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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取乐、欺凌与屠杀 ——潘家戴庄惨案的启示 -- 杨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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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取乐、欺凌与屠杀 ——潘家戴庄惨案的启示

1942年12月5日,对于1280名潘家戴庄村民和来走亲戚的人来说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在受尽取笑、糟践和欺凌之后,日本鬼子并没有心满意足,而是熬来了暴虐的屠杀、抢夺和焚烧。这是杀光、抢光和烧光“三光”政策的活生生例证。他们用鲜血染红了共和国的朝阳,他们用生命为代价控诉着那个黑暗的旧社会。留存下来的人有的奋起反抗,有的做出了做出了长期的有力控诉,这些人正视了自己的历史,实质上比现在很多人都强。

潘家戴庄当地是个很大的村庄,当时有1600口人以上,好几百户人家,周围很多到现在也只有几百口人的村庄。我的老家和潘家戴庄是一个县,只有四五百口人,距离有50多里吧,这在当年是一个很遥远的距离。潘家戴庄村庄面积不小,可以想象一下,每家一个别墅大小的面积,一共好几百家,要拆迁成住宅楼的话会是五六万人规模的大社区。当时的交通很不便利的,泥泞的土路为主,不同村庄之间往来很少,同村的也有不少不熟悉的。土地产出实在有限,还有来自中心地带的大地主的残酷压榨,偏远地区的人们世世代代受大苦,挨大累,要挨饿、受冻,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住牛棚一样的居舍。这样的经济条件下,大字不识一个,连怎么种地都说不出所以然是普遍的现象,甚至于连说话做事都像畜生一样被人牵着走,不听话就要被人打着走,世世代代的人生都被别人主宰,这就是这些牛马不如的人们的“命运”。在“主子”眼里这些人只不过是“会说话的牲口”,没什么“命运”可言的。这类广大的偏远地区,同一家人也经常因为半块砖头、一碗酱闹意见,打起来。“近亲戚臭,远亲戚香”就是用来说明大家是都愿意彼此疏远的“愿望”。这些当牛做马的人世世代代都摆脱不了当牲口的命运。

那时人们的地理位置决定每个人的生活、见识和能力水平,例外的太少了,几乎都看不到。离潘家戴庄大概70多里的潘家峪十个多月前就曾经发生类似的屠杀,而且潘家峪人民的反抗要比潘家戴庄激烈的多,没有防备、没有训练、妇孺老弱很多的人民奋起反抗,给人数超过他们一倍的精锐侵略军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据说连机枪都差点抢来。潘家峪是根据地的核心,那里的人民抗日信心是很高的。但在悲惨的历史传统下,侵略者的残酷屠杀只激起了各地反抗的“星星之火”,到它投降都没有形成燎原之势。

大致过程是这样的:

日军12月4日得到汉奸密报后,准备晚上突袭在潘家戴庄的游击队形式的八路军,但在村北遭伏击,损失两人或者一人一马而撤回。5号早上4点多钟,村里的八路军游击队撤走,走前在村里吆喝,让村民一起走以免鬼子报复,有些人听劝逃走,还有些人去赶集,大约几百人由此逃出生天。

大概六七点草木皆兵的日伪军进村,驱赶村民到庄东南的打晒大场集合。先是不由分说一木棍打死了领命带领学生来集合的一位老师,后面又拉出几人,查问八路军去向,还要钱,不给钱就往死里打。大约10点左右,逼迫部分青壮村民挖大坑,“挖坑的能活命”。然后把大部分男性村民驱赶入大坑,然后火烧、活埋。这中间有些本能的、自发的反抗,但招来的是致命的砍杀。村民周树恩逃出杀人坑,后来作为起诉证人出席了战犯法庭。日伪军中午休息,吃过午饭,开始大规模的强奸妇女,过完兽瘾之后的日军又将妇女全部活埋。然后又在几乎没有人的村庄抢劫,晚上才“满载而归”,走之前防火烧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这些和平的,无辜的,散沙一样的村民惊惧之下,成了任人指使、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羔羊。为什么会这样呢?

