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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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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4)

不太像,你们爸爸摇头,比如,如果是冲撞了她要做什么邪法,那个恶水局,那天还有两个110巡警,总不能警察也会遇到这事?再说了本来就是她自己报警,才有巡警上门查看,是她自己找人来看不是?然后才有我们好奇上去一看,不,都谈不上好奇。是警察半夜三更来敲邻居门久不开,我们出去看一眼,担心有什么事,这不过分吧?合情合理吧?她自己打电话招人来看啊。

有没有可能……是想害我们?

她神经病啊!我们话都没说过,平时安安静静在她楼下,她有什么不满?她就是一房客,之前装电梯,那也是她房东出钱,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装了电梯后才搬来的不是?

好像是,对,就是。

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金钱问题,顶楼电梯分摊钱最多,但我们也不少,而且和她一个房客没关系。我们又没得罪过她什么。

那会不会是房子不对头?我现在一想起,心里……

怎么会?几十年住下来,合着她一来就不对头?不对头的明明就是她嘛,明摆着的事。

你们妈妈一听,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她!这不公平,凭什么是我们……

你们爸爸打断说,不是,警察说过,她是受害者,应该是另外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那警察小徐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万一又有什么情况……

那你为什么给小徐说我们出去旅游?你为什么刚刚说你自己不小心摔倒?

因为……不想……

这就是了!你没发现?我们遇到的事情,根本就没法跟人说,任何人都没法说。说了要么觉得两个老东西老糊涂了,被吓坏了有幻觉,比如小徐他们;要么就必然会是觉得两尊本来就时日无多的瘟神,自己倒霉就自己倒霉去吧,离大家远一点——刚刚小黄那顿饭你吃明白了不?

我懂。

再是客气,谁家酒店会自掏腰包请住店客人吃饭的,说得委婉,什么房地产会议把后续客房订满,分明就是赶人,让我们只能再留宿一天就自己走人,想要再续房就恕不接待。

你们妈妈叹道,再住我们也住不起了,太贵了……不过小黄还是很不错的,是待我们真好的,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也没话好说。

你们爸爸摇头,那她个人再不错,也有限度。你别打岔,我是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撞邪,撞鬼,都有讲不通的地方。

我其实有点,不敢去想……

总得有个人去想啊。我原本也想过房子不对了,但到酒店来,还是有怪事。我原本还想过是不是时间,是不是每次出状况都是栾诗燕死的时候,至少大致差不多?今天你这一番,显然,无关时间。我刚刚想过,两人不离开彼此视线,也未见得有用,比如电梯那盆水,我们都同时看见了。今天又单独来,又只有你碰见,我一天都是好的。这乱作一团,毫无规律,到底是什么道理?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挠着脑袋说,也难怪我们两人会互相怀疑,因为事情乱得毫无头绪,很容易往人身上找原因。

你们妈妈说,所以你写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没错!同时有几个方向,你那边,我这边,电梯,水盆,滴水——不写出来,很容易遗漏了理不清。对了,要不这样,你再把你看到的,也写下来,就接着我这里记。我们把两人都看到的角度,同时记下来,看看理得清这个头绪不?

有没有可能,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混乱的?

你们爸爸一愣,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总觉得不像,这里面总有一种阴谋的味道,不该是完全没有规律的。你来记吧?把你那边的都记下来。

你们妈妈摇头,拒绝。不行,我不想去想这种事情。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都不这样!

那总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都不做这个!

你这人咋这样?完全不负责任!

你这人才是!完全不顾他人感受!你一辈子都没顾过我的感受!

一把岁数有多少感受了?现在不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谁说的不要离开彼此视线?结果呢?

