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一) -- 商略

共:💬60 🌺92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4
下页 末页
  • 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一)

    一生只做一件事

    天黑下来,四下里变得模模糊糊。张五儿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逃回来的路,但只看到空气中像撒满了芝麻似的,一层一层的黑。

    张五儿拖着一根枣木棍,从朝阳门外刘老公的宅子出来,跟着刘老公,悄悄地从后宰门进去。只遇到几个人影,低着头踩着碎步闪过,没有人理睬他们。一路上安静得像乡下的深夜,一点也不像北京的黄昏。

    他觉得这一段路,走得很辛苦,比从蓟州乡下到京城还累。

    刘老公不走了,停在一个高大的门墙外,东张西望。他的神情有点儿鬼鬼祟祟,让张五儿很紧张,感到脸绷得紧紧的,似乎要绽开几道裂缝。张五儿知道自己脸色已经发白,在微明中看起来,白晃晃的像没有了五官。他捏了捏棍子,滑溜溜粘乎乎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呼吸也粗重了。

    刘老公长出了一个驴脸,翻了翻白眼:“怕啦?”

    张五儿咝咝地吸了两口气。

    “你不用怕,放心好了,没有事的。就算有什么事,我们也有力量救你。”刘老公压低了声音,指着大门,说,“打上宫去,撞一个,打一个,能打倒小爷,你就撞大运了,吃也有,穿也有。”

    张五儿说:“你你说过要给我几亩地种种的。”

    刘老公没有回答。张五儿只好拖着棍子,试探着走进宫门。里面是个横大的院子,没有人阻挡,也没有看到人影。他回头去看刘老公,却发见刘老公已经消失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他吸吸粗重,吞了两口口水,略微定了定神,接着往里走。

    刚踏入另一道门,就听见有人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有没有脑子,这地方是你能瞎闯的吗?”

    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公公,颤颤巍巍地站在张五儿的面前,右手高高举起,五指张得很开,像要吓唬小孩子。张五儿抡动棍子,打在老公公腰上,老公公就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旁边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老刘老刘,谁啊?出什么事了?”

    张五儿连忙跳开了,直奔一间大屋。他觉得小爷应该就在那间大屋里,他这次上京,就是为了打死住在里面的小爷。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突然间当头遇见了小爷,我能认得出来吗。

    冲到阶檐下时,呐喊声已经响成一片,四面八方都有。他挥舞着棍子,想打开那些呐喊声。可是棍头老是砸到墙壁和门,非常碍事,他只好退下阶檐。

    他没听出人们在喊什么,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接着他看到许多人围了过来,大概有十来个人,都大呼小叫的,让他觉得无路可逃。他拿着棍子东扫一下,西扫一下,打在石阶上,震得手掌生疼。

    那些人影只是不远不近地跳着脚,也不冲上来,他也就停止挥动棍子,看着人群,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一条人影猛地蹿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他的脑袋被牢牢地按住了,脸贴着铺地的石板,热乎乎的,还留着阳光的余温。他挣扎了一会儿,压着他的人越来越多,腰部也被膝盖掐住了,使不出半点劲。

    他放弃了挣扎,感到呼吸有些困难,眼前出现一些亮光,好像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了,耳朵里还听见一阵欢呼声:“拿住他了!拿住他了!”还有人喘吁吁地说:“真险啊,多亏了韩老公手脚快。”

    人们用绳索绑住了他,将他拖过来又拖过去,还不时在他的脖子上用力推上一把。他鼻子有些发酸,觉得好好一件事,都给这些人弄坏了。不知道许给他的那几亩地还在不在。他想,我只是没有防备,才被那人扑倒的,这作不得数,应该重新来过。他又想,他连小爷的面都没有见到,真有点憋屈。他说:“见一面也不行吗,他长什么样啊?”

    可是没有人听他说话。他面朝下,背朝上,被几个人提溜着一路小跑。灰黑色石板路向后哗哗退去,好像在水面上滑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想,这下子要死了,再也没有活路了,要死了要死了,性命出脱了!

    这头一趟来京城,急巴巴的赶了两天路,到头来只是在刘老公家里吃了一碗饭,就立即被揪出来打架了,还没来得及去城里到处逛逛,甚至刘老公的大宅子也没有逛,真是冤枉透了。张五儿喊道:冤枉啊,冤枉啊!

    前面忽然有人大叫起来,盖住了张五儿的喊声:“朱指挥!朱指挥!朱指挥!”

    张五儿被丢在地上,嘴唇磕在石板上,麻麻地痛。一堆人起劲地说着什么,将他冷落在一边。他只好摸着绳索上的绞花,数了三个,因为手反绑着,所以第四个就摸不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才让开一条缝,一个大个子走了过来,看了看张五儿,问:“就是这家伙吗?喂,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大个子的眉毛浓密得像一头黑蚕,看上去很凶恶,却长着一对细长眼,好像总是在笑似的。张五儿忽然想开个玩笑,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的。”不过他刚张开口,就忽然间失去了勇气,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见。

    “装什么傻?问你叫什么名字。”大个子脸一黑,大喝着说。

    这个样子让张五儿觉得情势紧迫,似乎被人抓住了痛脚,抵赖不过去了。他只好将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张五儿——张差,我叫张差,张五儿是小名。”

    大个子不再理睬他,转过头,微仰着脸,对着空气说:“这乡巴佬傻乎乎的,关起来算了,明天再说。”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元宝推荐:铁手,
    • 家园

      河里一堆牛人啊……安安静静等下文。

    • 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二)

      在牢里宿了一夜,被蚊子叮了一夜。前天夜里,他还睡在家里,喂井儿峪的蚊子;昨天夜里,他忽然睡在燕角铺了,喂燕角铺的蚊子,想着明天能到京城了;可现在,他已经在牢里,喂京城的蚊子。

