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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俄乌战争三个月的军事总结 (1) -- 关原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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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很有意思。台湾那个柏杨也是从东北逃出来的,他儿子写的回忆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上午,父亲还贸然地跑去北大营第三军官训练班,探听能不能领到薪俸,才发现北大营全然一空,官兵都已经全部撤退到沈阳市区。

  父亲脑海浮起两年前在息县被隔绝的影像,内心大为恐慌,于是急忙折返沈阳,感觉到大街上气氛诡异。第二天解放军大批车队鱼贯而入,一辆辆地从《大东日报》的招牌前奔驰而过。这时国共内战已经接近尾声,而东北第一大城市沈阳的易手,也是国民党政权最具代表性的溃败。

  勇气可嘉的这几个年轻人,从“祖国文化馆”到《大东日报》 ,从满腹的理想到一切归零,还得赶紧逃亡求生,回到东北这一年,真是福也双至,祸也不单行。于是,他们决定放弃一切,廖衡要先回他的故乡哈尔滨,接着辗转来台,稍后到香港定居。而这次他们跟以前逃亡的方式并不一样,那就是脱下平民便服,穿上临时买的国民政府军的军服,但是要拆掉军帽上青天白日的国徽。为什么要改穿军服呢?那是共产党所施行的既往不咎、心战统战的宽大政策,凡是国民政府军,只要手中没有武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还乡生产” 。

  父亲他们这几个人都是文职人员,刚好抓住这个机会,如果再迟几天,共产党政策一变,就可能插翅也难飞了。当时,每个人还都拿着一张“通行路条”走到沈阳车站。偌大的车站人山人海,本该是喧哗沸腾,此刻却鸦雀无声,好似一个古老的废墟。每一条线都很有秩序地排队等候买票,有的已经排到车站外的广场,有的像“S”形转来转去。令人震惊的是,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更没有一个人吵闹插队。而排队买票的长龙之中,大部分都是平常不可一世的国军官兵。一夕之间,全变成了守纪律、第一流的国民。

  看着眼前的景象,徐天祥说:“共产党真行! ”父亲却认为这是控制下的产物,因为中国人没有约束自己的能力。

  四十年后在台湾,父亲和孙建章在调查局里面,调查员李尊贤把笔愤然地摔在桌上,磔磔冷笑并大声地斥骂:“你们竟然能穿国军的衣服走出‘匪区’ ?这就够了,你们已经证明自己就是‘匪谍’ 。 ”父亲后来坐在揽翠楼“柏杨居”的阳台上,回忆与现实纠葛着,他说: “在调查局里,手握生死大权的特务,有几个有能力约束自己?而这些都是腐败的征兆。 ”能说出“你们已经证明自己就是匪谍”这句话,足见客观的智商已经被主观的权力完全蒙蔽,使愚蠢的思维更加蔓延膨胀,永无止境而不自知自己的堕落。

  抗战末期,政治就腐败到极点,军事是政治的延长,军风、军纪皆荡然无存。这是我们这一代永远不会了解的地方。

  从历史中可以看见,在战乱的地域,国军跟土匪、强盗没什么分别,有力气的就横行霸道,没力气的就沿路乞讨,军人从不排队,挥舞手中的权力,甚至消费从不埋单。如今巢穴倾覆,只好规规矩矩,失去靠山,连胆也碎了。

  父亲这一行三人,从上火车,到下火车、出站、过街、雇马车南下山海关,跟大家一样都是安安静静的,每个人都是沉重的脸色。这是一趟奇异经验的危险之旅,入夜之后冷风飕飕,马路两旁涌出大批全副武装的解放军,紧夹着马向前进发。这批解放军是林彪的第四野战部队,正要南下攻击北平,这趟马车上的亲眼所见,父亲对于解放军当时军风的严明,不禁咋舌称奇。

  在黑暗中,那些骤马疾奔的战士,常常高声发问: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怎么有车可坐? ”马车这边总是回答: “我们是国军。 ”甚至加强地说: “我们是蒋匪。 ”那些纯朴的战士们就会一言不发,从没有人刁难。马夫有时还吆喝他们: “让路!让路! ”他们也都踉踉跄跄地让路。见惯了国民政府军队的凶恶,对眼前的亲眼所见,正是“妇孺与王者之师争道” 。