我那不以为没事了嘛?你自己也看到了,卫生间里面根本就没有水盆……

临近半夜,我们两人又为这事小吵了起来。说是小吵,因为毕竟有这一等恐怖的遭遇在心底,所以彼此还算稍微收敛,音量不大,语言克制,终究是知道对方就是自己面对事情的唯一那个帮手和支撑。我们没有吵太久时间,你们爸爸便嘿一声自顾自洗漱去,洗完出来跳上床一蒙脑袋,背过身去便要睡了。

你们妈妈坐在轮椅上对着城市的夜景,兀自发呆。

这一场小吵,我们两人都感觉有点不大对头。又是那个感觉,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愤怒,上情绪。两人其实都很无力,很有点为吵而吵,或者说,想找发泄而无出口的无力感,是以不仅自己勉强,甚至还能体会到对方的勉强。就像依然还试图在用多少年的日常惯性,对着某个灾变做着徒劳又无谓的抵抗。

躺上床,你们爸爸其实是压根儿睡不着的,只不过实在不想吵,又找不到事情做,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你们妈妈其实也一样。两人在各自的位置,一床一座,发着自己的呆。

你们爸爸睁着眼睛躺床上。后山哪有什么道士?但后山发生的事情,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她怎么想到的?

正当你们爸爸准备翻身坐起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你们妈妈动了。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摸到外间,拉开书桌椅子坐下,拧开台灯。

然后你们爸爸听到翻动纸张的声音,似乎她在看之前他记叙的事情经过。他记的其实都是大致,并没有成篇。她说很详尽,是他记载的时间地点细节以及自己的感受详尽。但一会儿功夫,他听到外间有笔落纸上的沙沙的声音。

说是不愿意,终究还是开始了。他听着那沙沙声想到。屋内很安静,豪华酒店隔音效果不是开玩笑的,楼下城市的喧嚣在这里只剩下光与影,空气中的沉寂,正是十分适合用来仔细思考记叙。

当然也适合睡觉,但他睡不着。说来奇怪,虽然很累,但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在这个特别的地方,在这个缺觉缺的厉害的几天里,他发现他瞌睡比之前还更少了,精力比之前更好了。

如果不是那些事情可怕到恐怖,如果关于栾诗燕、恶水局的一切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事,其实自己反而更喜欢这个状态,身体似乎都比之前年轻了,思维也比日常活跃了。

如果他是这样,他躺在床上想到,那么她也必然是这样,同样的。同样的经历,同样的状态,那感受也肯定八九不离十。

不……他感到脑袋运作的速度下来了,好像也不是那么的灵光,思维也不是那么的快……她见到的,似乎要比自己更直接更凶险一些。他知道她说的肯定是真的,他其实也对自己安稳她的、关于心理作用的话,没有抱太大信心。但这里面始终有问题,两人遇见的有区别,而区别到底在哪里呢?他隐隐有个感觉,也许辨别出这个区别,就能解答出整个事情来。

上岁数之后,他觉得很久没有这么投入思考过,甚至可以说,起码有几十年时间没有这么积极地应对过什么事情,充分调动自己的一切,精力,思维,自控,判断,但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这样干着,而且很有动力。

甚至隐隐中觉得,很有兴趣——因为很显然,不言自明,那么凶险、一眼邪恶的事情,必须要弄清嘛。他不记得上一次什么事情让他这样有动力乃至兴趣是什么事。

一个不得不玩的游戏一样……他想到,但就像任何游戏一样,必须得认真,否则就不好玩了……难道是,他自己和她,区别在这里?

那么为什么她那边的水盆,他看到过一次。他这边的水滴,她啥都没感觉到?这两者到底什么关系……水盆就是栾诗燕用来做恶水局的盆子之一吗?谁记得那个,一晃眼而过……不对,栾诗燕是受害者,但小徐的分析其实并不充分……水滴又是哪里来的?鬼才知道……鬼才……鬼……

鬼!

他猛地睁眼。

沙沙声还在记叙,她还在写,但他刚刚至少一霎那睡着了,他认为。

在梦中没有任何形象记忆,只有一个思考的念头,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在他自己的大脑里回荡。

是鬼!

是鬼!你们爸爸猛地坐起身来。

这样一来就对了!

因为栾诗燕死状太过恐怖,后来的电话太过诡异,所以很难不往“这女人死了变成追魂女鬼”这个方向去想,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毫无交道,咋会无缘无故,对着我们这两个足以当她父母的老年人。

但如果把栾诗燕也是受害者这一条加进来,就通顺了。

栾诗燕肯定是受害者!对!栾诗燕是被害死的,虽然不是小徐分析的那样,但依然大方向是对的。否则她干嘛求救?电话里?

