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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宿命难逃,命运玩笑 -- xx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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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775章 鉴赏三

“哈哈,小徒害羞了。”师父说,“我们不管他了,言归正传,大家看这幅苏体的字吧。”

几人重又去看帖,端详一会,就有了结果。而我看了半天,就觉字好,其它再也看不出什么了,所以没在纸上去写答案,站在一边听他们的议论。

“字写在清时的花纹笺上。你们知道,清时的纸豪华绚丽,与其说是用于挥洒笔墨,不如说是作为权威的象征,以满足皇帝、显贵之用和作为达官富贵财富的奢耀之物。”萧老板以自己的商人口吻说。

字是他拿来的,肯定已经仔细研究过。

“这字写得极为用心,又在花纹笺上书就,绝非随手涂鸦,必是有感而发时激情挥毫。”穆先生艺术气勃发。

“端是一幅珍贵的作品,却被作者自己毁了大半的价值。”董老有些惋惜。

因为无名无款,所以就是一幅好字,大家并没有当作什么赝品言,都是惋惜条幅规式的不完整。

师父则评论说:“这幅行书诗卷,笔力苍劲沉稳、结构端庄隽秀;笔法清劲秀润,结构跌宕生动,字体缜密严谨,富含宋人之韵。其用笔清劲有力使转流畅,结体纵横开合随心所欲,行字贯气如珍珠相缀,用墨湿燥相间韵律大显,章法变化颇为丰富,笔画连属甚多,灵活潇洒而风致翩翩,显然是其得意之作。”

这幅作品确有特点,点划丰腴处短而厚、细劲处含而健,对比强烈;结字内敛拙朴,决不拥塞,端重稳健中透出灵秀;章法轻重错落,舒朗雍容。

这种风格的书法,又是清代的,而且还是贵族官员所书,应该太有辨识度了。

李老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是刘统勋的作品,貌丰骨劲,味厚神藏,超然独出,自成一家;且他素喜苏体字,当朝后期多有临摹。”

刘统勋是清朝中期很出名的政治家,他的书法从入仕到拜相,风气和履历变化后大有改观。不过我还没研究到他的头上。

“刘中堂向来清正,是乾隆的肱骨之臣,如是他写就的,有道理。”穆先生认可了。

“这个,我还得琢磨。”董老再次凝神注视那个条幅。

师父看向我,我摇了摇头,只说了“这装裱柱头是南派的样式,应该是在南方写就的。”

“不会吧,此款装裱能说明是在何处写的字么?京城也该有南派的装裱师吧。”李老弟子怀疑道。

师父问我:“知道钱陈群么?”

我又摇摇头,“弟子浅薄,不知此人,就连大家说的刘统勋也不晓得。”

我此言既出,让大家又是一楞,“大师还有如此鄙薄的弟子?”

“小徒说的是实话,他把时间都用在了自己的专业上,比这更甚的也是有的。”不过师父打住了话头,当时可怕师父说出我不知“借东风”的典故。

但师父一提钱陈群,那几人都是知晓的,也觉我说的南派装裱有些道理了。

钱陈群,字主敬,浙江嘉兴人,清朝大臣,仕康雍乾三朝。母陈书,清代女画家,可谓家学渊源,故宫藏有他仿16位大书家笔意书赞册页,堪称经典。既然是模仿“笔意”,主要取其神韵,形态表现略显出入,但依旧是高手之表现。

师父解释道:“他晚年辞官居家,如是他辞官后书写,岂不正在江南。”然后,他用手指指向柱头,言:“正是那时装裱名家江邦达所做的裱糊,上有他留下的印记,是个‘翚’字。”

大家凑过去细辨,那个字既繁复,写得又不成体,刻得更是花花,不知的如我,根本不会当成个字,以为是个图案,还是不美的那种。

这时大家恍然大悟。

董老说:“你们师徒真是心有灵犀,遥相呼应嘛。”

李老说:“所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哟。”

“徐大师,恭喜您收了个高徒啊。”穆先生揖手拜向师父。

萧老板随手解下随身带的玉牌给我,“小老弟,你这是名师高徒,我得抱紧了你的大腿,不是为了徐大师,而是专心接近于你。”

我赶紧推辞,“萧先生,你看我个当兵的要了玉牌没法戴啊,岂不辜负你的一片好意。既然已经相交,今后我们相互学习,一同鉴赏,少走弯路,少摔跟头岂不更好。”

“好,老弟你说得好,下回有什么品鉴的活动一起去。既然玉牌不合适你,下次我说什么也得送个你能接受的见面礼。”

“那就多谢萧兄的美意了,也请萧兄不必破费,小弟我一切吃用都在部队,尚未有自己的家室,就别那么多的见礼。”

萧先生也对大师一揖到底,“大师品鉴,名不虚传,小辈我拜服。”

