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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哈军工曾经的岁月二十一 -- 大驿土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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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哈军工曾经的岁月二十一

哈军工曾经的岁月二十一

1957年哈尔滨经历了一次特大洪水的洗礼,洪峰最高时的水位高达海拔120.30米,超过历史最高水位0.58米。所谓历史最高水位,是指在1932年创下的海拔119.72米的纪录,这个高度到底有多高呢?大概比江边市区的街道地面能高出将近4米左右。32年那次洪水淹没了大半个哈尔滨,南岗以下道里、道外两个区汪洋一片,水面一直涨到公寓洋房二楼的窗台底下,土猴记得曾看见过记录那次洪水的老照片,猛一看还以为是旧日的威尼斯——满街筒里都是水,煤气灯淹得只露出个灯罩的顶,好像航道中的浮标,一群群的老毛子撑着伞划着装满行李的小船,满脸的凄惶无助……史载洪灾造成的损失仅道里一区即超过933万元满洲国币,未计损失的被淹村屯仅哈尔滨周边既逾六百多个。洪水数月不退,大片的农田绝收,霍乱、麻疹、猩红热等传染病流行肆虐,病饿而死者不计其数。

新中国与旧社会相比最大的不同既是政府的组织号召能力远超过往,面对57年的特大洪水,哈尔滨市民不分男女老幼全体总动员,修堤抢险,奋战三月有余,硬是保住哈尔滨市滴水未进,创造了成功抵御哈尔滨有史以来最大洪水的奇迹。现在已成为哈尔滨标志性建筑之一的防洪纪念塔就是为了纪念这一伟大壮举而建的,塔身浮雕上的军人形象也成为了一直顶在抗洪抢险第一线的哈军工万余师生的代表。

哈尔滨六月就进入了汛期,57年水大,六月底江边的土坝就撑不住了,于是市委组织全市各单位的人员紧急加高加固江堤,一时间各个机关、团体、工厂、学校都动员了起来,根据人数的多少划分施工的地点。哈军工被分配到了最险要的地段——顾乡屯,32年洪水就是从这里溃堤冲入市内的。

这地方地势低洼,江边满是淤泥,土坝长期浸泡水中垮塌得非常厉害,而取土地点距离江边又相当的远,可以说时间紧任务重,活儿很不好干。哈军工的海军工程系把唯一的一艘登陆艇和几辆水陆两用汽车开出来运石头,加固坝底。工兵工程系也把不多的几台教学用的推土机、挖掘机运到了工地,冲不过淤泥区就在取土点挖土,人歇车不歇24小时连轴转。工兵系的学员们学以致用,在江边的浅水泥泞地带架起多座数十米长的浮桥,直通江堤。猴爸爸他们连的任务跟多数人一样是运土,每人一根扁担,挑上两个土篮子,装满土足有百十来斤重,一步一颠地借着扁担的弹力小步快跑,一个跟一个顺着浮桥川流不息往大堤上送。堤坝上,在工兵系的教员们的指挥下,一根根碗口粗的木桩被钉进了坝脚,一个个装满了土的草袋子整齐地码在木桩之间,堤坝内外两条草袋边坡中间,一排排四人一组的学员,举着桩头上钉着脸盆大一块木板的夯锤,把运上坝顶的浮土夯实。整个工地白天晚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学院文工团的女兵们一群一群的打着快板、敲着腰鼓,四处巡回鼓动,看见什么唱什么,现编的词是张嘴就来,乐得小伙子们撒了欢儿地疯干,一点儿都不觉着累。个个连队都把黑板报架在了自己负责的地段上,工程量随时统计随时登,互相摽着劲儿。就是那些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们也不甘人后,人手一把克丝钳,攥着一束铁丝给大家修理撑坏扯烂的土篮子。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干了十来天,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巩固和加高顾乡屯大堤的任务,整个汛期,顾乡屯大堤再没出过任何问题。

进入八月,汛情一天紧似一天,水位天天在涨,渐渐逼近历史最高点。哈军工空军工程系气象专业的教员和学员组成了实习气象台,每天为学院的抗洪抢险指挥部提供天气预报,事实证明,对哈尔滨本地的气象,系里的实习气象台往往比省气象台的预报还要准确,关键时刻还可以每小时出一份预报,成为了学院安排抢险任务计划的主要依据。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十点多钟,已经就寝的预科各连学员紧急集合,乘车前往沙曼屯三孔桥附近的抗洪取土场,为抵挡即将到来的洪峰准备草袋子。那时三孔桥有个公路铁路的转运站,取土场就设在转运站的边上,四周临时架起的灯杆上挂着的高压汞灯把工地照得白昼一般,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歌曲,百十米外的铁路线上停着整列已经搭好跳板的车皮,预科的各位连长一下车就急急忙忙跑到取土场的指挥部去确定自己取土的位置,排长们各自忙忙乎乎地领铁锹、草袋子,各位指导员就开始整队给大家做动员。

“同志们!现在汛情紧急,洪水正在以每小时一厘米的速度在上涨,还有48厘米就要超过历史最高水位了。就在现在,百里大堤上有着20万同志正在同洪水搏斗着,而他们能不能胜利,就要看我们能不能给他们运去足够的武器——这些装满土的草袋子。我们的任务非常的重要,我们的任务也非常的紧急,我们要在两个小时里,装满停在那里的那列火车。同志们!大堤上的战友在等着我们,全市的老百姓在看着我们,我们一定要完成任务,我们也一定能够完成任务,同志们有信心没有?”

猴爸爸他们高声回答:“有!”

