回家,好好过日子,继续做教育。”

      启元将信将疑地跟着爹爹走,心说如果一切照旧,甚至黄院长那样的前朝旧人也依然在位,只是将参议员改名为人民代表,那些跟着共产党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的穷人会不会骂一声骗子?宋老爷却告诉儿子,历朝历代,皇帝虽然轮流做,县官也是轮着换,可县以下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变过,连当年大清入关都无法改变。

      启元将爹爹送进上思房后,才摸黑回家。今晚估计没打仗,路上没有乱窜的男孩子。启元回家将事情与同样是焦虑地等待丈夫回家的忆莲一说,忆莲奇怪启元何以如此提心吊胆。忆莲觉得,大家都是真心认定宋校长是好人,好人又何必担心走夜路呢,这是个基本道理。启元一听,对啊,可不就是这个最朴素的道理。这么一想,启元释然不少,比听说爹爹做上新政权里面的人民代表更释然。

      日子,还真是几乎照常地过了。但这回,宋老爷没有缺席稍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他不敢缺席。

      夏日的暑期悄悄退却,秋凉开始笼罩大地的时候,作为县人大代表的宋老爷从一次会议上得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然后,县里搞了许多欢庆活动,不少活动是驻军与百姓的联欢。启元看着简易舞台上蹦蹦跳跳演戏的年轻文艺女兵,怀疑出逃的瑶华在哪个遥远的地方可能也做着同样的工作。

      宋老爷也非常捧场,由他主要出资,在容斋先生的大力协助下,两人分头一个一个地找到原来的先生们,说服先生们稍作牺牲,暂时少拿薪水。又到各区大力宣传复课消息,走访学生家长。于是县立小学在新中国诞生之日不久恢复上课,只比寻常的暑假后开课时间晚不了几天。书本暂时短缺,只能动员高年级的捐出旧课本给低年级的用。其他的几乎照旧,稍有变化的是删了几篇有关民国的课文,新添几份县里交代下来的,蜡纸印出来的新课文。而且,也开了一堂新的思想课,授课的先生由县里指派,称作辅导员,教的是全新的思想体系。

      对于思想课,宋老爷只是私下对儿子嘀咕了几句,但没做深入讨论。此时,父子俩的各有火热的关注点。启元虽然没像宝瑞家老三那样爬上山去看打仗,心里却是一直关注着前线的动态,他看到大批的伤员被运下来,大批的武器弹药被运上前线,他当然也去贡献了力气,他看到身为本地儿童团成员的宝瑞家老三也在那儿帮忙运送弹药。他见到义务出力的群众热情高涨,这气氛令他想到当年沪松战役的志愿者。当年是东升兄在形势的感召下成为一名积极的志愿者,而今是秦专员大力宣传号召群众成为志愿者。

      宋老爷当然也关注那一场海战的胜负,但他更关心随着秋季收获季节的来临,那些租着上思房的地的佃户会不会拒绝支付地租。宋老爷清楚,如果佃户们拒付,他是无可奈何的,现政权看来并不支持他拥有那么多土地。而他也不愿意在这种转折时期坚持自己的道理,以免做了被枪打的出头鸟。他只能选择默默地观察。有同道来商量对策,有佃户来咨询该怎么办,宋老爷一概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但从中,老爷看出人心的浮动,和上思房的大势已去。用启仁的说法,再拥有大片土地用于出租不太可能。

      想到祖宗传下来的大好家产最终竟然将断送在他的手上,宋老爷一直郁郁寡欢,长吁短叹,偶尔酒喝多了,晚上对着太太垂泪。太太有个好主意,可以用钱暗中买通几个忠心的佃户,让那几个人带头交租,带动其余观望的人。老爷阻止了太太,他让太太不要做垂死挣扎,更不要争一时之利,按照承文和启仁的说法,以及承文给的那些学习资料,此时多一事只会给自己增加麻烦,即使收了也得最终捐出去。

      可如果有人交租而他不敢收,或者有人不交租他不敢追缴,这不仅是不能开的先例,同时又是非常失面子的事。老爷他还是县立小学的校长呢,他怎能让自己的面子被人扔地下踩。他思来想去,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他让太太门对门地通知开去,今年该交给上思房的地租请全部主动转交英勇作战的解放军,凭解放军的收条来上思房销账。他不打算扩大影响,以免遭到任何可能的拒收。

      但消息还是传到小安房的宋老爷耳朵里。小安房的宋老爷不知就里,眼看着上思房的宋老爷又有新政权的女婿和儿女,又是位列新政权的人大代表,却做出如此疏财的举动,他认定上思房宋老爷无比败家,也是个十足的投机者,马屁精。小安房的宋老爷一如既往地问各家佃户讨要地租,但效果并不理想,超过一半多的佃户抗拒交租。

      启元总觉得爹爹有点儿多虑,不过对他而言,家里不收租是解放了他,他不用被太太抓回去记账和整理仓库。他于是可以有闲暇时间去给解放军帮忙。这天他课余过去会儿,见到码头刚卸下来的一捆造船木料有待搬运,他看来看去左右正好没有帮手,便找了一根较细的,抱着拖着往临时车间走。启元自以为正当年华,可他到底是从小没做过重的体力活,一根较细的木料已经够压垮他,他一路踉踉跄跄,勉强前行。

      行至半路,有人从后面抬起另一头。启元顿觉轻松不少,不禁回头看去,却是卢少华区长。他忙微笑道:“辛苦卢区长。”

      卢少华不由得愣了一下,客气了几句,才问道:“你知道你们家佃户捐粮到区里,是怎么回事吗?”

