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谈我的职业生活 -- d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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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七.常德迎解放

      进入大业公司后,在重庆一年多。1947年内战将起,大业公司派我去湖南常德,创办一家盐号。用另一牌名,以五万元资本向政府登记。除我与会计外,全用本地人,取其人地业务熟悉,工资按当地规矩。(低于上海)资金实为五十万元,以盐进口,换买湘西特产桐油出口。

      常德是沅水下游的大码头,汇集了沅醴两水上游的土产竹木油类,在此交换洋广百货,又以食盐为重。市面繁荣,百业兴盛。我去时正有盐号倒闭,经协议接管了全部人员、用具、另租一门面取名大成盐号。

      食盐、桐油业务,我全外行。一待开张以后,业务初具规模,我亲赴天津之塘沽观察,从灌包、过磅、装车、押运,转轮船到常德上岸入仓的全过程,参加实际操作,识其艰难利弊,又去广州香港考察桐油出口的种种手续,结算方式等。大致熟习了,才安下心来着手经营,在当时币值波动很大的情况下,要求保本谋利,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日常的经营方式,赞哦阿凡前就得权衡自身实力与市面经济情况,决定是否开盘?该出售多少?要价若干?价款如何运用,如买桐油买多少?什么价合适?决定之后,交管事先生(业务主持人)执行,经理就不再出面干预,照例早饭以后大小同行纷纷上门都用名烟好茶招待。开盘先议数量,如我方放盐二千担,众人要求三千担,议来议去二千五百担定局。再谈盐价,卖方要十五元五角,买方只给十五元二角,一分一厘的争多论少,谈不成就送客,往往要在大门之外才定为十五元四角。拿一种慢条斯理的讨价还价,性急的人真会急煞,最后是管事先生在横簿上写下要货人的牌号、数量,送仓库照本子发货。另一种方式是上河客人来店商讨以桐油换食盐,比例决定后,再各按市场做价。中午在街上各同行处,银行盐税局等地了解市面情况,金融行市,联络感情。晚上十点以后,长沙、汉口、天津、连云港、广州等地电话不断。尤其广州是桐油出口门户,电话中对方首先报告港币河银元的比值,再讲黄金价格,桐油行情,未来几天的趋势等。边听就边盘算,桐油价有无利可图?看涨还是看落?存货该留还是该卖?得价如何使用?要在短短几分钟内,做出决定。往往这个时候决定关系成千上万的盈亏。全靠信息灵通,头脑清醒,心算准确,才不误事。而内心里则整天患得患失,明天涨价了,悔昨天卖多了;明天跌价了又悔卖少了。最怕在币值上不稳定,简直是提心吊胆地在钞票与货物之间走钢丝。我从事贸易几年,日在烟酒中,却从不沾烟酒,也不打牌赌钱,和店员共同操作,同行们目我为呆子,不太会享福。就因为如此地小心谨慎,年年都有实物盈余。

      1949年解放前夕,大成盐号存盐逾万担,各同行纷纷雇佣木船,将人货运往沅陵。我焦心苦虑中,认为共产党政策明确,解放军纪律严明,国民党的腐化,势必崩溃。而且常德如解放,长沙沅陵何能避免。加之郊外就是帮会活动的地方,视我们如财神,送肉上玷板,就不如等他们上门来抢。盐之为物怕水不怕火,每袋重达三百斤,非四名大汉子抬不动,就算动的害处多。我决定不离开盐号,同事们去留听便。常德的大河街,就剩下我一家。解放前两天,我妻还生下六儿世芳,莫说鸡蛋,连红糖也没有。真也苦了她。

      常德解放后,军管会的牛迪义政委,中国人民银行常德分行行长张力(后任省经委主任),市税局长张建(后任省农业厅顾问,已去世)来访,称赞我有胆识,相信共产党,不盲目逃亡。要求我开门售盐,活跃市场,首先使用人民币。我都照办。市政府成立后,我被聘为工商联委员,第一届市人民代表。

      大业公司决定结束大成盐号。我来此三年,对地方很有感情。辞职另与友人成立达成盐号,盘下全部店面,留用原班人员,继续营业,设总号于汉口,便于与产盐地通声气。居然业务兴隆,常德税局组有税评会,到1950年底为止,我一直充任秘书长。就全省税收税,常德成绩特著,而商人意见也不多,就在于措施公平无私。

      我见商店多记老式帐,科目紊乱,凭单不全,评审时不方便。在专区税局长李克(现在四川省任建委主任,已离休),市税局长张建的支持下,由工商联创办会计训练班,轮训各业青年会计,学习正规的商业簿记,每期半年。限于房屋设备,分上下午各开一班,每班60人。聘请长沙的老师教学。经过严格考试,每期约有一百人毕业,发给有市教育局加印的文凭,成为正式的会计员。我经办两期,我离常德后又办了一期。为常德市工商业建账培训出数百名有记账能力的青年。认为我是我对常德人民最大的贡献。

      1950年秋,政府发行胜利折实公债,选在盐业试点。旧社会的工商业,有真本钱的在申请登记时,都较谨慎。而摆空架子者多挪借巨款,在银行账面上打滚,虚报成十万或几十万元,以张声势。如达成盐号登记资金为三万元,在盐业中是上中等,认购会上点名要我带头,我认购一千分,全场为之大哗。照此类推,资本越大,购数也越多,致使浮报资本的商号,叫苦不迭。汉口经理闻信赶来埋怨我考虑不周,得罪了许多同行。决定我去汉口,他来常德以资缓和。这一应急措施,又使我的职业生活,产生了彻底的变化。

    • 家园 六.创办洪江纸厂的艰难历程

      受任之后,以洪江已有人在主持基建,我则专程去浏阳之张坊镇产贡纸之乡,了解生产过程,所需原材料,并雇用一批生产工人。

      浏阳手工造贡纸,以嫩竹丝为原料,制浆部分称为磺工,造纸工有踩料、烘纸、造纸、抬廉等四人一槽,当地不收外地徒弟,也不外传,纵出高价也雇不着人。找到第一行政区专员,调拨到三十名兵役名额,再度上张坊,而逃避兵役愿随我去洪江者甚多。住处门庭若市,我对请客送礼,一概回绝,选择确有手艺,性格平和,家累不重,年在三十左右的得24人,从永和镇乘小船顺流到湘潭又购买了一批纯碱,漂白粉精与行李共雇十辆小车装运,人员步行三天才到邵阳。再雇汽车至洞口,洞口洪江之间有雪峰山亘阻,尚无公路,步行得三天,山上有匪。正碰有一团保安士兵移防,与之同行,笨重的原料则在洞口,赁屋派人保管。待来春天气好再运回厂,一路之上,冬雨绵绵,抵达洪讲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人员衣履湿透,满身泥土,步行三天,无不疲劳狼狈,洪江造纸厂筹备人员多陈老部下军官,衙门架子很足,传达室突然来到这么一群拖泥带水的人,还来盘问,工人们气极了,大声说:厂长到了,他还不信,说厂长怎么能不做轿子?

