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总有阳光 -- 南方有嘉木
家园 【原创】总有阳光 一
到浦东机场，让接机的朋友把行李送回住处，自己直接乘地铁去医院。走进病房，看到坐在床脚边的母亲，母亲头发长了，两个月的时间，瘦了很多，脸色青白。
喊一声，妈。
父亲的头本来对着窗外，听到我进来的声音，转了过来，把手伸了出来。
父亲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可是我也却没有什么沮丧或悲哀的情绪。
径直走到床边，握着父亲的手说，公司照顾我，让我回来培训一阵子。
他笑了笑，很努力地说，那你住宾馆？----即使他那样用力，他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
父亲在发烧，手很烫，但很用力地握着我。
母亲给我拖了一把木椅，我握着父亲的手，坐下来，开始给他说各种见闻和笑话。
父亲笑起来，虽然虚弱。
我看他手掌的纹路，给他说，呀，我们的手长得真像。你看上面的这条线都延伸到食指和中指之间，相书上说，这样的人性情执着呢。
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开始纷纷看自己的手掌，好一阵热闹，笑。
说了快两个小时，实在饿。
给父亲说，我要去吃饭，饿死了，我要吃川菜，我要吃湖南菜，能吃很多很多下去。
父亲宠溺地看着我笑，然后摇摇手，让我赶紧去吃东西。
在父亲面前，即使是这么需要照顾的父亲面前，我在某个层面上仍然能复归为小女孩。
二
出发那天，凌晨四点就起了。
她习惯早早地到机场，早早地办好一切手续，然后在登机口安心的读书，等待登机。
可是她到得早却不能保证飞机的准时。
芝加哥的天气不好，飞芝加哥的航班推迟了两个小时。
担心赶不上芝加哥飞上海的航班，心急如焚，但也没有办法。
这种时候，她的心里会生起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否定自己一切努力的虚空。
幸而她不是沉溺的人。
每当觉得自己落入虚空的时候，她的心底就会响起另一个声音，很坚定地说，去行动。
既来之，则安之。
她闭上眼，让自己深呼吸。
她到底是赶上了芝加哥飞上海的航班。
旁边坐着一个20岁的女孩。年轻如夏日的暖风，扑面而来。
女孩儿一直和她唧唧呱呱地说话，说，我在国内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我爸妈就把我送美国来。
说每次和同学开车去纽约，购物就在四位数以上。
说我爸妈想让我学医，可是我怎么可能学得下去，所以我还是去学marketing~~~~~~~~~~
她偏着头认真地听，然后忍不住宠溺地对女孩儿笑着说，还是要珍惜，要努力学点知识。
等待入关的时候，她才发现和她一趟班机的约有四分之一都是这么大的孩子，她忍不住想，这些孩子的未来会在哪里？
然后意识到自己真是老了，竟然会为这样一群充满活力和闯劲的孩子担心。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迟早他们都会与其相遇。
三
很多阅读过的美好书籍，会在我陷入混乱时自动地从心底浮起，给我指引。我因此对这些逝去的智者或探索的人心存感激。
在飞机上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读得必须不停地把书暂时放下，闭上眼来感受文本背后的思考和痛苦。伊凡和阿辽沙关于宗教大法官的那章讨论，确确击中了我的心，在上帝或曰造物的面前，我们这些被造物该如何发问？自由或奴役，究竟何者通往更美好的未来？"the truth shall make you free."