      启元有老爷的吩咐,照样背出来。“我爹爹一直想为渡海作战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索性让他们把租谷直接送到区里,省得还来我们家中转。”

      “宋校长已经为本地做了很多事,实在太让他破费。”

      宋老爷计算有遗漏,并未教启元这句话的应对,因此启元完全有感而发。“这是不一样的,我从小见多那些小岛上盘踞的海盗春节时候来我家敲竹杠,也经历几十年的战乱,我们内心都非常希望过和平的日子,但我们个人能做的着实不多,只有尽自己力量,有什么做什么,能做多少是多少,都是为我们自己的和平生活。对不起,我思想境界不大高。”

      卢少华又是愣了一下,“不,你说的是大实话,做的也是大实事。”

      启元见卢少华说得这么实在,也是愣了一下,于是壮了胆子。“卢区长,你让双成先生起草的发言稿,双成先生说他抓破头皮也写不出你要求的,他暗地里交给我替他写。我已经写好,如果卢区长不嫌,等会我把稿子拿给你看,省得需要修改的话,还得去双成先生那儿拐个弯。”启元说完,放下木料,回头看到卢少华冲着他乐,他心里莫名其妙,只好也尴尬地笑,“对不起,我力气不够大,让卢区长见笑了。”

      卢少华却笑道:“走,我们去看看你写的发言稿。我每次最愁给老百姓开大会的发言稿,我写出来的,大多数老百姓听不懂,口音不一样。只好请先生们帮忙,可先生们对我们的政策吃得不够透,写出来发言稿无法表达我需要表达的意思。再说……呵呵,发言稿还要拿上去交秦专员过目,秦专员的要求高得很,我自己写的也经常被枪毙,显然是我的文化水平不够高。”

      启元最先有点儿赔笑的意思,听到这儿真的笑了,“共产党的官员是我见过最平易近人的。秦专员博览群书,我看过的书,有三成出自他的推荐。我弟弟启仁就是看了秦专员推荐的书走上革命道路的。”

      卢少华还是笑,坐在启元自行车后面,拍拍启元的肩膀让他不要太紧张。两人去启元家取了发言稿,就去区办公室做事。卢少华看完一遍,就轻轻读出来,一边读一边摇头,“小宋先生的稿子把该说的全说了,我真佩服你把政策了解得这么清楚……”

      “是我姐夫承文让我好好学习的。”启元连忙声明,怕卢少华误解他别有用心。

      “但这篇稿子不够热情,适合站在讲台上对学生授课用,不适合站在群众面前开大会用。”

      不知怎的,启元一下子想起承文说话的腔调,那种慷慨激昂、舍我其谁的腔调。他笑起来,“我有数了,卢区长稍侯,我立刻修改。”他摸出钢笔,找一张白纸重写。很容易,首先,只说卢区长想说的意思,其次,用大量的排比句增强效果,最后,多用读来铿锵的短句。虽然,这种不是面面俱到地说理,文风也不是启元的风格,可他还是成功模仿出承文的腔调。

      果然,卢区长一见倾心。启元心说他们一脉相承。然后的工作,是启元将文章改成可以琅琅上口的本地话。卢区长读一遍,启元帮助纠正一遍口音,一直纠正到启元觉得卢区长的发言口音能让没文化的本地群众也听得懂才作罢。这一件事,竟然一直做到半夜才罢,做好时候看手表,卢区长脸上很是过意不去,一定要煮一锅挂面加只鸡蛋,请启元吃了才放行。卢区长的面里则是没有鸡蛋。如此特殊的待遇,让启元如坐针毡。

      此后,卢区长但凡有需要做面对很多群众的报告,总是找启元帮忙誊写,启元也总是尽心尽力做到,而且做了也不对外说,仿佛与他无关。卢区长觉得启元做事可靠。启元倒是觉得这是做事的必须,他当年在上海做会计学徒的时候,最被叮嘱的就是嘴巴要牢靠。

      再说,启元也不敢拿这事到处吹喇叭,自从渡海作战打响之后,天上经常有国民党军队的飞机跨海飞过来扔炸弹,目标经常很精准,地上则有特务神出鬼没地搞爆炸和暗杀,手无寸铁的平民若是积极点儿,就很容易给杀鸡儆猴了。启元可不敢拿自己性命和目标很大的上思房建筑物开玩笑。

      而看来,这场仗是块硬骨头,非常难啃。一直打到秋去冬来,白雪纷飞,解放军才打下隔海相望比较近的几座岛屿,而据卢区长说,国民党不断向附近的岛屿增派兵力,不仅严防死守剩下的岛屿,还主动攻击,更加频繁轰炸沿岸陆地,企图断绝解放军的军用物资供给。形势之严峻,犹如当下的严寒。但在卢区长们的动员下,当然老百姓也是被国民党没头没脑、没完没了扔下的炸弹惹毛了,群众踊跃参与的热情日趋高涨,有些渔民冒着轰炸帮助训练解放军划船,有些干脆报名参军,有些则是利用自己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替解放军挖掘国民党占领区的情报。群众越来越团结在新政权的周围,支前民兵与民工队伍越来越壮大。

      也因为轰炸越来越频繁,小学不敢让学生聚集在学校上课,秋天时候还能在野外隐蔽处授课,到了冬天显然不行了,小学不得不再次停顿。启元看到宝瑞家老三很有勇气地率领儿童团的其他孩子们,扛着红缨枪巡逻,据说还真发现并通知部队擒获了特务。

      春节时候,宝瑞意外地出现在启元家门口。宝瑞说他已经回来好几个月,原来他和一帮技术骨干被动员来前线火速启动新机械厂,就近制作武器弹药,方便前线灵活机动。这阵子一直没日没夜地干活,因为配合他们启动的解放军战士干活非常卖命,他们这些工人实在没好意思偷懒。因此他这阵子一直吃住在工厂,回乡后却连家都顾不及回,春节才放自己几天假。

      当然,宝瑞也想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年龄不小,该结婚了。可是这件事很麻烦,回家一了解,人家好姑娘看不上他,嫌他家穷,没有亲爹。而他出门增广见闻,又看不上小眉小眼的姑娘,他希望启元能帮着介绍。他还想趁这回回乡工作,就势呆在家乡,虽然机械厂设在过去游击队活动的区域,离家挺远,可好歹是回乡了。他给启元留下机械厂的地址,让启元有空过去玩。启元见纸面上是一手漂亮工整的楷体字,可见宝瑞学习上是下了苦功的。

      宝瑞说起来最开心的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他家老二在工作中终于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总算肯进夜校读书了。第二件事是他家老三一直成绩拔尖,老师让跳了一级。而第三件事则是他攒够了钱替老娘买下隔壁的房子,一家人终于不用挤在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撞来撞去了。而即使那二十平米的房子,也还是用宝瑞退伍拿回家的钱好好翻修过才能住人。启元感觉宝瑞很为能担起一个家庭的重责而自豪,他深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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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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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路上,启元感受到战时才有的那种肃杀气氛。他手头幸好带着从启仁单位开出来的介绍信,介绍信上面的单位红戳让他一路畅行无阻。但越近家门,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越浓,那是真实的硝烟味,而且远处还能听到枪炮隆隆。他想,难道是解放军开始进攻国民党盘踞的海岛了?乘渡船过河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是有枪弹隔山隔海地飞过来,打死了个谁谁谁。启元心说,子弹不是有射程的吗,哪飞得过大海。但见路上的人们果然蹭着屋檐走路,似乎是在躲避天上飞来的子弹。果然,路上的行人很是稀少,尘头飞扬的地方,则往往能见军队行进,夜航船得等好久才凑足一船的乘客。看来解放军解放那些海岛非常不易。