      那时的工商业都由主方供膳食,全厂办事人员、工人、雇来的泥木竹石匠人,有十桌人,经多次核实,规定伙食标准:每人每天发米一升(合0.75公斤)、茶油一两、食盐四钱、菜金一角,每初一、十五发猪肉半斤,每桌四人、四菜一汤,我与工人同桌共餐,秩序极好,特别注意厨房的清洁卫生,以防疫病。病员一律公疗,宿舍发给蚊帐,专人打扫,务令整齐清洁。开办文化学习班,发课本文具,聘请老师每晚教语文、算术各一节。提高工人文化、也杜绝了无事上街胡逛,或聚众赌博等恶习。

      我每天六点前就去厨房检查卫生,再进车间查看工料是否齐备,再巡视全厂的环境是否整洁。此时已开早饭。晚上响了就寝钟,还得查门户火烛。事必躬亲。后来找到妥人分劳,我才轻松了一些。

      造纸用的主料是用嫩竹制成的竹麻。竹是隔年一生的,故一年得备两年用的竹麻、嫩竹必须在农历夏至前,一次砍齐嫩竹。本地农民尚不熟悉这一做法,春节就可派人往四处宣传,请县政府出报告严禁挖笋。召开各种形势的会,细算工料成本,原则上保证农民有利可图。并申明订约就能发给一半订金,余半交货时结清。以应农民春耕待款之急,又将浏阳工人分片包干去指导制作技术,一直忙到端午节后,始初具规模。

      造纸厂资本原定为三十万元,至1939年6月实收三万元。陈渠珍与新任省主席薛岳有矛盾,乃出走重庆。事先我一无所知,资金久催未见汇来,从谭司令处才得知大概情况,时正在开仓收竹麻,大批竹麻款待付。秋后又是收购够一年用的粮食油盐的时候,成百员工的工资伙食,行行要钱。幸有谭司令支持,许多具体工作只好亲自办理,后来连伙食也为难。国民党部认为我太左,常常找麻烦。弄得我焦头烂额地不可终日。一见到事务长我就头疼。傍徨徘徊,不知怎样才能维持下去,恰得力报通知,要我去邵阳参加创刊三周年纪念会,附信说从长沙迁邵阳后,非常需要我去工作。心上突然产生了一去不返的打算。我在借到小额贷款,估计可维持一个多月的开支,向谭司令请假,与妻到了邵阳,座谈欢宴之后,相聚闲谈,康德谈到老友某君说他见多识广,拟定计划周密详尽,接触面广任何党派都有朋友。碰到挫折困难就一走了之。往往功败垂成。年逾四十,创建了不少事业,却一无所成。非常可惜!在我听来无异当头棒喝,感到在这面镜子前,我也是一名怕困难的逃兵。整夜都反侧不安,天初明即携眷不辞而别,凭战地记者身份乘军车赶回洪江。

      厂中人员不足,而催交竹麻款的农民不断,我只好带一学徒工下乡办理,忙的寝食俱废。

      有了竹麻又得忙着筹款开磺制浆,开槽造纸,生产出的纸张在手工纸中质量可称头等,心上一切愁苦才一扫而空,全厂亦为之欢腾。总算我们能为抗战时期的文化,尽到了一份力量。

      造纸厂址,选在两山之间,因有长流溪水用。又能避敌机空袭每放警报,有许多人来厂,有天空袭警报后,有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副总经理兼大业贸易公司总经理李桐村先生来参观,见纸张洁白坚实,幅而宽大,很为高兴。又听说办厂之艰难,能有此成绩,深表同情。留下名片一张,约我收竹麻回厂后找他面谈,会面后知他与陈渠珍有友谊,问我困难重重中有合打算?我说:我和陈老素昧平生,蒙他付以重任,现在他处于逆境,顾不上造纸厂,良非得已,目前欠债不足两万元,而所存纯碱、漂白粉、海口封锁货源断绝,价高数倍,迫不得已时,售三分之一,就能抵偿。现在已能生产,限于工人少纸槽不够扩展,产量不大。决心尽一切努力支撑下去。万一周转不灵,最后还可破产还清欠款与陈老的三万元投资,我仍可再去从事新闻工作谋生。他说:有这么好的产品,该扶持,现在就是要弄明白,此厂是公办还属私办。他即日去重庆,邀我同去找陈老面谈。

      在重庆求见张治中,始知陈老隐居南川县,以研究木质多锭纺纱机,开办了以小型的试验工厂,我们专程访问,他申明造纸厂投资资金系中国农民银行贷款,既非公款也不是他私人的钱。经共同议定:改组造纸厂为股份有限公司,以五万元资本向经济部申请登记,实际由李桐村先生以董事长的名义向大业贸易公司贷款十万元。单我们订立条约,各出字据申明我们只是名义上的股东,不能作为似有财权,除偿清中国农民银行贷款与地方借款外,才是可以自行动用的周转金。洪江造纸厂这才如鱼得水,除开足洪江四架外,又在竹麻产地若水创建能容十架纸槽的分厂,新的问题是如何训练新的技工。

      经我与浏阳技工多次协商,由厂方给予学费一千元,要求他们在三个月内教会能增开四架纸槽的磺工与造纸工,当时谷价,每石(75公斤)只一元二角,合稻谷833石多,按重量达到62475公斤,是一笔客观的金额,按照工商业经营原则:不该用的钱,分文不许浪费;该用的钱,为了更大的利益,千金不惜。

      培训学徒,也煞费心机,方法是招进来的人,先帮厨或做勤杂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按其勤惰智愚加以淘汰,再按体力强弱分配工种,指定师傅学艺。三个月内,如能造出合标准的纸张就能出师,革去学徒必得三年的旧规矩,如三至四个月还学不会,只好再淘汰。往往招进人中,仅三分之一的人能用,能顶磺,顶槽的工人,工资与浏阳工人一样,但改为计件付酬,努力的工人,产量就必浏阳工人拿的工资多。这种方式,时间不长中能一代代的技艺相传,易于扩大生产。除本厂之外,还无私的为攸县、衡阳、衡山各外县培训除许多造纸工人,使这一保守不外传的工艺,得以流传四方,为战时纸张供应困难,起了良好的缓解作用。

