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整理】2022年最佳历史出版物:《翦商》 -- 田中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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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人祭场之外

周灭商和西周王朝建立之后,人祭现象迅速退场,并从人们的记忆和文字记录中彻底消失。本书在搜索上古文献的人祭线索时发现, 几乎唯一正面记载过商代人祭现场的,是周文王创作的《易经》,也就是所谓六十四卦的卦爻辞。

周文王曾经在殷都生活,亲历过商王和商人民间的各种人祭仪式——这些都被他写进了《易经》,不仅有俘虏被屠杀献祭时的种种惨状,甚至有祭司穿着红色祭服的细节。不过,由于某些特殊的考虑,文王保留的记录非常含糊,只有借助商代考古和甲骨文才能 解读出一部分。

文王一度靠易卦预测技能受到纣王的赏识,他在殷都的儿子们应该也颇为显赫。甚至,他可能就是在这里结识他的事业合伙人吕尚,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姜太公”的。

“姜太公”是商周之际的历史名人,辅佐文王和武王灭商,开创 国,声名赫赫。但在史书的记载中,他的身份却很混乱,称呼也有 很多,如吕尚和太公望,等等。这可能和当时的称谓习俗以及他本身 过于复杂的经历都有关系。

先说知名度最高的“姜太公”,也就是姜尚。这是战国以后的人给他的称呼。姜是族姓,代表广义的族群,说明他是羌人。不过,按当时西土的习惯,族姓只能用于称呼女子,不能用于男子,所以“六经” 里不会有姜尚、姬昌、姬发和姬旦等称呼。但在战国后,这些礼俗就被忘掉了。

姜尚,又叫吕尚,属于羌人中的一个吕氏部族。同一个族姓之内, 会有许多个氏(氏族、部族),氏才是称呼男人用的,比如周文王家族, 周就是他们的氏。所以当时的人不会称他为姬昌,而是称他为周昌。

从战国到秦汉,有不止一种文献提及,吕尚曾经在殷都当屠夫, 有人说是屠牛,也有人说他只是“屠佐”,也就是屠夫的助手,地位 更低。不过,秦汉时人已不知殷都在何处,结果就写成了 “朝歌”:“太公望年七十,屠牛朝歌,卖食盟津。”

吕尚和文王周昌的初次见面,似乎发生在殷都的屠宰场。战国诗人屈原罗列各种古史传说,写成长诗《天问》,其中有一句是这样质 问:“师望在肆,(周)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翻译成白话是, 吕尚在屠肆里挥刀宰杀,周昌是怎么认识他的?听到他的声音又为何欢喜?

在《天问》里,吕尚是在一家个体经营的肉铺(肆)工作,但这是屈原根据战国社会情境的想象,商代殷都的屠宰场还不是这样。

1986年,考古队在殷墟花园庄南地发掘出一个巨大的废弃骨料 坑(H27),由此可一窥殷都屠夫们的生活。4H27在宫殿区西南方 500米处,椭圆形,长约40米,最深处4米,由于部分被现代民房压住, 故而无法发掘,估计总面积为550平方米。

坑内堆积的骨头约有30万块,绝大多数是牛骨,其余是猪骨、 狗骨、鹿骨及人骨。骨头都是零碎的,没有利用价值的头骨、脊椎骨和盆骨较多,适合加工成骨器的肢骨和肋骨很少。

骨坑很大,表层有十几条车辙印,宽度在10—15厘米之间,有 一对平行的双轮车辙,轮距1.5米,可能是一辆双辕牛车留下的,其余车辙都不平行,说明是独轮车。看来,当时的人应该是用手推车和畜力撤倾倒废骨的。

发掘者推测,大骨坑附近应当有一座屠宰场,剔出的骨头被分拣后,有用的送到骨器作坊,没用的则填埋到大坑里。

从坑内的陶片形制推断,倾倒骨头的时间跨殷墟三期和四期,大约从武乙到文丁、帝乙(纣王的父亲)的数十年时间。当然,这不代表到纣王时屠宰场就停工了,而只是说这座骨坑已被填满。但因骨坑紧挨着今花园庄村,目前还无法继续探测屠宰场的位置。