      回到家里,启元都来不及喝口水,洗完澡就先奔上思房。忆莲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不跟去,在家带脉脉。可团团很愿意跟去上思房,因为在上思房,她总能吃到只有爷爷才能享受的美食。果然,才进门,爷爷就给她喝刚在井里放凉了的酸梅汤。只是,这回酸梅汤不如记忆中的好味,原来上思房现在佣仆散尽,家中吃穿都是老爷和太太亲自张罗。两座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石板明堂的缝隙也长满杂草,连屋顶瓦片缝隙里都有瓦楞草开出金黄的小花。当然,衣服也都是皱巴巴的。老爷见启元回家,先支使启元帮他杀鸡。集市买得到清理干净的猪肉,就是买不到杀好的鸡。启元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吩咐老爷抓紧两只鸡脚,他总算这回杀得比较干净利落,没让断头的鸡满院子乱窜。旁边两个妹妹一致叫好,这些麻烦的鸡杀一只少一只,早点杀光吃光,省得每天喂鸡扫鸡粪。

      收拾鸡毛的间隙,启元先汇报朝华、启仁、和启农的近况。老爷听得朝华家的情况,很奇怪一家人还住狭窄的租屋,但听得朝华在家一言九鼎,老爷得意地微笑了,评价说,朝华不会吃亏。太太自然是最关心自己亲生儿子的现状,她在杀鸡现场旁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婉转问启农喜不喜欢上海。儿子目前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太太的气焰立马受到严重牵制。但等听到朝华安排启农赶末班车考上大学,启农一切安好,未来可期,太太喜极而泣,倒也不说别的,只是埋怨启元为什么不带上忆莲一起回家,错过一家人团聚吃鸡肉。太太说了会儿话后走开,等不久,后院晴翠楼方向传来久违的风琴曲,太太弹的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四季歌》。启元的两个妹妹一听就奔向后院去了,团团在琴声和太太的积威之间权衡了一下,选择呆在爷爷和爸爸身边。

      启元才有办法完整而详细地转述启仁这十几年的经历。连老爷都惊讶,那炸毁日军军营的传奇行动也有他儿子主力参与。在老爷印象中,启仁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呢,想不到启仁已经长大。老爷惊讶之后,不禁细细地问启元,启仁如今的性格如何。启元说,启仁现在对他还是老样子,开朗率直机敏。对外,性格似乎有点沉静,总是思虑周详了才肯说话,一说话则是很有大将风度。不像承文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看来……启仁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

      启元不知爹爹为何得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结论,“是的,我看过启仁身上的伤疤,如果像周泰一样,一个伤疤喝一杯酒,启仁得大醉。他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老爷无声凝视专心拔毛的启元一会儿,转开话题,“启仁有没有说过后悔?”

      “我问过他,他说不会后悔当年偷跑出去加入游击队,这么多年吃苦也不悔。”

      老爷点头,“想不到你们三兄弟里面,还是启仁的性格最像我,咬住一件事做到底,牛拉不回。”老爷无视启元抬头射来疑问的眼神,继续自言自语地道:“我想不到黄院长家能这么富,前儿才刚听说他儿子卷走所有金条美钞跑了,前些天黄院长竟然还能大手笔买了五十万斤谷子捐赠解放军打海岛上的国民党军。”

      “我奇怪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稻谷。”

      “我倒是奇怪他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走出这一步。上半年他敲锣打鼓送粮给长江部队,一转眼他同样手法敲锣打鼓送粮去解放军部队,有心人要是心里有个联想,黄院长就其心可诛了,这不是拿解放军与长江部队等同吗。更多人则是看到黄院长朝秦暮楚,这个转身也太快了点儿。倒是弄来稻谷相对容易,这儿的大户谁能不给他黄院长几分面子。”

      “不,启仁说,他们打仗打到后来,不少投诚或者俘获过来的国民党军队经过感化教育之后,转身就枪口转向,而且还非常勇猛,军纪也非常好。相比之下,黄院长算不了什么。”

      老爷嗒然,“对的,这回渡海部队中,听说既有投诚的国民党军队,也有收编来的海盗,当然主力是解放军。启仁和承文有没有说起我往后该怎么做。”

      启仁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所知全部告诉爹爹。他以为爹爹听了会神色黯然,却想不到爹爹竟是一再点头,似乎是颇为认同。启元大惑不解。老爷却是了然:“看来黄院长还是比我精,比我早看清风向。与其等别人来分他的家产,不如大方一点自己拱手送出,而且又是送在刀刃上,解放军现在急需粮草。可惜我做不出这一手,我还是继续给小学捐款。启元,咱们今天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做事,但你还是不必帮手,忙你自己的去吧。”

      饭桌上,老爷的决定遭到太太难得公开的质疑。但老爷坚持决定不变,他要再给小学造一排两层楼校舍。太太依然游移,她让启元明天一早去一趟她的娘家,看看她娘家人如何行事。为此,太太特意拿油纸包了一只鸡大腿,让启元带回去给忆莲吃。等启元吃完饭出来时候,老爷亲自送出大门,附耳密告启元明天不用去太太娘家,他请人帮忙打探过,太太娘家几个正房的早已席卷细软失踪几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下落,这事还是别说给太太添堵了。

      启元惊讶得一路发怔。行走间,见几个大孩子从黑暗中匆匆跑过,他不知这些孩子在做什么,不料一个孩子叫住他,原来是宝瑞家老三。老三说海上又开始打仗,他们跑山上去看热闹。老三还说,他们每场仗都看,趴在坟头上看,子弹来了也不怕,比看放烟火还热闹。启元目瞪口呆,想不到战火之中也可以找到娱乐。老三虽然急得心急火燎的,可还是等启元开口放行,才拔腿跑了个无影无踪。启元抬头看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心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半夜穿行在坟山里,更何况是看打仗。宝瑞家老三可真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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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八)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八)

