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同情地对待本国的历史 -- aokrayd

钱穆先生的这句话本是一篇大文章，但是我的史学知识实在是太过浅陋，只能就个人的生活体验胡乱谈一点感想。

我从少年时就是一个叛逆性格很重的人。到所谓青春期那就更是不得了了，和父亲说不上两句话。在我看来，他老人家简直就是迂腐保守，不尽责不称职的典型。那时候只能说是看父亲不顺眼，看家乡不顺眼，或者进而说，看中国就不顺眼。一直到读大学的那一年，我执意要到千里之外的学校去，而且因为受了一些时髦文章的刺激，一定不要家人相送。家里最后竟然也答应了。其实现在想想，少年人心高气傲又没有社会经验，每日里只是从学校到家里从家里到学校，初次出这样的远门，拎着一大堆行李，当时只怕真是让父母担了不少心吧？但是终归是第一次出门，父亲还是送我到了省城，送我去了火车站。临别时在站旁的一个小饭馆里，父亲先为我点了一瓶啤酒，在饭后又为我点了一支香烟，就这样默默地送我上了车。后来父亲回信斥责我说我的信是学生腔。因为他当时明明戴着墨镜，我如何竟说看到他的眼圈红了？父亲说的实在是很正确，我其实只是注意到车开时父亲突然猛抽鼻涕于是胡乱地照抄书本而已。只是这一次，头一次，我对父亲的批评竟未生反感。大约那时候，突然也有些察觉父亲对我的关怀和期望，远胜过我对父亲吧？

这以后改革之风渐起，母亲为人梗直，兄长为人又偏于软弱，本来我们就只是一个中下之家，这日子也就变得越来越难过了。我特别害怕夏天乘车之苦，有时便不愿回家，但有年暑假，父亲坚持要我回去。那时家里在想法子自己谋条生路，说是叫我回去帮忙。其实我实在是没有做什么。父母怜惜，兄长爱护，重活累活是一样也轮不到我。不过那个夏天里，我也终于看到了父亲如何在烈日下拖着几百斤的货物奔走，也曾在夜色中和兄长四处吆喝买卖吃了些以前未曾吃过的白眼。这个夏天我从生活中尝到的复杂琐碎以及从社会上所体会的人情淡薄，远胜于我从任何书本中所学到的东西。但是最重要的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了自己是家庭中的一员。我生在这个家庭，长在这个家庭，但只是在这个夏天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是未来国家的栋梁，更不是博学的先进知识分子，而是一个对生活对社会都一无所知的小白痴而已。不过我因此而所收获的实在是远胜于我所失去的那些良好的自我感觉。一个学生不再把自己看成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先进知识青年，而是将自己看作是千千万万为生活而奔走的劳动人民中的一员时，能从生活中学到的和体会到的东西，实在是太丰富了。

这以后我和亲人的感情日笃，但家庭的生活却日渐艰难，矛盾也更为尖锐。我虽然能够不再以一种愤怒和鄙夷的眼光来看待这些争执，但是对实际的困难却终不能于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家乡日渐衰败，家里的情形也一天坏似一天，终至于惨遭大变。眼见得父母心力交瘁，形神俱毁，只看到自己空读了许多年的书，花费了父母许多的心血和钱财，却不能给于一点真正实质性的帮助。这种内心的痛楚，实在是无法向人告白。到最后竟是远走异国他乡反而才能对家中真正有所裨益。这些年来吝惜钱财，心忧前途，竟始终不能回家看望父母。亲人的笑貌，家乡的景物，夜夜只能在梦里相会。这份心情说来悲凉，但思来想去，却终于让我更深地体会到了同情这个词的意义。

什么是同情？我想，同就是别把自己看得有什么特殊，而情，就是要有感情。我以前只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为人刻薄，清高孤傲，所以就连自己的父母深情都不能有所觉悟。而一旦放下这些包袱，再看自己曾所厌恶的家乡，也变得更亲切。自然也因此对于有些人和有些事更加地厌恶和憎恨。出国前我曾陪母亲去过一次教堂，看见墙上写着“谦卑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真是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了。有了一分同情心，不仅是让我对这世界看得更真切，更是让我自己也得到了一份解脱。

