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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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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六)

      在戈滕兰车站的调车场里,警察拿来了许多高压碘灯,绕着那具尸体摆成了一圈,从远处看去还挺吸引人,让人以为这里在拍摄什么电影。

      马赫高一脚低一脚地跨过铁轨和枕木,踩着被内燃机车油烟熏黑的石块,向灯光那里走去。

      在改名叫戈滕兰车站之前,这座火车站的旧名字是柏林-安哈尔特车站,帝国最繁忙的铁路枢纽之一。元首就是在这里登上他的“亚美利加”号专列前往东普鲁士的战时大本营的。也是从这里,柏林犹太人——包括魏斯一家——开始了他们去东方的旅程。

      “……考虑到自从10月10日起犹太人就已经被从帝国及保护国的领土上迁往东方……”

      在他身后,站台上的大喇叭正在广播车次信息。远处传来了像轮船雾角一样的汽笛声。一辆巨大的克虏伯内燃机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牵引着一列灯火通明、像房屋一样高的“欧洲超级列车”,减缓了速度,准备进站。深色的车厢上挂着“莫斯科-明斯克-华沙-柏林”的牌子,从挂着剔纱窗帘的车窗里传出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声音。

      戈滕兰调车场是一片巨大的空间,无数条铁轨在这里纵横交织。在巨大的黄色钠灯射下的灯光之间,那一小片耀眼的白色格外醒目。十多个人站在那里,旁边是一列停驶的高速货车。走近之后,马赫认出里面有两个民警,克雷布斯,法医艾斯勒博士,一个摄影师,一小群焦急不安的帝国铁路公司官员,以及——格洛布斯。

      格洛布斯最先看见他,于是慢慢地拍着那对巨大的手掌,嘲笑地说:“绅士们,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欢迎刑事警察的大侦探驾到,来给我们讲讲他的推理。”

      一个民警在偷偷傻笑。

      那具尸体,或者说那具尸体剩下来的部分,躺在铁轨中间,被一条羊毛毯子盖住了。旁边还放着一个绿色的塑料裹尸袋。

      “我能看一下尸体吗?”

      “当然。我们还没有移动它。我们正等着你的到来,大侦探。”格洛布斯朝着克雷布斯点点头,后者挪开了毯子。

      一个男人的躯体,两头沿着铁轨被切断,肚皮朝下趴在枕木上。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压成了肉泥,脑袋也被压裂了。两条腿也被火车轮子压过,但是整条裤子都血迹斑斑,没法断定是从哪里切断的。尸体上有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

      “现在你一定要看看这个。”格洛布斯把塑料袋拿到灯光底下,把它打开,塞到马赫的脸前。“盖世太保不想被指控破坏证据。”

      里面有两只脚,其中一只还穿着鞋。一只断手,断裂处露出白骨,手腕上还戴着一块金表。马赫没有闭上眼睛或者扭开脸,格洛布斯看上去有些失望。“啊哈,很好。”他把塑料袋扔到了地上。“它们开始腐烂、老鼠开始啃它的时候,闻起来更糟糕。查查他的口袋,克雷布斯。”

      克雷布斯向尸体弯下腰去。他穿着一件黑色皮大衣,看上去像一只吃腐肉的乌鸦。他把手伸到尸体下面,在衣服口袋里搜寻着,同时扭头对马赫说:“我们两个小时以前接到帝国铁路警察的通知,说这里有人看见了一个家伙,符合路德的体貌特征。可是等我们赶到这里时……”

      “他原来就身患重病。心脏病。”马赫苦笑了一下。“所以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

      “在这儿,全国副总指挥先生。”克雷布斯终于从尸身底下掏出了一本护照和一个钱包,递给了格洛布斯。

      “是他的护照,没错。”格洛布斯翻看了那本护照之后,一边漫不经心地拍着护照的封皮,一边说。“钱包里有几千马克现金。足够在阿德隆饭店包下一套带丝绸床单的豪华房间了。不过这个老杂种当然不敢在文明社会的人群当中露脸。他别无选择,只能睡在这儿。”