  父亲对当时所眼见的情况,产生了沧海桑田的感觉,把解放军这种质朴和军纪,与国军官兵相比,实在有人位演替的感慨,虽然不至于让自己的基本信念破碎,但是也有了动摇。

  后来在台湾就有人责难: “把共产党说成王者之师,那国军成了什么? ”我觉得针对亲眼所见的现象,与自称仁者之师的国军相比较,长久享受权力自然就腐败,观感上绝对是个强烈的对比。这是定律,可想而知。如果我们自己都还不能彻底反省,一味地只追求自我感觉良好,傲慢地强辩,里子全失,讨点面子也爽,或死的鸭子嘴硬、巧言狡辩,这种意识形态,恐怕更加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三军将士了。

  解放军的行动跟传统行军恰好相反。他们都是夜间上路,天微亮就进入村落,分别住进民宅,门口从不站岗哨,一个村落里虽然驻扎了大军,表面却毫无异样。他们的岗哨都藏在屋顶上,居高临下,一览无遗。跟父亲这批人同样方向前进的,除了解放军,就是成群结队的国军将士。经过一夜坐在马车上紧张地行走,在接近山海关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位国军军官,断了一条腿,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路上,他双肩架着支架,一步一跌,跌下去再艰难地自己爬起来,然后再一步一跌。他是湖南人,父亲回忆说:“他告诉我们他要回家,家里还有母亲、妻小。他在新六军当少尉,清澈的大眼睛流露出坚忍的意志。我从口袋找出一块大头,塞到他的手上,他收下来说将来定要回报。 ”战争的残酷,无论是军是民都会遗留无限的伤痛。多年后,海峡两岸终于开放,许多来台的军民也都重回家园探亲,这位军官下落不知如何,恐怕已成春闺梦里的人了!

  千辛万苦,终于穿过山海关,抵达唐山,这个位于河北省东北部的城市,仍是国民政府在控制,三个人再转乘火车前往北平。回想这次长途而艰苦的奔波,一路上失魂落魄又提心吊胆,看见许多跟着政治风向走的“变色龙” ,也在稍后遇到仍然趾高气扬的国军上校组长。

  他们决定以第三军官训练班教官的身份,投奔设在北平的陆军军官学校第一军官训练班。孙建章另行投奔友人,父亲和徐天祥就直接到了目的地。一位上校组长一看到这两个人狼狈的样子,还没听完就拉下脸来,用手掌拍打桌子,大叫: “你们为什么不抵抗? ”哇!两个年轻人吓住了,也不敢坐下,因为对方官阶太高了。上校又叫一声:“你们为什么不抵抗? ”吓!好大的气势!这种架势应当派到最前线去冲锋陷阵才对,在后方是埋没人才,实在可惜!

  类似情形屡见不鲜,有些政府高官,当然也包括低官,即使是退休下来,仍然官架十足、声势慑人,坐领双薪再拿奖金,都是民脂民膏,让小民望之兴叹。现职更是作威作福,种种腐败,焉能不败?

  “我们是文职人员,不是带兵的官。 ”两人轻声回答。一只食指已经戳到他们两人的鼻梁了:“哎!你们还强辩,革命军人就是准备随时牺牲。 ”看这“三颗梅花”大义凛然的态度,父亲回嘴说: “北平已经朝不保夕,你去干吧! ”说完两个人就走出办公室。

  人要有尊严,就要付出代价,然而,即使是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必须维护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也就是委曲是为了“求全” ,没法求全,就不必再委曲了。

  两个人走出办公室,也同时走入绝境,只有四处流浪,有一餐没一餐地维持生活。父亲对饥饿和贫穷充满了憎恨,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这个上校,不知道最后他是否也逃命?到台湾升官,还是留下来“抵抗” ?挂星星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是绝顶聪明的,叫别人去送死,他自己第一个逃命。

  当一个大时代的儿女,是何等艰辛,当一个战乱里的百姓,更是何等不幸。这是一种苦刑,中国人民就在这个无期徒刑里,日复一日地煎熬。

  有一天,父亲忽然遇到百泉初中的同学朱光弼,当时已经是北京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他乡遇故知,两人意外又惊喜。父亲就常到北京大学,跟朱光弼彻夜畅谈、对床而眠,听他讲些无产阶级革命的种种故事。

  朱光弼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已经是一个狂热的共产党员,是北平地下党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劝父亲如果肯洗心革面,他答应由地下管道,将之送至城外人民解放军总部。父亲说:“我愿意洗心革面,但是我不愿意到人民解放军总部。 ”此时,国民政府的江山,大半已经落入共产党之手,一个知识分子是不是向共产党靠拢,成为检查他是不是进步人士的唯一标准。