      朝华爽快,没留两个弟弟在小家硬挤,到底是有女眷在,大热天的很不方便。她与两个孩子一起送三个弟弟走出很远才回家。启元和启仁顾不得看脚底的路,一路上互相打量,启元说启仁变得孔武有力,启仁说大哥越来越斯文。唯独没启农什么事,启农像是个不姓宋的人,跟在两个哥哥的后面,四下里打量据说是繁华的大上海。那些爹爹经常说的霓虹灯呢?也可能是太晚了。

      走到很远,启仁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姓宋的,他扭头看了看,好奇地问大哥:“他来干什么?我和大姐又不是他们想探望的人。”启仁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刻意低声,一点儿不怕启农听到。

      “爹爹的意思,不知道解放之后下一步会怎么样,我们家总归是比较大的目标,爹爹让我送启农来上海避避吧。”

      “把你踢出家门做学徒,把我踢出家门闹革命,现在这算什么?”

      “一码归一码,不要扯一起。他才多大呢,跟他无关。你都是当军官的人了,还惦记着这些不放干什么。”启元又回头跟沉默的启农道:“你别放在心上,启仁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启农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

      启仁只跟大哥说话。“照爹爹的意思,大哥更应该在上海呆着,你是长子。为什么你住几天就回去?”

      “家里男丁除了爹爹就是我,寻常有些什么事,如果我不在,难道让爹爹出门去跑腿?象什么话。你放心我,我一向与世无争,大家都对我很好。”但启元又忍不住将承文的话搬出来问同样也在革命队伍中的启仁,是不是下一步就得消灭甚至彻底消灭地主。

      启仁听了启元的转述,笑道:“应该没那么激烈,承文是捉笔杆子的,靠说话吃饭,不像我们靠打仗打出来的,他说话要有人听,当然得把噱头弄大点儿,正好吓死你。卢少华就是一个挺好的人,东升兄为人也一向挺好,难道他们哪天能张嘴吃了你和爹爹?不过地主阶级肯定要消灭的,以后家里地主是肯定做不成了,你回去传话给爹爹,积极主动配合少华他们的工作,不要抱着一己私利不放。”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担心,”启元听得亲兄弟这么说,更是放宽了心。

      三个人终于到了启仁的宿舍,虽然不在军营里,但周围也有人巡逻。启仁的宿舍也不大,是原先一位国民党军官宅邸的其中一间,周围还住着启仁的其他同事。启元睡不着,抓着启仁问参加革命的过程。启仁说当年虽然说国共合作,可平民想进入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还是需要经过很多明的暗的关卡,弄不好坐牢丢命。是他一个同学通过姐姐弄到一辆美军的吉普车,由美国大兵载着一路绿灯开到游击队活动的山区,就这么戏剧性地加入游击队了。进了山区之后就是残酷的战争生涯了,即使早先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条件能如此艰苦,夏天如果能在水塘里安全地洗一个澡,最快乐的事是数同志们的肋骨,那是饿的累的,同时数满身的伤疤。但最难的事,还是面对同志们的牺牲,那么多年来,看着同志一个一个地从身边消失,那是无以言表的痛。

      启元听着就跟听传奇似的,他原以为自己已算经历坎坷,可他毕竟不用太面对生死。他俯身仔细察看启仁脚底的老茧,真想象不出他的少爷弟弟当年曾经赤脚在深山老林里游击,而且,端枪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个弟弟,眼下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问启仁,为什么,为什么甘愿吃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大的罪。

      启仁毫不犹豫地道:“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个强大中国的理想,为了一个没有战争,人人享有平等的理想。”

      “呵,承文也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我没你的勇气。瑶华去年也离家投奔你们的队伍去了,不过她的下落我们暂时还不知。”

      两兄弟聊到天色转亮,启仁忽然伸出手臂给大哥看,“大哥,你给我的手表。在山里的时候,它用处可大了,呵呵,这是你对革命的贡献啊。我那次受伤严重,差点把手表移交给同志保管了。其实我后来有收缴来的战利品,但这个表让我想起大哥,一直不舍得换。”

      启元眼睛又湿润了,看着启仁起床洗漱,回想启仁这多年吃过的苦头,心想当年若是拦住启仁,不知会怎样。吃完早餐,他带着同样是没睡好的启农逛了一天的上海,到傍晚时,来到朝华家,在朝华家吃晚饭。启仁也来了,但承文有事加班,不能来。不时有朝华的同事过来串门,过来请教工作,朝华显然群众关系很好。

      饭桌上好不热闹,吃完,大家识相地将屋子让出来,给两个小孩做作业。姐弟四个坐在天井拍蚊子续聊。

      启元想到启农白天追着他提了一天的那个要求,他想征询一下大姐的意见,他觉得大姐的考虑肯定更妥当。“我们早上去看了宝瑞工作的机械厂,外面看着规模很大,不过现在军管,不让进去看。启农想去那儿工作,从学徒做起。我总觉得有点不妥,似乎大材小用。”

      朝华的表情是似乎才看到眼前还有一个姓宋的是她的弟弟。但朝华说的却是大不相同。“虽然承文常说,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启农到底是读完高中的,我看还是需要学尽其用。我白天已经托同事打听大学录取情况,如果赶得上招生末班车,我们还是得读大学,我们一家书都读得挺好,结果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还不如小安房。”

      “大姐!”众人都被启农怪异的声音吸引,借着微弱灯光,果然见启农神色激动。

      朝华道:“启农你别想太多,你长大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门,跟你不亲也是有的。但我们毕竟是兄弟姐妹,平时不走动不意味遇到大事不伸手。你要有心就记住我的这几句话,以后一家人别分你我,彼此善待。”

      “是,大姐,是,我知道了。”启农激动得声音有点儿哽咽,提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我听大姐安排。”

      启元听着心里感慨,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白天也是这么劝启农,可他怎么说都不如大姐说得明白,因此无法说服启农放弃做机械厂学徒工。但启元也有一个担心,“姐夫会不会希望启农去劳动第一线?”