      看来这具尸体令格洛布斯很满意。他把护照递给马赫。路德那张沉闷的老脸从马赫长满老茧的拇指旁边窥视着他。“好好看看这个,二级突击队大队长,然后跑去告诉内贝,这事儿就算结束了。盖世太保从现在开始接手。你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了。”尽量享受一下吧,他的眼神这么说道,趁你还能享受几天的时候。

      “感谢全国副总指挥阁下的关心。”

      “你会发现我这个人有多和蔼可亲的,马赫,我向你保证。”他转向艾斯勒。“他妈的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法医马上并拢双脚。“正在路上,全国副总指挥阁下。马上就到。”

      马赫转身离开了这群人。他朝十米之外的一群铁路工人走去。“你们当中是谁发现那具尸体的?”

      “是我,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一个身穿深蓝工作服、戴着软顶工作帽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他是个机车司机,眼睛红红的,声音很不自然。这恐惧是源自那具尸体,马赫想,还是源自一位党卫军上将出人意料的到场?

      “抽烟吗?”

      “老天,是,是!谢谢您,先生!”

      那个司机拿了一支香烟,鬼鬼祟祟地偷偷望了格洛布斯一眼。后者正在对克雷布斯训话。

      马赫帮他点上火。“放松,老兄,放松。你以前碰到过这种事么?”

      “有一次。”那男人感激地望着那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吞入肺中,一点儿也没吐出来,马赫不禁暗暗惊诧。“这儿每过三到四个月,总会发生一起这类事故。下雨的时候,流浪汉喜欢睡在空车皮底下,可怜的家伙。等火车一开动的时候,这些家伙就惊慌失措了,不是安全地留在那儿,而是手忙脚乱地想往外爬。”他用手指按了按眼球,“我一定是从他身上开过去的,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我回头查看车厢有没有挂上,却看到地上有一双腿……”

      “你们这个调车场里有很多流浪汉吗?”

      “经常有一二十个。铁路警察试图把他们赶出去,但他们总是想办法偷偷摸回来。这个地方太大了,保安巡逻一次要半天功夫。你看那边。有几个正在跑。”

      他指着车厢另一边。除了一列运牲口的棚车之外,马赫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差不多在列车的尽头处,他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个影子正在动作古怪地奔跑,看上去像提线木偶。接着又有一个,然后又一个。他们跑到车厢连接处,躲避一会儿,然后又向下一列列车冲刺。

      格洛布斯背对着他们,似乎忘记了这群铁路工人的存在。他还在对克雷布斯说着什么,用右拳捶打着左手。

      马赫看着那些影子,直到他们跑到安全的地方。突然间他的视线被打断了。夹着一股劲风,开往克里米亚的夜间卧车正在加速驶出柏林。奶油色的双层卧铺车和餐车花了半分钟才从他的面前走完,而那群流浪汉也都消失在桔黄色灯光笼罩不到的黑暗当中。

    • 家园 很好看啊

      感谢道孙吴的翻译,去joyo买了两本harris的小说,庞贝和影子写手,他的其它几部作品大陆都没有出版....

    • 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五)

      天穹上五彩缤纷,令人目眩神迷。美丽的红紫色星云大团大团地爆发,天蓝色的彗星和桔黄色的流星划过天幕,消失在天际线上,然后在一片翠绿色的云海后面爆炸。

      在蒂尔加滕公园的上空,壮观的焰火表演正在接近高潮。带降落伞的照明弹点亮了柏林的夜空,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粉的……好不热闹。马赫想起了上次大战中的空袭场面。

      马赫在菩提树下大街等待左转弯信号灯时,一大群东倒西歪的冲锋队员从他面前走过。其中有两个人,搭着肩膀,踢起大腿,在把黑夜照成白昼的巨大水银路灯下跳着康康舞。其他的人醉意醺醺地敲着大众轿车的外壳,斜眼歪嘴,耷拉着舌头,吃吃傻笑,活像一群人猿。马赫换上一档,小心翼翼地驾车躲开了这帮醉汉。当那个跳舞的家伙开始模仿芭蕾舞演员用足尖旋转时,从那帮醉汉当中爆发出一阵粗鄙的大笑。

