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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教员 “一意孤行”留在陕北,到底有何考虑?:

作者:忘情

1947年3月,从各方传来的情报显示,蒋军对延安的重点进攻即将开始。坐镇陕北的教员一面调新4旅、358旅回援延安,一面调王震所部立即西渡黄河,加入陕北战场。

3月13日,胡宗南所部15个旅,约14万人,分别从宜川、洛川北上。青马和宁马部队东进,榆林的邓宝珊部南下,企图三面夹击延安,歼灭中共中央首脑机关,或是将其赶到黄河以东。

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再次临危受命,出任3月16日才刚刚组建,仅辖1、2纵和教导旅、新4旅等6个旅,总人数仅有2.6万人的西北野战兵团司令,负责与强敌周旋,保卫陕北,保卫中央中央首脑机关。

从彭德怀走马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和周恩来等人就一直在苦心婆心地劝教员速离延安。可主席就是不紧不慢。直到3月18日晚,教员的住所里已能清楚地听到胡宗南部进攻延安的枪炮声,他这才从容撤走。临走前,还将窑洞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张纸片也没给胡宗南留下。

3月25日,教员、周恩来等人抵达子长县王家坪,和刘少奇、朱德、任弼时会合。就在他们开会时,4架国民党空军的P-51“野马”式战斗机突然前来轰炸扫射。陕北那么大,驻西北地区的国民党战机就那么几架,咋就那么巧,早不来,晚不来,偏等中共中央机关云集于此时就来呢?经过保卫部门、敌工部门和军队侦察系统反复核实,确认是胡宗南部使用了美制无线电测向台,发现了王家坪地区有大功率电台密集活动,故此判断中共中央首脑机关转移到了这里。

形势如此恶劣,中共中央机关是否留在陕北,这个问题在党内高层引发了争论。绝大多数人是坚决主张党中央机关及主要领导人悉数东渡黄河,转移到安全地带的。彭德怀甚至直言,中央继续留在陕北,他需要在对付十倍于己之敌的同时,还要分心保证中央的安全,责任极大,压力超大。因此希望中央能尽早远离陕北这个危险之地,好让他放开手脚,心无旁骛地与胡宗南大干一场。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教员又坚决地做了一回“少数派”,他甚至直言:“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话里话外,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教员这是意气用事吗?绝对不是。从此后他与别人的谈话及一些文件、电报中,人们不难发现,他之所以如此“固执”,其实是有深刻战略考虑的。

首先,地瘠民贫的陕北远离国民党统治的核心区域,也不靠近重要交通枢纽,只是因为中共中央领率机关长驻于此,陕北才有了所谓“战略价值”。而这个“战略价值”还仅仅基于“某种政治上的象征意义”。因为这个“价值”和“意义”,从抗战中期开始,国民党方面才会留置胡宗南部大量兵力屯兵于陕甘宁周边。全面内战爆发后,留在陕北的中共中央机关,牵制了胡宗南战略集团,使之不能转用于其他战场,这就减轻了其他战略区的压力。

其次,国民党全面进攻破产后,被迫改为重点进攻。胡宗南部被赋予这个“重任”后,有两大战略目标。一是攻占“红色首都”延安,为伪“国大”献礼,同时力图在舆论战场上营造“中共已全面失败”的舆论氛围,以打击我方士气,争取动摇分子。二是对我中央首脑机关实施“斩首行动”。1947年8月7日,蒋介石飞赴延安,当面对胡宗南训示:“陕北为主要战场,为匪之首脑所在。如不肃清,后患无穷。本令七月底肃清,现延长一个月,八月底定须肃清。”

就当时国共两军在陕北的兵力和战略态势而言,延安被放弃是无法避免的。虽然我方必然会对党内、军内作出相应解释,但“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失地存人,人地两得”这个道理,并不是谁都懂。别说国内一些中间势力和国统区普通民众,就连苏联方面,甚至斯大林本人,也据此认为“中共显然是失败”。在这种情况下,中共中央机关要是全体转移到安全地带,在一个时期内对军心士气恐有不利影响。

第三,陕北是我方根植十余年之久的巩固根据地。胡宗南集团深陷陕北,得不到当地民众支持,其庞大的军需都得仰仗脆弱的后勤补给线,甚至经常要用飞机空投补给。这对国民党军有限的战争资源是个极大的消耗。而只要中共中央机关,或是中央主要领导人仍留在陕北,就能继续起到以微不足道的经济代价,大量消耗敌方战争资源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央主要领导人留在陕北,可抵10万大军,战争经济意义极大。

第四,只要中共中央机关,或是其主要领导人仍在陕北,胡宗南部就必然要不断地四处“追剿”。以陕北黄土高原那沟壑纵横的地形,敌军机动线路是有限的,而且各纵队间想要消除间隙并不容易,这就为我军在运动中歼敌创造了良机。而我方良好的群众基础,是中共中央机关在敌阵中闪转腾挪,保障自身安全无虞的有利条件。

