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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饥荒岁月里的记忆》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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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饥荒岁月里的记忆》

    十一 食堂垮台啦

    1960年的春末,公共食堂再也撑不下去了。无论是吃的,烧的,都缺,上级下令撤消食堂,所有的就餐人员,按人头分领到一点伙食尾子[食堂剩余的粮油等物质]后,又开始各搞各的。

    轰轰烈烈热闹了两年的“吃饭不要钱”的大锅饭,终于鸣金收兵,寿终正寝了。人们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不知往何处去。

    两年前,兴办公共食堂时,大肆宣扬吃饭不要钱,马上就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很快便会实现“耕田不要牛,点灯不用油”,中国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当时家家户户都把做饭的锅啊,铲啊,菜刀啊等等,统统上交炼了钢铁,至于盆啦,碗啦,也一齐甩了。

    做梦也未曾想过,人民公社大食堂只搞得两年不到就清白收场哒!如今又要各家各户重打鼓,另开张,自已做饭吃,可是,拿么得家伙干呢?

    当初留了个心眼的人,这时候是不慌不忙,只是重新洗刷一番的事;没得这些家俱的人家可就犯了难啦,家里是一贫如洗,什么都缺。怎么办呢?只好支三块砖头做个灶,砖头上搁个瓦缽子慢慢地熬啦!

    各地食堂一解散,河洑镇上昌明锅厂的生意那是出奇地好。

    四面八方前来锅厂买锅的人是络绎不绝,川流不息,锅厂工人日夜加班也忙不赢。

    当时锅厂炼铁缺乏煤炭,为了解决燃料紧缺的困难,厂子里贴出告示,凡乡下要买铁锅的也可用木柴交换,价钱各算各的。一时间,河洑街上木柴堆成了山,日日夜夜,锅厂大门口都是吵吵闹闹要换锅,买锅的人群。

    我记得,我父亲老家也曾经来过几拨子人,为买锅忙碌了一晌,得不到东西。后来,找到我妈帮忙。老妈平时和为贵,锅厂里面熟人多,通过熟人帮忙,很快地给这些亲友办妥。这些亲友千恩万谢,感激得不得了。到了1968年,搞“一棍赶”的下放运动时,我去老家联系,这些亲友念在当年老妈帮忙出力的份上,二话不说,就把事儿办妥了。可见,要想收夏雨,须得放春风啊。

    十二 黄花菜,地牯牛,野蒿子。。。。。。

    “大锅饭”变成了小锅饭,老百姓自由了一些。但米本本上配的粮食却丝毫没有增加,大家的日子依然达得很艰难。

    那年我12岁多,配给的定额是13斤,平均每天四两多一滴滴。如果尽我吃的话,一餐都不够。况且12,13岁的年纪,正是吃长饭的时候,一天四两米又如何做得到?没得法,只好到处挖野菜来填补。

    每天吃过早饭,我便提着篮子,跟随老妈去山上摘地牯牛,到田里挖黄花菜,沿堤边掐野蒿子。。。。。。一大篓,一大篓地背回来,用水洗干净,放到脚盆里面用菜刀剁碎,挤出苦汗,放到开水中汆一下,然后,再挤出苦水。如此几次三番,累得人死。然而,为着填不满的肚子,不得不天天如此。

    地牯牛做成的菜饭落入喉咙后,有点哽人;

    野蒿子拌饭,一股苦味,略带点清香;

    黄花菜煮在饭里,吃新鲜的不怎么样,而炒现饭的味道,却别有一番风味。这些年想回味一下,却怎么也寻不到哪里有黄花菜可挖。

    水雀拌在饭里没有特别的滋味,纯粹是为了饱肚子而已。

    榔树皮粑粑涩口,吃在嘴里难以下咽。

    而最难吃的是粗糠,粗糠是谷的外壳粉碎而成的。这东西吃落肚以后,不仅没营养,而且粑肠子,粑在里面发胀,许久,许久,都屙不出来。搞得不好,就会胀死人。

    我曾亲历过一次,至今想起来心儿都会发悸。

    那是60年的春上,上面号召“大种大养渡难关”,我父亲被单位上安排去山边养猪。

    有一天,我给他送衣服,在养猪埸里头看到有好多喂猪的糠。那个时候人已经是饿得发黑眼晕了,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我想,猪能吃的,想必人也能吃得,便趁人不备,用装衣服的布包袱,偷偷地包了一些。回来后,交给老妈用水一和,用手捏成砣,贴在锅的周边,中间放点水。老妈说:这东西没有淀粉,不粘,也没有油,用锅铲铲不得,一铲就会散,只有贴在锅边上,靠水蒸汔蒸熟。糠饼子熟了后,我狼吞虎咽,塞了一肚子。

    不打想,这东西进了肚子后,慢慢开始发起胀来,直胀得肚皮发青,一通宵我从床上爬下又爬上,哼哼唧唧,难受得要命。上厕所蹲了老半天不见动静下来,只好跑回来,刚坐下又觉得腹中坠胀,又想上厕所,就这样来来去去,不停地跑了一夜。

    天亮了,娘看我脸上一副莫奈其何的痛苦样,便要我脱掉裤子,趴在一条长凳上,她蹲在地上,一边叫我使劲地胀,一边用挖耳勺子,一点一点地从屁眼里往外掏。掏了好一气,肚子才舒服一点。就这样,全靠老妈掏了几次,我才没被胀死,侥幸逃过一劫,活到如今。

    后来,进了单位,经常搞什么“忆苦思甜”,吃么得“忆苦餐”。也有人在这种场合大讲什么,旧社会是如何如何的苦,我是怎么吃糠,怎么咽菜的。

    我听了只闷在心里,默不作声,只是遐想,你那个算个么得呵,老子吃糠险滴滴把性命都丢哒。和我相比,真的是洞庭湖里吹唢呐——哪哩,哪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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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haha,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 家园 黄花菜不吃说新鲜的有毒吗?