----不禁想起最近在读的另一本书《理性、真理和历史》关于“钵中之脑”的讨论，突然失笑，即便一切有为法都如Matrix又如何？爱，永不止息。
四
回到2月给父母租的房子。
看到走的时候给母亲贴在门上的提醒纸条：手机、钥匙、钱包。
又一个记账本和日记本，让母亲记账，并写护理日记。
看到放在桌上的这两个本子，打开，母亲的字写得不好，但是每日父亲吃了什么食物，用了什么药，有什么反应，一字一字，细细地记录在哪里。
我仰起头，想我对母亲真是要求太多了。
母亲节，带她去做足疗，她躺在那很快就睡着了。
出来去一家精品店让她挑些自己喜欢的衣裙。
她挑中喜欢的，我让她去试。营业员拦住，说肯定小了，不用试。
又挑了一件，营业员还说，这也小了，不必试。
我突然发怒。
问题不在于大小，而在于营业员心底的某种预设：你母亲不适合穿这样的裙装。
因为成天在医院照顾父亲的母亲，头发是散乱的，脸色是憔悴的，身上一件黑乎乎的风衣，脚上的鞋子也沾着泥。
我道，做妈妈的，挑中一件，你们就说，小了小了，穿不下，做妈妈的心里该有多不舒服？！是大是小，只有我妈妈穿上身才知道吧。
营养员悻悻然说，你要试就试吧。
母亲很惶恐，说营业员他们是有眼光的，他们一看就知道是大是小的。
----唉，妈妈。
终于给母亲挑中了一条白底蓝花的丝裙，配了现在极流行的七分打底裤，穿了高跟鞋，她看着面目一新，蓦然年轻了10岁，母亲笑得像个小孩。
营业员突然蹲下来很认真地给母亲挽裤脚。
或许在那一瞬间她也有想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叹气说，可惜你爸爸~~~~~~~~~~
我在后面抱着她的肩膀说，妈妈，不要因你的开心有负罪感。
五
抱着电脑坐在爸的床边工作。爸爸在写字板上写，你什么时候去报名？
原来他还惦记着我是回来培训的。
给爸爸说在网上报名，培训的视频都在网络上。
爸爸将信将疑地放下写字板。
我打开一个律师培训的网上课件，播给他看。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敲击了两下，我知道这回他是放心了。
六
清晨，和母亲提着熬好的中药走路去地铁站，路两边的店家纷纷开门营业，包子铺、面包房、蒸玉米、手抓饼、热豆浆……行人匆忙，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阳光打在了我的手掌，生死不过是手掌的两面，我在这无尽的奔忙和众人的脚步之中看到了生活的真相，内心有一种宁静的愉悦。
出地铁站，有老太太在路边卖串好的玉兰。2元一串，我给了十元，老人家给了我6串。走进病房，给每个床位都挂上一串，父亲的病友都笑。
恩，总有阳光，总有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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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保重 你也要保重身体，太瘦了。
- 复 【原创】总有阳光
家园 福州路上 我爸喜欢上海，他在那里的医院进修了两年。
我妈的第一次心脏手术，于是在上海做。我妈录了遗言，说如果她去了，不要阻拦我爸再娶，我最好找个女友，我还要照顾好弟弟。我找到了现在的老婆带到上海给她看，显示我足可担当此任。
住在大沪，那是隧道还没开凿。我每天吃了新疆馆子的羊肉汤，或者小店的大排面去看望妈妈，给她做饭送去，和我的现在的老婆。弄堂口的生煎馒头，我后来无数次去上海，再也找不到，那种拇指大小的生煎。
在菜市场，卖螃蟹的冲我说：一高，我听不懂，后来知道，她在说，一毛。
每天在妈妈面前欢笑，然后独自神伤，欺负那时的女友现在的老婆。
后来，妈妈的手术很成功。
而我记得的是福州路转角，黑夜大雨，台风来的夜晚，明灭的交通灯，那时，只亮黄灯，一闪一闪。明灭的黄灯只是自己人生路上一段与亲人共度的时光，似乎不堪回首，其实每次闪亮都是人生可回味的无惧的自豪。
福州路上书店很多，是我后来发现的，我在那里来往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发现。
后来，妈妈的第二次手术在北京做，我坐在医院的台阶上抽烟等待天明，8个小时的手术，后来告诉我，下台到ICU后，又被推进了手术室。那个晚上我和弟弟一起在医院那个等待室外边的台阶上抽烟。
再后来，我去医院食堂吃饭、停车、找人，无数次经过那个台阶。阳光洒在那台阶上，明亮温暖，杳无痕迹。
我妈妈的手术，还是很成功。但她不能再承受一次手术了。
总会过来的，总有阳光
- 复 【原创】总有阳光
家园 【原创】近期琐记 一
回来的日子渐渐上了轨道，父亲的病情也稍稍稳定了些。
清晨和母亲去医院，下午回来在家工作。五点去买菜，然后做晚饭，等母亲从医院回来一起吃。
吃完饭后，领着母亲去附近散步。
住处旁边有些卖衣服的小店，我们便走进去看一看。
今晚母亲试穿了一件T恤衫，很喜欢。我说我给你买下来。
结账的时候，促狭的心性又起。
摸了下口袋，突然给母亲说，啊，我忘带钱了。