      一觉醒来,张五儿数着手臂上的蚊子包,等待庞老公和刘老公来救他。可是两个老公谁都没有来,来的是两个快手,给他套上枷,他就只好到大堂上去听惊堂木之声了。

      一个官儿影影绰绰地坐在那里,用简短的语句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为什么、谁指使。张五儿也用简短的语句一一回答了:张差,二十五岁,蓟州井儿峪,打小爷,老公公。可是他第一次遇到这阵仗,同时还在搔蚊子包,说话声也就低得像蚊子叫。那官儿似乎听不清楚,惊堂木越拍越响,声音轰隆隆的,震得他两耳发蒙。

      张五儿心想,这肯定不是在做梦吗,也许是在做戏,我只是在戏台子上,扮了个假的张五儿,说不定扮成了和尚道士,在吃斋讨封——真的张五儿肯定还在蓟州的街面上闲逛。

      他心里想的话,不小心说了出来,虽然声音还很低,但官儿露出了一脸的不相信,惊异地说:“你再说一遍?”

      张五儿就再说了一遍:真的张五儿肯定还在蓟州的街面上闲逛。他以为这下子要挨大板子了,挨了板子,回头得向庞、刘两个老公多要两个银元宝——他们叫我来打架的时候,可没有说过是要挨板子的。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装疯卖傻的几句话,轻轻易易就打发掉了那个官儿。

      从衙门出来,张五儿住到了一个监牢。

      张五儿一直不敢相信,那个官儿就这么放过了他。板子在那儿闲着,怎么也得打两下屁股吧,却连手掌心也没有打。他有些得意起来,伸了伸脖子,想:自强啊、万仓啊这些人就不用提了,他们这辈子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蓟州。就说我三舅、外父这两个人,连宫里的老公都攀得上交情,算是有头有脸了吧,我姐夫是城里人,在蓟州住了这么久,算见多识广了吧——可他们哪个吃过京城的牢饭?没有。哪像我,到京城的第二天就吃着了。不过损失也是有的:今天人人都在吃粽子了,关在牢里可没得吃。

      牢里的日子很无聊,好几天了,除了换了一个牢房,什么都没变化。庞老公和刘老公都没露过面,张五儿闲着没事,就猜疑起来,也许庞老公他们想赖掉许诺过的地。他们说过,打倒了小爷就吃穿不愁,可没说过一定要打了小爷才给几亩地种。张五儿想:“他们赖不掉的,赖掉了我就找姐夫去,找三舅去。”

      小爷的事,闲常也听得多了,早早晚晚的事情,到时候小爷恐怕连性命也会出脱,所以不管打着没打着,张五儿一点也不担心。他这些日子安闲得很,牢头也没有找他的麻烦,住的又是单人间,想睡就睡,想醒就醒。直到初十那一天,才又过了一次堂。

      这次审案的有三个官儿,他们问案的样子很奇怪,开口的时候,总要你看一下我,我看一下你,好像生怕说错了话。

      张五儿回答一句,官儿们就互相看一看,打他嘴巴,说两句,官儿们就互相看两看,再打他巴掌。还没回答几句,就吃了好几个嘴巴。

      五天前应付过那个官儿,张五儿已积了一点经验,这时发现,在大堂上说话是很有讲究的,不能说事实,因为事实只是张五儿的事实,不是官儿们要的事实,官儿们的事实是要派用场的,就是用事实说话,张五儿一开始以为是让事实说话,那就差得远了。所以他只好又用老办法敷衍,瞎三话四,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连玉皇大帝也牵连了进来。这是他擅长的,在蓟州街面上,那些小贩最害怕他这一招。

      张五儿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忽然想到自强和万仓这两个小兄弟,觉得应该让他们也来吃一顿牢饭。他说,他在蓟州卖柴草,生意挺不错的,可是这两个人——李自强和李万仓——看着眼红,烧掉了我一大堆柴草……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接着说,我就进京告状,路上遇到两个人,说如果你不会写状纸,拿一根枣木棍也是一样的。

      他打着手势,说得兴高采烈,那三个官儿听得面面相覷。张差看了看他们的神色,不知道这番话效果怎么样,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老公公的名字说出来,吓他们一吓。

      一个官儿忽然笑了起来,说:“这人一定是个疯子。”

      另一个官儿说:“怎么会出这种事,疯的不是他一个人。”

      张五儿试探着说:“疯不疯,问问两个老公就知道了。”

      官儿们脸色立马变了,互相看了看,站起来去拿惊堂木。张五儿又没有吃到大板,平平安安地回牢里了。

      多大的事儿啊,又没打着正主儿,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张五儿回到牢里想,看来这些官儿还是蛮好骗的,随便编一个谎他们就相信了,而且我一说出“老公”这两个字,真是比圣旨还灵,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没说哪两个老公呢,明儿说出来,说不定立即就放我走了。这就说明,不管是庞老公还是刘老公、苟老公,都是很威风的,都是让人怕的——估计我很快就能出去了。

      张五儿又想,自强和万仓老是嘲笑我没脑子、一根筋,他们不知道他们那样才叫做没见识。难道庞老公也一根筋?刘老公也一根筋?他们可都是宫里的人,每天在皇上身边,什么没见过,还不比你自强聪明?还不比你万仓聪明?明儿快手到了井儿峪,将你们提溜到京城,吃了牢饭,你们就知道跟我交朋友是没错的,我得着个好,不会忘了朋友。

      这样想过,张五儿感到浑身通泰,洋洋自得,跷着脚哼起了小曲:

      终日奔忙呀只为那个饥,

      才得有了食呀又思啊思那个衣。

      置下了绫罗身上啊穿,

      抬头又嫌房屋低啊真个低。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
      • 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三)

        第二天,王大人来了。

        没有人比王大人更讨厌了。他来得最不是时候,吃饭的辰光来送饭,那是该当的,可他罗里罗嗦的问问这个好吃不好吃,问问那个够不够饱,假得像演戏。一大群人在王大人屁股后面跟来跟去的捧场,嘴里“王大人长王大人短”的叫个不停。

