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转】反网游联盟，中国父母的绝望反击 -- 万年看客

大家好，2019年11月8日，睡前消息39期，静静同学请假，江欣泽同学介绍新闻。

最近七八期视频，每一期的读者留言，都有观众希望我们谈谈豫章书院，但是督工你一直没有回应。是觉得这个问题是偶然现象，所以不值得说吗？

豫章学院绝对不是偶然事件。从媒体人的视角来看，问题要比一个豫章书院严重一百倍，一千倍。但是，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太普遍，所以我觉得话题不一定要从豫章书院开始。现在话题也发酵的差不多了，我结合过去十几年的历史聊聊

首先，我回顾一下最近的事实。

今年上半年，一些年轻人比例高的社区已经在讨论民办学校豫章书院的虐待问题。10月25日，B站出现了一个热门视频（因为曝光豫章书院，我朋友被逼到自杀）。观众不仅仅关心被虐待的学生，也关心志愿者和既得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担心志愿者被校长吴军豹等人打击报复，目前视频点击量接近1000万，是2019年最有活力的一次舆论动员。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73372900

我理解B站年轻观众的心态，人最容易在产生“共情”的地方表达自己的立场。比如说我们不在乎踩死一只蚂蚁，但不愿意直接看到杀猪杀羊，都要集中到屠宰场去割肉，就是因为哺乳动物和人类的形象有点接近。B站大多数观众知道自己和豫章书院的受害者差距不大，生活方式和年龄都很相似，所以 很容易被类似的新闻动员起来。

但是，作为媒体人，我们的记忆不能以“月”为单位，至少要对几年前的事情有一点了解。豫章书院这件事当然很很恶劣，但哪怕用21世纪这20年的标准衡量，也真的不算特别严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常态。普通虐待不算，只算打死人的案例，五分钟我就能搜索出一长串列表。

2007年，13岁少年被父母送去重庆的大东方学校，不堪教官虐打，3次自杀，跳楼自残。

2008年7月，新疆乌鲁木齐华龙青少年成长研究中心，18岁少年被体罚致死；广东大石起航拯救训练营，刘姓少年被虐导致肾衰竭；

2009年，广西起航拯救训练营16岁少年邓森山被4名教官殴打致死

2010年，湖南倍腾青少年启发教育学校，16岁少年陈石被三个教官殴致死

2014年，河南郑州博强学校，19岁少女郭玲玲被虐致死；云南“焕然成长训练中心”，13岁少年张淘振因偷吃饼干，被打成重伤二级、伤残八级；

2017年，安徽正能量教育学校，18岁少年李傲在关禁闭期间猝死；陕西冠美教育培训学校，16岁魏姓少年自杀坠楼重伤；

2018年，山东济南博雅教育培训学校13岁少年王某乐被伤害致死。

可以说，如果哪年没有人被这些学校虐待到死，这一年的中国倒是有点奇怪。

我国至今没有明确地把 “网瘾”作为独立的精神障碍诊断标准，也没有批准任何一家医疗机构专门治疗网瘾。所以，绝大多数戒网瘾的机构都不是医疗机构，而是叫做“培训学校”“训练营”的商业组织。

[图片]

至于说手续问题，这些机构有的以公司培训机构的名义，找工商部门审批；有的以民办教育的名义，找教育部门审批；有的以社会类培训机构的名义，找劳动部门审批。甚至很多机构没有在任何部门登记备案。比如说，云南的“焕然成长训练中心”营业五年就没麻烦过任何部门，也没人找它的麻烦。直到2014年出事，当地工商和教育部门才“发现”它。和大多数培训学校比，杨永信的医院算是非常正规的。

这些培训机构，以戒网瘾为主要宣传，接收家长眼中的各种“问题孩子”，不管是沉迷网络、行为叛逆，还是早恋、同性恋，都可以送进来，保证还家长一个“听话”的孩子。甚至有的家长觉得孩子“怕吃苦、意志力薄弱、自信心不足”，也会送过来锻炼一下（2010年湖南案例）。

这些机构号称学校，但孩子们一般不用上文化课，主要的课本是国学经典，不留作业不考试。剩下的时间接受体能训练，干点体力活。虽然他们向父母承诺改造孩子，但是没有任何专业的心理辅导，就是靠教官暴力虐待制造服从性，希望能通过精神麻木，让这些孩子出去后被动接受家长的安排。但实际上，很多孩子从这里出来之后真疯了。2016年，黑龙江16岁少女陈欣然被父母骗到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上课四个月。出来之后，她在网上说要让家里人“不死也残”，2016年9月，她果然把自己的妈妈捆在椅子上，虐待到死。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32179