      马赫开车回到了韦尔德市场。所有的警员休假都被取消了。每扇窗户都亮着灯。在大堂里,有些人向他高声打招呼,但是马赫没有搭理他们。

      他沿着楼梯走到地下室。

      苏黎世银行的地下保险库,帝国档案馆的地下文件库,现在又是刑警总部的地下室……想到这里,马赫不禁莞尔。我现在变成穴居人了。同时还是个掘墓者,专门发掘故纸堆的盗墓贼。

      看守资料室的那个母夜叉还没下班,脸色凶恶地坐在她的窝里。难道她从来不睡觉吗?他又一次出示了证件,母夜叉一本正经地把马赫的名字记录下来。

      资料室里有几个警探,正坐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子旁边抄抄写写,翻弄着吕宋纸的旧文件。马赫在屋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找到把椅子,坐下来,扭开手边的台灯,把灯罩拉低,然后从上衣里掏出从帝国档案馆拿来的三张纸。

      这些文件都是质量很糟糕的复印件。帝国档案馆的复印机年代太久了,原件放歪了,所以字迹都是斜的。马赫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埋怨鲁迪。鲁迪一开始怎么也不答应帮他复印:看到海德里希的邀请信内容之后,他那种中学生似的活泼劲儿立刻一股脑消失了。马赫几乎是生拉硬拽才把他拖到复印机旁。一复印完,鲁迪就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储藏室,把文件塞回箱子,把箱子抱到铁架上。在鲁迪的坚决要求下,他们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后门离开了帝国档案馆。

      “我想,扎维,咱们从现在开始应当尽量不见面。”

      “当然。”

      “你知道……这些事儿……”哈尔德止住了脚步,一脸愁苦相。在他头顶上,蒂尔加滕公园发射的焰火乒乓爆炸。

      “别难过,鲁迪,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

      见鲁迪神色紧张地环视左右,马赫知道他怕有人盯梢,于是没有握手,也没有和他告别。说完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现在,三份文件摆在马赫的面前。

      第一份:海德里希最初发出的那份邀请信。

      “帝国保安警察及党卫队保安处总指挥

      11月19日,1941年

      国务秘书施图卡尔特,内政部

      柏林

      亲爱的施图卡尔特博士:

      1941年7月31日,大德意志帝国帝国元帅阁下催促我,在所有相关的中央政府部门协调配合下,在组织、技术和物资方面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对欧洲的犹太人问题进行最后解决,并且尽快向他提供一份草案,写明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随信附上帝国元帅来信的复印件。

      考虑到该事项的极端重要意义,以及必须在政府相关各部门之间对未来的最后解决工作进行协调,我提议为讨论该问题而举行一次会议。考虑到自从10月10日起犹太人就已经被从帝国及保护国的领土上迁往东方,涉及到运输安排问题,因此该事尤为紧迫。

      因此我邀请你与我和其他官员一道(名单附上),于1941年12月9日中午12时整,在格罗斯-万湖56-58号的国际刑警组织办公处举行午餐会。

      希特勒万岁!”

      最下面是海德里希那蜘蛛一般的签名。

      第二份文件是复印件的复印件,因此许多地方都看不清,字迹就像古墓里的古代铭文一样难以分辨。这封信是赫尔曼?戈林给海德里希的指示,日期是1941年7月31日:

      “为了补充我在1939年1月24日所布置给你的任务,即通过适当手段移民和疏散的方法解决德国犹太人问题,现在我委任你进行各项准备工作,以便全面解决德国统治下的欧洲各地犹太人的问题。

      无论哪个政府部门被牵涉到这项工作中,他们都应尽力配合你的工作。

      我还责成你在不远的将来尽快给我草拟一份文件,说明为了贯彻我们打算进行的最后解决犹太人问题的工作,在组织、技术和物资方面拟定了什么样的计划,以及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

      文件三:一份受海德里希邀请参加会议的名单,一共十四个人。施图卡尔特是上面的第三个;布勒是第六个,路德是第七个。马赫还认出了其他的几个名字。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下了其他十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走到服务台。原先在大厅里的那两个警探已经走了,服务台后面一个人也没有。马赫敲着母夜叉的木头窝,喊道:“有人在家吗?”

