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整理】两会记事 -- 神仙驴

“是不是我们所有武汉市的市民都出去游行，就能改变了？“一位老婆婆在跟医保工作人员投诉武汉医改新规时这样问道。然而这次医改并非武汉地方之举，而是全国层面自上而下的改革。

2月8日，武汉上万名退休老工人冒雨来到武汉市政府，抗议即将实行的医改新规，即《武汉市职工基本医疗保险门诊共济保障实施细则》。这些退休工人主要来自于原武钢、一冶、武船（武昌造船厂）、武重（武汉重型机床厂）、武锅、武昌车辆厂、江岸车辆厂和江岸区其它单位。他们一大早就开始聚集，拦住了市政府前的主干道，并在粤汉码头毛主席像下高唱国际歌。现场的老工人诉说了他们对医改新规直接损害他们的权益的不满。有人高喊，“还我养命钱”，也有人说，“国家把我们的钱抠了，蛮气人的”，还有一位女职工直接质问警察和便衣，“先从我们老百姓开刀是吧，那从你们当官的开刀呀，先把你们的减一半。太不像话了。”

大量武警和特警也来到现场，政府主要通过停止公交进入、封锁市政府前的区域、引导人群前往信访部门等方式来压制抗议行动。

现场传出风声，市政府会暂缓执行该细则。但老工人们对此并不满意，他们要求永久终止这一政策，并要求市政府一周之内给出满意答复，否则15号将去中山公园召开维权大会，或到市政府集体维权。当天中午12点之后，现场抗议的老工人陆续离开现场，甚至有一些社区直接派车把人接回。下午2点多，抗议的老工人已所剩不多，现场交通已恢复正常，但仍然有大量警察驻守马路。

2月9日和10日，仍然有一些老工人来到市政府礼堂前抗议，此后几天，社区网格员打电话警告少数被登记的老工人，甚至警告其女子，要求这些老工人15日不要再去现场。

但威胁并没有吓退工人。2月15日，大量退休老工人再次走上街头，来到市中心的中山公园和解放大道上抗议。现场来了大量警察、特警，形成人墙围堵抗议群众。在试图突破阻拦的过程中，老工人与警察发生推搡，有至少一名老人倒地。还出现了老工人保护记者，但警方却指认其为间谍，双方抢人的场景。有一些相对较为年轻的抗议人员被抓。轨道2号线一度不停中山公园站，滞留乘客在出站时被警察查验手机。

此次武汉老工人的大规模抗议主要是针对《武汉市职工基本医疗保险门诊共济保障实施细则》。《细则》于2022年12月31日正式印发，1月18日正式对社会公布，原计划于2023年2月1日正式施行。该细则涉及了三方面的改革：将职工医保参保人的普通门诊治疗费用纳入医保统筹基金支付范围（以前为个人账户支付），调整个人账户计入比例，实施个人账户家庭共济。

其中，个人账户计入比例的调整引起了广大退休工人的强烈不满。新规出台前，退休人员个人账户是根据个人年龄段，按个人上年度养老金的4.8%、5.1%划入，而新规则是按照2021年度基本养老金平均水平的2.5%，即每月83元。据武汉市医保局的数据，新规实施后武汉退休人员个人账户将年均减少1992元。而根据广泛流传的消息，许多退休工人之前每月个人账户划入260.93元，如果按照新规降至83元后，一年可累计的金额则从3131.16元降至996元，一年卡里减少2135元。

官方不断强调门诊保障、个人账户家庭共济是增加了参保人可以享受的权益，但魔鬼却在细节之中。

首先，门诊报销额度并没有想象中这么高。虽然普通门诊治疗费用在纳入医保统筹基金支付后可以享受50%及以上的报销比例，但是报销却设有起付线（在职职工700元/年，退休人员500元/年）和最高限额（在职职工3500元/年，退休人员4000元/年）。退休工人们对此进行了测算，新规实施后他们能享受到的权益是门诊一年4000元的报销额度以及个人账户中一年到账996元，但需要自行支付500元起付门槛，与之前每年个人账户中到账金额3131.16元相比，实际提升了的报销额度最高只有1365（4000+996-500-3131=1365）元。而且这个报销额度仅针对当年，与个人账户不同，如果报不完并不会结余到下一年。

其次，要真的享受到增加的门诊报销额度，大家不但需要折腾自己，而且有可能要花更多的钱。当前很多退休工人是直接用个人账户在药店购买治疗基础病的药物，但现在由于个人账户划入金额大幅下降，可能不足以承担他们的药费，他们需要去医院看门诊开药，而基础病比较多的话可能需要看多个门诊才能配齐药品。这对于老年人而言非常麻烦。看门诊不仅会产生挂号费等一些不能报销的费用，而且医生也可能会增加检查项目、配其它的药，从而增加老年人的支出。此外，一些常用药还被踢出了医保目录，无法报销。