[图片]

和过去十几年这些学校相比，豫章学院既不是最凶残的，也不是规模最大的，甚至也不是后台最强的。之所以它现在引发来的关注似乎比较多，第一个原因是网民的记忆周期比较短，忘了过去那些学校引发的舆论事件；第二个原因是网民总数上升了，学生手里的智能手机比过去多。但无论如何，如果把豫章学院作为一个孤立事件来处理，类似的事件还会年年发生。

这一类培训机构的问题这么明显，为什么还可以存在十几年呢？

首先，无利不起早。从供给侧来说，这是一个回报非常可观的行业。这里我们要感谢南都周刊，它调查过2007年重庆一所培训机构，100个学生，8个工作人员，一年利润一百万。

[图片]

那一年上海房屋售价，平均只有每平方米8000多。

[图片]

最近几年，培训学校的利润率还是很高。豫章书院的新闻出来之后，谷雨实验室采访了一个戒网瘾学校的投资者。她在2011年投资过三所戒网瘾学校。根据她的计算，利润率接近100%。

https://jiemodui.com/N/94422.html

当然，世界上高利润行业很多，高利润企业很少，因为大多数高利润行业很难进入。但是网瘾学校的开设门槛非常低，所以全国遍地开花。

在选址方面，为了避免学生逃跑，学校要设在偏僻的地方，这样房租就很低，一个月一万足够装下几十个孩子，一年也就十几万。教官、生活老师、心理老师听起来很专业，但实际上大多数都是随便雇来的体力劳动者，一般教官兼职做心理老师， 月薪几千块，每年40万足够给他们发工资。网瘾学校的生活条件也很差，一年几十万就能让差不多100人饿不死。

总的来说，过去十几年，开类似的培训机构，手续简单，投资少，回报快，风险低，对员工素质没什么要求，所以全国都有聪明人提供服务，而且供不应求。

[图片]

从需求来说，的确有很高比例的家长需要类似服务，这些学校从来不担心家长不掏钱，只担心家长找不到自己。这张成本表里面，最大的一笔钱是推广费。2012年，重庆那家学校就在国内最大的搜索引擎公司花了 85万推广费，比其它所有成本都多。不过这85万花的很值，因为不仅吸引了上百个家长来交钱，搜索平台还承诺会帮忙删掉所有负面信息。只是如果删的太多，需要额外收费。”

[图片]

很多家长一旦找到类似的学校，就会狂热地把孩子送进去。目前来看，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父母送进去的。有的以旅游等为名义骗进去，有的是和学校教官一起绑过去。学校在收钱签协议的时候，会明说自己要体罚学生，家长也欣然同意，愿意为此交钱。

[图片]

http://news.sina.com.cn/s/2007-06-22/131213289089.shtml

[图片]

[图片]

[图片]

https://weibo.com/6124642021/Ftmx5sJ5k?from=page_1002066124642021_profile&wvr=6&mod=weibotime&type=comment

在谷雨工作室的采访里，戒网瘾学校的投资者也提到了这一点。是家长给了他们打学生的权力，还鼓励他们打的狠一点。所以网瘾学校优先聘请家庭条件不好的退伍兵，提高打人的效率。

[图片]

家长明知学校会体罚孩子，为什么还要送孩子去培训机构？

大多数中国家庭本来也不在乎体罚，也喜欢打孩子。自古以来，大多数家庭就把殴打作为重要的教育方式。到现在，大多数年轻人开玩笑，说“我妈已经三天没打我了”，一点也不会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合适。千万别以为这些学生在家里的待遇比在培训班好多少。

但是，过去的家长和孩子都生活在农村，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不出门，如果需要管束孩子，家长自己动手就行，所以不会掏钱请别人来打。现在传统的农村生活已经消失了，绝大多数壮年劳动力在外工作，如果分一个人回家管教孩子，等于家庭损失了一半收入。2018年全国城镇非私营单位，年平均工资为8.24万。私营单位年平均工资为4.9万，打零工一年至少赚三万。如果家长能花一半工资让别人替自己管教孩子，拿出一多半的工资也是赚的。所以，大多数类似培训机构的收费都是半年一万多，每年2万左右。我们可以把这些学校视为中下层家庭教育的延伸，只是成本更低。

更残酷一点说，如果这些不合格的家长辞职回家管教孩子，未成年人的生长环境并不会比现在好，家庭和社会还因此损失一个全职劳动力。所以，豫章书院并不是最差的情况，一个教官打十个孩子，起码比这些家长个别虐待的效率更高。所以家长做出了很理性的选择。

