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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小品文:鸟语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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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小品文:鸟语

    也许,真的有鸟语这种语言存在。只是没有令人确信无疑的懂鸟语的人存在,鸟语于人就一直很虚幻,只能作为人的一种良好的意愿被人姑妄信之。

    将鸟语转换成人言而不失真,且有规律让人能够掌握,难度远大于两种初次相遇的人言的互相转换,至今尚无人能够办到。而鸟语与人言远不是初次相遇。

    古代的人用自己的语言去附会鸟语。听鹧鸪的声音听出是“行不得也哥哥。”劝人莫远行或是自伤离别怀抱;听布谷鸟的声音听出是“布谷¨布谷¨”提醒人注意农时及时播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古人将鸟看成自己当下棋局之清醒的旁观者,有着热切的建议。这些拟人化的鸟语当然不会被广泛承认是鸟的语言,但正是这拟人化的鸟语直接触发了人对鸟语的探求也为让人相信鸟有语言奠定了心理基础。

    假如同一只鹧鸪由外国人来听,他们听出的自然是另一种意味,因为他们是用他们的语言去忖度鸟的声音。在此前提下,鸟语其实是等同于人言的。在此前提下,任何一种鸟、任何一只鸟都是会说多种人言的家伙。说到底,鸟语在人这一单方面只不过是人言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已。鸟语于人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鸟说的是这样,人听成是那样。但这和谣言的故意失真不同,听错了鸟语的人创造了鸟语,人这边的鸟语。是的,人有多少情绪,树林里便有多少鸟语。以诗为证:

    当时错过是禽言,无限伤心竟夜喧。

    沧海难填精卫恨,清宵易断杜鹃魂。

    悲啼只为追前怨,苦忆难教续旧恩。

    事后悔迟行不得,小哥空唤月黄昏。

    我为禽言仔细思,不知何事错当时。

    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以决断迟。

    鸟语漫遗终古恨,人怀难释此心悲。

    空山静夜花窗寂,独听声凄甚子规。

    这是清末曾随曾国藩剿灭太平军、后一度任光绪的兵部尚书、人称古今难寻的湖南士子彭玉麟的诗。这个一生都在画梅花的诗人,对那个年轻时错过了的名字中有个梅字的女子的思念,在鹧鸪声中,得到的是怎样的回首前尘的惘然。

    同样的鹧鸪声,不一样的惘然,还有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那是种白头搔更短的惘然: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是的,鹧鸪确实说了句:行不得也哥哥。只此一种鸟语,已让人在百千年的沧桑中有不同的回味。人需要鸟语,只为人言有时并不够用。人自身的胸次氤氲得必须依靠空灵的鸟语来揭示,好在古人随处得闻此语,因此古人在性灵上的抒发上比我们现代人流畅多了。现代人,不闻此语已多久了?

    有时在想,现代人的失语症能不能用鸟语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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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小品文:皇帝新装演义

      话说丹麦那位爱穿新衣的皇帝,在那次著名的典礼上听到小孩说“皇帝并没穿衣服呀”,大受打击。虽然他强撑着若无其事地走完最后的几步新装秀,一俟回到皇宫,就病倒了。不久,他将皇位禅让给太子,自己便躲在深宫,谁也不见。

      新皇帝知道父亲的心思,思量着要怎样为他挽回受损的权威,不然,父亲恐怕这辈子不会出来露面了。

      最简单的方法是杀掉两个骗子,但这样做仍旧不能将父亲从那个惊人的骗局中洗清,他仍旧会被认为是个被骗的傻子。

      斟酌了好些时候,新皇帝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颁布了继位之后的第一个诏令,宣布将由皇室出钱,为全国每一个公民做一件外套。

      诏令对这件外套进行了极为详细的描述,材料是金丝银丝以及其他名贵的纺品,式样是宽大雍容兼具时髦。这样的外套,又轻又暖,一年四季都可以穿着。

      诏令还承诺,上至贵族士绅,下到平民乞丐,都能得到这么件外套,而且质地全都一样。这件外套,将体现出,在上帝和皇帝面前,人人都平等的观念。

      诏令宣称,制作数目如此庞大的外套所需的一切材料已经备齐,皇室裁缝正在日夜赶工,有望在某某日全部做好。在此之前,公民们要到各地专设的机关去丈量尺寸,以备皇室裁缝一一量体裁衣。

      这个诏令在全国引起轰动,大家猜测这是不是新皇继位之后施的一项德政,比起老皇帝只顾自己穿新衣裳,新皇能想到老百姓,给大家做衣裳真是大好人。然而,也有人暗自犯嘀咕,他们感觉到什么,但不敢说出来。因为皇家警察的耳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将处于萌芽状态的怀疑掐掉。