“不必介意,就是给小徒讲个课而已。”大师是不承认做鉴定的,以授课为名推之。

穆先生此时赶快介入,“大师的课讲得好啊,请您多给我们讲讲。”推过他的山寺行舟图让大家品鉴。

待几老和萧老板看过,穆先生看向了我,示意我先过去,俨然四少之中以我为先喽。几老也好奇地看我,不知道这个屡屡说中结果的徐大师小徒又能说出什么。

我见到推脱不过,只好站起身走了过去,正好听萧老板称赞着:“这朱砂的使用果然是高手才能想到的!你看,这里还有一只大雁呢。”

“怪不得大家都说,颜庚的画不多,但每一幅都有新的发现,就是难见一幅啊。”

喜欢古画的,谁都不嫌画见得多,只可惜最后落到一个私人的手上,不知道再次拿出是什么时候了。

此时我已经走到了画前,近距离看那旧画卷,纸张微黄且发脆了,应该是前人为了害怕画卷被毁做过一些保护措施。细细瞧后,感到纸张的年代,包括上面的落款和签名不似作伪,而且墨迹也的确符合元代的风格。

于是点点头道:“果然是好画,您没看错,确实够年代了。”

众人一愣,原本大家还想听听我的见解呢,谁想到我竟仅从年代说!可年代够并不能等于画者也对,是显而易见的。

穆先生听完,想了下,说道:“多谢你的话了,这年代够也是不错了,即使会是赝品,也是元代的赝品。好啦,凭老弟你的话我就可以放心了。”

大家一起回到了座位上,每个人都又在纸上用笔写下自己的结论。

最后霓裳姑娘公布了结果:董老、李老认为是一幅画师未完成而由颜庚补成的;萧老板和董李的两个小辈鉴定为真迹;我则写元代画作,印章真,须考辨。

见我的结论,师父微点头称是。

而我的结论应该是最模糊的。

穆先生琢磨我的结论时,李老发话了,“小晨啊,你说说是怎样鉴定的吧。”

长者令得尊。

“如果我推测得不错的话,这幅画应该是当朝某个画师的作品,被颜庚后人所得,然后钤上颜庚的印章,当作颜庚的作品出售。原因有二,一是大家说的,颜庚的画,每一幅都有新的发现;二是我师父刚才说了,颜庚善人物,得再论。所以,先一个理由让我认为他的画作画风肯定不统一,而此画既有人物又有山水,画得一致,不该是觉得这幅画没有画完。我觉不该怀疑画家,那便怀疑他的家人了。在一幅无名者的画上钤上印章,便可卖钱,在元末明初时,为了度日,干就干了。但我们后人并不知道,以为都是颜庚的作品流传于世。”

“着啊!”穆先生叫了声,“此画者虽无名,但画的唐风唐意充分,是我喜欢的作品。让你这样一解说,那个时候的仿古画作到现在也是珍品了。摘去颜庚的名头,还其本来面目,更是一喜。不过出自颜家之手,确实是明确的出处和传承。”

“小伙子,你即使知之不多,但你却在现场抓住了一切机会丰富自己的联想,把此画看透了,不错,这个考据的意识很独特。”董老赞我了。

“小徒的话,他是姑妄说之,你们就姑妄听之,参考吧。”师父给了这么个结论,让他们别太在意我说的了。

原本一幅字一幅画都是古时的,即使现在考据出是当时什么人的作品又能增加什么特殊的价值呢?前一个是无款无识,原先不知何人所写,现在大概知道了是谁,却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是个人所信的事;后一个有款有识,但被推翻非是印章之人所做,或许也就是房间内的人认可,哪又有什么?

“好了,我们四个带来的物件都鉴定完了,那么最后就该是徐老的上阳台帖了。我们四个一起来鉴定吧。”

在上阳台帖上,几老的较劲比较有意思。

鉴定的时候,四位专家显得都非常认真和小心,他们并未用手直接触碰帖子,而是各自都拿出来自己随身携带的白色手套戴上,不会损坏帖子,也不会留下指纹。

四位专家仔细翻看了一阵,脸上的表情也是随之变化,从期待到失望再到平静,看起来正如师父所预料的那样,这东西的确是元白先生临摹的作品,但毕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附着上面,所以看过后对于四位专家来说,自然是会失望的。

其实鉴定这东西,都没必要用什么放大镜之类的工具,只要有经验,有实力的书画鉴定师,仔细看一看就知道结果了,不过董老似乎并不死心啊,在其余三人都鉴定完毕之后,他还是取出了放大镜,将那帖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再研究了一遍。

这个过程时间很长,大约有半个小时,搞得周遭几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都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着,想要知道这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董老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急忙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拭了一下,仿佛生怕汗水低落在这帖子之上。然而又过了20分钟,他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将放大镜放到了桌子上,人坐在那里,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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