  可是,父亲最注重自由,不喜欢任何的拘束。他们两个年轻人在意识形态上有很大的差异,但是感情上却更加深厚,每天同进同出,早上吃早点,也都由朱光弼付账,患难见真情,让父亲十分感动。

  突然有一天的傍晚时分,收音机在诡异悬疑的气氛中,慢慢地广播: “华北总部、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第一……”“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将军,与共产党签署了一个政权转移的秘密协议,解放军不费一枪一弹,就进入了河北,接收了北平,结束了著名的平津战役。

  霎时间,城内的百姓倾巢而出,他们不敢相信一直所依赖崇拜的傅作义将军会抛弃他们,百姓到处流窜打听消息。直到第二天早上,北平出现了另外一种气象。每一个路口都有三个哨兵,一个是已经将“剿匪”两字拿掉的华北总部战士,一个是人民解放军战士,一个是北平市警察。朱光弼在刚成立的人民大学门口,拉着父亲的手,要推荐他去读研究部。 “国民党会毁了你,你有志难伸。 ”朱光弼说,“共产党有无穷的天地,爱才如命,你要留下来,新中国需要你。 ”父亲支支吾吾,未置可否。两天后,人民解放军堂堂皇皇地进入了北平城。

  这一年,是历史上一个特殊的转折点。一九四九年一月,国民政府在大陆的基业完全地崩盘。这时候北平只剩下一家报纸,就是《世界日报》 ,它的老板是成舍我,后来在台北创办世界新闻学院,保护了不少被蒋家父子迫害至走投无路的知识分子。这份报纸正在连载张恨水的一篇小说《开门雪尚飘》 ,描写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的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一个低微的小职员,太太美丽非凡,丈夫的同事和长官们,都向她展开攻势。有一次,妻子应邀参加舞会,丈夫尾随着进入警卫森严的大院,从外向里偷窥,只见妻子美如天仙,而那些自己平时都要哈腰鞠躬、他们连“哼”都不会响应的高级长官们,现在正一个个笑容满面,奉承谄笑地围绕着他的妻子,做丈夫的心都冻结了。宴会后,妻子半夜返家,丈夫叹息说: “我们不应该这么早结婚,你不属于我这个阶层。 ”妻子说: “太晚了,睡吧! ”这样的对话真是传神。第二天一早丈夫起来,妻子已不在身边,桌上留了一封信,写着几句简单的抱歉的话,向丈夫告别。丈夫惊慌地打开屋门,发现已下了一夜的雪,雪花片片仍在飘着,连妻子的脚印都看不见了。这是抗战胜利后的故事。父亲说: “大概因为我太早尝遍世态炎凉,所以会感到特别地荡气回肠。 ”

  受不了这让人窒息的氛围,父亲决心继续逃亡,朝向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未知世界逃亡。我不解地问道: “逃亡能上瘾吗? ”其实当时父亲是坐困愁城,因为身上完全没有钱了。

  一九四九年二月,正是阴历年的除夕,徐天祥来了,握着父亲的手,说: “国民党已经完了,你已经被遗弃一次,不要再被遗弃了。 ”父亲有一个极度向往自由的性格,受不了任何制式的捆绑和约束。徐天祥知道他去意已决,神色凝重地掏出十四个银元,说:“这是路费,拿去吧!一路平安!国民党气数已尽,没有生存的希望,我就留在北平。 ”其实最让他们悲痛的,就是从沈阳逃到北平,一路上被国民政府抛弃的经历,令人不寒而栗。

  父亲感激地收下这份金援,约了几位东北大学的同学,匆匆结伴南下。

  这是一九四九年二月十日,跟几个月之前,从沈阳出走的情形一样,晨曦朦胧中悄悄上路,挤上全是伤兵残将的火车,汽笛阵阵哀鸣,刺入心脏,也震动耳膜。他们从北平坐火车到天津,从天津坐汽车到济南,再从济南坐火车到坊子,从坊子穿过无人地带到青岛,再从青岛坐船,如此辗转数日之后,终于抵达上海。沿途,父亲不断地思念着那远在辉县的妻子绍荷,和未曾见面的大女儿冬冬,以及息县的秀英,和牙牙学语的二女儿毛毛。寒风刺耳,思乡锥心,面对茫茫前途,孑然一身,都化成模糊的眼泪。这一年,父亲二十九岁。

通宝推:迷途笨狼,方恨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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