      吃多了好像会有问题的哦,晒干的就没事。

      • 家园 回复“小河流水”:

        这里提到的‘黄花菜’是田野上生长的一种野菜。它生长在春天里,开一种黄颜色的小花朵。人们把它叫作‘黄花菜’。你所讲的‘黄花菜’,是人工栽培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每年春末夏初时开花。这花经过蒸制后晒干,便成了‘黄花菜’。新鲜的‘黄花菜’的确有毒,但经过开水一煮,便失去了毒性。此‘黄花’非彼‘黄花’也。

      • 家园 新鲜的我吃过,味道还可以
    • 家园 那是因为旧社会里吃观音土的没机会跟你作对比了
      • 家园 说起观音土

        我们乡下的亲戚(南京附近的金坛)从解放前一直吃到五十年代中期,三年困难时期反而是他们送东西到上海来。

      • 家园 三年困难时期吃观音土的太多了

        随便找个例子,陕西汉阴县政协的

        http://www.hyzx.gov.cn/news_print.asp?id=268

        从我们铁佛的具体情况来说,由于群众缺吃少穿,日子过的特别艰难,特别是缺粮。那时提倡低标准,瓜菜代,连我们干部口粮从统购订为一人一月30斤也减到24斤,我们还推广“二两粮吃饱饭”的经验,这就是用二两包谷面掺合磨成粉的苞谷芯、绿豆壳发酵蒸馍吃,我们为此召开现场会进行宣传推广。群众也想办法找野菜、草根、树皮加点粮作稀糊吃,还有人挖观音土吃,吃的拉不下屎,有的吃野菜而中了毒,我们还派医生去抢救;穿的不少人是筋挂筋,出不了门,蹲在火炉旁烤火,腿上烤的起泡,由于饥饿,凉冻,不少人得了干瘦、浮肿病。

      • 家园 这玩艺

        据说那几年老家有人吃过。

      • 家园 这位兄弟......

        咱们要比较,要跟高水平的去比,别跟低水平的比呀。

        • 家园 人家不是讲忆苦思甜么,和高水平的比那是"忆甜思苦"
          • 家园 【原创】国家控制与大饥荒

            兄弟,不知道您想表达的准确意思。

            从饥荒的角度来说,中国历史上的记载是连篇累牍,几乎无年无之。当然这是由中国的农业社会和气候所决定的。

            但是,历史上也从没有发生过全国几乎无例外的饥荒。这也是中国的气候所决定的。

            因此,吃观音土的事件,在历史上,是一时一地之行为。

            而三年大饥荒是全民性的惨痛记忆,当然除了少数的肉蛋干部和糖豆干部家庭之外。

            这次大饥荒,当然是政策失误为最主要的因素,自然灾害的因素作用很小。

            有人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怀疑人口损失的程度。我问了一句:“大家见过身边有多少60年生的人?"四座默然。

            当然也要看到,当时政府强大的力量,基本保证了粮食在社会各阶层间公平的分配,从而减少了传统社会饥荒后果集中在社会底层而带来的更严重后果。

            这就是说,这种大饥荒实际是国家对社会和生产的干预达到非常高的角度才可能发生,是中国历史上未曾见的大饥荒类型。

            另一方面,也只有国家对社会的控制达到如此的高度,才能将饥荒的后果控制在一定的水平。

            我们现在来讨论三年大饥荒,我想主要不是责任的问题,而是作为一个民族和社会的体验,这种经验和教训,必须得到总结,也必须传下去。

            • 家园 如果国家对社会的控制力

              稍降低点,或许就没有这场亘古未有的大饥荒了。

            • 家园 老兄,其他我都赞同,这句话我觉得不通

              “当然也要看到,当时政府强大的力量,基本保证了粮食在社会各阶层间公平的分配,从而减少了传统社会饥荒后果集中在社会底层而带来的更严重后果。”

              根据很多当事人的回忆,以及史料记述,饥荒几乎都发生在农村,饿死人都在农村,而当时城镇粮食凭本定量购买,城镇人虽然也缺衣少食,面黄肌瘦,但基本上饿死人的情况比较少。

              很多人回忆,各公社的粮仓里面粮食堆满了,而农民几乎饿死,却没有人敢动粮食,也没有人敢开仓放粮,这就是布达兄所谓的“控制”吧,不过最吃亏的还是农民。

              缺粮的具体原因,一是因为58年大炼钢铁,大量劳动力去炼钢,导致粮食烂在地里没有收成;二是因为输出革命,大量的粮食用于支援社会主义阵营的小弟兄们。这些都是粮食整体收获下降的原因。

              而农村饿死人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浮夸风”,提高了粮食的收购定额,也就是所谓的交公粮,本来一亩地能打个800斤水稻就是很好的收成,但全国上下一片浮夸,亩产万斤乃至数十万斤的报道不断见于报道:人民日报亩产万斤系列报道

              单产提高了,交公粮的定额自然也就提高,层层加码,使得农民根本留不下吃饭的口粮和种子粮,自然就出现了“仓库堆满,农民饿死”的现象。

              因此,布达兄所说的“也只有国家对社会的控制达到如此的高度,才能将饥荒的后果控制在一定的水平。”恐怕这句话后半句应该改成“将饥荒的后果放大到空前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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