      从一排文件柜的后面传来了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声音。这么说这就是她的秘密。她肯定忘了他还在这儿。过了一会儿,母夜叉蹒跚着重新露面了。

      “关于这十一个人,咱们这儿有多少资料?”

      他想把名单递给她,但是她却抱着胳膊瞪着他。马赫注意到她的制服上油渍麻花的。

      “没有特别许可的话,一次不许查阅超过三份资料。”

      “别理它。”

      “这是不允许的。”

      “上班时间喝酒也是不允许的。你浑身酒臭。现在把资料给我。”

      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对应一个号码。每个号码都对应一份档案。并不是所有的档案都保存在韦尔德市场,只有那些健在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和刑警打过交道的人,才在这里有记录。但是,通过亚历山大广场的警察总部信息库,以及《人民观察家报》的讣告(每年装订成册出版,名字叫《已故人士名录》),马赫能够找到不少东西。他查阅了每个名字的下落,一共花了他两小时。

      第一个人是东方占领区事务部的阿尔弗雷德·梅耶。根据刑警总部关于他的档案,梅耶由于身患多种精神疾病,在1960年自杀,当时他还在接受精神治疗。

      第二个人是格奥尔格·雷勃兰特博士,也来自东方事务部。他在1959年死于交通事故。他的轿车在斯图加特到奥格斯堡的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压扁了。肇事司机逃跑了,一直没有找到。

      埃利希·纽曼,四年计划办公室的国务秘书,在1957年吞枪自尽了。

      罗兰弗·雷斯勒博士,司法部的国务秘书,后来是帝国人民法庭的最高法官。1954年,他在柏林人民法庭上被一个疯子用刀捅死了。曾经进行过调查,法庭警卫如何让一个持械的疯子如此靠近庭长,但结论是没有人失职。那疯子当场被法庭警卫开枪打死。

      看到这儿,马赫跑到走廊里抽了根烟。他把烟深深地吸到肺里,然后慢慢地呼出来,仿佛在做痊愈治疗。

      格哈德·克罗弗,冲锋队区队长,帝国总理府的代表,1963年5月宣告失踪。他妻子报了案。柏林南边一个建筑工地的工人在水泥搅拌器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弗里德里奇·克里青格。这个名字很耳熟。当然了。马赫记得电视里的新闻镜头:炸成一团废铁的轿车,儿子搀扶着寡母。克里青格,前帝国总理府国务秘书,一个月前在他慕尼黑寓所外面被炸成碎片。马赫记得那是3月7日的事。没有哪个恐怖主义团伙声称对此负责。

      从《人民观察家报》的讣告来看,有两个人死于自然原因。党卫队旗队长阿道夫·艾希曼,帝国中央保安总局派来的代表,1961年死于心脏病发作。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鲁道夫·朗格博士,拉脱维亚党卫队保安处的头儿,1955年死于脑肿瘤。

      海因里希·缪勒。这是另外一个马赫熟悉的名字。巴伐利亚小警察缪勒,盖世太保的头头,1962年坐飞机和希姆莱一起出访时,在1万米高空爆炸了。

      党卫队区队长卡尔·肖恩加特,波兰总督区党卫队保安处的代表,从柏林动物园地铁站的站台上掉入轨道,被开过来的列车压死了。日期是1964年4月9日,差不多一星期之前。当时没有目击者。

      党卫队全国副总指挥奥托?霍夫曼,RuSHA(种族和重新安置部)的头子,1963年12月26日被人发现用晾衣绳在施潘道的公寓里上吊自杀。

      就是这些了。当时和海德里希一起开会的那十四个人,如今有十三个已经死了。第十四个人——路德——则踪影皆无。

      作为提高公众警觉性的宣传工作的一部分,宣传部制作了一系列卡通画片,来让公众提高对恐怖主义的提防。有人在二楼的告示板上贴了一张。一个小女孩收到一个包裹,于是开心地打开。接下来的几幅画面里,她拆去一层一层的包装纸,最后发现自己手里拿的是捆绑到一起的两个炸药筒,上面还连着一个定时器。最后的画面是一声爆炸,旁边写着注释文字:“警告!不要随意打开陌生包裹,除非你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非常好的笑话。每个德国警察的座右铭都是这个。不要打开陌生包裹,除非你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不要随意提问,除非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Endloesung。最后解决。Endloesung,Endloesung。马赫半走半跑地穿过走廊、奔向办公室的时候,这个词在他的脑袋里搅来搅去。