政府在出台这样明显会损害某些人员利益的政策前完全没有尝试沟通和解释，甚至在接到大量投诉的情况下也一意孤行。事实上，从该方案正式公布到抗议爆发之前，很多退休工人尝试通过12345等渠道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并没有看到官方的任何回应。此前流传甚广的一位武汉婆婆的投诉录音就很清晰地表达了退休工人们对于个人账户金额减少、门诊报销存在问题、药物被医保目录剔除的不满，她说当前的改革其实“变相的是自费医疗了”，“没有医疗了”，对于这项政策“所有的武汉市的退休老人都有意见。”

这位婆婆表示，“站在国家的角度来说，三年疫情，国家耗费的人力物力资金也是巨大的，也很难”，“我们可以体谅国家，我们作为武汉市的国家的一个守法公民，你不涨也就算了，但是你不能这样搞。你这把我的钱都抢了一大半跑了。”而这笔钱“不是国家给我们的补贴，这是我们在工作期间我们劳动所得”， “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福利”。“我们自己的钱，我们自己不能当家作主”，“哪有这样的道理呢？这不是强盗逻辑吗？” “这个契约精神到哪里去了？那单方毁约，这是犯法的。” “我家里要是被盗了，我还可以报个案，那我这连报案都报不了”。

她对于这样的医保改革“很心寒”。“医保应该是越改越好，这一搞的话我们看不起病”，“就变成了小病扛，大病拖，拖死一波是一波。”她对制定政策的武汉市医保局提出了质疑，“是不是嫌我们老年人多了，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又不能拿明枪明刀的搞，那就只能让我们看不起病。拖嘛，拖死一波算一波嘛。”回忆起此前就已经被削减的企业职工安葬费，她说到，“上次动我们的安葬费，（发现）没有人出声，这次动医保钱，下次是不是要动我们的养命钱呢？一步一步地逼，最后把我们老百姓都逼到墙角都死光。”但是，“兔子急了会咬人，把我们老百姓逼急了，那我们老百姓势必就要反抗啊！”

面对老婆婆的控诉，医保局的工作人员什么也不敢说，只能一直“嗯”到底，一直打太极，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敢透露，更不用说上级领导是谁、后续要走什么程序、多久能够回复了。他不断的说，“我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能说什么呢”，“我说了有什么用呢”。最后老婆婆问他这个事情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已经定了，反应也没用，工作人员表示“是的”。

更让人气愤的是，傲慢的官僚们一边肆无忌惮地损害某些弱势群体的利益，一边却毫不掩饰地保护着自己的利益。此前网络上广泛流传的一份“武汉市职工基本医疗保险调整对比表”备注处赫然写着“武汉市公务员医保不受影响”。正如老婆婆在录音里吐槽的，“人活着要分三六九等，死了也要分三六九等（指之前企业职工原本就比较少的安葬费减少了，而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分文不动）。这公平吗，能体现社会主义的公平公正吗？”

面对武汉老工人的大规模抗议，武汉市政府对新规暂缓执行，但并没有做出任何其它的承诺。同时，武汉市政府通过各种途径来开展政策宣传。

首先，武汉市医保局在2月9日上午反驳了公职人员不受影响的说法，声称此次个人账户改革面向的是全体职工参保人，事业单位和公务员也包含在内。

其次，武汉市医疗保障局在长江日报和官网上2月9日和11日分别发布两篇关于《细则》的政策解读，强调当前的政策能够多方面提升对参保职工的保障，改革并不是因为医保基金不够用了。它以一些需要门诊就诊的案例来说明，“从当期看，大部分参保职工的个人账户划入会减少；从长期看，所有参保职工都增加了此前没有的普通门诊待遇”。但这些计算的特殊性很难让人信服，而且长期效果如何，也需要看后续政策的支持。不过，政策解读中透露出武汉市政府将针对老工人提出的一些问题做出了一些妥协，比如对65周岁以上老年人免收普通门诊挂号费、推进线上诊疗和电子处方流转、将符合条件的药店纳入统筹基金报销范围等。但是荒谬的是，这些承诺尚未以正式文件的方式公布。

第三，武汉市一些小学被爆出临时通知召开线上家长会，要求学生家长们给家里老人科普这次医保改革，如果家里老人有意见可以通过书面形式交老师，再由他们转交领导。更搞笑的是，一些社区和幼儿园则纷纷选择在15号当日举办活动，幼儿园还非常体贴地说，儿童的父母可能要工作无法参加，欢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参与。

另据武汉老工人反映，部分在岗劳务派遣人员的医保个人账户已收到了按新规划入的83元，而退休老工人和正式职工尚未收到。不闹不解决，对工人群众区别对待、分化瓦解，也是官僚们的一贯做法。