在殷墟曾发掘多座骨器作坊遗址和废骨坑,但花园庄南的H27 是规模最大的,而且,它距离商王宫殿区很近,很可能是商代后期祭祀牛牲的屠宰地点。

在甲骨卜辞的记载中,用于献祭的牛和人的数量级大体相当,此外,还有猪、狗和羊。商王陵墓区东侧发掘出两千多座密密麻麻的祭祀坑,埋葬人牲超过万人,但埋葬整牛或其他家畜的坑却远没有这么多,这和甲骨卜辞完全对不上。

那么,这些被献祭的牲畜都去了哪里?

一种可能是,祭祀仪式后,多数献祭用的牛、羊和猪等家畜会被参加者吃掉,而用于献祭的人牲则多数不会被吃掉,所以会形成王陵区的大量人祭坑。

另一种可能是,献祭人牲和家畜的场所不一样。人牲会被押送到王陵区祭祀场处死、填埋,而多数以牛为代表的家畜则是在王宫区附近杀死献祭,然后是盛大的宴会。

当然,这不代表没有人牲被吃掉,比如,不仅王陵区祭祀坑中有少数被肢解的人骨,H27废骨坑中也有些零星散碎的人骨,但总体而言,其数量还是要远远低于牛碎骨。

祭品是献给鬼神的食品,活人也可以参与分享,这是自新石器 时代以来的习惯,直到周代依旧通行。《仪礼》记载了周代的几种祭 礼程序,都是先用食物祭祖(供奉给扮演祖先的人),然后由仪式参 与者分食。也就是说,分享祭肉是当时公认的礼仪。春秋中后期,孔子担任鲁国大司寇时,就曾因“(季)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 且“郊,又不致腾俎(祭肉)于大夫”愤而辞职。

这样,我们也就能理解商王为何要频繁地举行杀牲祭祀了,这不仅是向诸神和列祖列宗贡献餐食,也是满足王族成员酒肉之欲的盛大宴会。从武丁朝的甲骨卜辞可见,商王动辄举行数十甚至上百头牛的大祭祀。而《史记》记载的商纣王的荒淫无度和酒池肉林(“以酒为池, 悬肉为林”),其实正是典型的商王祭祀场面,并不专属于纣王。

在《易经》中,家人卦的主要内容是家庭生活的烦琐和温情;而和它成对的,则是睽卦,字义是乖离。睽卦的内容非常诡异,讲的是周昌的一次看上去让人莫名其妙的行程,像是去到了都市中的贫民窟 (屠宰场),充斥着肮脏和混乱,而且无知的贫民也对这外来者充满着敌意。

初九爻曰:“悔亡,丧马,勿逐,自复。见恶人,无咎是说后悔丢失东西。马丢了,不用追,自己会回来。遇见恶人,没有灾祸。

九二爻曰:“遇主于巷,无咎。”是说(马)又在巷子里遇到主人, 没有灾祸。

六三爻曰:“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鼻人无初有终。”是说见到一辆车困在路上,牛拉不动了。赶车的人额头刺字,鼻子被割掉了。 没有开端,但有结果。

九四爻曰:“睽孤,遇元夫5,交孚。厉,无咎。”是说一个人离开, 遇到一个高个子,正在把俘虏绑起来。不顺利,也没有灾祸。

六五爻曰:“悔亡。厥宗噬肤。往,何咎? ”是说后悔丢失东西。 那家人在吃肉皮。去吧,有什么灾祸?