        张五儿的脑袋贴在栅栏上,看着他们,心里很窝火:等你们王大人问到我这儿,恐怕我的肚子已经化成了水,他只好问饿死鬼去。

        老实说罢,天下真有好吃的牢饭?真有吃得饱的牢饭?所以王大人那副笑嘻嘻的嘴脸,让人不用看就觉得恶心了。

        这几天,张五儿听牢头说起过,朝廷里已经为他这个破事闹得鸡飞狗跳,就差没有出兵打仗了。这个牢头脸白白净净,像刮了毛的大白猪肚皮,他的眼睛总不停地眨,是个“多眨眼”,可是他一说起张五儿夜闯东宫的事情,脸就红得紫涨肺头,眼睛也不眨了,看上去对张五儿钦佩之极。

        张五儿想,这事儿似乎还真是有些危险的,不过,既然事情越闹越大了,说明老公公做的这件事,还是有些难度的,看来不能一下子弄平顺。所以,张五儿想,所以我还得继续装疯卖傻。

        王大人散饭,终于散到了张五儿。

        这时,张五儿已经准备好了三句话:还好吃,不够饱,没有肉。“有没有肉”这一句王大人并没有问过,但张五儿觉得应该说一说。在天牢里向大官要肉吃,将来放出去说起这个事,多长脸面,就算吃不着肉,也表明了极大的勇气。

        可是王大人并没有问他话,也没有让人递饭碗给他,只是看着他,看了足足三个时辰。张差再也忍不住,哀求说:“我快饿死了,真的快饿死了。”

        王大人说:“你就是张差?”

        张五儿连连点头,说:“我就是,我就是。”

        王大人说:“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谁让你做的?”

        张五儿说:“我迷路了,我是来告状的,昨天在公堂上都说过了,怎么又问?”

        王大人低头看着张五儿,又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说:“你本事挺大的。”

        这个王大人不是在打马虎眼吗,他没话好说了——于是张五儿谦逊地说:“大人过奖了,也就是举手之劳。”

        王大人说:“举手之劳,你这举手之劳,恐怕会让你罪及九族,臭名远扬。”

        张五儿一愣,有些儿吃慌。他再也没有想到,他不过拿着棍子晃了几下,就与“罪及九族”、“臭名远扬”这样天大的事情搅在了一起,他又没有打死那个叫刘鉴的老公,就算受了伤,伤得也不会太重,这时候连身上的乌青也早没有了。这王大人在开玩笑吧,或者只是恐吓一下而已。张五儿偷偷地看了看王大人的脸色,嘴里嗫嚅着说:“你说……什么……什么及九族……”

        王大人微笑着说:“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晓得?”

        张五儿说:“打死我算了,你打你打你打啊,你打死我算了……我肚子真的很饿。”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轻重。”王大人皱了皱眉头,端起饭碗,在张五儿眼前晃了两晃,说:“你不说,哪有饭吃?只有鞭子、大板吃,说了才有吃饭。”

        王大人说:“你晓得我在清苑当知县的时候,怎么打犯人屁股的?外面的皮好好儿的,只有些红肿,屁股里面啊,打得破棉絮似的,取出来就可以做肉饼子吃。”

        王大人说:“你不怕打屁股?十多年前死的沈少保,你晓得当年他被打烂了屁股,烂肉剜下来,一坨一坨的,请医生用活羊肉填上的,你晓得吧。一会儿你的屁股打开了花,填上些烂泥猪粪就行了。”

        王大人说:“你晓得太祖皇帝最喜欢什么?将人皮血淋淋地剥下来,填满了草,当堂示众。”

        张五儿感到口渴难忍,喉咙里好像堵了两块干燥的泥巴,两只手也在微微发抖。他想镇静一下,仔细想想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是他的脑子一遇到想这样的事,就远远不够用,只觉得两手抖得越发厉害,连脚也抖了起来。他心里知道,其实他并没感到害怕,他只是忽然发抖了,不是害怕。

        这个时候,他已经忘记了他继续装疯卖傻的计策,只顾低着头闻诱人的饭馊味,肚子饿得像着了火,只好说:“不敢说。”

        王大人头也不回,向那群跟来跟去的人挥挥手,只留下两个人,然后对张五儿说:“你可以说了。”

        张五儿感到很为难。这几天他一直在牢里,市面不灵,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也不知道庞老公、刘老公他们的事情做得怎样了,看看情形,似乎有些不大对头。如果这个时候招供出这两个老公,那他们就得吃亏,就自身难保,就没办法救我。可是这个王大人看上去有点杀性,挺难对付的,与以前的官儿大不相同,随便说几句混话,保证应付不过去。

        因此,张五儿想到了一个新计较:透露一些,隐瞒一些。透露一些,一是对付了王大人,二是也许就传到两个老公的耳朵里了,他们会赶紧来救我出去,也算是赌一把;隐瞒一些,免得坏了老公的事,到头来顾不上救我。

        想通这一节,张五儿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两手按着瘪塌塌的肚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白的微笑,高兴地对自己说:我真是聪明过人啊。

        “我的两个亲戚,马三舅和李外父,叫我跟着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公到京城来。”

        张五儿说了这一句,看了一下王大人的脸色,想知道这位大人对老公公是不是也有些忌惮。可王大人歪着头看看他,吓得他打了个哆嗦,连忙接着说:

        “他们叫我什么事都听老公的吩咐,事后就给我几亩地种种。他们说,老公是贵妃娘娘的人,所以什么都不用怕。”

        王大人没有说话。

        “老公骑马,我步走,第二天进京,到了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大街,在一大宅子落脚。一个老公给我饭吃,又给我一根枣木棍。”

        张五儿想,这个时候,王大人总得问老公是谁,大宅子在哪条街上了吧。可是王大人还是没有说话。张五儿只好又说了下去:“……我跟着老公,从后宰门进去,直到慈庆宫,一路上也没遇到人阻拦,否则我插翅也飞不进去,所以,这个事情根本不能怪我,不是我的错啊。大人,求求你,求求你赏口饭给我吧,我真的没力气说话了。”

        王大人好像没有听见张五儿的哀求,连眼珠子也没动一下。

        “他们人多啊,有很多人,我是寡不敌众,”张五儿很不甘心地总结说,“也是小爷福大。”

        王大人说:“骑马的老公是谁?”