      Endloesung。

      他打开耶格尔办公桌的抽屉,在乱七八糟的一堆杂物里面翻找。在韦尔德市场,耶格尔做事一团糟的习惯是众人皆知的,经常因为工作松懈而遭到申斥。马赫一边翻找,一边祈祷他不要把那些申斥记在心里。

      他没有。

      上帝保佑你,马克斯,你这个老家伙。

      他关上了抽屉。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在自己的电话旁边有一张黄色的纸条:“紧急情况!立刻与值班警官联系!”

    • 家园 花顶

      您这不厚道啊,新开了主题贴也不在老帖子里招呼一声

      • 花顶
        家园 应河友隆帅的要求开的,原谅一下
    • 家园 前面的在这儿

      链接出处

      • 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四)

        他听见一声响,哈尔德把听筒放了回去。过了几秒钟,鲁迪来到走廊上,手里抓着他的夹克衫,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插着好几支钢笔。

        “比较走运。我同事说,至少内政部的文件已经做了分类目录。”他沿着走廊快步前行,马赫在他后面小跑着试图跟上。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应当会有一个总目录,告诉我们施图卡尔特经手过哪些文件,以及经手时间。”哈尔德猛摁呼叫电梯的按钮,却没有反应。“他们在晚上一般都是关掉电梯的。没想到今天关得这么早。咱们只能走下去啦。”

        在他们沿着宽阔的楼梯急匆匆地往下跑的同时,哈尔德大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严重违反规则的吗?我只能接触那些和军事有关的档案。陆军,海军,东线。我没有权限查阅那些行政管理的文件,特别是内政部的。如果咱们被人拦住,你得掏出证件,跟他们大喊大叫,说这是警察公务,秘密行动什么的。他们得花好几个小时去核实。至于我呢,我就和他们说,我只是个无辜的小公务员,帮你带路。可以吗?”

        “非常好的主意。咱们还有多远?”

        “一直到最底下。”哈尔德一边小跑一边摇着头。“荣誉法庭!老天爷!扎维,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地下六十米深处,空气既凉爽又干燥。灯光很暗,以保护那些文件不变色发脆。“档案库埋得特别深,他们说能抵御美国核导弹的直接轰炸。”

        “那后面是什么?”

        马赫指着一扇巨大的钢门。上面写着“注意!非授权人员严禁入内!禁止通行!必须出示证件!”

        “正确的历史值100个师。不正确的历史都存放在这儿。我靠!小心点!”

        哈尔德把马赫拉进了一个门廊。一个警卫正推着一车档案,看上去就像煤矿里推煤车的矿工。马赫猜想这个警卫一定看见了他们,可是对方却没有搭理他,而是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去了,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他站在刚才那扇钢门前,打开门锁。在开门的一瞬,马赫瞥见里面有一座炉子,炉火正在熊熊燃烧。警卫把车推进去,钢门沉重地关上了。

        “快点儿走。”

        他们一边走,哈尔德一边解释着这里的手续。档案馆按照货栈和仓库的方式来运转。调阅某份档案的要求,先被转到每层的中央处理区。这里的书架上摆着许多尺寸骇人的分类目录簿,一米高,二十厘米厚。接下来要在这些目录簿里查到所需文件的分类库房号码。每个库房里都有一大堆文件,库房本身是防火的,远离查询区。秘诀在于,哈尔德说,知道你要找的文件在哪个账簿里。他在那些分类目录簿前走来走去,用手指敲打着深红色的皮革书脊,直到找到要找的那一本,然后吃力地把它拖下来,抱到楼层主管的办公桌上。

        在战后,马赫有一次到“里希特霍芬”号航母的飞行甲板下面转悠过。帝国档案馆有些地方让他回想起了那次的经历:低矮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觉得上面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压迫下来。在办公桌旁边是一台复印机,在第三帝国属于警方严格登记的管制物资,以免颠覆分子用它来印制非法出版物。货运电梯上有十多辆空空的手推车。无论朝四边哪个方向望去,都有五十多米远。整个地方空无一人。

        哈尔德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叫喊。“国家绝密:1939年至1950年政府文件!哦,耶稣基督!一共四百箱!你想找哪一年的文件?”