上九爻曰:“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 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是说意见不合,看见猪在泥坑里,有 人拉着一车鬼。有人先张开了弓,又放下了弓。不是劫匪,是要成婚。 去吧,遇到下雨会吉利。

根据睽卦的卦爻辞,周昌应当是驾车去的屠宰场,还把马车放在了巷子外,结果马丢了(“丧马”,也许是被偷走了),后又在巷子里找到了(“遇主于巷他看见,有额头刺字、鼻子被割掉的贱民(“其人天且剿”)正赶着牛车运送骨头,而且很可能是人骨,因为有一个高个子正在捆绑俘虏(“遇元夫,交孚”)。在笃信算命通神的周昌看来, 这简直是一车鬼魂(“载鬼一车”)。他还看见那家人更不体面,在啃吃肉皮(“厥宗噬肤”,应该是来自屠宰场的下脚料,在羡里地牢里, 周昌也经常吃)。但最后的上九爻,居然以婚事结尾(“婚媾”)。

武王周发后来娶了吕尚的女儿,这位周朝开国王后被称为“邑姜”:“邑姜,武王后,齐太公女也(《左传•昭 公元年》服虔注)这个“邑”字颇不寻常,它并非吕尚家族的天干日名, 却和文王长子周邑(伯邑考)同名。

这应该不是巧合,邑姜的名字很可能就来自周邑。也就是说,周邑才是邑姜的第一任丈夫。周邑不幸早逝后,邑姜这才改嫁其二弟武王周发,但保留了首任丈夫的名字以作为纪念。这也许不符合后世周人的礼法,不过,在文王和武王一代还并没有后世的礼法。周朝开国后尊周邑为“考”(父),应该也与此有关。

《易经》的损卦六三爻似乎记录的就是伯邑考被献祭的经历:“三 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这句爻辞的重点是前面一句, 三人结伴同行,但最后损失了一个。这可能是说,文王被囚禁后,包括伯邑考在内的三个儿子赶往殷都营救,但最终损失了一个。如前面章节所述,损卦的卦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箧,可用享”说的就是儿子带着一尊酒和两陶盆食物去探望地牢中的周昌。

剥卦,卦象就像是架起的案板,内容则是人牲被屠剥。 类似的还有艮卦,两个八卦中的正相重叠,也像是架起来的屠剥案板。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初六:艮其趾。无咎,利永贞。

六二:艮其用匕不拯其随,其心不快。

九三;艮其限,列其簧,厉,薰心。

六四:艮其身,无咎。

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

上九:敦艮,吉。

“艮”的 字形像一只大眼睛在朝身后望,《易经》中用的应该就是这个本意, 即痛苦而愤怒地凝视。

先看卦辞。“行其庭,不见其人”,说的是走在庭院里,再也见不 到那个人。这里的“人”,应当是指丧命殷都的长子伯邑考。“艮其背, 不获其身”,则应当是说伯邑考的背部被剖开。当时的“范醯”,要先 肢解,再把一些肉质较好的部位剁成肉酱。

艮卦的爻辞也和前述剥卦类似,列举了从脚到头六个部位:先 是初六爻的“艮其趾”,趾是脚,意思是把脚砍掉;接着是六二爻 的“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意为抽出肠子时,人牲的脚 随之抽搐,最后腿不再动,心也停止跳动「再接着是九三爻的“艮 其限,列其簧,厉,薰心”,限是腰部,簧是后脊肉,意为先从背 部剖开人牲,取出肌肉组织放在一边,最后掏出心脏,用火烧烤 献祭;然后是六五爻的“艮其辅,言有序,悔亡”,辅是面颊, 和说话有关,意为当屠剥到面部的时候,周昌可能联想到了某些 说错的话,所以觉得后悔;最后是上九爻的“敦艮”,敦是头部, 意为把头砍掉。

和艮卦类似的,还有咸卦,它的爻辞中也列举了身体的各部位, 如咸其拇(大脚趾)、咸其腓(肠)、咸其股(大腿)、咸其腌(脊肉)、 咸其辅、咸其颊、咸其舌。

亨,利贞。取女,吉。

初六:咸其拇。

六二:咸其腓,凶。居,吉。

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

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九五:咸其胸,无悔。

上六:咸其辅、颊、舌。

高亨先生认为,“咸”字通“成二 咸卦即为用铜钺斩割人牲献祭 的记录。*从爻辞看,与艮卦和剥卦一样,咸卦也是描述人牲被从脚 到头肢解的场景的。可能商人献祭有特定仪轨,屠剥人牲要从脚部开 始,依次向上。