第五,党中央,尤其是教员本人仍然留在陕北,和当地军民一块与入侵强敌作坚决斗争,能极大地激励西北野战军斗志,振奋民心。“保卫党中央,保卫教员”,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成了西北野战军最为有效的战斗动员口号,能在相当程度上弥补敌我双方在物质和技术上的客观差距。

当然,战争中存在很多偶然性的不确定因素,教员在表态自己坚决留在陕北,坚决不过黄河的同时,也着眼于最坏情况,作了个“备份”安排。3月2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清涧县枣林沟召开会议,决定由教员、周恩来、任弼时组成中央前委,继续留在陕北。由刘少奇、朱德、董必武等组成中央工委,前往晋察冀根据地。这个决策的意图很明显,万一留在陕北的毛、周、任遭遇不测,那么刘少奇主政、朱德主军,董必武协助,三人组成新的中共中央领导班子,继续领导全国解放战争。

作出这个决策后,中共中央大部分机关人员,都随刘、朱东渡黄河。留在教员、周恩来、任弼时身边的,只有一个非常精干,约400人的中央机关架子。负责保护他们的,仅有4个警卫连,约400余人。经教员提议,留在陕北的中央机关架子和警卫部队编成中央纵队(又称九支队,昆仑纵队),由任弼时担任纵队司令,陆定一担任纵队政委。纵队参谋长叶子龙,副参谋长汪东兴。

为了安全起义,从中央纵队成立之日起,教员化名“李得胜”,周恩来化名“胡必成”,任弼时化名“史林”(司令),陆定一化名“郑位”(政委)。

考虑到编在中央纵队中的大功率电台实在是个过于明显的目标,为了转战中的安全起见,中共中央于4月初作出决定,由叶剑英、杨尚昆带着大功率电台和部分中央纵成员东渡黄河,到晋绥解放区组成中央后方工作委员会,统筹后方工作,并建立中央军委通信总台。各战略区发往中共中央,以及中央前委发往各战略区的电报,都由这个通信总台的大功率电台转发。

这样既能保障中央对各战场的指挥畅通,又保障了中央纵队的安全。

虽然有熟悉地形、民情,得到群众热烈拥护的有利条件,同时也采取了中央纵队与大功率电台分离这一技术手段,总计5、600人的昆仑纵队在与胡宗南部周旋的过程中,依然险象环生。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6月10日夜间。当时,中央纵队冒雨走在绥德通往靖边的路上,尖兵在一条山梁上险些与东进之敌迎面遭遇。万幸的是,我方尖兵机警,立即趴下隐蔽,这才没惊动对方。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敌军大部队在并不高的山梁上源源不断地通过。中央纵队几百人就冒雨待在山沟里,连敌人的说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包括教员在内的所有人,个个屏息凝神,饲养员们几乎人人死死抱住牲口嘴巴,生怕它们发出嘶鸣,惊动“脑门顶上”的敌人。

如此困难的局面,一直持续到1947年8月下旬。在8月初的时候,教员发给刘伯承、邓小平那封著名的“陕北甚为困难”的电报,不仅仅指当时彭德怀率西北野战军北上围攻榆林相当不顺利,也指中央纵队在敌军的围追堵截之下,几乎天天要行军,常常陷入危险之中。

不过,一旦熬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就该迎接光明了。1947年8月20日,西北野战军在彭德怀指挥下,在沙家店一举歼灭整编第36师钟松部6000余人。战前,教员就说这是扭转陕北战局的关键一仗,要是能赢下,局势即可转变。在战役结束后,他在接前方打来的报捷电话时,几个月来首次公开声称“我是毛泽东”。

8月23日,西北野战军召开旅以上干部会议。教员、周恩来、任弼时亲自到会表示祝贺。教员在会上说:“沙家店这一仗确实打得好,对西北战局有决定意义,用我们湖南话来说,陕北战争已经‘过坳’了。”

此战过后,西北野战军从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中央纵队在陕北的处境和3月至8月份时相比,好上了很多,再也没有6月10日晚那般惊险经历了。

在陕北及全局形势越来越好的情况下,教员、周恩来、任弼时率中央前委于1948年3月东渡黄河,前往河北平山县西柏坡与刘少奇、朱德率领的中央工委会合,身处晋绥的中央后委也一并前往。这一方面是因为陕北形势已彻底逆转,中央纵队无论是否留在陕北,胡宗南集团都疲于应付西北野战军的攻势,已无他调可能。而国共大决战的时机正在逐渐成熟,身为战争最高指导机关,中央必须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才能心无旁骛地集中精力作战略决策。

教员“一意孤行”,坚持在陕北转战一年,其实作用和意义都很大。仅从这一点上,也足以反映其“战略眼光超出同时代的人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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