        “瑞士银行的账户是1942年7月开设的。那么就找一下那一年头七个月的文件吧。”

        哈尔德一边翻着目录页,一边自言自语:“是啊,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分类的了。他们把文件分成四类:政府通信,声明和备忘录,法令与条例,各部私人文件……”

        “我在找的,是能把布勒和路德联系在一起的某种文件。”

        “这样的话,最好应该查一下政府通信。能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些什么。”哈尔德在做着笔记。“D/15/M/28-34,OK,咱们走吧。”

        D储藏室在左边二十米远。15号柜M区在那个屋子的角落里。“只有六箱文件,”哈尔德高兴地说,“谢天谢地。你检查一到四月的,我查五月到七月的。”

        那些箱子,每一个都有办公桌的大抽屉那么大,一米多深,是由硬纸板做成的。这儿没有桌子,于是他们坐在地上开始翻阅。马赫背靠着金属架,打开了第一个箱子,拿出一大摞纸来,开始检查。

        你这辈子有时候需要一点运气。

        第一份文件是1月2日的信件,由空军部的助理国务秘书签发,讨论的是帝国民防志愿者组织的防毒面具发放问题。第二份,1月4日,是四年计划办公室发出的,指责高级政府官员非法浪费汽油的现象。

        第三份发自莱因哈德· 海德里希。

        马赫首先看到的是签名——棱角鲜明,蜘蛛一样细长的笔画。接着他的目光挪到了信纸的抬头:帝国中央保安总局,柏林SW11,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8号。接着是日期:1942年1月6日。接下来是正文。

        只有寥寥几语。

        亲爱的施图卡尔特博士……原定相关各部门于1941年12月9日举行的工作午宴,改于1942年1月20日1200时举行,地址是柏林万湖56-58号,国际刑警组织总部。

        马赫翻阅了箱子里的其他文件:黑色和紫色的复印件,以及用亚麻纸印刷的雪白的原件。令人印象深刻的发文单位:帝国总理府,经济部,托特组织。召开会议或工作午餐的邀请信,请求,询问,物资交流。但是没有与海德里希有关的其他文件了。

        马赫把那封信递给哈尔德。“你对这怎么看?”

        哈尔德皱着眉头:“很不寻常,要我说的话。帝国中央保安总局邀请政府官员来开会?”

        “能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吗?”

        “应当可以。可以查阅当时的备忘录。我来看看日期。1月20日……”

        哈尔德看了看笔记,站起来,走到档案架的另一边。他拖出另外一个箱子,走回墙角,盘腿坐到地上,飞快地翻阅着里面的文件。马赫望着他。突然,哈尔德大叫一声:“哦老天爷……”

        “怎么了?”

        哈尔德递给他一张纸,上面用打字机打着几行字:“因国家安全事由,应党卫队全国领袖阁下的要求,1942年1月20日会议有关的备忘录已撤去。”

        “看看日期。”哈尔德说。

        马赫瞪大了眼睛。1964年4月6日。也就是说,十一天之前,海德里希亲自下令移走了这份文件。

        “他能这么做吗?我是说从法律意义上看?”

        “盖世太保可以以国家安全为理由,从这里取走一切文件资料。它们通常会被送到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

        走廊里传来一阵响声。哈尔德竖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在警卫从门外走过时一动不动。从焚化室出来之后,那辆推车已经是空的了。他们听着咣啷咣啷的声音,直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做什么?”马赫小声问道。

        哈尔德挠了挠头。“国家绝密级别的部门间会议……”

        马赫猜到了他的想法。“布勒和路德都应邀参加了,对吧?”

        “很合乎逻辑。他们那个级别的官员都很挑剔。一个部不会派出助理国务秘书,来和另外一个部的小办事员一块儿开会的。现在几点了?”

        “八点。”

        “克拉科夫现在是七点。”哈尔德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我现在就给在总督区档案馆的朋友打电话,问问过去两个星期里党卫队是否去过他们那儿。如果没有,那么我可以让他明天帮我查一查,看看布勒的那份备忘录是不是还在。”

        “难道不能在这儿查吗?外交部档案?路德的私人文件?”