      战时难童保育院,请我收养难童三十名。都是不成年的男女孤儿,送来以后,用尽了我的心力抚养教育他们。不几年都成了造纸厂的子弟兵。也开辟了女工能烘纸的先例。

      李桐村先生命我闭门造纸两年,贷款由十万增至四十万元。积存两年的产品取道:顺沅水由洪江运到沅陵,换北河船溯酉水运到川东之龙潭,再由被巴盐(硬如石块)的人回程带到彭水县。顺乌江船运到长江边至涪陵,换轮船至重庆,这一路山高水急,道路崎岖,幸大业公司沿路都驻有办事人员照顾。行程有时长达几个月。纸到重庆因质量好,深受印刷行业欢迎。利市三倍。

      后应书画家要求,造成仿古色的书画用纸。湖北省政府财政厅(当时在鄂西恩施),订去两年的产量,为印高中课本与换发田地契纸之用。再后为安江纺织厂做防潮包装纸。限于竹麻来源困难产量不能再大。好在贷款早已本利两清,现有财产,全是员工多年的血汗积累。

      1945年约在夏末,日军以邵阳为基地,集中优势兵力,猛攻雪峰山,意图攻占中美空军的芷江飞机场,威胁贵州省。洪江除了守土有责的军事机关外,机关银行、商店纷纷向黔东各地迁移。人心惶乱中,我日夕不安。考虑再四,造纸厂房屋设备、原料物资,尤其存放够一年用的谷米油盐,怎么搬?人数上百口,离开生产又怎么活?众多的妇孺又如何安顿?这么些山也似的问题,压在心上闷在卧室里辗转反侧如患重病。外表上还得装成和平时一样的起早睡晚照常工作。渐渐的产品产量、质量日趋下降,炊事班报告说剩饭和剩菜太多,请示减领额定的米油,显然是工人们沉不住气了。只好召开全体会议,说明:一.保安司令部,每天有联系,王耀武总部正向前推进,战争形势尚不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我全家老小与诸位同生共死,相信我,决不会将上百口生命送入虎口。二.万一不幸日寇到来,洪江不保,黔东各县近在三百里如何能避免。只要我们一疏散,所有的物资会被人抢劫一空,我们再也无力恢复。所以不能轻动。三.从明天起,与生产无关的人全部去若水分厂,现已备好箩筐每一担,一旦敌军邻近,准许每人尽力挑走任何物资各自逃难,非本地人随我先退至分厂,再入深山躲避。四.生产不停顿,组织精装工人,日夜分三班持自卫枪支,轮流放哨,保护工厂,部署已定,人心粗安。恰在紧张万分时刻,全部美式装备的新六军,由缅甸空运回芷江,洪江驻一个师。我主动让出最好的办公楼,作为一个团的指挥所,不几天日军全面崩溃,我军大获全胜,击溃日军一个师团。据说雪峰山靠洞口一面日军尸横遍野,战马死伤极多。直到此时我才舒了一口气,总算我顶住了生死攸关的大难。8月15日,日本投降,举国欢腾中我倒心情沉重起来。我做过洋纸生意,深知洋纸质高价廉,海运开通后,洋纸进口,国内的机制纸也难于竞争,何况我们的手工纸!内心愁闷中,忽接新自美国回来的李桐村先生的召唤要我即去上海,当时长江水域尚未扫尽日寇所步水雷,汉口上海间,不能夜航。我以战地记者身份,在交通困难中,乘军轮约在10月间抵达上海。李先生认为手工纸绝无出路,主张将两厂合并为一个厂,除难童外,裁减人员,用自有资金维持残局。邀我进大业公司,因重庆公司人员多已撤回,命我领汽油二百吨,32支棉纱和棉布一百件作为资本去重庆继续经营。

      洪江造纸厂,从1939至1945年,七年之中白手起家,筚路褴褛,历尽千辛万苦,才打开这么一个局面。时移势换,我即将离开,内心里感慨眷念,不能自己。解放以后,1951年我无偿地献给了地方。现在已成了颇具规模的全机械化的造纸厂。始信只有在人民手中,才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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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五.记者生活与湘西匪区历险记(2)

      回报社不几天,又派我再去湘西,随沅陵行署主任陈渠珍在湘黔边之会同、靖县、绥宁、通道、芷江、晃县一带清乡剿匪,总部设在洪江。洪江是沅水上游的大码头,桐油、竹木等物资的集散场,过去还是黔土(鸦片)出口的咽喉,依山为市,市面繁荣。

      区保安司令谭自侯,攸县人,保定军校毕业,是唐生智部下师长,极有智谋,他对我写的《湘西之行》作过研究,意以为我是一个中年以上的人,见我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深为骇异,又是同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以后我创办洪江造纸厂,遇到困难时多蒙他协助鼓励,至今难忘。

      我住在陈渠珍的行辕,除了采访新闻,闭门写作之外,从不胡逛,陈在晚上常找我去谈抗战形势,询问我所了解的民间情况,旁及轶闻故事,他古典文学根基极厚,对庄子大有研究,我对此也能应对,见面时就脱略行迹,随便交谈。这年八月中秋,移驻在安江大宴群群僚之后,留我陪他闲谈。他说:我是凤凰人,在湘西前后几十年中,深愧未能治好地方,以致遍地有匪,民不聊生。如今又带着大军、屠杀湘西子弟,言之痛心。湘西有山有水,山上有竹木桐茶油子,下有五金矿藏。河流纵横,水运畅通。人民又如此勤劳,而穷的匪风不息。想来一是教育不发达,人民愚昧无知。二十资源未开发,人民谋生无术。救济之道,我已向中国农民银行贷款百万元,开办几座工厂,作为示范,吸引外资共同开发。首先拟在洪江办一造纸厂,想请你出任厂长,这一突然的宣告,我倒楞住了,我说:对造纸一无所知,怕误了您的大事。他说,天下无难事,用你敢于冒险犯难的精神去做,会有成就的。次日派人随我去洪江选定了厂址。对陈老的一再提拔,内心深为感激。不过我迷恋新闻工作,就因为使我日有进步,而做公务员有如昙花一现。再就是湘西人,地方观念强,我年轻难与共事。因之藉口得向报社交待了任务再来,内心里就不打算就任这一个工作了。

      回到长沙正值国民日报编辑部改组,由省新闻秘书王次青兼任总编,主编骆何民(骆江苏人中共地下党员,1948年为反动派杀害,南京雨花台烈士墓有他的坟墓)内定我任采访主任,想不到十月开始,到十一月十二日长沙大火,报社被毁,火后参加救灾,复刊。看看又到了冬天。须到沅陵娶行李,又碰上能乘陈老汽车回乾城,陈老劝我还是去搞实业好。这才接受了他的委任,出任洪江造纸厂厂长。