有史以来就是这样的,不反抗被残酷压榨、敲骨吸髓而死,反抗会死的更惨、更早。中国人民世世代代的,波澜壮阔的反抗结果都是这样的,个别例外的是因为向统治者投降。直到有了共产党,才有了一星星的希望。这个希望太小、太暗,根基浅的都被扑灭了。

那个时代老百姓都不认字,中国是文明古国,但在这个古国里,80%的人不认字,15%的人能认字,但没什么文化,能认字还有文化的只有5%,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浩瀚”的典籍就是这5%的人留下的,其他15%+大多数80%的人的事迹只能去推测了。中国的历史就是这5%的人通过15%的人吸食80%人的民脂民膏。这5%的人也不统一,老是驱动着15%外带80%互相死斗。

我很“喜欢历史”,但浏览当中也留下了很多疑问,在我有时间在这些“迷雾”中摸索的时候,发现和推测出来的事情吓得我毛骨悚然,夜里不敢睡觉,手足无措。在比较近的民国时代吧,顾颉刚教授考察冀东情况的时候,发现比较大的城镇都有大烟馆,每个烟馆都有停尸房,抽死的人马上就移过去。这是什么景象?惨不忍睹,人间地狱啊。

在潘家戴庄大屠杀的前四年,当地爆发了大规模的冀东大暴动,参加者至少有十几万人,与其他地方的起义不同,暴动者几乎人手一支枪,是全副武装的!这是因为,民国时期,冀东的战争没断过,直奉大战就好几次,紧跟着就是长城抗战,其他的“零星”战争就不算了。这些枪就是散落的败兵留下的。我相信每一支枪后面都至少有一个冤魂,有一个悲惨的故事。

冀东大暴动爆发之猛烈、之迅速超乎当时共产党领导人的想象,当时离潘家戴庄不远的马城镇人高志远一个人就带起了四五万人,就像干柴烈火加狂风,一下就燃遍了整个唐山地区。干柴就是被残害至极的冀东人民,烈火就是共产党的有效引导和绿林好汉的英雄侠义,狂风就是“民国”和日伪政权变换造成了政府权威真空引起的,原来的跑了,新来的五迷三道,无法对百姓进行有力的镇压。

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大暴动就被镇压了,面对十几万鱼龙混杂的队伍,共产党也是力不能及,八路军才几万人,力量也很弱,还要分布在整个华北应付极速发展的抗日形势,冀东又偏远。这十几万组织不力的队伍很快就散架了,在日伪和地主连庄会的联合绞杀下,大部被杀,小部分叛降,还有极少跑回家被吓破胆的,能坚持到抗战胜利的千无一二。当时负责指导河北工作的中央领导人是刘少奇,据刘少奇儿子刘源上将在《梦回万里卫黄保华》一书中说,冀东大暴动中损失的人员比唐山大地震都多。

这就是民国时期我老家大的基本情况,那段时间我查阅、探寻这段历史时经常做噩梦,梦里老是看见近处时满地白森森的人胸骨,远处是腐烂的人的上半身肢体,地上流淌着腐烂的白色汁液,周围的空气满是焦糊的人骨烟气和油腻的人油蒸汽。多少天我从噩梦中惊醒,却无法排解这恶劣的情绪,直到我看到复旦大学陈果的辩证法视频才慢慢转了过来。是啊,事物是发展的,变化的,再黑暗的地方也会有一丝光明,再好的东西也有不完善的地方。我的这个转变是非常珍贵的人生体验。

反抗是不可能没有的,即便是在这场屠杀中,就有好几个人就是在稍有良心的鬼子汉奸掩护下逃生的。下面是潘家戴庄纪念馆官网上记录的回忆证词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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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我记得是一个孩子躲在猪圈里的柴火垛里,晚上被一个放火的日军发现,日军举起枪后发现他还是个孩子,放了他一条生路,摇摇头叹口气走了。当年我对这个资料印象深刻,心想怎么留这么个资料,资料应该强调日寇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惨无人道啊。但现在网上遍寻不见,我不相信我会记错,暂且记在这里。偶尔良心发现的鬼子汉奸也是鬼子汉奸,改变不了他们的豺狼本性。但偶尔改变也是改变,也说明什么是不得人心。

