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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李商隐管窥1——直挥笔为文

李商隐现在主要以诗人闻名,我想我们大概人人都接触过他的诗,而他写文章也非常厉害,在当时更有名,是顶级文章大家。不过他做官不太行,唐书中对他的介绍就很简单,我们只能从他诗文中一窥他的身世。

李商隐文中有“昔我先君姑臧公以让弟受封”,姑臧公应指李承,乃西凉李宝长子,与李唐皇族俱出351—417年之李暠,李唐祖上出其次子李歆,李宝出其六子李翻。因此李商隐家族几百年前与李唐皇族是一家,所谓“阴阴仙李枝”。

李商隐生于唐宪宗元和七年(812年),九岁前一直随父在几处幕府,“淛水(浙江——钱塘江)东西,半纪漂泊”。李商隐曾回忆父亲去世、随母返荥阳安葬父亲后他家的情景:

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旬,佣书贩舂。日就月将,渐立门构,清白之训,幸无辱焉。

这是说,作为家中老大,当时十岁的李商隐就得开始担起养家责任,要替人抄书及加工谷物卖出,可他仍坚持了“清白之训”,使他看问题能更深入。

同时,李商隐有位堂叔父,收了“商隐与仲弟羲叟、再从弟宣岳等”为学生,“亲授经典,教为文章”,为李商隐打下古文底子,也让他和弟弟都成了进士。

李商隐这十二房叔父是个处士,早年做过小官,父亲去世后,他回乡守孝,从此“晦迹隐德”,不再出世。好几个身居高位的师友荐他做官,他都推辞了。一次他出行路过徐州,当地军阀王智兴刚驱逐前任节度使,迫使朝廷追认自己为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又附庸风雅,打算请处士叔入幕。处士叔告诉这人“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随即“长揖不拜,拂衣而归”。

以后处士叔“益通五经,咸著别疏,遗略章句,总会指归。韬光不耀,既成莫出,粗以训诸子弟,不令传於族姻,故时人莫得而知也。注撰之暇,联为赋论歌诗,合数百首,莫不鼓吹经实,根本化源,味醇道正,词古义奥。自弱冠至於梦奠,未尝一为今体诗。小学通石鼓篆,与锺、蔡八分,正楷散隶,咸造其妙。然与人书疏往复,未尝下笔,悉皆口占,惟曾为郊社君造福,於墅南书佛经一通,勒於贞石。後摹写稍盛,且非本意,遂以鹿车一乘,载至於香谷佛寺之中,藏诸古篆众经之内。”

在这位叔父影响下,李商隐最初更重视古文写作,说是“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所以在《容州经略使元结(次山)文集後序》中,他竭力推崇这位古文运动先驱的文章:

次山之作,其绵远长大,以自然为祖,元气为根,变化移易之。太虚无状,大贲无色,寒暑攸出,鬼神有职。南斗北斗,东龙西虎,方向物色,欻何从生。哑钟复鸣,黄雉变雄,山相朝捧,水信潮汐。若大壓然,不觉其兴;若大醉然,不觉其醒。其疾怒急击,快利劲果,出行万里,不见其敌。高歌酣颜,入饮於朝。断章摘句,如娠始生。狼子豽孙,竞於跳走,翦馀斩残,程露血脉。其详缓柔润,压抑趋儒,如以一国买人一笑,如以万世换人一朝。重屋深宫,但见其脊,牵繂长河,不知其载。死而更生,夜而更明,衣裳钟石,雅在宫藏。……而论者徒曰次山不师孔氏为非。呜呼!孔氏於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於涂中耳。次山之书曰:“三皇用真而耻圣,五帝用圣而耻明,三王用明而耻察。”嗟嗟此书,可以无乎?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

下面是元结作的《右溪记》:

道州城西百余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休木异竹,垂阴相荫。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而置州已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 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以后柳宗元的一系列文章,大家都非常熟悉吧,好比: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元结还作有《九疑山图记》:

九疑山方二千余里,四州各近一隅。世称九峰相似,望而疑之,谓之九疑。……

或曰:“若然者,兹山何不列于五岳?”对曰:“五帝之前,封疆尚隘,衡山作岳,已出荒服。今九疑之南,万里臣妾;国门东望,不见涯际;西行几万里,未尽边陲,当合以九疑为南岳,以昆仑为西岳,衡、华之辈,听逸者占为山居,封君表作园囿耳。但苦当世议者拘限常情,牵引古制,不能有所改创也,如何?”……