所以必定是,她在那天我们两人各自听到感到动静的时候,已经死了!然后出于某种现在不得而知的机制,以及未知的原因,在那个特殊时间,她又打了电话。但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再是那个熟视无睹的女邻居,而是恶鬼在操纵她!然后她的残存意识,在电话中下意识的求救,于是在恶鬼狰狞的声音里又发出了呼救的声音!

对的!一定是这样!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们爸爸想通这一点,只觉一股恶寒从心中升起,一身鸡皮疙瘩。偏在这时候,滴答,面前的被子凹下去一小块!

这——滴答!又来了!

他猛地抬头,看见的东西让自己眼前一黑!

栾诗燕在天花板上!

栾诗燕的半张脸,带着一丛头发头从天花板上伸出来!倒挂在天花板上!穿过一层水一样穿过天花板,长长的黑发倒垂下来,分明是湿润的,水珠滚落下来!

她跟来了!

不,那不是栾诗燕!是那个恶鬼在利用栾诗燕死前的形象!

你们爸爸滚落在地上,扑通一声,一边奋力往前爬,一边大声呼喊着,毫无意义的大叫声从他嘴里传出来。最初的极度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但本能的肌肉反应还是在作用,身体像自己知道在极大的危险之中,先于他混乱到极点——因为恐惧——而不知所措的大脑行动起来,将他尽可能地带离床上方的天花板。没有几下,他就爬到了门边,外间,你们妈妈闯入他视线之内的,居然是安坐在写字桌前背对着他,还在沙沙写个不停!

他的大声叫嚷中气十足,但她居然没有听到!

你们爸爸用几乎将窗玻璃震碎的声音呼喊你们妈妈,一边爬一边喊,但此刻他突然喊不动了。

他突然看清眼前。

他不是在酒店,不在城市中心那个豪华得让我们都时刻禁不住小心翼翼的酒店,不是酒店套房外间的地板上,他还在自己那个家,在城乡结合部的老旧小区五楼房子里,在里间到外间的地板上!

你们妈妈背对着他坐在桌子旁,可怕的预想在脑海中浮现,她终究会听到!她会慢慢转过来!但那依然会是栾诗燕的脸!

砰砰砰!敲门声传来,你们爸爸昏迷前的意识里最后听到的声音。

退房的时候,我们很是遇到些事,又。

当时你们爸爸萎靡不振地坐在大堂吧沙发上,就像大病一场,面无人色,一有风吹草动就战栗。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用外套,也用周围上下的客人和服务员带来的人气。你们妈妈独自在前台,接待退房的不是小黄,而是另一个更年轻的小姑娘,看胸牌姓唐。

其实下楼看到了小黄,但小黄却像接待什么大客户一样围在另外客人身边,看到我们当作没看到,想让我们尽快走人的心思遮都遮不住了。我们其实能够理解。

你们爸爸在昏迷前的叫嚷,惊动了隔壁套间的客人。后来我们知道叫叶师玄,就是来参加那个房地产什么会议的,还是被邀请来讲解的顾问。小叶年纪不大,不到三十的小伙子,面容白白净净,戴个眼镜斯斯文文,却显然有十分能耐,能被那些有钱人那么重视。更难得他还很是热心,招来服务员打开房门,见你们妈妈扶着昏迷的你们爸爸在地上,还以为是老年人发病了,先是用凉水把你们爸爸拍醒,接着又是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是外卖速效救心丸啥的。我们都坚持拒绝了,酒店工作人员又来查看,一路乱到天亮都没休息。

待到天亮了,你们爸爸自昏迷之后的情绪也平复下来,终于逐渐冷静下来。毫无疑问的,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又是幻象。连你们妈妈都啥都没有看到,更别说酒店其他人。甚至你们爸爸都说不清,当时他自己到底是在那个恶梦里呢,还是压根儿没有真醒。