        张五儿说:“……我头一遭见到他,他没说名字。”

        王大人轻蔑地说:“你还想替他们隐瞒吗?”

        张五儿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他们骗我来的,他们都是娘娘的人……我已经全说了,已经全跟你说了。”

        王大人说:“你说事成之后,他们会给你几亩地?你就是想拿几亩地种?可是有三件事,你有没有想过?第一件事,他们叫你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好处,也就是他们的目的,那么他们想得到的好处,又是什么呢?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王大人说:“第二件事,照道理说,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因为他们要你做这件事,可是你想,他们为什么叫你来做,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做?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王大人说:“第三件事,凭他们几个人,两个老公也好,你三舅也好,外父也好,姐夫也好,凭他们几个,又能得到多大的好处,说不定是几亩田,也说不定是多少银子?可是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那个能得到最大的好处的人是谁?也就是说,他们这几个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张五儿听了这一串话,愣了好半天,没办法回答,只好放声大哭,伸出手去抢夺那只饭碗,可是被那两个差役按住了肩膀,连手指尖也够不着,就哭着说:“你刚刚说过的,我说了就给我饭吃,你不能赖掉啊,你想赖掉是不是,说过的话怎么能赖掉,你是不是人啊。”

        王大人将饭给他,看着他吃了完了饭,又说:“我刚才说的三件事,都有奥妙,你慢慢去想。你没怎么读过书,这三件事料你也记不清楚,我已经编成了顺口溜,你记牢了:打小爷,干什么?让你打,为什么?要打他,是哪个?”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
        • 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四)

          王大人瞎编的那几句顺口溜,让张五儿的脑袋疼得像破裂了似的。

          那十八个字,张五儿念了好多遍。王大人就像教学童一样,教他念过好几遍。他小时候也上过两天学,所以背出这些字倒并不为难,可是要说这乱七八糟的几句话有什么奥妙,那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这几个字,难道是天师作法的咒语?

          “打小爷,干什么?”打死他呗,谁吃饱了饭没事做跑京城来瞎打架?不是打小爷,用得着我张五儿大老远赶来?“让你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身子壮、力气大呗,这不也是明摆着的吗,又有什么好问的?“要打他,是哪个?”不是说过好几次了,两个老公呗,娘娘呗,我跟小爷无怨无仇的,打他做什么?这狗屁王大人,读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这三件破事,件件都简单明白,有什么鬼奥妙啊,真是穷折腾。

          但官儿们很快又来折腾他了。这次来了七个官儿,张五儿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官儿操着南方口音,大声叫道:“上刑!”可是没有人应,再叫:“上刑!”又没有人应,又叫:“上刑!”还是没有人应。那官儿气得发狂似的连连拍案,皂隶们才像从梦中醒来——要不是挨了一顿打,张五儿只怕已经笑翻了。

          那官儿也不觉得丢人,叫人拿纸笔来,让张五儿画宫里的地图。另一个官儿似乎聪明一些,问:“你怎么识得路的?”

          张五儿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我是蓟州人,没人领着,怎么可能识得路?”

          这官儿也不生气,又问:“谁领的路?”

          张五儿说:“大老公庞公,小老公刘公。他们已养了我三年了,还给了我一把金壶一把银壶。”

          前一个官儿问:“做什么?”

          张五儿说:“打小爷。”

          这时,坐在中间的一个官儿忽然一拍案,推了一把面前的东西,“嚯”的站起来说——虽然压着喉咙,声音却不小:

          “这事儿可问不得了。”

          张五儿发了愣,看见那些官儿们果然不再审问了,互相看了看,收拾收拾东西,站起来走了。

          这也太奇特了。回到牢里,张五儿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禁暗暗发起笑来。这些官儿个个都腰粗腿硬,不管谁动一根小手指,就能将他碾得粉碎,谁知道他们喜欢瞎胡闹,一个官儿审了不够,三个官儿审,三个官儿审了不够,又要他背三字经,背了三字经还不够,搞来七个官儿审。真是越闹越大了。这事儿闹得越大,就越说明老公的本事大,就说明他没有跟错人,他出去的日子快到了,说不定他出头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张五儿是盘算过的:打死了小爷,当然是犯皇法的,可不是没有打着那小爷吗?如果打死了小爷,庞老公、刘老公的事儿就办成了,他们就能得到好处,那我也就立了功,就该得着我该得的好处,至少弄几亩田种种;既然没打着小爷,那我就是没犯到皇法,这还能有什么事?就算有点破事,主使的人是他们几个,我不过是个小跟班罢了,当然是从轻发落,告老还乡。

          那个“多眨眼”牢头听张五儿杂七杂八地说了一气,哼哼几声,说:“要我说,这事透着点儿古怪,前儿这王大人问得好啊,我要是你,这几件事也得好好想想。”

          “问得好,好在哪儿?”

          “多眨眼”说:“嘿嘿,嘿嘿,嘿嘿嘿。”

          “王大人这么大一个官儿,做什么向我显摆?骨头也太轻了。”张五儿说。他想,那个王大人,分明是肚肠多过了头,要我赞他一声聪明罢了。这个“多眨眼”也说不出好在哪儿,只好打哈哈。

          “多眨眼”说:“你说他骨头轻?他这么说是有奥妙的。”

          张五儿说:“有个屁奥妙,以前那些官儿升堂,我差不多也那么说了,他们就没有教我背三字经。”

          “多眨眼”说:“你哪里会知道,以前的官儿,有以前的官儿的奥妙,王大人呢,有王大人的奥妙,各有各的奥妙,各变各的戏法,你不懂的。”

          张五儿说:“戏法?什么戏法?什么奥妙?”

