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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介绍大连出身的青年女版画家汉啸选作 -- 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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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也来说几句

看到这个木口木刻的画风,第一感觉是很像过去看的外国文学译介书籍里的插画风格。一查,果然:

木刻版画中的冷门技法—木口木刻

木口木刻,在当今也许已不太为人所知。但它却是一种特殊且曾经流行的木版画技术。在产生之初即与文字或者文学有着不解之缘,它常常与过去联系在一起。早期的木口木刻师几乎都受雇于书籍和杂志的出版商,为书籍制作插画。直到二十世纪初,独立的木口木刻作品都十分少见。

木口木刻(wood Engraving)是一种凸版印刷方法,在使用工具和材料上不同于木面木刻(Wood cut),是用细而尖的推刀工具在梨木、黄杨木的横截面上雕刻(这个面的质地细密均匀,没有横竖纹理的区分)。

它打破了传统木刻中把黑轮廓线作为主要表现手段的雕刻方法,使用不同层次的灰色调子来组成画面,画面上几乎不出现大面积黑色,所以木口木刻版画中的人物和景色格外逼真,质感细腻丰富,表达的情绪也更加细致入微。

照相制版未发明之前,要想把油画作品印刷复制用来传播,只有依靠木口木刻的手段得以实现,正是得益于它独特的材质和制作方式,可以把被复制作品的材质还原的淋漓尽致,应该说,木口木刻是机械复制的最早的引导者。木口木刻技术把木刻版画的表现力推到了极致。

汉啸老师的推荐信里也讲到了这一点。过去看西方文学译本里的插画,感觉就是线条细密,栩栩如生。原来就是木口木刻风格。比如过去看的中青社版的凡尔纳选集,插画都是这个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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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西方油画最初的风格都是“画的像真的一样”,也就是跟照片差不多。但在照相复制和彩印技术出现之前,想要大规模复制,只能用如主贴这样的木口木刻的方法,用线条的粗细、浓淡来体现颜色的深浅,以达到近似油画的表现效果。

至于所谓绘画风格和意涵的问题,再多说几句。我很理解河友对于所谓“是不是中国风格中国味道”,以及意涵的辨析问题。但我觉得这事儿不需过度深究。

这个木口木刻的风格,给人第一感觉肯定是线条细密,这跟中国人传统的审美习惯是背道而驰的,因为中国人历来讲究“留白”。比如我们印象中的中国画肯定是这种风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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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雅素净,讲究点到即止。但也有不走寻常路的,比如李可染,就是大量的用墨,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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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留白”真的就只是在边角上留一缕白,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格。

所以艺术风格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和定规。

再说宽一点,从创作上,我也不喜欢太多的上纲上线的批判。比如就拿主贴的汉啸来说,我觉得这算是一种创新,对于其风格,细密画风这个是木口木刻自身的特点没说了,其他的那些,我也倒不认为她有什么“包藏祸心”。

说开点,艺术创作一定程度上要允许“邪魔外道”,因为艺术要试错,发散,才有新的风格可能诞生,就像植物嫁接等并不一定长出来的都是好看的,也可能是长出“怪胎”。

一个不允许“怪胎”的社会,事实上也不可能长出“正常”的果实,因为正常的果实本来就是在大量淘汰、优选的基础上产生的。

对于汉啸的创作,我的个人意见是,有创新,但创新程度有限,基本还处于拼贴、化用阶段,缺少一些“高级”的东西。比如将传统人物换个头像,就是创新了吗?还是浅了一点。

更重要的是方式方法问题。按照主贴的介绍,汉啸在26岁才去到日本学习这个木口木刻,可见她之前在国内没找到方向。虽然艺术创作跟经济基础没有绝对的对应关系,但从总体上,概率上,艺术创作水平还是跟经济基础正相关的。

现在中国艺术创作的基本问题,还是功利性太高,什么都想做“正确”,这包含两个意思,一个是政治正确,一个是市场正确。能在两方面取得突破融会贯通的,少之又少。乌合麒麟等想先走通前一条路,然后获得市场认可,已经被实践证明走不通了,因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做法是“用过即废”,有用的时候使劲薅,你没有用了就丢到一边。而当乌合麒麟为了画师自身的利益,去反驳一些“过激”言论时,就被迅速反推了。

这也是做艺术这行的一种悲哀,因为“毛将焉附”,所以一部分不得不去靠拢主流意识形态,但又免不了“弃妇”的命运(比如有人将乌合麒麟比作郭沫若)。

另一部分则不得不去迎合市场,否则,如果真的坚持“做自己”,那很可能面临吃不饱饭的局面。

所以未来的艺术创作,我个人认为可能的趋势反而是,一些去过国外的“二代”,不管是官二代,艺二代还是商二代,开过眼界,又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反而有可能做出一些新的不拘一格的东西。这当然很不“政治正确”,但这些正在发生。

另外,说一些关于文艺的创作方向的问题。个人认为艺术创作普及化的浪潮即将或已经到来,比如现在Disco diffusion、Midjourney等已经可以生成非常高质量的画作,所以将来所谓的“艺术创作以人民为中心”将不是一个要求,而是创作的基点,因为这句话的出发点仍然是创作者和人民分离,创作者为人民“代言”。而现在人民群众可以自己掌握AI绘画、作曲、甚至写文的生产力工具,完全可以自己去创作、调教AI。所以创作普及化的浪潮已经来了。

由此说到一百年前的问题。当时的中国文艺作者首要的任务依然是“救亡图存”,所以艺术创作必然是以改造现实的导向为第一位,而鲁迅就是在艺术性和现实性这两方面做得最好的,自然被认可就不奇怪了。

但鲁迅的缺陷很多人也说的很清楚,总体上他破有余,立不足。但是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我们也不能过于苛责。

这点上我觉得我们要学习中医的一个理念,“扶正祛邪”。包括很多河友对“邪魔外道”的抵触,根本原因不在邪魔外道本身,而是社会的“正气不足”。这也体现在意识形态的纷繁复杂、缺少主心骨上,而这也是现实的必然:既然我们若干年前选择了既要资本主义的解放欲望、商品堆积,又要社会主义的阳光和谐、雨露均沾,就不要抱怨今天的脑体倒挂、精神分裂。今天的任务,依然在能不能找到一条新路,去统合这些问题,融会贯通,打破藩篱,创造一种真正的属于新时代的艺术。

通宝推:陈王奋起,北纬42度,尚儒,acton,宝特勤,普鲁托,奔波儿,桥上,燕人,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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