你们爸爸的状况稍好,就像打电话给你们,易捷易静。但如同前一天他劝你们妈妈一样,你们妈妈也非常成功地劝住了他。我们说得两句,决定还是先退房。虽然到此刻我们都明白,跟住在哪里无关,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但待在这个地方,显然已经很不合适了。你们妈妈在小叶敲门之前,一直以为你们爸爸是在睡觉,根本没有听到呼喊,这和她先前的情况,就是没有人能看到那个吓得她爬到走廊的、会自己移动的水盆,这两个情况是几乎一样的。我们两人讨论良久,只有各自出现凶相幻觉的结论。我们两人都没有说破,但我们彼此心知,那绝不是各自幻觉。只不过是两人在互相支持,互相宽慰,临时找的一个说法。我们遇到了什么,没人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事情在越来越糟,一天比一天严重,而且没有任何办法。

观光电梯把我们从高空的套房楼层降回到地面,我们到了大堂。接待退房的小唐拿过房卡刷了一下,你们妈妈尝试问了句,今天早餐还没上去吃,但急着走,能不能上去随便打包两个点心。小唐显然是不知道我们的事情,连声说好,又看到我们两个老年人,主动贴心说让我们就在大堂吧稍坐,她上去帮我们拿两盒。但待我们都坐下,却看到她走到电梯口被那小黄叫住。小黄交待了几句,小唐便立即回转身来,远远朝我们走过来。

偏在这时候,叶师玄走过大堂,又看到我们,连忙过来招呼,说好点没有。你们妈妈连连说不妨事,老年慢性病多,打扰了。小叶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唐过来,说黄经理说给我们免费升级的套房,不包括餐费,没有早餐了。

我们一起回过头看向小黄那个方向,人家早走了。小唐一改刚刚主动的热情客气,满脸冰霜,我们对望一眼,叹气都没力气,正待起身,就站在一旁的叶师玄却不乐意了。小叶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口才却是极好,连珠炮一样说小唐她们是欺负老年人不懂,既然房费含早那就是含早,那是客人已经出钱买过单的,你们后来主动升级是你们的事,没有道理说升级房间还能拿买过单的东西来回做交易的,不然现场把后台调出来看那间房含早没有。

小唐试图改口说那个房地产会议包场之类,小叶掏出个牌子怒道放你的屁我就是那会议的,而且是主讲嘉宾之一。总之小叶怼得小唐不敢吭声,临到头只好说自助不能打包,我们要去用早饭必须自己去。小叶听得连连冷笑,我们原本是不想和人再有什么冲突,也不想再在这里久待,但小叶一挥手说走走走,他也没吃大家一起去。

叶师玄这一出,连同昨夜的热心帮助,反而让我们感到不好意思。加上小叶精明能干,生气勃勃,感觉是不弱于刑警小徐,一时间冲淡了许多接连撞邪的恐怖感受,竟然让我们有依靠的模糊感受。他再三要我们一起上楼同去用早饭,我们终究是不敢停留在这个凶相毕露的酒店,不能同意吃这顿早饭,于是致谢道别。心中有个没能说出来的念头,是小叶是好人,我们的事情,不要再拖累他人了。

一人一个包,我们就这样出得酒店。酒店生意很好,大清早便有贵客上下,门童笑迎保安殷勤,从精致考究到金碧辉煌依然,却是与我们再无关系,没有人在乎两个正在慢慢离开也必会离开的老东西。出得大门却不由脚步不约而同慢了下来。接下来去哪里?不知道。家不能回也不敢回,酒店不敢住也再住不起,茫茫人海,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却突然发现没个去处。我们没有互相说话,没有互相交流,却是越走越慢,甚至不知道下一步去哪个方向,甚至不知道脚该不该踏出,同步的两人。唯一的是,多少年来我们早习惯于各走各的,但这时候,我们却互相搀扶着,并且似乎比记忆里所有时候都抓得更紧。没走出两步,很快我们站了下来,看着面前拥堵的车流,正是高峰时段。你们妈妈问,现在?你们爸爸讷声说,你觉得?你们妈妈说,要不,真去医院看看。你们爸爸摇头,我不是精神病,你也不是,我们都不是。你们妈妈又说,要不,给刑警小徐联系一下?说完自己都摇头,喃喃说也不想再被当嫌疑犯。你们爸爸说,那现在咋办?要不,找个庙?我们从来不信这些,现在……怕是来不及……