      我在长沙新闻界仅工作了两年,1986年湖南日报编写的《湖南新闻志》的初稿中:第八章“抗日战争时期”,第三节“力报”,第五节“国民日报”,第十二章第四节“抗战时期的青年记者协会”中都有我当年工作的记录与评价。感到很荣幸。

    • 家园 五.记者生活与湘西匪区历险记(1)

      我虽然是湖南人,却出生于湖北武穴,受业于汉口的宁波商人,工作自学于南京,回到长沙,举目无亲, 生活重担又如此沉重,凄惶有如丧家之犬。

      找到南京结识的袁绍先先生,他是长沙力报的董事,经他介绍于11月1日进入力报。总编辑康德命我去采访路过长沙的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意在考试我的采访与写作能力。因我能讲江浙话,在离乱中相见,虽素昧平生却大有他乡遇故人的亲切,就像闲话家常一般,谈了商务印书馆在上海“八一三”之战中的损失,西迁重庆后的打算,我努力捕捉其中的重点。当年采访新闻,忌讳当面笔记和用问答的方式,只能暗中记住。回报社后,写下我第一篇新闻报道《王云五访问记》。康德看后认为合格,第二天就见报了,从此开始了我的新闻记者生活。

      11月16日湖南省政府由张治中接任主席,他的一家在南京时,天天乘车来油亭加油,全认识我,因之我能自由出入省政府,不仅如此,南京撤退的各部院长经过长沙,都由我带路拜客,新闻之灵通翔实,中央通讯社也不能及,11月25日,康德给我的聘书一件,聘请我为力报采访主任,附来两盒有职称的名片,这才确定了我是一名合格的新闻记者。

      说来惭愧,我除勤于采访,努力写作报道文章外,其他必备的国际国内知识,尚极贫乏。深感不具备这些知识,就不能胜任现职。如是下定决心,将编辑室当作教室,虚心求学。

      力报是长沙有名的大报,每天发行对开报纸一张,而编辑室的同事不多。总编辑德外,要闻版是陈楚,(解放后在北京光明日报)国际版是樊立仲,省市版是戴哲明,副刊是周达夫(解放后任北大音韵教授)、主笔金克木(解放后任北大东语系主任)、王鲁彦(名文学家)、外勤还有伏笑雨,都是学识丰富,业务精通又都年长于我。尤其周达夫、金克木与我同住一室,指教特多,又以对国内各政治党派的宗旨、组织、人员、现状、介绍得极详细。

      照例每晚九点半伏案写稿,桌边有一窗口,最迟十点半,会有手伸过来索稿,以便及时排字。写时精神紧张,全神贯注,有时再看一遍也来不及。全赖编辑润色见报才不出丑。放下笔就跟国际版编辑学国际知识,欧战变化。再向省市版编辑学地方情况,最后跟头版编辑学中日战争形势,国内外地图帮我按电讯稿查找地方,摸清各种局势变化。用心听他们对新闻的评讲评论。不懂就再三就教。感谢这些老师们对诲我不倦,收益无穷。

      这样的苦学,致睡眠不足,饮食失常,使面目浮肿,而豪无懈怠之意,就全在于每天都在增长知识,感到兴味无穷。为时两年,获益之丰,胜读十年书也难概其对我一生影响之深远。

      战争日紧,经长沙撤向西南川黔滇的人日多,难民伤病成群,各报都在加强力量,中央社也扩成分社。想来若不能针对某一社会问题作系统全面的报道,揭露除问题的实质,能为当局参考,就难于站在新闻界的前列。

      1938年2月5日,据我在湘潭取得的确证,写出《黑暗的湘潭》一文,暴露除种种阻碍抗战的腐败现象,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军队掳船敲诈勒索,伤病遭受非人待遇等等。不几天省府新闻秘书王次青在省报国民日报、力报通天发表《黑暗的湘潭,黑暗的地方政治》,痛切地强调改革地方政治的迫切性。影响强烈。各报都放大了胆,大量揭发除各县土豪恶霸,贪官污吏的罪恶,张治中主席处决首恶三人。并制定彻底改革地方政治的方案。总算石破天开的将湖南省这座死水塘,激起了不小的波澜,社会风气大有好转。

      当时湘西最乱。湘西在省划九个行区中占四个,38个县(全省75个县),其中又以沅水上游,地接川黔的有3个区21个县,汉苗杂处,情况复杂。又是西通重庆的咽喉要道。

      致乱的根源应远溯到清乾隆60年(1795)永绥县吴八月领导苗民大暴动,占据七座县城,清政府调集七个省十余万重兵,历时三年始得平定。乃创均田设屯,以屯养兵防苗的制度。均田就是以查抄叛产为名,强夺民田。最惨是永绥,寸土归公。其次是凤凰县均七留三,即每十亩地七亩地充公,再次是乾城、保靖、古丈均三留七。后波及麻阳,泸溪两县均田增屯。残酷的剥削外,又有种种陋规,交屯租时泼在斗外的谷,称为“裤裆谷”,不许收回,饱屯官私囊。交租一石得用一石半谷。人民愤怒已久,民国以来积弊未改。1936年永绥苗民爆发了革屯运动,烧毁屯仓,击毙屯官,随之而起三千余人。1937年抗战之初,又有凤凰苗胞组织湘西革屯抗日救国军,由苗族旧军阀七县屯田指挥龙云飞领导,攻破第四行政区专员驻地乾城。专员仅以身免。后永绥吴恒良,保靖龙焕云都以革屯抗日为号召,纷纷起事,大有星火燎原不可收拾之势,前主席何键,过去采用收买分化政策加以瓦解。曾将之遍为国军128师,开赴浙江龙游,列入三战区战斗序列。所编下级军官,一经铨审,类多行伍出身,即无文化也缺乏新的军事知识,淘汰下来又无别的谋生技能,回到家乡只有拖支队伍占山为王,希图下次收编再去当官。以致湘西土匪多如牛毛,使人民遭殃,长期打家劫舍,抢无可抢,就抢农民手中的牛。有点办法的只有牵牛进城避难,眼看春耕在即,若有延误,人民何以为生?张治中主席颇为焦急,示意我去匪区采访,了解真实情况,对症下药地解决这一难题。正好也也想走别人所不敢走的路。省府秘书王次青于我商定:旅费由国民日报、力报、长沙大公报各预支稿费四十元,通讯稿三报同时发表,旅行路线与注意事项请湘西籍省府委员陈渠珍指导,陈凤凰人,光绪末年毕业于长沙军校,任新军第一标队官,曾参加同盟会。后随赵尔丰出征西藏,升任管带(营长)。辛亥革命后,组织湘籍官兵一百十五人,并所娶藏妻西原取道东归,误入大漠,断粮七个月,茹毛饮血仅七人生还。这段经历他写有《艽野尘梦》一书,1982年重庆出版社作为《川边历时资料丛书》出版。自回湘西后,历任军职至陆军中将,素有“湘西王”之称。红军长征,贺龙过湘西时,他曾对大军多方接济。全国解放后任全国政协委员,湖南省府委员,约在五十年代中,逝于长沙。