“好!同志们,我们是哈军工的学员,我们是毛主席的革命战士,现在,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拿出我们全部的干劲来让大家看看,我们哈军工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指导员把大家鼓动得热血沸腾,可是这任务却是绝不轻松:一列火车共六十节车皮,每个三十六人的学员排负责一节,每节车皮需装载三十吨装了土的草袋子,五六十斤一个的草袋子要装上一千几百个,平均一个人两个小时内要装土一千六百多斤!劳动强度可想而知。猴爸爸的排长把三个班作了分工,挖土的、装土的、担土的各负其责,每半个小时相互轮换,轻重交替、有劳有逸,让每个人都能有个喘口气的机会。很快这个办法就通过广播站推广开来,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猴爸爸他们排也因此被带队的预科领导口头表扬一次。哈军工医院的医生们在公路边上设立了救护站,车队的司机们也往返奔驰,给大家运来了一筐筐的馒头和咸鸭蛋、一桶桶的盐开水,连长、指导员们亲自动手帮学员们灌满水壶,挨个给挂在身上,嘱咐着一会儿就要喝一口,不要觉得渴了再喝,要防止脱水……

两小时后,装满草袋的火车开走了,猴爸爸他们汗透军衣,草屑、尘土粘在身上和成了一层泥浆,个个都成了泥人。大家顾不得肮脏,背靠背坐在一起,就着咸鸭蛋大口嚼着馒头,喘息稍定,又来了一列火车……就这么干上两小时,就吃上几个馒头、咸鸭蛋,一气儿装满了六列火车,整整十二个小时之后,猴爸爸他们才回到宿舍,来不及洗澡,大家一头栽倒在床上,鼾声大起。那一夜,军工预科的学员们平均每人运土过万斤!

三十日下午,刚刚睡醒的预科学员们来不及吃饭,又被紧急运往道外区东大堤抢险。猴爸爸他们赶到大堤的时候,洪水已经与坝顶齐平,风吹水面,一波波江水漫过坝顶,流入堤内,堤后积水已没脚踝,而这时天上大雨倾盆,洪峰就快来到,一时间情况万分危急。来不及多说什么,全体人员直奔沿江铁路的抗洪物资堆放点,背起草袋子一跐一滑往大堤上赶。从铁路边的堆放点到大堤一次来回小跑着也要四十来分钟,所以同学们都甩掉雨衣,光着膀子尽量多扛几个草袋,跑到半路没劲了,就丢下一袋,再跑不动了就再丢一袋,最终确保能把一个草袋送上大堤,这样空手返回时半路就可以捡上草袋子往回运,节省了时间。不到两个小时,整个大坝顶部加高了八层草袋,漫溢的洪水终于被挡住了。

要确保道外东大堤不被洪水冲垮,仅仅加高是不行的,还要抛石加固坝底。堆在铁路边上的大石块,大的过百斤,小的也有几十斤,个个还都有棱有角,扛也不是背也不是,只能抱着走。这时猴爸爸他们全身湿透,体力透支加上冰凉的雨水带走了体温,一个接一个腰腿开始抽筋、僵直,有些人还会突然昏厥,不声不响就一下子倒了下去,一位预科的同学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累死在这个晚上,成为预科唯一的抗洪烈士。哈军工的医生们及时发现了这个情况,严令大家拧干衣裤,穿上雨衣,每跑一趟必须吃一个馒头一个咸鸭蛋,学院的食堂也熬制出加了大量红糖的姜汤送到抢险现场,猴爸爸他们连吃带喝,终于缓了过来。那一个晚上,不知运了多少趟石头,也不知吃了多少个馒头和咸鸭蛋,肚子就好像没底了似的,吃了那么多也没觉出饱来。直到东方渐白,风雨渐稀,抛下坝底的石头也渐渐露出了水面,堆上了坝顶,松了一口气的学员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刘居英副院长和刘有光副政委也高挽着裤脚,斜披着雨衣,正跟大家蹲在一起喝姜汤呐。

从这一天开始,哈军工全校人员三班倒,轮流上道外东大堤看护,直至一个月后洪水退去。九月份时气温已经很低,水温也只有十几度,冰冷刺骨。最大洪峰过境期间,狂风暴雨终日不歇,东大堤地势较低,洪水冲刷之下屡有垮塌,危急时刻,刘居英、刘有光等院领导曾不顾个人安危,跳入水中指挥抢险,学员们也同样不管风冷水寒泡在水里整修边坡,加固堤坝,确保了东大堤安渡洪峰。此后,道外东大堤被哈尔滨人称作“103大堤”,以示对哈军工师生员工的感谢。

九月六日中秋节那天,猴爸爸他们连在大堤上守了一整天,每班一段,堤上堤下来回巡视,检查大坝是否出现管涌,堆石或者草袋是否松动等等。斜风细雨,顺着脖子淌进雨衣里面,一天下来,内外尽湿,全凭着每人一瓶白酒撑到了晚上换班的时候。回到宿舍,连日的阴雨让大家再没有衣服可换,单衣、棉衣都挂在走廊凉着没干,可是晚上的会餐又实在让人不舍,于是一咬牙全连都光着膀子只穿着皮大衣去了食堂,一时轰动了整个预科,这在讲究军人仪表的哈军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胜景”。领导们问明缘由之后也没深究,笑称二连的“节日盛装”下不为例,让猴爸爸他们一个个挤眉弄眼、喜不自胜。要知道原来全连都是抱着大不了集体禁闭一天的悲壮心态去的食堂,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一年才能吃上一回的月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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