          “多眨眼”说:“呵呵,呵呵,呵呵呵。”

          张五儿恼火之极,一张脸皮又烫又涨,眼睛都快出血了。他明明知道这个“多眨眼”牢头屁都不懂,比自强、万仓还傻着三分,比他张五儿差得远呢。可张五儿却偏偏会上这死牢头的当,让死牢头一会儿嘿嘿嘿,一会儿呵呵呵,总是占上风。要不是关在牢里,跟他打上一架再说。

          “多眨眼”又说:“你那两个亲戚也没脑子,成心让你送死不是?”

          张五儿发怒了,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他们会让我送死?他们会让我送死?我姐夫吃了豹子胆,敢害死他的小舅子?再说外父,我死了他又有什么好处,他女儿岂不是要守活寡?三舅是我老婆的舅舅,我死了我老婆不找他拼命?就算有一个两个不地道,三个人还会全都合起伙来谋我?嗤!满嘴巴胡吣!”

          “你这死囚胆子倒不小,老爷闲着无聊,跟你唠叨两句,你倒向老爷呼喝起来。骂得好,骂得好,我也好久没玩把戏了。”

          “多眨眼”说着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招呼了几个人,推门进来,一起动手将张五儿锁在了匣床上。

          张五儿仰天躺着,全身动弹不得:手脚伸曲不得,脊背贴着粗糙的硬板,连头发也给栓住了,从头到脚只有四个地方可以动一动,一是眉毛、眼皮、眼珠子,二是脸颊、唇舌、牙齿,三是手指头,四是脚趾。

          起初小半个时辰,张五儿还没觉得怎么样,渐渐地就感到骨头酸痛难忍,脖子发直,手筋“啪嗒啪嗒”地跳动。到了黑夜,蚊子成堆地飞着,纷纷落到皮肉上,像盖了一层黑纱,他浑身痛痒难当。他以为腋下、裆部和贴床板的腰脊之类的隐秘部位,蚊子钻不进去,可是臭虫在那里出没。他哭哭喊喊,求爹爹告爷爷,一个劲地讨饶,可是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到深夜,他再也憋不住尿,痛痛快快地尿在了裤子里。

          尿过以后,他讨饶的声音慢慢微弱下来,后来也就张张嘴巴应个景,不再发出声音。这时,老鼠也出来了,到处瞎窜,在他周围打架追逐,有一只老鼠在他的肚子上散步,脚步细碎清凉,还有一只老鼠,从他的额头上忽倏奔过。

          他觉得这些老鼠简直是他的半个救命恩人,因为老鼠所到之处,蚊子就会飞走,他身上就像揭掉了一层黑纱。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五儿在迷迷糊糊中看到,“多眨眼”带了几个人,笑嘻嘻地进来,解开了他身上的绑缚锁链,然后将他从匣床上放下来。张五儿在地上滚了一个圈,软软地躺在墙壁脚下,像一个烤熟了的冷番薯。

          张五儿睁开肿得像胡桃的眼睛,在喉咙底里说:“饶了我吧大爷。”

          “多眨眼”使劲皱起鼻翼,咬着牙说:“瞧你这死猪样,太恶心了。”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
          • 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五)

            张五儿这辈子,真是一点也不冤了。

            五月二十一日,张五儿见识了一个更大的阵仗,心里不住地赞叹自己:没想到他这么轻轻一搅,居然弄出这么大动静。

            公堂两边密密麻麻的皂隶,个个屏声敛息,黑龙麻虎,连鞋底磨石板声都没有,连放屁声都没有。前面胖胖瘦瘦的官儿们团团坐着,所有人的眼睛都瞪着张五儿。张五儿想,我又不是玩杂耍的,怎么引来了这么多人看啊。他感到很不自在,愣了半晌,只听见“嘭”一声大响,接着一阵水底雷的隆隆声,然后听见有人尖着嗓子说话,却不知道是谁说的,也听不见在说什么。

            张五儿脑袋的上半部分空落落的,像被一朵云托住了似的,身上发寒。他想镇定一下,就数了数公堂上的人,先数那些穿官服的,数了好几次,总算数清了:一共是一十八个。他想起王大人说过的那十八个字的三字经,心里就十分佩服王大人的本事,原他来会算命啊,一个字一个官儿。

            王大人就坐在那里,张五儿很快认出了他。还有以前审过他的几个官儿,好像也都坐在那里,不过也许不是那几个,反正官儿们的样子都差不多,头上长翅,胸前长鸟。

            他实在想不出哪出戏、哪个书场里,说到过审一个打架的犯人,会有这样大的场面。

            前儿被“多眨眼”整了一顿,张五儿腰背骨头像拆过了似的,一身皮肉被蚊子叮得像麻袋,结了厚厚的一层,手一摸身上就一阵寒。他想,奶奶的,庞老公、刘老公这两个狗娘养的阉人倒好,自个儿在外面逍遥自在,吃香的喝辣的,却将他丢在牢里不管,害他吃足了苦头,连一口饭也不送进来。

            他突然想起到京城那天,刘老公给他吃饭时说过一句话:“不要饿了他,也休要多了。”什么叫“休要多了”?怕我撑死?张五儿心里冒出一股火,奶奶的,我不会豁出去?让这两个狗阉人也来吃吃这样的苦头。他嘿嘿笑着说:“我全招了,我全招了。”

            “马三舅、李外父是谁?”王大人问。

            “就是马三道,李守才,我就是被他们逼来的。”张五儿想,上次王大人到牢里来,他只说了三四分话,这王大人倒还记得。

            “骑马的老公是谁?”那个南方口音的官儿一边问,一边还伸长了脖子,他的好奇心已经赶得上王大人了。

            “他就是庞老公,名叫庞保;还有一个刘老公,在朝外大街有所大宅子,名叫刘成。他们都是郑娘娘跟前的执事,叫我不用害怕。”

            张五儿才招供了几句,立即发现他有热闹看了。这些官儿真是稀奇古怪,也不好好儿审案,先自家伙里吵了起来。

            一个说:“哎——哎、哎,胡大人,这犯人的供词,你这主笔怎么不写下来呢?”