      我向他求教,他鼓励我说:湘西民风犷悍,胆慷慨好义,你肯深入匪区,报道民间疾苦为民请命,湘西应感犹不尽,何致加害,可请放心。他建议走沅陵、辰溪、麻阳、凤凰、永绥、保靖、永顺之王村,古丈等九个县,并介绍沿途旧部协助。

      1938年的元宵节到了沅陵,得主笔王鲁彦介绍,住在沈从文先生傍山别墅“云庐”。

      沅陵是沅水上游的大码头,商贾云集,情况稳定,长篇通讯《湘西之行》从此写起。对征兵写了三件惨事,地方保甲鱼肉人民,逼民上山为匪和教育的不发达情况。

      乘车到辰溪,向站长大厅去麻阳的路线,他说,此去麻阳160华里,没有公路,全靠步行,沿途匪部,吕家坪有欧少华,高村有张杰坤、岩门有邢粤、谭家寨有谭汉卿。官员来往得有一连保安团护送,象你文质彬彬地寸步难行。他又问我是不是五湖四海或蓝衣社的。我说都不是。他说:你豪无凭籍,又怎么能于土匪讲黑话打招呼?硬闯龙潭虎穴,就怕有理讲不清,姓名难保。劝我快回长沙。一瓢冷水泼得我凉了半截。凭陈渠珍的介绍信找到县中学的向校长,除供食宿外别无护送办法。不得已去找县长,想不到他见我大吃一惊说:你先生真冒失,土匪窝是闯得的!要是你被杀害,省府追究责任,我乌纱难保。罢、罢、罢,你要资料,开一提纲我组织人写。回长沙路费我给,只求你莫给我添麻烦。其惶恐的神色,令人失笑。又访问了许多机关厂矿,异口同声,劝我莫暴虎凭河自寻死路。这真是叫人煞费踌躇,寝食难安。想来只要能打通第一道匪关,以后定能迎刃而解。突然想到乡邮,据邮局梁局长说:乡邮身穿标有《邮政》两个大字的背心,背绿色邮袋,分由麻阳,辰溪出发,在中途会面,交换邮件后次日各回本县,除了正在抢战从不侵犯他们。我在邮局写信托湘邮带给吕家坪的欧少华,说明我的身份任务,准随下班乡邮来见他。隔天乡邮回来说:欧司令欢迎你老人家。

      次早随乡邮出发,沿路人烟稀少,走了五里路才遇一愁眉苦脸的行人,行45里近吕家坪。见许多人携儿带女,担着衣被被惊慌的迎面而来,说昨夜打了一仗。再走一段,见路边不少被击毙的尸体,许多被烧毁的房屋。又见一号哭的老人说耕牛被匪抢走了,怎么活啊!那种凄惨,铁石人也会落泪,到吕家坪才会见麻阳来的乡邮,心上才较安定,他说欧少华已经退过了河,用不着找他了。再走几里能看到对河一群人在逃奔,走到腰村已经步行了75里,乡邮找一小店住下,我已累的饭也懒得吃,在油灯下写了通信稿《湘西之行(四)》,托返辰溪的乡邮发回报社。晨起饭后步行二十里到高村,是一较大的市镇,现在残垣破壁,关门闭户,衰败不堪,一群新收编的土匪,身着便衣,背着比他身体还长的步枪,用一种孩子气的神色望着我,在邮柜一坐就围上一些人,听说我是省里来的新闻记者,纷纷诉苦说土匪掳去耕牛上千条,装男妇女无数,春耕无牛也无劳力,怎么得了!我又专访了新收编的张杰坤,张应明,他们头戴瓜皮小帽,着棉布长袍,象个小商人。怎么也难于相信,他们曾占山为王,杀人越货。他说:前方抗战,我们在后方捣乱,惭愧呀惭愧,似乎还有人心。再行15里到岩门,寻见邢粤,过谭家寨见到谭汉卿,谈来他们也在叹息:我们湘西人民真苦。

      步行两天,连闯四关,走进麻阳县政府,全惊呆了。再三打听是怎么闯过来的。

      下一站是凤凰,原来一条大路只70里,正好有一连保安团士兵护送县长后回防,同他们走安全多了。听说新收编的龙杰驻在石羊硝,此人颇有家产,还是长沙兑泽中学的学生,参加过远东运动会,获过游泳的奖牌,是一很值得访问的人。仍与乡邮同路,倒走在谭家寨又见许多人在逃难。行至岩门与乡邮分路,只好找邢粤派人带路。我看此人面目凶横,令人生畏,但他沿途照顾周到,在一小集镇歇脚,散匪中有人想抢夺我穿的夹大衣,只见他横眉怒目,大喝一声。恶语相向,大有一拼死活之势。匪徒竟纷纷逃走。到达龙部,又饿又累,龙家大嫂听护送人介绍后,打热水给我烫脚,又忙着弄饭菜,龙杰回来我看他言谈举止都极文雅,谈到他落草的原因是拖枪保家,保地方。又对凤麻两县情况,作了他的分析,说只要春耕不误,人民有饭吃,乱子不会太大。

      次日派一年轻人牵了匹马送我去凤凰,走约20里望见城楼,他说城门是保安团的防地,他不便送我进城。抱拳向我告别,我看他憨厚的稚态,深有感悟。若在太平年月,该是多么好农民。如今却成了见不到官兵的匪徒。匪患闹的“老无所养,壮无所归”,真是令人痛心!

      凤凰县长谭巨涛是经考取的,原是中学教员,有别于一般官僚。详细介绍屯田的起因于造成今日匪患之猖獗,慨叹着不改革弊政,何能解决匪患,光靠招抚岂是办法。又对苗汉之间的隔阂,有所陈述。再三劝阻我莫去总兵营访苗王龙云飞,怕语言不同易生误会。深愧无力护送。

      龙云飞,苗族。少年从军,1914年任巡防排长,1924年升为游击团长,1928年任七县屯田指挥,近又招抚为旅长。有人称之为苗王,也有人称为苗族军阀,住在总兵营,距县城45里。通过私人找到一位会讲苗语的向导,又借到一匹马,向步步高的苗族聚居山地前进,出城八里过长宜哨,见许多背负婴儿的苗妇在田地上辛勤耕耘,到千弓坪又有成群的妇孺背着行李迎面而来。向导说是苗族军官的眷属随军移防。果然有大队苗兵随之而来,都只十七岁上下,队伍并不整齐。而尾声拖得很长的歌声,前唱后和,极为动听,使人忘倦。最后见马上有一制服整洁的军官,见了我滚鞍马下来招呼,说他是龙云飞的儿子龙恩溥。奉命驻守长宜硝,保护人民春耕。又说已读过《湘西之行》,知大驾光临,表示欢迎。