      因此,每个人在交出自己的尺寸之后,就安静地等着诏令上写着的某某日。

      某某日到了,公民们被召集在大大小小的广场上,等着领皇帝赐予他们的外套。礼炮响过之后,皇宫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驶出一辆又一辆的皇家马车。这些马车,有的驶向就近的广场,有的出城驶向王国的别的城邑。

      授衣仪式是全国同步举行的,时辰到了,又是几声礼炮,然后,官员拿着圣旨宣读。圣旨的内容和诏令没有多大的差别,只一再强调外套是出自皇恩所赐,是丹麦王国的公民的识别标志,因为其他国家没有这种福利。丹麦王国的公民们穿着一式的华贵外套,将有助于打破贫富之间的隔阂。

      随后,礼仪官宣布,开始授衣。

      排列在广场前面的马车的车厢门打开了,礼仪官拿着名册点着名让公民上前受衣。各排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走到他们前面的马车前,授衣官站在矮凳上伸出手,在车厢的顶部捞了一把,然后双手伸着,放到受衣者面前。

      受衣者看了看授衣官伸出的空空如也的手臂,手足无措起来。但他们马上在授衣官严厉的眼神下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伸出手,从授衣官的手上接过那件看不见的外套。

      “穿起来。”授衣官吩咐道。

      受衣者略窘了窘,便双手比划着,抖开外套,再比划着一只衣袖一只衣袖地穿上,更有伶俐者,穿上之后还用手在身上抚了抚,表现出极为满意的神态。他们穿着新的外套,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走出广场。

      广场鸦雀无声,只有礼仪官宣读名字的声音。有人不经意地说了声:“新衣在哪里?”他的身边立刻闪现两位秘密警察,将他带走,从此他就从家人和邻居的眼中消失了。

      几乎同时,现场的所有的父亲都低下头来吩咐自己的孩子,不要再说什么新衣在哪里的话,他们对小孩或是威胁,或是许诺一些诱惑,直到孩子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着答应为止。

      有一个粗鲁汉子嘴里喃喃说道:“我只希望这件外套不要让小孩子穿。”旋即,他也被耳朵灵敏的秘密警察从队伍中拉了出去,也从此消失了。

      一批又一批人领受着皇帝赐予的新外套,老人,妇女,孩子,他们沉默地来到马车前,看着授衣官从马车上捞出一件外套,或笨拙,或伶俐地在授衣官的监视中,将外套穿上。

      授衣完毕,王国上下没有一个人没领到新外套,他们全部在授衣官的监视下将外套穿上身。事后他们发现,这件外套,穿过一次之后,就再也脱不下来。

      没过多久,退位的太上皇重新出来,因为他相信,再没有人有资格叫他傻子了,每一个人都穿了并不存在的新衣。因此,太上皇时不时的仍会在已被擢升为皇家顾问的两个骗子裁缝研制出新的衣料制出新的衣服的时候,还会召集在京的民众,为他们上演一场时装秀。

      看太上皇的新的时装秀的时候,再没有人指出,新衣在哪里?

      受此影响,新皇帝打算每过一段时间,就为全国公民奉上一袭新衣。那两个骗子受命组建一个规模庞大的织造机构,装备着大量的织布机。大肆招收学徒,传授他们无以伦比的裁缝手艺。

      那个最早质疑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长大后也被招收进了织造机构,并且成为优等生。那个机构给予学徒的待遇和地位是那么的隆厚,不是谁都能禁受住诱惑的。

      丹麦王国就此繁荣昌盛起来。

    • 家园 家里树上有鸟,语曰“叫什么叫?“
    • 家园 很美的系列,娓娓道来,值得品味。谢谢好文章!
    • 家园 鸟语给我们幻想,也让我们迷惑。

      置身于鸟语的梦幻中,一切都变得纯粹、优雅、安宁。

    • 家园 欣赏鸟了,花!

      人家如何咱不知,咱只晓得心情好时窗外鸟语格外温柔婉转与咱开心相悦,心情烦躁时那枝头鸟语叽叽喳喳的鼓噪嘲弄讥笑咱令人生厌。

      古人那些入诗入词的鹧鸪也好黄鹂也好杜鹃也好乌鸦也好……不管何种鸟儿,那鸟语无不是应景应心的,而且是好时更增好,差时更加差,乱时更添乱。那鸟语无不是人想人愿人希冀的。

      各类有各类的语言,即使同类譬如人类也难真相通真心相通啊,何况不同类之间呢?

      呵呵……这胡扯八道也快鸟语了语咯,也该用鸟语诊之诊治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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