家长自己打孩子也是违法的，委托别人打更违法，社会为什么也能容忍这种私人监狱存在呢？

能执行的法律才是法律，才有“违法”的概念。如果习惯法 压倒了国家的法律，那这些培训机构只要遵守习惯法就不会出事。

从目前来看，国家对家长打孩子是没什么办法的，甚至在公开的司法解释方面，已经做出了很大的妥协。比如说，警察和法院都会处罚打人行为，如果挨打的是未成年人，处罚更严厉。但如果是父母出手，那警察一般是不管的。警察的行为可以拿到公开场合说，不会有人质疑。我用“民警”和“打孩子”做关键词，到最近几个月的新闻列表去搜索，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大串警察不管打孩子的案例。

http://ah.sina.com.cn/news/s/2019-08-01/detail-ihytcitm6067747.shtml

[图片]

http://www.sohu.com/a/329074571_229119

[图片]

派出所都不管未成年人被打，对家长委托别人打，也只能保持一定的容忍。甚至还会协助。比如说前面那个给网瘾学校算盈利的报告，就提到了一个细节。学校附近最好要有派出所，因为可以帮自己把学生带回来。而且不只是派出所，周围的居民如果能把逃跑的学生送回来，也能拿很高的奖金。

https://jiemodui.com/N/94422.html

---

[图片]

所以说，父母和父母授权的人打孩子，是得到全社会普遍认同的，甚至某些国家机构还会为他们减轻处罚，让法律向习惯法低头。

http://lawyers.66law.cn/s2d08346160c14_i289779.aspx

最高法曾在2009年发布了一个刑事审判参考案例，作为全国法院的判决标准。这个案例显示，被告人夫妇用拖鞋、鞋刷、马桶抽子，多次殴打三岁女儿，最后打死了，按照故意伤害罪一个判了六年，一个判了四年。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两个人不是孩子的父母，法院会怎么判，舆论会怎么说。

[图片]

之所以法院轻判，理由听起来也很充分，“父母为教育子女而实施的体罚惩戒行为，从主观上讲，系出于善良动机，一般并不具有伤害子女的罪过”

这个文件甚至解释了为什么不判虐待罪。法院说，虐待罪是为了从肉体上摧残、精神上折磨家庭成员，而“主观上，二被告人主要还是出于关爱而非嫌弃被害人”。所以不能按照虐待罪判刑。

[图片]

法院最后还给了一个非常主观的感情判断，解释自己为什么找各种理由减轻判决。虽然新闻节目要节约时间，但我还是要把这一段读出来：

“作为被害人的亲生父母，二被告人本身也是受害者，他们可能会终生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无法面对自己的爱女和父母亲人，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从这一角度看，这种由衷而发、伴随终生的自责、自怨、自悔和自省，也足以达到甚至超越了刑罚的惩罚和教育效果。”

[图片]

无论你接受不接受这个理由，总之全国的法院都要遵守上级文件，作为类似犯罪的判罚标准。反过来说，豫章书院和大多数类似的培训机构，就算打死人，也可以拿父母的授权书出来，要求法院按上面的案例轻判。所以，如果中国的家庭教育模式不变，如果习惯法不修改，网瘾学校作为一个利润高，风险低的行业，必然长期存在。

从家庭内部的决策角度，我理解了豫章书院的存在原因。但未来的中国不太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教育下一代，怎样做才能消灭普遍存在的监狱式学校呢？

前面我从家庭内部决策的角度分析了豫章书院的需求，现在要从全社会的角度分析，才能找到消灭豫章书院的合理方案。

我认为，豫章书院存在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大多数现代人希望自己的后代能顺利融入现代社会，同时又不熟悉现代社会，所以会把未成年人教育委托给不合格的培训机构。

几十年前的中国还是个农业社会，绝大多数人都生活 在农村，而且后代也会留在农村。在那个时代，首先大家不觉得在农村种地、维持温饱生活有什么不好；其次未成年人也没有多少选择；另外是文化产品极端匮乏，年轻人也很难被其他生活方式诱惑。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年轻人有多少想法，无论这些想法靠谱不靠谱，他最终还是要变成一个农民，不种地就没有饭吃。所以，虽然当时大多数家长的教育理念也不算先进，虽然很多家长打孩子也很野蛮，但一般不用太过分，就能让孩子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