      “你多想了,你姐夫对你们虽然经常恨铁不成钢,可心里是念着你们的,他昨晚就跟我说了,如果你们留在上海,就作为我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就以我们家的背景出去做事。但同时,他要教育你们,撸直你们的思想,不许你们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走不归路。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我会安排,他没意见。”

      启仁一听就笑了,“倒霉了,我以后看姐夫不在家才敢来,我才不要听姐夫教训人。”

      启元听着也笑,对启农道:“放心了吧。这下不带你玩了,明天开始做功课看书。”

      启农连连点头。朝华在他眼里跟母亲一样可靠。

      直到启元一行准备离开时,承文才匆匆回家。他带来好几本书,不由分说地塞给启元,让启元带回家去好好学习,也要让宋老爷好好看看。到了启仁宿舍,这回,启农没排斥承文的书,一个人静静坐在灯下看承文给的革命书籍。启仁一直留意着启农,见此, 评价这个小弟的娘虽然可恶,不过这个小弟看来还是挺有家教的。

      启仁倒是没要求扭直大伙儿的思想,他只是再三叮嘱家里不要霸占着那么多土地搞不平等,不要继续剥削农民,不要雇佣一大堆佣人。

      接下来,启农经过考试得以进入一家大学读机械系,预定九月开学。启元一直住到启农的事情得到落实,他才放心地回家去了。启农则是痛苦地暂住到朝华家等开学,因启仁并不欢迎启农。这期间,启元将承文给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胸有千山万壑,可他心中的有些成见根深蒂固,总无法全盘接受书中所说。连朝华都无法认同启元的顽固,只能叮嘱启元三缄其口,毕竟回去后在家乡身份不一样,祸从口出这种事千万避免。

      承文是真的恨不得拎起拳头砸烂启元的脑瓜子,替启元洗掉封建遗毒。启元郁闷得不行,只好敬承文而远之。一等启农的事情办完,他立马就逃。他一路总在忏悔,既然大姐和启仁都与承文一个腔调,会不会真的是他错了呢。他其实也想做个好好先生,认个错的,可是遇到问题他的逻辑又强大地冒出头来,让他与承文的思想体系对抗,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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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七)

      承文虽然已经为官,可依然简朴地跟着朝华住在小小租屋里。租屋只有一间,空间逼仄得难以转圜。幸好是夏天,可以摇着蒲扇坐到外面天井去。朝华的儿女都很认识启元,与启元亲热得很,因为以前启元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最常带他们玩新鲜的吃新奇的,家里的一只小猫也是舅舅捡来的,舅舅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真是个最可爱的大人。启农到了朝华的家就显得格格不入,沉默着不知往哪儿站往哪儿坐。

      启元一到,就先将启仁来信的抄件交给朝华看,他进去布帘后面洗澡。等他洗完出来,承文却告诉他朝华找启仁去了。启元惊讶,收拾脏衣服出来,但启农进去洗澡时候,偷偷问启元,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乱的世道,为什么不是姐夫去找二哥。启元愣住,他估计朝华是思念离别十几年的弟弟心切。但启农摇头,说了一句大哥把谁都往好处想。又追上来再补充一句,他希望尽早去宝瑞那儿上班。启元只会对着坐院子里不顾四周嘈杂依然奋笔疾书的承文发呆。

      在台湾遭遇过日本人牢狱之苦的承文虽然岁数不大,可身体虚弱如风吹可倒。为了给客人让出洗澡的地方,他只能坐小凳子,趴在点一支蜡烛的方凳上写文章。启元可以看到承文短袖衣下如刀的两片肩胛骨。启元上去打个招呼,准备自己洗衣服。承文却扔下钢笔,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启元问:“启元,你想过未来的生活怎么过吗?”

      启元心说又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希望做好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

      承文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地道:“我跟你大姐商量过,你做教师是个好选择,我们都支持你。但你回家有必要将你原先的知识结构推倒重来,重新学习理论知识,首先要清除你脑袋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换成从无产阶级出发,马恩列斯的思想。否则,我看以你现在的观点回去教新社会的孩子,是误人子弟。”

      既然承文这回不来疾风暴雨那一套,那么启元也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解:“我十年前便已在东升哥的推荐下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的理论我不赞同,我认为它有破绽,有关价值由劳动产生的定义不正确。既然最基础的价值定义不正确,建立在价值之上的整套体系就如无根之木。我同样也不能接受共产党的一些宣传。无产阶级一定是好的吗?比如启樵,他和他爹爹又赌又嫖把好好的家折腾成无产,难道他就能从五毒俱全忽然蜕变成好人了?资产阶级就一定是坏的?我别的例子不说,姐夫,你认为我爹爹是坏人吗?”

      “对了,你提了个好问题,有许多人抱着跟你类似的观点,死活不接受革命。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看问题不看全面,你目前是抱住几个流氓无产者就否定全部的无产阶级,是不是。而你看看其他的无产者……”

      “我否定,并不是认为无产阶级是坏人,而我肯定,也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就是好人,人都是多面,不能绝对。在我看来,以无产和有产来简单定义好人或坏人,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换言之,是制造矛盾。说难听点,是不怀好意。但是我又觉得你和东升哥,还有那么多纪律严明的解放军都是好样的,我对你们的看法充满矛盾。”

      “你既然片面地看待这些问题,那么你内心充满矛盾是必然的。你问我你爹爹是不是坏人,好,我今天详细给你剖析你爹爹,让你认清现实。你爹爹首先是地主。他的财产是通过将土地租给佃户,到年底收取田租而来。这期间你爹爹做什么了没有?插秧了?犁地了?割稻了?都没有。这个不劳而获的过程就是剥削,他以田租的方式剥削了佃户的劳动,而这劳动,是佃户的血汗。这方面你显然不愿承认,也视而不见。但在另一方面,你眼里看到的是你爹爹拿着剥削来的血汗钱办学、施舍、助人,因此你认为他是好人。然而正因为你局限的视角,你没有看到你爹爹的办学、施舍,其真正目的是暂时缓和无产阶级的反抗情绪,是为维护一个剥削者的地位,为长久的剥削夯实舆论基础。以致无产阶级收到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善人,无产阶级应该向善人纳贡。你爹爹对你而言是好人,对广大受剥削的无产阶级而言,你说他是什么人?”