            另一个说:“马大人,你也知道的,这件事关涉内宫,怎么落笔,胡大人是挺犯难的。”

            马大人说:“劳大人的意思,杀掉这个蠢货,谋杀太子这么一件大事,就这么轻轻遮掩过去,不用查幕后主使了?”

            那个南方口音的官儿腾地站起来,厉声说:“我陆员外不肯隐瞒,谁敢隐瞒?”

            张五儿看得呆了。这辈子即使现在死了,也一点不冤了,不但看到一十八个官儿审一个人犯,还看到一十八个官儿审案时候吵架。就算重来一遍,就算一早就知道要喂蚊子,要千刀万剐,张五儿也是愿意的:这样轰轰烈烈的大场面,天下十三省,有谁见识过?

            直到一个皂隶过来走重重踢了他一脚,张五儿才回过神,慢慢地将庞保在蓟州黄花山修铁瓦殿,怎么认识了送炭的三舅、外父,怎么跟刘成在玉皇殿商量,他到京城后,刘成怎么不给他吃饱,怎么带他到慈庆宫去,都说了一遍。

            官儿们又开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五儿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这种表情,估计是公堂上一种古怪的仪式。以前倒是没听说过这种仪式。他不知道凭他刚才的招供,能不能拿下庞老公和刘老公,又说:“红封票听说过没有?有个高一奎高真人,还有三十六都头儿,在东边一起干事,给我三十六亩地。”

            张五儿话还没说完, 一个官儿试探着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什么红封票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一个字都不要说。另一个官儿开始痛骂张五儿不该攀诬无辜。

            接着,那些官儿又自个儿争吵起来。有几个官儿举着手争着说:“大家别争啊,别抢着说话,一个一个来。”这句话有好几个人抢着说,嚷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看他们的神色,好像为天下大义立下了大功;还有人说,“三十六亩地”什么的不必也再提,还是拿刀子裁掉算了。乱纷纷半天,终于好多官儿点头重复几个字:“裁掉了裁掉了。”

            张五儿听得高兴,原来这些官儿也有害怕的,怕红封教呢。可是听到后来,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大妥当,那些官儿看他的那种眼神,就像看一条死狗似的。他们没提到马三舅等人,甚至也没提到庞保、刘成两个老公,更没有将他们拿来当堂对质的意思,好像官儿们从没听说过还有两个主使似的,只是在那儿争论那张纸上该怎么措词。

            那个胡大人说:“上次刑部议罪,拟判个擅入仪仗,打上二十杖,罚些银子赎罪,结果呢?惹得皇上震怒。皇上说,判得太轻,至少可比拟大不敬,论个死罪,只是如今天旱多时,免干天和,可以暂时来个监候处决。我也早就说过,应以向宫殿射箭、放弹、投砖石伤人等罪一例判决,按律当斩。”

            劳大人说:“胡大人所说甚是,不能由得这个人犯乱攀平人。”

            张五儿听得急火攻心,伸出两只手,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挣扎了几下,又按回到地面,撅起屁股,脑袋在地上乱撞,喊着:

            “怎么这样啊!同谋做事好几个人,事情败露了,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去死?”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
            • 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六)

              一条大蟒蛇紧紧地缠着张五儿的两条手臂,缠得他一动也动不了。他以为又是在做梦,是老婆李氏的手臂缠着他——他看见一个蛇头从半空中直垂下来,两只眼睛像铜铃一样瞪着他,腥红的蛇信闪闪烁烁,舔开他的嘴唇。张五儿偏了一下脸躲开了。蛇信暴长,吐出三道红光,两道红光夹住他的下巴,一道变成利刃,寒光点点,撬开了他的牙齿。

              张五儿一激灵,睁开眼睛,看到一团黑暗。他发觉自己又被固定住了,连头颈也没法子转。怎么又给我上匣床啊,这该死牢头“多眨眼”。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张五儿就知道他弄错了。固定他脑壳的并不是铁条、绳索,而是一只人手,固定他下巴的也是人手。他的双脚也还可以活动,脚尖还够得着墙壁。他心里稍稍一宽,绷着脚尖撑住墙,想挣脱出这些人手。他的脚尖发出一股小小的力道,支着身子移出了不到半寸,脚尖就再也够不着墙壁了。

              他听到急促的喘息声,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到两颊一痛,脖子被卡紧,不由得张嘴吐舌,下巴像脱落了似的。一个硬物硌着了牙齿,很快地在舌头上划了一道。他的嘴里不知怎么的已被塞了一团柔软的异物。他连忙吐出那团恶心的异物,同时汩汩地吐出了许多又咸又腥的液体,嘴里出现一点尖锐的疼痛。他不禁“哦哦——”的大声叫喊。忽然间,那只夹着他两颊的大手松开了,他的脑袋不由自主,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磕在地上。这一刹那,他好像看见有两个鬼影倏忽间闪出牢门。他的嘴里突然充满了剧痛,像含了一块火烫的烙铁,痛得他整个身体只剩下了嘴巴。他没法子闭上嘴巴,痛感随着他的呼气,不断散发出来。他“噢嗬噢嗬”地大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嘴巴张得斗大,两只手颤抖着,好像要迫切地伸进嘴巴里,将那阵剧痛掏出来。

              张五儿醒来时,心怦怦乱跳。昨夜那个惊心动魄的噩梦,余怖犹在。他略抬了抬头,又一阵剧痛,舌头火辣辣的,嘴里分外的空。

              他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猛地翻身坐起,只见一身的血污。他吓得双手乱抓,圆睁着怪眼,杀猪似的惨叫一声,声音带着一股鲜血,从喉咙里直喷出来。

              “嚎什么丧你嚎!”一个牢子在门外骂道,“千刀万剐的死囚!”