      到总兵营有两位老人在村口迎接。见到龙云飞竟是鬓髯斑白而且胖的老年人,身着学生装似一村老学究。亲自为我布置住处并派一满姓老人陪我。他是麻阳兰里人,能说苗语。承他陪我访问了龙部高级军官,听到攻打乾城的经过。又遍访周近苗乡村寨,观看文艺表演猴儿鼓。参观汞矿,停留了十天,成天忙于与苗胞接触识其风俗习惯人情性格。感到他们本性淳朴,若能收到良好教育,都会是有用之才。更觉奇怪的是龙云飞每天必读论语,我才能体会到孔子学说的伟大。

      临别宴会后,他送来程仪一份,即大洋百元,我说新闻工作者只能讲真实的话,可能歌颂你,也可能批评你。得了你一文钱,笔尖就不硬,写不出文章,只能心领盛情。他对我的谢绝,好不诧异地说:省方来人,总只嫌钱给少了,有钱不要,前所未见。

      从总兵营骑马到乾城,休息了两天去到所里,即今日只吉首。那里地势较平,风景秀丽,且是商埠,文化教育也有规模。又是入川大路,正有成批的军校学生经过,顿使边城热闹起来。

      到永绥即今日之花垣去访问吴恒良。这时历来苗民起义首难之地,受害也最酷烈,农民无自有田地,往往有人奋起,就能有成千的人附从。吴已收编为团长,他说我能白手拖出上千人的队伍,并非生有三头六臂。全由政府腐败,警察,保安团队保民不足,害民有余,欺压得人民忍无可忍,振臂一呼从者如云。及至已成气候,就能越裹越大。人民支援我们却极恨官兵,尤其保甲长将许多年轻人逼上梁山。

      保靖的姜县长,批着件棉大衣,经常跑下乡和农民闲扯谈,有些小纠纷,他总能就地解决,并不大理睬豪绅大户。我在县城访问,土绅和干部,都骂他是精神病。只老百姓说他没有官架子。那个时代的是非,倒置一至如此!临走他也未能免俗,派人送来程仪,被我谢绝。

      乘木船到王村,这时酉水(又名北河)中的大码头,繁盛过于县城,建设傍山坡,十米以上的平地也少。看来上层屋基就压在下层屋的檐上。我住在坡下杨姓小店里。占据此地的名熊孝卿,临河设卡,拦路征税,听说我到王村,派人邀我赴宴。我见他年近六十,留八字胡,吸鸦片烟,房子摆设简单,却有一浓妆艳抹的女人和几笼黄雀。他说保护好水上交通,使货畅其流何患财源不盛,怎么能说我是土匪。谈到我要去古丈,他说古丈太穷,边棚(散匪)太多招呼不了,前几天罗衣溪赶场竟遭洗劫,劝我千万不能去。

      为了去古丈,托区长与古丈的警察巡官唐纯卿联系,回说地方不靖,要一路小心。许多好心人都劝阻莫冒险。小店主老夫妇说你太文弱了怎么去得。后见我坚决明天走,又劝我留下一切东西,空手出门,土匪看无什油水,可能会绕了你的。我都依了,睡后老人又摸着将双新草鞋赛在枕头边,盛情令人感激。次晨天犹为明,乡邮老罗来邀,先乘木船下行15华里,到罗衣溪登岸。为了少涉六道水,老罗带我多走弯路。在涉余三道溪水时,水流湍急,潺潺之声有如雷鸣,水凉透骨,石面苔滑,全赖老罗扶持。本地人即妇女亦毫不在意地涉水而过。走到地名杀人坳时,忽闻山头有响亮的口哨声,我还是自在地前进,老罗却紧张了,频频示意我注意。走了好几里,老罗才告知我,我们碰到散匪了。可能看你是甩着空手又看衣着整齐态度从容,以为是有来头的人才敢单身闯关。所以吹口哨要余匪闪开让路,总算你老人家福气大,逢凶化吉,这才如梦方觉。到古丈县,只有一条街,二十五户人家。有些人正在建木栅栏为防御工事。就迳投唐巡官家。此君健谈,见面就伸大拇指夸我好胆量。老罗谈了杀人坳的经过,他又说老弟洪福齐天,真不简单。谈到匪患,他说拖队伍也绝非容易事,一要有枪有弹,二要有粮食下锅,三五十人跟着你打家劫舍,不吃饱了谁跟你去拼命。能具备这种条件的,就只有土豪劣绅。他们先是为了保产,成了气候一招安又能做官。不除此根又何能剿匪。他又长于打猎,餐餐有野味待客,县长则为一庸人,遇事离不开唐巡官。

      归程仍与乡邮老罗通行,这次循大道而行,以免在小路上再遇到散匪,得涉九道溪。过最宽的溪时,有妇女问我是不是前几天走过杀人坳的先生,老罗说正是。她说你们过后,她与三个女伴被掳,正惶急,有一女伴她堂哥正在匪中,才放了她们。她说你先生真大胆。并且自告奋勇,愿背我过溪,我开玩笑说那有一个男子汉靠女娃背过溪的理。最终还是老罗和她一边一人扶持我涉过了溪,我的一双腿已被水凉的发麻,坐下按摩了好久,才恢复了知觉,慢慢地走回河边的罗衣溪。

      回到王村,区长谈起,才知道省政府成立了沅陵行署,由陈渠珍兼主任,不日即可到任。闻讯决定回到沅陵。

      湘西之行,行程千余里,历时四十五天。结识了九个县的苗汉各路英雄,由于报纸的大力呼吁,行署成立后发放了一百万元的耕牛贷款,应了农村春耕之急。又由九战区成立新六军,辖暂编五、六两个师,五师师长戴季韬,六师师长龙云飞(以苗族为主)。他们离开湘西,开赴湘潭易俗河整训期间,我还前去访问,许多军官都欢迎我去做客。湘西去此痈毒,人民才恢复了生机。而抗战前线添增了一份力量,两蒙其利。

      回到沅陵,行署已经建立,陈渠珍热情招待,有意挽留我为行署创建主管宣传河新闻发布的公报科。我无意于做公务人员,迷恋着新闻事业。但盛情难却,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带着四名干部,引导他们,熟悉了业务,让贤给许瀚兄,许是下湘西人,中共地下党员,原名许和钧,现任湖南省政府参事。