可是这一切都徒劳无功，武汉的退休工人于15号继续走上街头抗议，表达自己的不满。

需要指出的是，本次医改并不是地方性的政策，而是国家层面整体推进的改革。2020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深化医疗保障制度改革的意见》，明确提出“逐步将门诊医疗费用纳入基本医疗保险统筹基金支付范围，改革职工基本医疗保险个人账户，建立健全门诊共济保障机制”。

从1998年建立以来，我国的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制度一直采用统帐结合的模式。基本医疗保险基金由统筹账户和个人账户共同构成。其中，统筹账户是用人单位缴纳的基本医疗保险费中计入统筹基金的部分，资金由全体缴费人统筹共济，资金不受个人支配，主要用于保大病、保住院；个人账户包括个人缴纳的医疗保险费和用人单位缴纳的基本医疗保险费的一定比例，可以不断积累，主要用于小病或门诊费用。据统计，截至2021年底，职工医保个人账户累计结存占整体基金累计结存近40%。

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趋势的加强，医保基金越来越不可持续，三年疫情更可谓雪上加霜。虽然当前官方的说法是医保基金收支平衡、保障能力稳健可持续，但基金的账目基本不公开，各地真实的情况是否如此，不禁让人怀疑。在基金吃紧的情况下，官僚就把目光聚焦到了占比很大且大部分“趴在账上”的个人账户资金上。

为了能动用这笔资金，官僚们下了一盘大棋。因为，根据1998年《国务院关于建立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制度的决定》，“个人账户的本金和利息归个人所有，可以结转使用和继承”。但是到了2010年，我国颁布实施的首部《社会保险法》则故意没有提到医保个人账户。此后，医保相关政策文件则开始淡化统帐结合的说法。

2020年8月，国家医保局网站正式发布《关于建立健全职工基本医疗保险门诊共济保障机制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提出通过用钱换权益的方式来动用个人账户中的资金。具体而言，就是未来将个人账户中归属于个人的约一半资金转为统筹账户，用于提升门诊报销待遇。可笑的是，这项将涉及到全国约3亿多人、几千亿元医保基金的政策，面向全社会征求意见的期限居然只有仅仅十天！

2021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建立健全职工基本医疗保险门诊共济保障机制的指导意见》正式公布。关于改进个人账户计入办法，《指导意见》明确提出，“在职职工个人账户由个人缴纳的基本医疗保险费计入，计入标准原则上控制在本人参保缴费基数的2%，单位缴纳的基本医疗保险费全部计入统筹基金；退休人员个人账户原则上由统筹基金按定额划入，划入额度逐步调整到统筹地区根据本意见实施改革当年基本养老金平均水平的2%左右”。

目前，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都已就建立门诊共济保障制度陆续发文，不过具体的要求和实施时间有别。有的省份全省一盘棋，有的省份又分为十几个统筹区，但不少省份在2022年及2023年1月已落地。针对退休人员个人账户划转，各省政策无论是按比例、还是定额，都在往减少的方向发展，仅上海、北京尚未做出改变。而针对在职职工的个人账户划转，各地基本都采用了个人参保缴费基数2%的标准。

因此，武汉的斗争并非个案。

从去年12月起，广州市退休工人已经针对将医保个账从484元降到160元的新政，三次来到广州市人社局来进行抗议，并且一直在持续一周两次的上访。他们还针对这一问题撰写了《广州市全体退休人员致市长的公开信》，斥责政府私自改合约，无力改变医疗费用高的问题就拿低收入人群开刀，且无法提供良好的医保。

2月15日，在武汉退休工人再次走向街头的同时，大连的退休工人们也纷纷走上街头，来到人民广场政府大楼前抗议医保改革。他们也唱起了《国际歌》，还喊起了大连市长的名字，要求见市长解决问题。

全国性的政策只有通过全国性的普遍斗争才可能改变。同样受到影响的在职员工也应该对医改加以关注，不说加入至少支持退休工人的抗议队伍。

经过了四十多年的改开，已经发展壮大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不但不能实施更好的医保，反而重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走过的老路——削减丧葬费、削减医保钱、延迟退休，可谓是对“皇甫平”的所谓的“用改革开放的思路解决改革开放中的问题”、对习核心的所谓的“人民至上”的全面打脸。在医疗市场化的大方向不变的情况下，医保无论怎么改革，都没有办法解决医疗费用高、医保基金难以为继的问题。武汉、广州和大连退休工人们的抗议只是刚刚点燃的星星之火，他们为全国退休工人做出了榜样。而随着经济增速的放缓，未来势必会有更多类似的斗争！

（视频和录音链接发在补充帖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