我们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只能慢慢在城市核心商业区里踱步。早上早高峰的人流涌动,男男女女急急匆匆,迎面而来擦身而过,或者睡眼惺忪或者精神振作,或者拿着早饭或者听着耳机,充分的人气抵消掉了昨天一整天两人分头经历的恐怖。只是街上没有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于是我们就这样走过大街,走过闹市,走过广场,走过天桥,漫无目的。你们妈妈没有了免费轮椅,只能拄着拐杖,但这个时候你们爸爸一直搀扶得很牢靠,而且走得很慢,因为根本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市区中心很大,我们走得很慢。市区中心也很小,因为我们很快逛得差不多了,因为我们的时间过得太快。就这么到了中午,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好在购物中心都开了门,于是我们随便找了一个钻进去,在超市随便买了点吃的,又在公共休息区里坐下,看着面前一串没有什么顾客却依然光鲜琳琅的一家又一家商店发愣。没有什么目的,没有兴趣看手机也没有互相说话,就是发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愣,好像用这人世繁华来依仗自己不陷入某种极度可怕的境地,或者说尽可能待在阳气重的地方,然后等着那时刻可能会临到头上的可怕的情况。

尽管我们两人前一天都相似经历,但这时候你们妈妈的情况却又远比你们爸爸好很多。头一天他以为没事了,待到她出了状况,他还颇有想法、意欲凭自己解决问题之志。到了这天,他却一直萎靡,备受打击,失去那些个想法。虽然此刻好了不少,尤其是吃过点东西,但依然木讷,基本是她说去哪里他就扶着她去,她说怎么办他就跟着。

到得下午时分,你们妈妈也倦了这么干坐两人发呆,于是我们到美食广场又找了个公共餐区的卡座坐下,摸出那叠酒店便笺,又摸出带出来的笔,继续开始写划。其实她不过是找些事情来做,不知道有啥别的事好干。你们爸爸便在对门坐着,目光散乱地看着她写划。说是行尸走肉肯定不至于,垂头丧气肯定不止,更像是备受打击之余兼吓破胆之后的样子。事情本来是他开头,如今却是她在干。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专心致志的样子,长叹了口气,说,没用的。但你们妈妈不答话,自顾自地记述着,不时停笔抬眼回忆,像眼前根本没有你们爸爸这人存在。

你们爸爸又说,给你说了,没用的。

你们妈妈不看他,摇头,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你们妈妈摇头,不答,只是皱眉盯着纸上的内容,显然是在努力思索。

见她不答,你们爸爸就伸头过去看,她意欲手推他挡住,便在此刻,她突然一激灵,几乎跳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

没,我刚刚……她摸了摸头,抬眼看着头上,脸色僵硬异常。

头上是商场的天花板,装修精良,只有一盏一盏灯一路排列下去。

你刚刚怎么?你们爸爸奇道。

你有没有感觉?

没有,你怎么了?

你……

啥?你想到了什么?

不,没事了,我再想想看。你想到的,招惹上恶鬼,那个根本就不是栾诗燕,栾诗燕早就死了,这一点很重要。我没有想通,我再想一想……

别想没用的了,想想接下来去哪里,怎么办。不想通其中道理,你甘心?

我……你们爸爸一时语塞,意识到她依然在头一天自己经历过的那个心境里,一模一样的,以为自己终是有所可为,于是他长叹一声。

两人就这么在商场负一楼的美食区低声说了阵。虽然饭点已过,又是工作日,但仍然有零星客人在就餐。饭菜香味和人声夹杂,远处隐隐传来商场中央大厅里有什么促销活动的音乐和话筒声,热情洋溢活力四射。任何人从旁经过,都只会奇怪这对大爷婆婆,把负一楼美食区公共就餐位置当图书馆用的,都决计想不到,他们居然是在这环境里讨论邪恶的灵异事件。

你们爸爸呆坐在座位上,摇摇头,不再看你们妈妈。你们妈妈很久没写过什么,像每一个正常的退休老年人。所以你们爸爸发现她回忆到什么困难的地方,偶尔会抬头皱眉,然后看向他。他看向一边,只觉得一切都徒然。

而这也并不陌生,徒然一场,不是今天才有的,不是这回才有的。

是什么时候的?