在共产党的帮助和鼓舞下,潘家戴庄残余的百姓都成了坚定的抗日分子,不久大约有二十多人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并且伏击了日伪军,做了一定程度的复仇,这在当时来讲太不容易了。或许后来他们大部分都倒在了抗日的战场上,也可能日后他们的综合素质底子太薄,成就不大,以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又过了不到三年,野兽般的日军竟然投降、撤走了。再过三年,千年的吃人魔王也被推翻了,当年九死一生、让人追的满处跑的土八路掌权了。

再往后,共产党竟然办了战犯法庭,竟然没忘记那些屈辱死去的人,竟然还可以用法律来证明自己,当了几十辈子、几千年的牲口到此终结了,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上法庭作证,再也不是牲口,是现代意义上平等的人了!世道真的变了,社会真的是新社会了。

在法庭上,当年的野兽也算是真的认罪了,还有人在法庭上下跪要求枪毙自己以像被杀的中国人赎罪。这些人回日本以后也一直坚持对中国友好,不愿意和日本右翼同流合污,宁愿去扫大街也不去当官。

在抗战七十周年纪念的英雄人物中也有不少日本人,是伟大的抗日战争让我们的血留在了一起。

而且共产党的游击战更坚决、更有策略也更百折不挠!其实这是当时真正的“光明之路”。我们老家的八路军游击队在无装备、无医药、无根据地、缺乏训练的情况下殊死斗争,日行百里、一日数战是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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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穗下面的这一节高粱秆大概有一尺多长,我们老家叫“箭杆”,粗细和子弹差不多,当年的八路军把它撅成一节一节的装在子弹袋里,远远望去,能给贫苦的百姓壮胆,给凶恶的敌人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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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下高粱穗,剥下叶子就是这样的

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扑向敌人的枪林弹雨、碉堡炮楼,用惨重的牺牲换得微小的战果。战果之小,只在于有威慑和牵制作用,只能做到在日寇的残酷绞杀下游击队能生存不被消灭。日本人来了比民国混战时期还残酷,还变本加厉,整村的屠杀,不反抗是杀,反抗杀的更惨。共产党的那点游击战,总有一口气在!虽然战果实在小。

我们老家是冀东平原,在抗战中算是游击区吧,八路军游击队始终是绝对劣势,甚至连伪军的军力都不如,抗战胜利也没有掌握政权。但在艰苦的条件下,他们战斗坚决,绝大部分是真正能抗战到底的,少有动摇分子。他们的殊死斗争也招来了日伪的残酷报复,我的老家附近胡各庄镇在1942年年中曾经闹过霍乱这种急性传染病,“专死青壮年”,大批人突然去世。我姥爷的父母和叔婶在短短两三个月时间内全部去世,死之前给我虚岁16的姥爷匆匆安排了婚事,我姥爷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四姥爷,再也不知道生日和具体年龄。现在估计是40年生的,已经过八十岁了。我很怀疑这是当年日本搞的细菌战,当时胡各庄镇有据点、炮楼,再往南十几里的地方是游击队活跃的地方,我们村离胡各庄大约二十里,据说常年驻有八路军。日本在北京有个1855细菌部队,常年在华北地区搞细菌战对付防不胜防的八路军,搞得很大、但很机密,通常连基层的日军都不知道,只是通知炮楼搞好卫生。唐山的抗日老战士的回忆中也明确提到日军搞细菌战。胡各庄出村就是游击区,起码有理由怀疑这次急性霍乱就是1855部队搞的。这个细菌部队抗战胜利后从容销毁了所有记录,然后撤编、分散回国,实物证据估计找不到了。而且这个可能只造成了千人左右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不算大“战绩”,也未必有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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