              “我我我……哇呀呀!”张五儿心里有无数诅咒毒骂的言语,可嘴里只说得出几个含含糊糊的“我”字,只能坐在地上捶胸顿脚。

              他嘴里血淋淋的,整天呼天抢地的发癫发狂,不过没有人再理睬他。一直闹到黄昏,才精疲力竭,垂着头哀哀哭泣。张五儿想不出有谁这么恨他,要这么阴损地对付他。哭到深夜,他也饿得没有了力气,昏昏沉沉地睡去。

              头几天,张五儿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想到后来,他忽然明白了,那些人肯定是找错了门,割错了舌头,可怜他张五儿只是在牢房里暂住几天,却不明不白地丢了舌头,真是冤枉透了。

              他在地上捡起半个舌头,心里问着“是谁啊,是谁啊”,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他只觉得胸腔中又闷热又潮湿,好像要爆炸,却怎么也炸不开来。

              “呶呶呶,蓬头赤脚的,你是吊死鬼啊。”

              突然响起一个大嗓门,张五儿吓了一跳。他一听出是谁的声音,又吓了一跳。

              张五儿已经好几天没看见这“多眨眼”牢头了,这时忽然笑嘻嘻地进来,还给张五儿送来了夜饭,好像忘了给张五儿上匣床的事,也忘了他已没了舌头。

              “多眨眼”将碗筷放在张五儿面前,又说:“啧啧啧,我见过多少死囚?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要不是你这个样子,我明天就带你去篦头铺。我会出钱的,嘿嘿,我保证出钱。”

              张五儿闻到肉香,肚子立即咕咕叫唤,慌忙爬起来。他先吞了一小块肥肉,然后拿着筷子用力压着饭粒。这几天他吃饭很困难,每次只能将干硬的饭粒尽量捣烂,小心翼翼地放在喉咙口,慢慢地囫囵吞下,每一口饭都让他憋出几滴眼泪。

              “多眨眼”看着他又急又馋的痨病相,又说:“你不知道哪个篦头铺好吧。头条胡同有一家,那地方待诏的手艺,唉,奶奶的,你没有见到过——他掏耳朵的功夫更是好,好得真是没法说,老远就能听到有人大喊:‘痛——快!痛——快!’那手艺,真他奶奶的没法子说,比逛窑子还舒服,做神仙似的。”

              张五儿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捣饭,不时做出一副公鸡打鸣的样子,直着脖子吞饭,再用手背擦一把眼泪。

              “瞧你这样子,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吧?啧啧啧!你他奶奶的真有本事——今天连皇上也出面了。”“多眨眼”摇了摇头,说,“当今皇上,跟别的皇上可太不一样了,我问你,你几时听说过当今皇上出面见大臣?我在京城住了半辈子,也从没听说过。可就在今天,皇上出面了,在慈宁宫里,见了满朝的大臣!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比黄河改道向北都稀奇啊,多大的热闹!——你说你知道做了什么破事?”

              张五儿听得糊里糊涂,不明白这么大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忽然他心里一动:莫非庞老公、刘老公终于发动了?他们真的要来救我了?我可以回家抱老婆去了?老婆看见我没了舌头,会不会不肯跟我过日子?

              这样一想,他赶紧站起来,嘴里“胡胡”几声,指指自己的嘴巴,又用手掌抹了一把自己的脖子。他想说,他要查出那个割舌头的人,一刀砍了。

              “多眨眼”不理,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满朝大臣一个比一个起劲,你骂骂我、我骂骂你,吵翻了天。你这臭小子那一棍子,打出一场好热闹!”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连郑娘娘也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差点儿上吊,只好去太子那里跪着‘的的’乱拜。”接着他又放开了嗓子,“听说今天皇上还打了御史刘光复那马屁精的屁股。哈哈,哈哈。”

              张五儿嘴里又发出胡胡声音。

              “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真要打太子爷呢,还是装作要打太子爷?”牢头蹲下来,很有兴趣地看着张五儿,“你这么大老远的跑来打太子爷,就从没想过,太子爷不是随便能打得到的?你就从没想过退路?”

              他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是略微有些好奇,呵呵,好奇。明天你就要上西市了,我不过是来送送你。”

              张五儿大怒,“嗬嗬胡胡”地乱嚷。他想告诉“多眨眼”:我这样做,这辈子已经没有一点遗憾,已经太值了!本来我不过在蓟州乡下种种地、砍砍柴,一辈子眨眨眼就过去了,有谁知道我?死了跟一条狗死了有什么两样?可现如今,我到京城不过一个月,天下人都已知道我了,就连皇上也知道我了,这是多大的名气?你“多眨眼”一辈子在京城混,皇上知道你吗?你有什么名气?比起我张五儿,差远了。

              这些话在喉咙口像虾米一样乱蹦了一阵,张五儿忽然哭了出来,所以剩下半顿饭,他是拌着眼泪吃下去的。眼泪越流越多,他的身子就变成了一只抽空了的皮囊。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
              • 家园 【原创】一生只做一件事(七)

                第二天早上,张五儿听到杂沓的脚步声,突然俯身跪下,张开两只脏兮兮的手,在地上乱抓乱摸。他的脑子变得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要被砍头了,可他的半截舌头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得找着了一起带走。他摸到一块软不拉叽的东西,吓得赶紧扔下,但刹那间明白那就是舌头,连忙捡起。