我母亲很老实的人，当即就有些吓到并羞赧。营业员也有些惊愕。
一会母亲反应过来，把我一通好捶，说你个臭女儿，就知道捉弄老妈。
我大笑，付钱买衣服和母亲出门。
母亲说，你这样欺负老妈，你要背下老妈。
啊~~~~~~~~~~好吧。
母亲114斤，我嘛，回来之后终于长到了92，把母亲背起来，堪堪走了十步，实在走不动了，
这下换母亲大笑说，还不如我背你。
二
附近有家外文季风书店。
散步走到了，就进去转转。
赫然看到贺卫方和章诒和合著的《四手联弹》，真说不出的惊愕。
书出得很花哨，实在看不下去。
17岁的时候是贺老师的粉丝，那时候他是启蒙，是思想之光，是法治之声。
25岁离开法学院，最尊敬的老师是龚韧刃，最喜欢的老师是沈岿。
那时候龚老师上国际法，回忆红小兵时代参与殴打老师，对自己仍旧充满责备。
那时候沈老师上行政法，谈及为湖南农民打行政官司，背过身去哽咽不能自已。
----那是没有一丝表演、发自内心的真诚。
好友说，活人的书不读。
我笑他也太矫情。在书店转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这话有些道理。
在商务出的汉译学术名著的架子前待了许久。
我喜欢的书大抵都是这样：简单的封面设计，打开来一页一页的字。
如我喜欢的人，要简单清洁的性子，识得了，内里是一页页的内容和厚重。
翻一册《沈从文家书》，想买给阿壳的二姑姑。
我不爱读名人的书信，总觉得是打扰。
比如这书，翻开来，看着“兆和”二字，便知道那是要说给爱人听的话。
因为是给爱人的，所以无保留也无掩饰，写的时候会有一种自由和安心。
一饮一食，一言一行，絮絮叨叨，但因为收信的人而在笔下变得婉转。
我这样的外人，何必去窥视？
二姑姑是沈的大粉丝，离婚后去凤凰呆了一阵子。
二姑夫和二姑姑是大学同学，看过他们年轻时的合影，真得是神仙眷侣。
但一个女性，要怎样的坚韧，才能数十年如一日去爱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我从没见过阿壳的二姑夫，公婆告诉我书呆子气十足的他一直在研究第三条道路，
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外的第三条道路。
写了十多年的书，在地下室。连饭菜都是二姑姑做好给他送下去。
二姑姑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终于选择了离婚。
小姑子有时候给我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我爸的书写出来了，就牛大发了。
可是去年，二姑夫肝癌去世了。
我和小姑子喝酒的时候，她举着杯子，一边笑着一边泪水流了满面。
她说，我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爸爸，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
多少人，默默地，握着自己微薄的理想，离去了。
三
和姐姐都站在父亲的病床前。
姐姐突然说，老爸，你说实话，我和妹妹到底谁更好看？
全病房的人都笑起来，然后看父亲怎么回答。
父亲口不能言，升出手，比个2，然后摇头，意思是两个都不好看。
我和姐姐捶床狂笑。
晚上在住处，姐姐在绣十字绣，说给我做个钱包。
我喊母亲，妈，快过来欣赏我打击姐姐。
母亲在旁边坐好。
我问姐姐，这个十字绣的图案都是设计好的是不是？
姐姐说是。
----那你只需要按图下针就行了？
----恩。
----唉，你就只能做做这么没创造力的事情。
-----哦，你做点有创造力的活给我看下。
-----唉，你不知道，从小到大，为了避免打击你，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去发挥创造力的冲动。因为很早就认识到你的愚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自己立了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在姐姐面前做任何充满智慧的事情。
姐姐跳起来拿针戳我，我躲到母亲身后，哇哇乱叫，这个女人太狠心了，竟然拿针戳自己亲妹子。
母亲说，你都这么大人，还这么无赖，以后有小孩怎么当妈妈？
我说，那没关系，我早想好了，如果小孩比我狠，我就扮“慈母”。
姐姐笑瘫在沙发上揉着肚子说，天了，你等下，我把肚肠扯直来，你再继续说你要怎么当慈母。
----这个女人，我浑身上下，明明闪耀着贤妻良母的光辉，她怎么就是看不到呢？
我只好唱作俱佳道，不是慈母，是瓷母啦。这样我儿子惹我生气的时候，我就捧着心脏说，哎呀呀，你的瓷母，你的瓷母，要破碎了。
----我手还捧着心呢，妈妈和姐姐已经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
诶，女人，我是很严肃的啊。
通宝推：山有木兮,三百米,花大熊,护城河,小糊,树袋熊毛毛,38楼208,cococal,左手拈花,思炎,大眼,赫然,游识猷,- 复 【原创】近期琐记