        “不行。文件太多了。可能要花好几个星期。这是最快的方法,相信我。”

        “跟他说话时小心点,鲁迪。”

        “别担心,我知道提防危险。”哈尔德在门旁止住了脚步。“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出去的时候别抽烟。这里是全帝国最容易着火的建筑物。”

        的确没错,马赫想。哈尔德离开之后,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非常渴望一支香烟。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最后他只好把手揣到衣袋里。

        这儿对第三帝国的官僚主义来说真是个绝妙的纪念馆啊。某个部的职员A先生想做什么事,于是向B处长申请许可。B处长为了避免承担责任,就上报给C司长。C司长再上报给D部长。D部长说,这事要由A先生自己来做出决定。于是A先生再度去找B处长……整整三代党的官僚,他们之间的结盟与敌对、诡计与陷阱,那些纸面证据全都存放在这些箱子里。上万张用公文织成的阴谋蜘蛛网,如今正在空调送来的习习凉风中沉睡。

        十分钟以后,哈尔德回来了。“党卫队两星期以前去了克拉科夫。好吧。”他搓着两只手,“总督区档案馆的人记得很清楚。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来访者。党卫队全国副总指挥格洛布尼克先生。”

        “无论我查到哪儿,”马赫绝望地说,“都会看见他!”

        “他乘坐党卫队的专机,从柏林飞到克拉科夫,随身带着海德里希亲自签署的特别指令。他对他们大喊大叫,连唬带吓。他知道要去找什么东西。他从那里取走了一份文件,当天中午之前就飞回柏林了。”

        格洛布斯,海德里希,内贝。马赫两手抱住脑袋。要解开头绪很不容易。“这么说这条路没指望了?”

        “到这儿就结束了。除非你认为在施图卡尔特的文件里还有什么东西。”

        马赫看着那些箱子。里面的东西形同死人的残骸。要详细检查这些文件的念头令他作呕。他迫切需要新鲜空气。“算了吧,鲁迪。谢谢了。”

        哈尔德突然停下来,捡起海德里希的邀请信。“很有意思,这个会议延期了,从12月9号推到了1月20号。”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哈尔德怜悯地看着他。“你真的把自己完全拘禁在咱们那个铁皮小破船里了?当时外面发生的事难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1941年12月7号,你这个猪头,日本海军在珍珠港袭击了美国太平洋舰队。12月11日,德国对美国宣战。足够召集一场跨部门会议了,对不对?”哈尔德在得意地微笑,但是不久之后微笑就消失了,代之以皱着眉头的思索。“我怀疑……”

        “怀疑什么?”

        他拍着那张纸。“在这封邀请信之前,肯定还有一份邀请信,请他们12月9号去开会。”

        “那又怎么样?”

        “看情况。有时候我们的盖世太保朋友在销毁令人尴尬的文件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高效。特别是他们如果急匆匆地……”

        马赫站在铁架旁边,上下打量。他的失望一扫而空。“哪一箱?咱们从哪儿开始?”

        “要召开那样级别的一场会议,海德里希需要至少提前两星期通知有关部门。”哈尔德看着笔记本,“这就是说,施图卡尔特的私人文件,1941年11月。我来看看……应该是第26号箱子,我想。”

        他和马赫一起站在铁架前,一个一个地数着箱子上的数字编号。他们找到了第26号箱,哈尔德连忙把箱子从铁架上抱下来,捧在怀里。

        “别着急,扎维。历史教会我们要耐心。”

        他半跪着把箱子放在了地上,打开箱盖,拿出一叠旧文件来。他飞快地查阅了每份文件的抬头,然后把它放在左手一边。“出席意大利使馆招待会的邀请信,无聊。沃尔特·达雷博士在农业部主持的会议,无聊……”

        哈尔德检查了大约两分钟,马赫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焦急地握拳捶着左手。突然,哈尔德喊道:“我靠!”他又看了一遍手中的文件,然后抬头对马赫说:“海德里希的邀请。不那么无聊了,我想。一点也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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