                那半截舌头已经腐败发臭,他只看了一眼,就放进了口袋。

                出了牢房,他被塞进一辆囚车。他从囚车里看出去,眼睛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感到身子向右边倾侧,转了一个弯。囚车“廓荦廓荦”地走得很慢,路两边有许多人,都站着看他。

                张五儿斜起眼睛,偷偷看着这些好好地活着的人,他的双手火热,手背的筋脉“扑扑”乱跳,跳得几乎震动全身。他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一时的手热,没有控制住罢了,可他的一辈子就这样完蛋了。

                他心里又是气闷又发酸,想苦笑一下,眼泪却流了下来。他想,庞保、刘成那两个遭天打的死阉狗,怎么就不找上这些人,偏偏要找上我?为什么这些人的手不发热,偏偏是我的手发热?可怜我今天脑袋不保,也没有人知会老婆李氏,没有人会来收尸。张五儿偷偷伸手进口袋,轻轻地摸了摸那半截舌头。临死之时,他只有这半截舌头可以依靠了。

                囚车走了好久,才走到一个牌楼下。那里挤满了人,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张五儿知道,到地头了。

                两只粗硬的手将他从囚车里提了出来,又在背后推一把再推一把。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那两只手又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往下按。他就在牌楼下面跑坐下来。

                张五儿看到前面搭着一个木棚,外面站着一些军汉,里面有几个人影晃动。他的身边,竖着一根带枝丫的木头柱子,木头上挂着一圈大拇指粗细的绳子。他仰头看了看,太阳明晃晃的照着他的眼睛。

                喧嚣的人声听上去很远,嘤嘤嗡嗡,像一堵弹性十足的灰色巨墙。他的身边有好几条大汉在“奇奇咕咕”地磨刀、磨铁钩,磨完一把,就扔进筐里,“听令呛啷”一阵乱响。每一声响,都让张五儿心惊肉跳。

                有人站在木棚前,开始念一段书,有腔有调的,声音穿过嘤嗡的人声,飘到张五儿的耳边。他侧过耳朵,仔细地听了听,也没听出他在念些什么,只听得那人念每一个字都要拖长声音。

                那人一念完,站在张五儿四周的一群大汉,突然间齐声暴喝,一刹时有风云变色之感。张五儿吓得屁股一颤,几乎瘫倒。

                两条大汉噌噌噌地走过来,用粗硬的手架起张五儿的两臂,让他贴着木柱站着。张五儿想冲他们笑一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他笑不出来。大汉们拿绳子在他身上绕,不多时就将他绑在木柱上了。

                一条黑大汉站在张五儿身前,手里拿着一把磨得白亮亮的刀子,一条腿微屈,无聊地看着天色。这个人好像只是在自家门口坐着休息,似乎对张五儿没有一点儿兴趣,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周围的许多大汉动了起来,一个一个从筐里拿出了刀子钩子,用手指试试锋刃,又含了一口水,喷在刀上。一个人走过来,开始剥张五儿的衣衫。

                张五儿任由他剥衣,眼睛直楞楞地看着人群,傻了半天。他满脑子乱哄哄的,什么念头都留不住,又好像什么念头都没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去摸口袋,想将那半截舌头拿在手里。可他来不及了,他的衣服已给扔到了地下。

                突然间听得一声炮响。

                张五儿心头的肉猛地一抽搐,急忙转头四处看,嘴里“嗬嗬嗬”地喊着,想找到一骑快马从哪个方向的人堆之中飞奔而来。

                紧接着又响了两声炮。

                那个黑大汉重重地向前跨出一步,手中的刀急转,刀光飞快地一闪。张五儿急急地闭上眼睛,只觉得什么东西触到了他的皮肤,却并没有什么痛感。他正在诧异,忽听得数百千人齐齐一阵暴喝,惊得他从脑袋到脊背一阵麻软,全身关节发烫,心一下子空了。他听见许多围观的人一起吼道:“第一刀!”

                关键词(Tags): #一生只做一件事#张差
                • 家园 修改了一下

                  遵照虎兄的意见。。。

                • 家园 舌头如果不割,效果会更好
                  • 家园 陆圻

                    《纤言》中说,郑国泰密使人剪去了张差的舌头。

                    我采用了这个说法。

                    • 陆圻
                      家园 俺是随口一说

                      在下以为,明宫三案,最吸人的地方是没有结论。

                      梃击案疑点重重。案子本身,结在郑贵妃身上,杀的两个老公也是她的人,与张差供词相符。但正因为是这么结案的,所以成了悬案:郑家也算久经风雨,敢介入九五之尊的继承,不可能白给。可……派一村夫,手持枣木棍闯东宫,然后还把两老公牵出来……这错误也太低级了。

                      那么这个割舌头,差不多是比梃击还低级的行为。梃击还可以咬个乱七八糟,牢里要犯丢了舌头,有份涉案的曲指可数啊。真把皇上当傻瓜吗?

                      这半戴舌头,有三个可能:一是本身就是假的,造这谣的人恨郑贵妃,造谣水平还有限。二是真的。布下一个比梃击还迷人的迷案。三是真的。皇上就想让张差闭嘴——这也不是不可能。大明朝出过自封大将军的皇上,出过开铺子做生意的皇上,出过八级木匠皇上,现在出个黑牢割舌的飞盗皇上,太合理了。

                      只是……那半截舌头临刑塞口袋里肯定是假的。从割舌到割礼好几天,不要说蚊虫乱飞的季节,就是十冬腊月在屋里也烂没了。张差不定把什么塞口袋里了。

                      • 家园 塞进口袋那半截

                        当然是假的了,纤言中也没说他塞了,哈哈。

                        至于说郑家会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我觉得很靠不住。郑国泰在这事上,真的犯过低级错误的,差不多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

                        ……不过我的兴趣不在这里,所以就不讨论啦。

                        多谢浮云兄的关注,我一边写,一边就想,这样结局,怕要让浮云兄失望了。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4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