家园 可爱的一家人 - 复 【原创】近期琐记
家园 阳光总会有的，即使阴天很多 今天的纽约太阳很毒辣，热死。
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名著》，翻开来看有收益，不翻开来只看外面，一样有好处。
《法的形而上学原理》《数理逻辑》。。。。。。
翻开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一段段念出声音来。。。。。。
发现自己真的不懂，虽然每个字都念对了。。。。。。
还有啊，92斤都不到，纽约街头的地铁通风井就会上演活人飞舞了。
家园 你到纽约了？ 活人飞舞未演过，暴风雨天在哈德逊河边抱大树倒真有过~~~~~~~~~~
商务的汉译学术名著，绿色的法学系列，本科时差不多买齐全，像你说的，那些名字，一字字念出来：
《论法的精神》、《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理想国》、《拿破仑法典》、《联邦党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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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看了嘉木姐的文章，第一次感到独生子女的不好了～ 有个弟弟妹妹，我可以拿他/她出气；有个哥哥姐姐，他/她可以替我出气
——这种想法，是不是只有独生子女的原因啊
- 复 【原创】近期琐记
家园 好个慈母瓷母！花赞！ 喜欢你的文，不知是否文如其人？
喜欢你这人，不之是否人如其文？
或许这文就是你，你就是这文。
总之，人与文已然浑然一体，咱分不清哪是你哪是文？（其实咱并不识人，但好欣赏文中的人）
呵呵……从一篇篇的文中慢慢认识了一个值得看值得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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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愿老人早日康复。 - 复 【原创】近期琐记
家园 嘉木姐姐 让我“嫉妒”的92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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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棒 情真真、意切切、好温謦、祝一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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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嘉木其文，总有感动 那时候龚老师上国际法，回忆红小兵时代参与殴打老师，对自己仍旧充满责备。那时候沈老师上行政法，谈及为湖南农民打行政官司，背过身去哽咽不能自已。
我和小姑子喝酒的时候，她举着杯子，一边笑着一边泪水流了满面。她说，我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爸爸，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
多少人，默默地，握着自己微薄的理想，离去了。
是不是有些人想得太多，感受太多，所以辛苦。。。
还是为看到了你们乐观的幽默感而感到高兴。
父亲口不能言，升出手，比个2，然后摇头，意思是两个都不好看。我和姐姐捶床狂笑。
我说，那没关系，我早想好了，如果小孩比我狠，我就扮“慈母”。----这个女人，我浑身上下，明明闪耀着贤妻良母的光辉，她怎么就是看不到呢？我只好唱作俱佳道，不是慈母，是瓷母啦。这样我儿子惹我生气的时候，我就捧着心脏说，哎呀呀，你的瓷母，你的瓷母，要破碎了。
阿壳这小子莫非前世修过么？。。。
- 复 【原创】近期琐记
家园 嘉木妹妹， 你的确是男孩气比较重。。。。。。
不要打俺!
- 复 【原创】近期琐记
家园 嘉木MM也太瘦了，好让人同情阿 嘉木虽然正在变成坚韧的贤妻良母，可是原来的印象是侠肝义胆，所以怎么也想不出来是只有92斤的，这大风一吹不就有刮跑的危险。什么时候见到，一定分点骨头什么的给你。
对了，贤妻良母也是要结实的，请参见自古以来广大劳动人民的择偶标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第100朵花，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