      抗日战争重点已经移在河南省的黄河两岸,战斗序列中的一战区非常重要。军事力量中又以旧西北军、川军等杂牌部队为多。如何能恨好的与中央军配合作战,端赖有声望有实才的战区统帅调和其间,政府选用了程潜任长官。程老湖南醴陵人。是日本事关学校学“大军教练”的前辈。也是北伐时期国民革命军第六军的军长。此老正直耿介,与人落落寡舍,长官部设在郑州。全国各报社都派有战地记者,我奉命前去时,已是1938年的五月。经天津大公报的记者范长江将我们组织起来,作了分工,我分在开封随薛岳总部。直到开封形将失守,才随最后一列伤兵列车撤回郑州。长官部已西迁洛阳,只好折回长沙,战地采访只能与总部同进退,移动频繁迅速。顶多只能随参谋去柳园口看敌我隔河炮战,稍一疏忽,就可能与总部失去联系,生命发生危险。

    • 家园 四.在南京的苦学

      中山门旧名朝阳门,城外属中山陵园管理区。紫金山下,中山陵外,还有明孝陵、灵谷寺、无梁殿,大体育场等名胜古迹。陵园新村全住党国要员。

      加油站是按陵园整体设计的一座古典样式的亭子。围以涂有艳色的木篱,有专人栽种四时不谢之花。地下藏汽油一千加仑(一加仑合4.546市升),是陵园一座具有实用价值的装饰物。每早六点,就灯火通明的为排队的车依次加油。直到七点半后,又有游览车、运货车不断的来买油,简直离不开人。闲时每天练大小毛笔字,读杂书,看报纸。

      离油亭东约一里,有辛亥革命烈士韩恢(号复炎)墓,墓地种桃五百栋,有茅屋几间,名为复炎农场。有一长沙袁绍先先生主持,他每次进城,都每次进城,都来油亭歇憩,他认为我年轻,环境幽美,应当努力自学。适又遇在陵园茶圃工作的许先生,久仰他古文底子厚,专程去求教。他说:你二十岁就能养活四口之家,社会经验丰于书本知识。就只能启发你自学,而不能照本宣科。他要我买四书集注、庄子、杜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字典、辞源。他对我说:孔门学说以论语顶重要,对如何为人做事,大有教益,单儒家过于方正呆板必须以庄子的逍遥放任以补其弊。而论语文字之简洁与庄子文采之潇洒奔放,都是应学的范本。至于读唐诗,在于学其用不多的字句就能体物言志,而其遣字造句之精妙,都是求学必具的基本功。

      他的教学方法很新鲜,由他指定某书某一篇章,要我先朗诵,不认识的字查字典,不懂的典故查辞源。隔几天听我朗读,他指出某字念别了,读的尚不通畅。必须朗读的如同唱歌一般,读的津津有味,听之者能为之动容,才算过了关。再是向老师讲课文,要将文章的主旨,叙事,说理,比譬融会贯通,旁征博引,头头是道,有时会讲得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最后是写心得,要把课文议论一番。也得朗读给老师听。他总是多方挑剔,必须加意琢磨,再四修改,才勉能合格。由此读白居易的琵琶行,读的较为熟练了,他邀我去栖霞山看红叶,到八卦洲观成滩的芦苇,晚上在夫子庙听苏州女艺人弹琵琶。隔了几天命我解诗。我说:寻阳江头夜送客,概括了地点、时间、任务。枫叶荻花秋瑟瑟,枫叶诗红的,荻花即芦花是一片白色。秋风吹来瑟瑟作响,区区七字,有声有色,有动有静,烘托出秋景凄凉,行人倍增离愁。美妙生动的文字运用,至此可叹为观止。许老师说:如果没有实地实物的观赏,就难于凭空解说,若死啃书本子,不能与实际结合,永远是一个无用的书呆子。这才体会到学与用,知与行的关系,大大地开扩了读书的眼界。

      这样饶有兴味的苦学了三年多,对于某些古文诗词,至今尚能背诵。不仅文字知识有长进,也增加了我的语言口才,勤于笔记和具有读诗犹如观画的想象力。练思想气质,谈吐举止也与以往大不相同。还养成了无一天不读书不动笔墨的好习惯。始信文化之功竟如此伟大。

      油亭业务发达,收入较丰,始有余力藏书,古今中外,满满两架,也结婚成了家,正当求学与家庭生活渐入佳境,1937年7月,爆发了抗日战争。油亭附近被空袭,形势紧张中,家眷乘难民船先回湘潭,我坚守谋生岗位。直到英商通知撤退,才匆匆忙忙地尽弃一切。乘最后一艘难民船(这点似乎我外公记忆有误,时间有点对不上),仓惶难逃,离开生活四年的南京那块培育过我的乡土。

    • 家园 三.站柜台的艺术

      1933年汉口大水灾后,市场萧条,慎成祥并回上海。桂先生介绍我到美商柯达公司汉口经理中南照相材料行去做账房先生。这也是精明的宁波人经营的商店,地在汉口中山大道,旧名五族街,店面出售照相材料,楼上是万国照相馆。有照相师傅二人。管冲晒二人。每早八点开门,晚上九点半打烊,营业时间14个小时,我管钱记账外得站柜台,那时在柜台内是不许放板凳的,大门边橱窗,店堂中的玻璃货柜,每天擦抹得一尘不染,货物陈列得整齐醒目。店员必须衣冠整洁,口齿清楚,有人上门就得笑脸相迎,不问买不买货物,都得客气对话,若遇到顾客突然脸色不好,就换人去接待,临走还得讲慢走,欢迎再来。

      经过用心学习,对业务也就熟悉了。店主为了推销照相机,每批新产品到店,他取出一台,对着英文说明书,湘西的向店员讲解各个部件的性能、用法及维护要点。然后发出相机卷片,要店员去风景区为风景、游人免费照相。冲出底片后,他指出每一底片的优缺点,如距离不准,光圈大小不恰当,人与背景主次不明,画面欠美等等。大致熟练了,新货才上柜出售。高级照相机,有钱的人才买得起,而真会使用的却不多。因之在出售时,除按说明书详细介绍外,常汉族东拿出卷片,免费为顾客摄影,并尽快冲印出来,务必令顾客满意。这样的推销方法,成批的高级照相机,很快就一销而空。

      冲印看来只是几分钱一张的小生意,其实不然,暗房师傅按底片受影的薄厚,选用不同型号的印相纸,又用各种框架,遮掩底片上的缺点,印出来张张美观,就能吸引顾客加印、着色、放大,往往小小一张底片,能做出较大的产值,利润之厚,甚于出售照相机这种认真的经营,召致郊区的人,宁可多花车钱,也找上门来,造成门庭若市,兴隆发达的架势。