他皱眉努力回忆了一阵,想不起来,似乎是无声无息间,那种让人无能为力的力量,慢慢跟着时间浸蚀到他身体里的。他有过感觉,有过惊醒,有过思索,但没有结果。他又看着她,她还在努力写着,记叙着,按照他的方式。这好像见过?上一次她这样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在他,他们,还没有被浸蚀的时候。

可能是她按照他的辅导,在准备职称考试,那是多少年前?三十多年前?

或者是她在写着喜帖,他在一旁看着,那又是多少年前?四十多年前?

他懒得去算,不想算。他突然想起那场婚礼,想起那场喜宴后,想起她横坐在自行车后,抓着他,他慢慢骑行回家。两人也是这样不言不语。他想嘲笑她喜事办完了她都不敢横过手揽着他,只敢抓衣角,却终究忍住了,笑盈盈地埋头看了一眼她白皙的手。回城有一段时间了,粗粝尽褪,经过乡下的劳动,也不粉不嫩,但仍是年轻着,刚刚好。他终是没有开口笑她,因为她也笑盈盈的,不看他,只看前方。道路泥泞,才下过雨,前面的路看来并不好,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都充满希望,终结那两个字怎么写都想不起来的,两个人都是。

商场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似乎在搞什么抽奖活动。音乐响起,几同喜乐,欢快的气氛中是主持人兴奋的叫嚷鼓动。一阵窝火突然从他心中抽出。记记记,记个屁,有个屁用啊!什么都没有用的!

他猛地站起来,充她吼道。

你们妈妈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你们爸爸。只看到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喘着气息,表情扭曲到了愤怒,像又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你干嘛?

你干嘛?还特么写?给你说了,没有用!都这时候了!

你们爸爸声音很大,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你们妈妈下意识的四下看了看,小声说,你……

她没能说出口,因为他飞快地一把抢过那叠酒店带出来的便笺,双手一抓,试图撕掉。

你!她一下抓住他的手,试图阻止他。急切间他发现撕不动,便笺质量很好,又是一叠,而且她的手死死抓在他的手上。一瞬间,他看到她的手上皱纹密布,黯淡的缝隙深深刻进皮肤里,哪怕在用力,枯爪般的骨节也突出兀然,让上面一连串褐色老年斑越发明显。他自己的手也赫然一般,这发现让他心中大怒。他猛地一拖。

你干什么?她大叫。

干什么?什么都不想干!他发现自己的力气远没有想象中大,他竟然无法把那叠扭曲的便笺从她手里抢过来。甚至他自己还差点滑倒,幸好有餐桌抵着。

一旁的食客连忙退到一边,生怕这突然发作的两人牵连到自己。几个年轻店员正从后厨钻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她大声叫着,打死不肯松手,像奋力在抓着什么好可贵的东西。

他心中越发愤怒,是对她,对她的愚蠢,这什么时候了还在写?也是对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已经晚了?还是对自己两人的处境,不知道为什么会整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什么,但他就是愤怒。

你放手!她大声嚷嚷着,你给我放了!她中气十足,终于恢复到了后来几十年中吵架的样子,那样子是如此可憎如此让人厌恶,他很配合她那双死死不肯松开的手。很好,原来就是这样。他吼道,你放!

算了,算了,哎,老大爷停下吧,喂喂住手,怎么回事,不知道啊,干嘛呀这是,至于吗,他们互相认识吗……周围的声音传来,他和她不为所动,奋力扭成一团,咬牙切齿,怒目相视,挣扎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将所有的,仅剩的力气,发泄在对方手中。

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劳什子撕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叠纸被毁了去!两个声音在两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中互相叫阵。

眼对眼,手对手,我们像仇人一样看着对方,咬牙切齿。

放开!