      启元听得目瞪口呆,他发现照这么说的话,他的爹爹那真可以用“阴险”两个字来形容了。承文见此,意气风发地笑道:“你好好想想,今天我说的话对你而言是颠覆性的,但这是真理,你必须接受。”

      启农洗完澡出来,见到的就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哥,和面露得色忙于工作的姐夫。他扯下大哥手中的脏衣服,打算洗衣,却见大哥忽如还魂,开腔说话了。启农听着觉得有意思,便停下手中的事,听大哥与姐夫辩解。

      “姐夫,关于田租是不是剥削血汗钱的问题,我认为你的说法是片面地。我从会计的角度给你剖析田租的合理性。如果有人为我借钱做生意,我不管他做什么生意,他还我钱的时候要加上利息,对不对?这个利息,叫做资本的利得。如果我借房子给人,我不管他是自住还是做生意,他每月要交我房租,对不对?这个房租叫做资产的利得。同样推及到农田,我租给人家,人家到收成时候交我田租,我收的是资产的利得,而不是剥削他们的血汗。如果说这是剥削,必须取消,那么你能借钱不要利息,租房不要房租吗?显然不行。既然如此,把爹爹划入剥削者行列,是错误的。”

      “对,你这个问题依然是好问题。把这个问题展开来,我要问你两个问题,一,你一家占有那么多地的合理性何在;二,你田租收这么多的合理性何在。先解决第二个问题,借钱利息高,叫高利贷,田租利息高,就是榨取血汗,一样的罪恶。明白了吗?再解决第二个问题,你一定会跟我说,家里的地都是祖宗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还有岛上的那块地是祖宗围海从龙王爷那里夺来的。前者,就我所知,你们在抗战时期趁火打劫,买了不少穷人家赖以维生的良田,有没有,你不要否认其中的巧取豪夺。往上追溯,你的祖宗如何积攒下这么多的良田,你心里也可以设一个问号。”

      启元一愣,不禁看向启农,他不否定,当年太太趁抗战时期民不聊生,确实低价买了不少地,他当时心里很觉得不安。“那姐夫怎么解释岛上的那块地呢?”

      承文哈哈大笑,“这是什么王法,国家的海洋,你围进来,就能算你的了吗?当然,在乱世中,你可以凭借你们剥削阶级的权利,将此非法占有合理化。但很快,我们必须厘清这个归属,土地等财产是属于国家的,群众在属于国家的土地上劳动,劳动所得归国家所有,群众统一接受国家的分配。由此,可以彻底消灭剥削与被剥削,以后,也就没有剥削阶级的存在了,什么老爷太太先生小姐,统统成为过去式。摆脱剥削的无产阶级,从此将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劳有所得,过上没有饥饿,没有贫穷的好日子。这就是我们的共产主义理想,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为之牺牲的共产主义理想。”

      启农冷不丁问道:“既然很快就要收回土地等财产,为什么我们给新政府送去粮食,他们还非要给我们打借条?以后反正要收去的,还打借条干什么?是权宜之计,还是骗术?”

      承文对启元,是念着朝华之情,对启农就没那么客气。他冷下脸来,道:“你看上去还很委屈。”

      启农不禁往大哥身后躲了躲,可依然壮起胆子不卑不亢地道:“我还没做过剥削的事,我也不知道剥削,但至今我所做的事都是听从我的良心,尊重所有人的人性。我无愧,所以我不接受你的职责。姐夫你没必要学宗教人士,因为我家是地主,就给我安排一个原罪,不给我委屈的权利。”

      启元当即赞一声,“启农说得好。”

      承文冷笑一声,“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我明天找些书来给你们看,你们看后再说。”

      启农再次大胆地道:“还有,姐夫,请你尊重我爹爹,他是你的岳父。”

      “收起你的封建思想,收起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领导全国无产阶级武装推翻的不止是一个蒋介石政府,而且还必须推翻压在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我只尊重真理,我们绝不含糊其辞,我做不到你好我好大家好。”

      启元恍然大悟,“难怪姐夫一直对我这么严厉。”

      “因为你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要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好了,我做事,你们乘凉。喝水请自己来。”

      启元看看启农,见启农欲言又止,咬住嘴唇生气。他暗中拍拍启农的肩膀,等启农不情不愿地点头了,才放心去洗衣服。启农也跟过来,一起洗衣。启农读中学时候寄宿,洗衣服一点儿不比启元差。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好久,朝华才领着启仁进门。启仁热情地一把抱住大哥,同时伸出一只手宽宽地拥抱了一下启农。原本在院子中的三个人都没提刚才的争论,上思房的四姐弟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可启元看看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他想到刚才与承文的辩论,便向朝华提出他和启农今晚住到启仁那儿去,不与一家人挤一间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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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看到承文,就忍不住想起河里的许多人

        自认真理在手,就拿起棒子,只要别人跟他意见不一致,就是几下大棒子。

        如果能学会在说话前先说几句自己的问题,再说自己的意见,就会全面、公正得多了。

        • 家园 你知道吗

          正因为最近河里某些人喜欢兴风作浪,如此敏感的话题,俺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介绍此文,免得成为另一个战场.连累阿耐的作品非常低调的转载,俺觉得很对不起她的信任.

          俺一直想郑重地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从俺开始转文,一直支持俺,没有你的捧场,俺好似唱独角戏.

          • 家园 我是吃辣椒出身的,骨子里有好斗的基因。

            我在想,要不要换个思路,就不怕那些兴风作浪的人。干脆挑动点冲突算了。砖头肯定很多,但也许有人能给点对阿耐有益的意见。

            河里的很多人,在现实生活中受到压迫,没有宣泄的地方,就把希望寄托在改革开放以前的时代了。在他们想象中,那时简直就是一天堂了。在精神上找了个爹,别人碰不得。

            我从来不知道中国已经变成这样了。跑了中国很多趟,周围的人都很正常。难道某些人在网上叫得凶,实际上是犬儒?

            前几天看了老萨的几个帖子,有些感触。有人在网上义正言辞,辨来辩去,但从来不说自己曾经干过什么事。而老萨每天忙得半死,说说话就有人投弹。这是怎么回事啊?

            算了,我收回意见。除非你是二十四小时在河里泡着,否则砖头你受不了。

            还是做好现实生活中的工作要紧。我再在网上混一会儿,等刚学会码中文的热乎劲过去了,也就准备半退了。但希望还能争取继续坚持写点原创,只不过不再每个人都回帖了,不喜欢的人一概无视。

            • 家园 宁静致远

              河中最近不太平静,为走又远又长的路, 西西河需要平和的环境.也为铁手默默奉献创建西西河的不易,我们应自觉自律的维护它.