      每逢初一、十五两天,我跑遍武汉三镇大大小小的照相店,结收账目,招揽生意,要忙一整天。工作是这样的辛苦,除供食宿,每月工资十六元。不足两年,适父亲失业,一家四口,靠我一人,颇难维持。我表兄是南京英商亚细亚壳牌石油公司的总稽查,经他推荐,我去南京中山陵园加油站工作。

      在汉口我有了站柜台的经验,又学会了照相的技艺。摄影又成了我的业余爱好。

    • 家园 二.初入社会的学徒生活

      1930年的寒冬腊月,我去汉口方正里投宁波人开设的慎成祥洋纸号(总号在上海),拜经理桂云章先生为市。经理之外还有账房先生、跑街先生、师兄二人、厨师、杂工各一人。专营进口洋纸批发和成令纸张的零售。

      我入店后,先学勤杂,早起要拖地板,抹桌子,擦玻璃窗。再随厨师上街买菜,当时每天菜金三吊铜元(半银元),初一、十五加倍,回来忙着记小菜帐。早饭后跟师兄去沿江各大轮船公司的仓库提货,发给本外埠客户。下午捐了银元、票据跑各银行办存款转账等手续。晚上除学抄写账单公函外,还得跑遍本日发生业务往来的客户送发票盖回单,取得正式凭证,为制传票的根据。

      最紧张的是在长江轮船上提货并就船发运外埠的工作。长江轮船,上海汉口间,每一往返上水行船三天半,下水两天半,各留半天装卸客货,全程为时七天。上海发运后,即电告船名、货物品种件数、单价等。汉口视市场情况,除待价而沽者外,全部预售,并就船发运外埠,节约搬运,仓租等费用。每次来货,少时三、五十件,多时超过百件。当年洋纸包装,每件600磅(每磅合0.454公斤),如60磅一令的木造纸,每件准为10令。每令500张,每张幅面为31*43英吋。学徒要练出一眼就能辨识这件纸是何品种。轮船抵埠前,先赶办海关手续,船靠岸要飞也似的攀上船找理货主任核底单,批存舱号,再找管货员凭单开舱。两名学徒跳入舱内,找堆货的地方,迅速的用紫墨水再包装木板上写出发往地点,收货店牌名等。这时出舱工人,一声吆喝,货已提到舱面。另有过档工人抬上驳船,这时就有人喊:上X号驳船去江岸或徐家棚。当年去江岸是上平汉铁路,徐家棚是粤汉铁路,进内河是沿汉水去襄樊,到外河是沿长江去沙市、宜昌、岳阳。轮船上下客货只有半天,搬运工是计件收酬的,稍一缓慢,不仅管货员催,工人则会破口大骂。初学时累的汗流浃背,两腿酸痛,恨不得就地躺下来。其劳动强度之大,工作之准确迅速,简直难以想象。

      这家商号人不多,业务兴隆,成天忙的没完没了,却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半年以后,我已能讲地道地宁波话,生活也习惯了。第二年就命我管铜板帐(出纳),当年币值有铜元,银元,白银(元宝),十几家中外银行的钞票,要能辩真伪,识银色。受伤有现金出纳帐、伙食帐、邮票帐。晚八点前要将单据帐表核算清楚。桂先生准时前来,极其仔细的审查每一单据,核算全部账目,查点库存现金,要无任何差错,才在传票和日报表上盖上私章,会计才能据以做账。有天他见我屉内不整洁,就对我说:我们培植你,是希望你有能力做经理,管好一个事业。现在你对不到一平方米的屉子也管不好,会有出息吗?平时要求我衣履整洁,礼貌周到,语言简要文雅。吃饭不许嗒嘴,箸匙不许触碗有声或饭粒汤水撒在桌上。睡时衣服要折好放在枕边。说汉口火灾多,万一出事,也能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抢救财务,不致因慌乱误事。这些教导,都用轻言细语,从无疾言厉色。桂先生的三年教导,奠定了我为人治事的基本功夫,受益无穷,感激之情,没齿难忘。

    • 家园 一.苦难的童年

      先祖父安臣公,是湘乡县潭市造木船的工人。清咸丰二年(1983)曾国藩令彭玉麟创办水师,被征入伍。同治三年(1854)湘军贡献南京,积功升任镇守芜湖安庆一带江面的四品水师统兵官。战后清政府发出巨额的阵亡将士抚恤金,彭玉麟用来购买这一地区的大量田地房产。战争十五年,原业主逃亡殆尽,所谓购买,只是略给银两,由族长押书契,完成法定手续而已。组织湖南会馆主持,按年将收益汇回湖南,由地方官转给受恤家属。祖父被推为首任董事长。

      伯父雨亭公、我父邦杰公,倚此余萌,虽学过专业,却无成就至祖父去世,冰山即倒,伯父扶柩回湘,在湘潭杨梅州开一小杂货店维生。我父则在长江有水师炮船驻扎处,以小职员谋生。民国成立后,在湖北武穴厘金税局工作,娶本地田姓之女为妻。我于民国三年(1914)八月出生。十岁之前,全靠外祖母,其后他在汉阳铁化铁路司磅,1924年才同住在汉阳兴仁里。我进汉阳铁厂公学念小学。

      由于我父工资微薄,又不善居积,负债度日,以致我无一期能按时纳费入学。买不起校服,被摈弃在一切集体活动之外,幼小心灵。倍受伤害。往往梦里也会哭出声来。那些耻辱穷困的往事,至今犹有余痛。

      1927年,北伐军到武汉,我在小学六年级,曾在参加革命的老师动员下,参加过共青团。后老师被杀害,失去联系。

      1928年,铁厂复工无望,实在活不下去,才随父回长沙,投靠谢姓姑妈。在长沙民生计理学生第二期,学了半年新式簿记。穷的课本也买不起,靠放学后为同学背书包回家读别人的书。苦读的结果,给我后来从事工商业,奠立了记账理财的基础知识。

      长沙一住三年,寄人篱下,我快十六岁,我父多方求人,才得到去汉口学生意的机会。开始了我不断学习,不断奋斗的一生。

    • 家园 前言

      我出生于贫寒的工人之家。即无学历也没靠山,孑然一身,却有一条无形的鞭子,鞭策我只有努力学习,不断奋进,才有出路。从1930年到1980年的五十年中,当过洋纸号学徒、照相材料行的账房先生、南京管汽油站、新闻记者、造纸厂长、盐号经理等不同的职业。解放后充任国家干部十五年,变化无常。晚年回忆往事,写成这篇文章,述说我一生经历的心酸,籍以鼓舞没有学历和靠山的后来人,不必自卑。以我为鉴,只要有决心用苦工,自强不息,还是能为社会的进步,作出贡献的。

      怎么自学成才、怎样站好柜台、怎样办好工商企业、怎样临难应变,写有经验之谈。现身说法地供你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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