不放!放开!

不放!

他猛地抓着那叠稿纸一扭身。

啊——她一声呼叫,被他拖到了地上,摔得后背一阵发麻。但她还死死抓着不放。

围观众人一阵耸动,几个人终于冲过来把两人分开。几个小伙子架开你们爸爸,看他没有继续动作,松开了他;几个服务员妹纸则把你们妈妈扶起来,连连安慰。

你们妈妈啊一声号了起来,一旁人等连连安慰,算了算了、回家去说……

你们爸爸坐在旁边一桌的空位上,喘息着。你们妈妈一边哭,一边接受安慰,手里依然牢牢抓着已经皱巴巴的那叠稿笺。看这情形,突然你们爸爸又不耐烦了,余怒未消看向一边,道,给你说没有用没有用!今晚住哪里都不知道了,还搞这些劳什子玩意儿!!

你们妈妈止住哭声道,你自己没用,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出了?

想出来了,又能怎样?!

总比不明不白就这样强!

不明不白的事情还少?!

你们妈妈忍住哭腔道,我们什么都没干,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无缘无故,怎么会这样?!

你们爸爸冷笑道,我们什么都没干,谁不是?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人全是无缘无故,人还是要死!

死字一出,你们妈妈一个哆嗦,不再说得出话来。

这一番争吵,一旁众人听不明白,却是明白两人大概不会再有什么激动。围观众人或是摇头,或是叹息,虽然情知有事,却知万难插嘴相劝。我们两人各坐一张桌旁,各自看向一边,情绪慢慢平复。于是大家都渐渐散了开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先前的纷扰很快被涌入的人潮冲刷掉。天色渐渐在暗,晚饭时分将至。我们两人默默无语,坐得离彼此不远不近,却是无从动弹。你们爸爸支着头,看着涌入的人们,你们妈妈试着舒展开稿纸,机械地,反复慢慢把皱作一团的稿纸压平。我们与其说争吵了一场,不如说就着这争吵发泄了一场;与其说较劲争夺一番,不如说四只手通过那稿纸互相抓紧用力一番。但现在发泄完了,用力完了,除了累,一无所获。

这美食广场的生意又开始了,饭菜的香味飘出了,是晚饭时分。我们还是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甚至连想什么都不知道。终究是你们妈妈先开口,小声,晚上怎么办?。

你们爸爸摇头,气馁,不知道。

晚饭总要吃?。

摇头,不答。

今晚又哪里睡?。

随便,睡不睡也行吧。

你……你们妈妈皱眉,但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没想明白一样,看向一边。

这你们爸爸只是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出神。

涌进美食广场的人越来越多,背景音乐开始从藏得很好的看不见的音响里唱起欢乐的旋律来。灯光开到全亮,一桌又一桌空位有了客人。或者笑颜相对,或者七嘴八舌,或者还携带着孩子推着推车。

划——

一对年轻的情侣拖着托盘来到你们爸爸面前,拉开椅子才说,大爷这里没人吧。

恍惚中的你们爸爸才醒觉过来,啊,没。

情侣遂并肩在他面前坐下。他看着那年轻女孩拿出消毒纸巾给那年轻男孩,却发现只剩最后一张。两人不以为意,一张纸巾来回传递在两双年轻的手,轻快飞舞。嘻嘻哈哈间,两人突然假意争夺起来,打情骂俏的。

这让你们爸爸转过脸去,却发现刚刚醒过神来一样的你们妈妈,恰巧也在此刻转过脸来。她面前也不知啥时候坐了旁人。

这没人驱赶我们,但你们爸爸知道我们也不属于这里了。他正要说走吧,但你们妈妈说,我知道了。

睡觉,是睡觉!。

什么睡觉?

面前的食客们都看着她,不明白这老太太怎么突然叫唤起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在一片五颜六色人头攒动的快餐中。这实在有点尴尬。于是她摸着拐杖站起来,走,边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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