              砖头飞来飞去误伤好人的事时有发生,西西河中几次大牛出走事件皆与之有关.并非河中大牛应该具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就每个对西西河做贡献的人,每个认认真真奉献他们的才华,时间,言之有物的人来讲,是否言语上应给予应有的尊重.

              那些恶意拍砖的人似乎觉得真理站在自己的一边,别人都远非比自己更清楚了解.唯有自己的言论自由需要维护,自己的尊严需要捍卫,即使言语上伤及别人也再所不惜.那些挑动别人的底线的人忘记有一天别人也可能触碰你的底线.那些喜欢在言语上卖弄技巧,诡辩之术的人忽视了他们应辩论的目的,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亮的,皇帝的新衣只是幻觉.

              这次回国我也发现国内的一些人如同河中的某些人一样非常地躁动,不知是生活环境,经济压力所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他们不能专心地倾听别人讲话.

              在河中,或是现实生活中,我都不怕砖头飞来,也同样不会理睬无聊之人的无聊言语.因为我的时间,精力宝贵不想浪费在他们身上.

              阿耐的这部作品由于涉及敏感的话题,暂时不能出版.将阿耐及她的作品介绍给西西河是我的初衷,如果同时由此引起大家的思考与良性的辩论,固然很好,但若事与愿违,不如先存在河中慢慢地发挥它的作用也行.

              我同你想的一样,如果工作忙起来,就准备潜水.不喜欢的人,我一直都是无视.

              别忘记你的六年大计,俺等着你的好消息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六)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六)

      而更让秦向东等为难的是,启樵的高调加入与高调退出,让启樵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料,人们取笑启樵的时候,不免怀疑选择启樵的新政府的水平。同时,秦向东发现这儿的人们似乎对剥削阶级没有强烈的深仇大恨,反而很奇怪地抱着剥削阶级大腿不放。群众的积极性激发不起来,工作就无法顺利落实下去。

      而最大的问题,则是稳定战前已经飞涨起来的物价,抑制物价的进一步飞涨。可是民众都在观望,有东西的不肯拿出来卖,免得换来的钱顷刻变为废纸。而同时开店的也不敢贸然开门,在观望得出结果之前,很怕店里的东西被共产了。启元幸好有家里背来的大米可吃,可以拿米换农家挑上来的菜,而好多没有土地的人家则只能对着店门紧闭的粮店无可奈何。

      秦向东们似乎是四面楚歌。承文走后隔天,启元又被秦向东派人请去说话,卢少华也在场。见到又瘦又累的秦向东,启元代表很多教书先生同仁问秦向东一句话,“小学什么时候重开?”先生们都需要工资维持生活呢,而且孩子们的教育也不能停顿。

      “没饭吃,怎么开?”秦向东给启元倒杯水,请启元落座。启元这回看清了,堂堂县专员的办公室跟普通教师的办公室差不多。“启元,你能不能回家做做工作,请宋校长将粮仓里的稻谷拿出来卖。今年夏粮刚刚收成,你们家应该有粮,而且不少。”

      “秦专员,你了解我们家,我在家说话不算数。我回家背一袋米有多曲折,你不会不懂。但我会回家与太太说,只能是传达,无法保证。我爹爹不管家里的事,他一向只管学校的。”

      “启元,你实话跟我说,你们是不是很反感新政权。”

      “‘你们’,是指我和爹爹,还是整个县的大多数人?”

      “所有人。”

      “没有,起码我和爹爹没有反感。我对新政权的最初理解,还是源自上海时期你给我看的那些书。我对新政权的最初怀疑,则是来自姐夫的那些不近人情的思想。除此之外,我们都是一窍不通,只能看着你们说你们做,不知所措。可是我们又本能地反对启樵这种人来领导我们,也反对依然由过去的地痞流氓组成的自卫队继续维持秩序。才刚几天之前呢,我一个朋友,宝瑞的弟弟上山砍柴,被两个自卫队捉了,说是这座山不让砍柴,要么罚款,要么挨打。可明明那座山不属于任何人,也从来没规定不许砍柴,那两个自卫队完全是自说自话。宝瑞家一穷二白,哪儿拿得出钱,他娘就来找我。我说我帮你们去找卢区长,他们不相信,他们说自卫队就是政府的人,宁愿让我这个平民凭面子去解决。我有什么面子,最后还是我爹爹写纸条过去,才把人放出来。这一件小事就可以扭曲一个普通人对新政权的理解。嗳,我不会说话,得罪莫怪。但解放军是真好,大家都在称赞。而且长江部队对本地造成如此大的伤害,眼下百废待兴,你们自然不可能……”

      秦向东摆摆手阻止启元往下说宽心话,他看着卢少华,两人一脸严肃。沉默良久,秦向东将启元引入原保安部队驻扎的营地,领启元来到一张作战地图前,指着一处画满圆圈之类的区域说:“这个岛,就是我们前几天派遣宋启樵等人上去做群众工作的岛屿。目前,我们看得到这种小岛上没有国民党驻军,只有特务在活动,但是所有稍有规模的大岛上全是国民党精锐部队,岛的周围是美制军舰。国民党在此部署重兵的意图是扼制长江入海口,企图挽回败局。启元,你凭良心说,还希望国民党军队回来鱼肉你们吗?还希望连年战乱不止吗?如果不希望,请你回去告诉大家,帮助解放军解放周围岛屿,就是从此过上安定幸福生活。有粮食的出粮食,有船的出船,有船夫的出力。启元,你能出粮食吗?我们打条子,问你借,过后绝对归还。明天一早你来,我再领你去市医院看看我们强渡长江战斗中受伤的伤病员。”

      启元不晓得秦向东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回家思来想去想不通。等第二天一早再到县政府,却见办公室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启元认识其中一个乃是黄院长的大儿子,其他几个平头整脸,应该也是差不多家庭出身。大家见面都是略有惊讶,但都不敢私下议论,只是拿眼睛看来看去。