现代的中国，农业社会已经消失了，除非家里有大农场，否则99.9%的父母不认为回家种地是一个选择，只有进入现代社会，找一个收入接近平均水平的工作，家长才认为自己的孩子算是长大成人。但是，大多数父母对现代社会其实没有整体概念，只熟悉自己眼前的一小块，根本不知道20年后的社会是一个什么面貌，也不知道在不分配工作的情况下，怎么让下一代主动融入现代社会。所以，他们能接受义务教育，也会在义务教育不够用的时候向其他机构求助。

另一方面，未成年人学会融入现代社会生产很难，接受现代社会的消费文化很容易。网络游戏，酒精，娱乐视频，网购，这些活动能带来迅速的刺激，让未成年人以为这就是自己人生的上限，所以乐意放弃学习和工作，放弃未来的发展，把自己泡在短期的享受里面。家长自己当年没接触过类似的诱惑，连自己的打麻将和酗酒都戒不掉，不知道怎么让下一代积极生活，更不知道如何选择合适的代理人帮自己教育，所以会打开百度，从第一页选择离自己最近的戒网瘾学校。

[图片]

[图片]

前面十分钟，我都在解释豫章学院的存在理由。从历史的角度说，存在即合理。我小时候在农村，在矿区生活，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听到邻居打老婆，打孩子，声音此起彼伏。早晨起来，上学路上就能听说有人被家长绑起来打，甚至还有用铁链锁起来的，从没听说谁打算为这种事报警。从这样的年代走过来，我看到豫章书院一点也不奇怪。

但我们现在考虑的是未来，而不是清算历史，这个时候就必须严肃考虑豫章学院到底哪里不合理。

按照前面的分析，从社会学来说，豫章学院的存在基础是家长能力不足；从法律来说，豫章学院的基础是习惯法允许家长虐待孩子，家长又把这份私人权力授权给私营培训班，所以才会有现在的问题。

家长能力不足，可是现代社会本来也没指望普通人能完全靠自己培养下一代，否则国家用不着养几百所师范学校。家长要用暴力教育孩子，但暴力教育的效果并不好，最主要的效果是让子女继续打下一代。家长把私人虐待的权力可以转给私人机构，还要为此付钱，那么公立机构不用付钱，也不虐待孩子，当然可以直接把孩子的抚养权拿过来。

这样看来，对付豫章书院的办法很清楚了，就是国家加大教育投入，增加教师数量，增加心理学专业人员，开设更多的寄宿制学校，给那些能力不足的家长一个更好的选择。另一方面，国家也必须介入私人家庭生活，审查父母的心理状态和教育方式，如果问题比较轻，就批评教育，如果屡教不改，就果断剥夺抚养权，把孩子带走。不允许国家来审查私人生活的家庭，不能允许养育孩子。在未成年人成长方面，有罪推定是必要的法则。

其实这还是我前几期提到的社会化抚养问题。我知道有人会说，养个孩子这么麻烦，我不要养了，但问题在于，现代社会的生育率本来就在暴跌，没有社会化抚养，已经马上就要出人口断层了。作为一个小学生的父母，我倒是觉得现在的抚养模式压力巨大，如果国家真能在抚养方面提供这么多帮助，我倒真可以考虑多要几个孩子。

这里还涉及到一些亲情和隐私问题，但问题在于，那些需要豫章书院的家庭，本来也没多少亲情。隐私问题如果真的很重要，那么显然也是未成年人的隐私更重要。世界上永远没有让所有人满意的方案，我们只能抓住最重要的部分。

最后，社会化抚养要花钱，要花很多的钱。但是，就连虐待子女的父母，也知道把子女送给豫章书院，集体虐待效率更高。国家出面，建更多的师范大学，心理学院，表面上花钱，实际上解放了更多的全职劳动力。这些劳动力给社会创造更多的财富，给政府交更多的税，钱是有办法解决的。就算眼前亏一点，十几年后也可以少建很多监狱，算起来还是赚钱。现在中国每增加一个在押犯人，国家每年要增加5万的财政开支，尽量不要考虑用严刑峻法来替代教育。

总的来说，豫章书院这一类机构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存在的目的也是解决现代社会的问题。只是他们还是基于传统社会的族权来获取合法性，用非常传统的体罚和国学来解决问题，效果并不好，所以必须消灭。

[图片]

但是，消灭豫章书院，我们就必须有合适的替代品，否则结果还不如留着它们。这个替代品要解决现代社会的问题，必然是一个过去不存在的体制，比如说全面的社会化抚养。如果有人想用传统社会的方法来解决现代社会问题，我建议这种人想想袁世凯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