这以后看历史也渐渐地有了些不同的滋味。我以前看京剧就想起大团圆和才子佳人的庸俗，看见理学就想以理杀人，看见孔孟就想起几千年封建专制的三纲五常。我所持的观点是那种很流行的慷慨悲歌，以为受科学和民主精神滋养的现代青年，又能以西方发展为参照，对于传统应不持余力地廓清的。但是在从生活的体验中，我渐渐地对这种慷慨激昂的观点开始怀疑并动摇了。一个骄傲的人，自以为是，缺乏同情心，乃至于连父母都不能正确地理解，那么他对几千年的历史又如何能正确地理解乃至于批判？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连谦虚是一种美德都要被诸如美国人的我能来加以批判，那么我也不能不对其其他的观点一并开始怀疑，并且对那种视历史和传统为敌人的主导意识形态产生怀疑与动摇。所以后来看见钱穆先生的同情地对待本国的历史时就觉得格外的亲切。

钱穆先生此说，在当时是四面树敌。从正流行的科学的史观上来讲，这是否认了历史学的客观性，从自由主义分子或是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讲，这是在抵触对传统的改造，美化我们的黑暗历史。当时钱穆就以被挤出了北大，而后来终于在祖国也无法容身。唯一的用处便是以为国史大纲能为抗战中军民鼓励士气，但也由此将钱先生的观点帖上了民族主义的标签。然而我私心以为，钱穆先生此论的意义是远在于民族主义之上的，并斗胆在此胡乱猜测一番。

什么是历史？我个人觉得历史是一个具有多层次含义的概念。从最直接的角度上来讲，历史是对在过去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人和事的记录。从这一层次上来说，本国的历史又具有了两重的含义，一是如任何其他民族的历史记录一样是事件和人物的一份记录，但另一重，则是我们的祖祖辈辈的奋斗史。而从这一角度上来讲，本国的历史也就是我们个人的奋斗史，家族的奋斗史，家乡的奋斗史，乃至于最终民族的奋斗史。所以这一重历史是与我们血肉相连的。就这一层来讲，正如一个人没有记忆也就没有生命一样，对一个民族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的历史也就是我们的生命的一部分。所谓同情地对待本国的历史，也就是要求我们首先要认同我们自己的民族，要对我们自己的过去的生命表示尊重。所谓因之而有的同情地理解，也就是要对历史做到心中有情，感同身受。正如同对待自己的父母，先要有一分感恩之心，而非先有一分仇视鄙夷。对历史要先有痛彻心骨的感受，而后才能谈得上理智冷静的分析。这就是本国历史较之于一般历史的特殊性。

我以为历史的意义又还不尽于此。对中国文化来说，历史还有一层更高的意义。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句话实在是大可回味的。为什么为了历史人是应该去死的呢？而且为什么自己的死可以用来照亮历史？我以为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特殊的文化观与历史观。文天祥的死便如同基督徒的殉道，基督徒殉于信仰，用死来见证个人对于上帝的忠诚。而文天祥则殉于自己的信念，并用死来为来者指明一条道路，那就是在绝笔诗中所说的“唯有义尽，所以仁至”。因此历史对于我们来说，还具有一分抽象的宗教意义。不论我们是否认可这一宗教的具体的意味，但必须意识到中国文化中所对于历史的特殊态度，来源于相信历史是人对于道的追求，历史是人弘道的实践，也就是说历史是具有共同信念的人对于其信念的追求和奋斗。若从这一层上来说，同情的对待本国历史，又只是我们理解我们民族文化的起点而已。

象我这样卑微的在历史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人物，历史现在对于我终于开始有了一些更为确切和充实的含义，尽管还是很模糊。生活终于渐渐地安定了下来，但是对于生活的理解仍然还只是迈出了一小步。在而立之年里写下这些话，即是一个小结，也是一个开始。在这里小子斗胆猜测前辈先贤之宗旨，并愿于河中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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