      一会儿,秦向东依然是一脸疲倦地进来,启元想到秦向东花在他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再看看在座的其他五个人,心里明白秦向东为何如此疲倦了,秦向东在送走他之后,又继续找了他们五个,秦向东还有时间睡觉吗。但秦向东挂着倦容却大步流星地带着他们一行奔赴码头。已经有一条船在等他们,内河船,小小一条船上正好坐足八个人,船夫撑起船来飞也似的。秦向东一路孜孜不倦地与六个大少爷聊共产主义理想,聊美丽新世界。六个少爷除了启元,都显得矜持,不大敢搭腔。而启元,对那么多崇高而遥远的未来,只保持学术性的研究态度。启元最遥远的理想是有一天能亲眼看到银河系其他角落奇形怪状的危险生物。

      秦向东也清楚这是冷场,但他坚持不懈地说。船到水坝的时候,船上的人必须跳上岸,转动绞轮将船提起来,送到水坝的另一边。秦向东就是本地人,上岸就毫不犹豫亲手转绞盘。六个大少岂敢让县专员做这事,连忙都挽起袖子抢着做,但即使吃过苦头的启元,也做得笨手笨脚,出力的主要还是秦向东。六个人心怀忐忑之外,更添一丝内疚和敬佩。

      终于煎熬到了市里的医院,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帮悲惨而绝望地伤病员,当年长江部队就是押着他们看呲牙裂嘴的伤病员逼捐,秦向东不就是要来唤醒他们的恻隐之心吗。但是他们错了,他们见到的是一帮精神面貌完全不一样的伤病员,一帮乐观开朗的伤病员。还有个伤得一瘸一拐的才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一看秦向东的军装就知道是领导,赶着过来要求特批出院参加渡海训练。秦向东问他为什么不安心养伤,小战士说他要着急地解放全中国,让全中国贫苦人民尽早跟他解放了的家乡一样,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儿住,他要尽全部力量。

      秦向东当然无法特批,那小战士不知,一直苦苦缠着秦向东不放。六位大少听着面面相觑,他们早知道解放军的下一步肯定是解放海里的那些岛屿,早在解放军到来前,长江部队已经出手将渔民们的渔船砸烂,宣称不让解放军出海。看看海上漂浮的美制军舰,谁都知道渡海作战必将是异常激烈的苦战,而眼前这名小伙子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病号,却抢着要去送命,送命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解放全中国。这种精神,他们六人无法理解。可是,在这样身残志坚的环境里,他们极受感染。

      从医院出来,秦向东给一行六人背诵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启元逐字逐句听得明白,想到受伤小战士,对比自己,很是无地自容。他悄悄对满脸都是惊讶地黄大少说,他回家设法做爹爹工作,一定要为解放军出钱出粮。黄大少连忙响应,说他倒是想出力,就怕反而拖后腿,他家里有两条设法藏起来的渔船,回去就捞出来捐给解放军。有黄大少抢先做表态,大家都很踊跃地跟上。

      启元回家与爹爹详详细细地一说,宋老爷啥都不多问,让太太往秦向东那儿以启元和启农的名义送五千斤稻谷和十担棉花,回头每天在镇上设摊平价卖五担大米,由启元和启农亲自监管摊位,保证持续稳定地供应。太太将算盘子打来打去,耷拉下了一张脸,这损失也太大了。宋老爷一脸平静地看着太太,道:“人家拿枪的遇到困难,没有端着枪上门问你要,你还想怎么样。够仁至义尽了,我们也得识相。”

      启元闻言惊讶,他还以为他说服了爹爹,让爹爹也跟着为人民服务,原来爹爹想得全不一样。“秦专员没逼我们,真的,爹爹,我没骗你。”

      太太也是一脸希冀,希望老爷收回成命。但是老爷拒绝收回。第二天,启元就领一帮村民挑着谷子去送粮送棉。启农则是领另一帮人上街摆摊平价卖米,以后天天五百斤,风雨无阻。

      黄院长果然捞出沉在海底的两条船,交给解放军。沉船,是他为了避免被长江部队砸船想出来的下策。但过后不久,黄公子领弟妹辗转去上海拜亲访友去了。启元没觉得怎样,他也正想趁眼下太平去上海探望久别的大姐呢。但宋老爷似乎看出了一点苗头,他让启元带上启农一起去,让启农无论如何死皮赖脸地呆在朝华家里,不要回来了。

      启元启程之前,上思房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都以为是朝华写来的,打开,却是启仁的来信。启仁果然活着,而且随军驻守在上海,而且,也是个大官。看着信,宋老爷以手加额,满脸是笑。唯有太太很是不安,她刻薄过的前人儿女,换了朝代之后个个很有出息,他们以后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后娘呢,启农送到朝华手里,会不会也受刻薄呢。

      而今海上运输几乎停摆,众人只能陆上行走。宝瑞刚从上海回来,先来找启元感谢这两年对他家弟弟的照顾,他告诉启元最好带上本地新政府开出的证明之类的东西,路上会比较方便。宋老爷得知后有点吃惊,让启元再去宝瑞家问为什么要证明。宝瑞解释说解放后特务搞破坏得挺多,有些地方查得严,拿张证明对自己方便,对查的人也方便。宋老爷这才释然。

      启元和启农的证明挺容易开,去看为革命九死一生的亲兄弟启仁,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宝瑞在家歇几天也跟着回上海,一路做伴。他所在的大机械厂老板一看天地变色,立即扔下厂子,收拾贵重细软携家带口跑去香港了,将厂子交给宝瑞等几个人品靠得住的车间主任。解放军用十几天时间解放大上海,宝瑞所在的机械厂当即有一队解放军入驻,有一位干部和颜悦色地与他们几位车间主任谈话,要求他们继续生产,但是产品换做解放军急需的军需物资。宝瑞与几位车间主任相当拎得清,积极配合解放军干部的要求,克服种种困难,试制出合格的产品,指挥工人投入生产。因此他才能消息灵通地从解放军那儿获知家乡也被解放,赶紧请个假回家看一眼。

      启元说到启农去上海住大姐家,说到老爷的担心,宝瑞非常仗义地拍了胸脯。不怕,启农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进机械厂做事。启元倒是担心启农能不能适应机械厂那种环境,启农却很乖巧地说,不管有没有困难,他都愿意跟宝瑞大哥去机械厂学技术。宝瑞听着很开心,启元则是惊讶不已,启农比他娇生惯养得多,他不知道启农心里怎么想。

      到了上海,宝瑞很是周到地领着启元找到朝华家,已是黑夜,宝瑞说什么都不肯进门喝茶,就告辞回自己的机械厂宿舍。启元感觉比他小两年的宝瑞现在稳重得可以当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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