上面第一段,大家应该也有些熟悉。之前郦道元则云“皤基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岫壑负阻,异岭同势;游者疑焉,故曰九疑山”。

元结在韩柳之前,却未能跻身大家,或与他非议孔子有关,而韩愈却是以孔氏传人自居的:“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从上面李商隐为元结辩护看,他是有些叛逆的,所以才写出下面这篇《纪事·齐鲁二生·刘乂》:

右一人字乂,不知其所来,在魏与焦濛、闾冰、田滂善。任气重义,大躯,有声力。尝出入市井,杀牛及犬豕,罗网鸟雀。亦或时饮酒杀人,变姓名遁去。会赦得出。後流入齐、鲁,始读书,能为歌诗。然恃其故时所为,辄不能俯仰贵人。穿屐破衣,从寻常人乞丐酒食为活。闻韩愈善接天下士,步行归之。既至,赋《冰柱》《雪车》二诗,一旦居卢仝、孟郊之上。樊宗师以文自任,见乂拜之。後以争语不能下诸公,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复归齐、鲁。乂之行固不在圣贤中庸之列,然其能面道人短长,不畏卒祸,及得其服义,则又弥缝劝谏,有若骨肉,此其过人无限。

李商隐还写过:

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违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

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

始仆小时,得刘氏(刘迅)《六说》读之,尝得其语云:“是非系于褒贬,不系于赏罚;礼乐系于有道,不系于有司。”密记之。盖尝于《春秋》法度,圣人纲纪,久羡怀藏,不敢薄贱。联缀比次,手书口咏,非惟求以为己而已,亦祈以为后来随行者之所师禀。

因此,李商隐又和刘蕡成为好友。要知道,刘蕡甘露之变前(828年,唐文宗大和二年)曾在应试策论中大力抨击宦官,所谓“万马齐喑叫一声”。对比与刘蕡同场的杜牧,及第后“两枝仙桂一时芳”,只顾高兴了。

下面是刘蕡那篇《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中的两段:

褐衣小臣蕡,沐浴斋戒,伏于彤庭之下,谨顿首上言皇帝陛下。臣诚不佞,有匡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达。但怀愤抑郁,思有时而一发耳。

臣前所言博延群彦,愿陛下必纳其言;造庭待问,则小臣岂敢爱死者。臣闻晁错为汉画削诸侯之策,非不知其祸之将至也。忠臣之心,壮夫之节,苟利社稷,死无悔焉。今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戮,盖所以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昔龙逢死而启殷,比干死而启周,韩非死而启汉,陈蕃死而启魏。今臣之来也,有司或不敢荐臣之言,陛下又无以察臣之心,退必受戮于权臣之手,臣幸得从四子游于地下,固臣之愿也。

比较苏东坡《晁错论》的观点:

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刘蕡早死,李商隐为此写了好几首悼念的诗,下面是其中几句:

已为秦逐客,复作楚冤魂。

去年相送地,春雪满黄陵。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另外,李商隐针对当时社会状况曾写道: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则祝曰蕃息。后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邪?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在门(指有人来求娶),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岂有大于此者耶。今尚如此,况他舍外人,燕生越养,而相望相救,抵死不相贩卖哉!细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飏耳!果不知足下(令狐绹)与仆之守,是耶非耶?

此观点已比后来的曹雪芹更深入了,拿到近代也不过时,而这与李商隐经历不无关系,他年轻时和邻女柳枝有过暧昧,结局却是悲剧,见其《柳枝五首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傍,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与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香山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

下面是【柳枝五首】以及《燕台》诗中一些句子: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春】: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夏】: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

【秋】:月浪冲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

【冬】: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李商隐重要古文作品还有《李贺小传》:

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駏驉(jù xū,驴骡之类),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余四卷而已。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㜷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下面是近年出土《王翊元与夫人李氏合祔墓志铭》拓本局部,王翊元是李商隐岳父的弟弟,墓志铭由李商隐作文并书写,图片出自私人文化时光《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撰书的墓志实物《王翊元与夫人李氏合祔墓志铭》》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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