其中,咸卦的九四爻比较特殊,它没有屠剥的内容,说的是心神 不宁地走来走去,朋友们都在想念你。这像是在描述周昌回周原后想 起伯邑考时的忧伤。

伯邑考被献祭,对于他的父亲和弟弟们来说,是一次 极为惊悚的经历,但纣王显然对此深表满意:周方伯家族为商朝的先 祖诸神贡献了祭品,还和献祭者一起吃下祭肉,一定会获得先王诸神 的福佑。换句话说,在纣王看来,周邦正在从蒙昧走向开化,在商朝 的天地秩序里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位置。

《诗经•大雅•荡》是一首文王控诉商朝的长诗,在其中,文王 讲述了商王朝的强大、跋扈、纵酒、狂暴和喧哗。诗里有很多商纣王 的影像,但又不仅仅是纣王,其贵族以至平民都陷入了纵欲、施暴和 凌辱他人的依赖症。考虑到后世经学家对此诗的注解大都空泛而不切 题,这里重新翻译如下: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 命匪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那公正全能的上帝,是尘世万民的依赖;那敏锐威严的上帝, 他降下的天命是真正的准则。上天创生黎民,天命如此忠厚。一 切人都被上天赋予开端,但少有人能够善终。]

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强御,曾是梧克。曾是在位,曾 是在服。天降滔德,女兴是力。

[文王说:啊,你殷商啊,现在你强大无敌,现在你骄狂跋扈, 现在你统治一切,现在一切都臣服于你。当初,是上天降下的好意, 让你兴旺如此。]

文王日咨,咨汝殷商!而秉义类,强御多怨。流言以对,寇 攘式内。侯作侯祝,靡届靡究。

[文王说:啊,你殷商啊,你本该行善,却强横充满怨气。 你听信各种谣言,重用为恶之辈。你不停兴建工程,奉献祭品, 永远没有休止。]

文王曰咨,咨汝殷商!女怠依于中国,敛怨以为德。不明尔 德,时无背无侧。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

[文王说:啊,你殷商啊,你在中土之国昂然自得,引起无 数怨恨,却以为我们只有感激。我们从未见到你的好意,你会慢 慢失去支持者;你的好意从未曾显露,最终没人会在你身边。]

文王日咨,咨汝殷商!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既愆尔止, 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

[文王说:啊,你殷商啊,上天不愿让你沉沦在酒中,你却 不肯遵从。你的行为荒唐悖谬,不分阴晴都在纵饮。你狂呼乱叫, 白天也沉醉如黑夜。]

文王日咨,咨汝殷商!如蜩如塘,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 尚乎由行。内受于中国,覃及鬼方。

[文王说:啊,你殷商啊,你大醉喧哗,如众蝉鸣叫,如滚 汤沸腾。不论贵族还是小民,都沉溺在恶行中。你在中士震怒,

甚至波及遥远的鬼方。]

文王日咨,咨汝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 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

[文王说:啊,你殷商啊,不是上帝改变了意旨,是你殷商 不再有当年的品行。你虽然没有了德高望重之人,也还有昔日留 下来的典章先例。这些你都不想遵从,你的大命即将倾倒。]

文王曰咨,咨汝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 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文王说:啊,你殷商啊,就像人们常说的,颠沛覆亡来临时, 大树的枝叶还未损伤,树干会先倒掉。端盆水照照你自己吧,殷商, 夏朝灭亡的往事又要重演了!]

倘若仅有这些文字,它只不过是一篇言过其实的政治宣言而已; 但有了殷墟考古,则能看到祭祀坑中的累累骷髅、殿堂夯土下蜷曲的 奠基人、被抛弃在灰坑中的卑微死者以及屠宰场兽骨坑中混杂的人骨。 这就是文王周昌曾经在殷都亲历过的商文明中的庸常生活,泡在泥水 里的猪,成串捆绑的俘,被烹食的方伯……

其实,不需要到过殷都,近在西安老牛坡的崇侯之国也足以让周 人认识商朝,他们蜷伏在这个王朝脚下的岁月已经足够漫长。

通宝推:李根,方平,纳米小洞儿,假设,东海后学,看看,西电鲁丁,非鱼,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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