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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关于《武训传》的资料拼接1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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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一年复,由《人民日报》社和中央文化部发起,组织了一个十三人的武训历史调查团,赴山东堂邑、临清、馆陶等县,先后进行了二十多天的调查。《武训历史调查记》是根据这次调查的材料由几个人起草、经毛泽东阅改而成的。调查记分作五个部分。一、和武训同时的当地农民革命领袖宋景诗;二、武训的为人;三、武训学校的性质;四、武训的高利贷剥削;五、武训的土地剥削。下面的十五段文字,是毛泽东加写和改写的。胡乔木,当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毛泽东的秘书。以此可见,毛泽东对武训批判的重视程度。

武训的歌颂者曾经指摘人们“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错误”地把“今天的尺度”去“衡量历史上的人物”;并且说,武训受了“具体的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不可能有革命的思想和行动的。经过人们指出武训所处的具体历史环境,正是太平天国和北方捻军的农民大革命时代以后,某些歌颂武训的人们还是不甚心悦诚服,理由是那些革命军究竟不是起于武训家乡的,虽在武训家乡打过仗,总是外地人,其没有引起武训注意,还是情有可原的。

我们的调查发现了武训家乡的革命军。他们不是太平军,也不是捻军,而是和捻军有联系的武训家乡的地方性的农民革命军。这种事实,使我们能够提供一个“具体的历史条件”和一些“历史上的人物”,作为大家判断的根据。有了这些事实,我们就不难答复:究竟是谁“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是批判武训、蔑视武训的人们呢,还是宣传武训、歌颂武训的人们呢?

武训和宋景诗是势不两立的敌对者,武训和杨鸣谦〔3〕或杨树坊〔4〕才是“一文一武”一鼻孔出气的血缘亲属。非常合理,武训和杨鸣谦一同受到了满清王朝褒奖,武训被赐与“乐善好施”奖语,死后宣付国史馆立传。杨鸣谦死后受封为“銮仪卫”,“建立专祠,春秋公祭”,他的后代也获得“世袭云骑尉”的封号。他们不愧为替反动统治者服务,帮助满清王朝,对革命人民执行所谓剿抚兼施政策的两匹忠实的走狗!

武训宣传者们高兴歌颂武训的“孝行”和“友爱”,这事我们也作了调查。和这种歌颂相反,武训是一个不孝不友的人。为了不务正业,当流氓,武训早和他的家庭闹翻了。为了变卖地产,又曾和他哥哥大闹。七十九岁的郭继武说:“他娘他哥都没占他的光,他娘死的时候还不是象一条狗一样。”有人说他娘死了他哥叫他回去发丧,他说没有“哭钱”不去,在武训正患财迷病的时候,这可能是事实。群众说,武训把要来的干粮拿去卖给人家喂牲口,却不愿给他的母亲和哥哥吃一口,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武茂林是武训的远房侄孙,一生帮助武训干所谓行乞兴学,结果被杨树坊逼死。武鲁林是武谦的孙子,武克信的儿子,在武训晚年过继武训为孙,被杨家控以“抗不交学租”,县官捉去拷打重伤,放出来,第二天就死了。我们在前面说过武训不顾家,这是他少年和中年的事。到他老年,大约是对杨树坊控制过严不满,同时社会舆论也对他不满,还是请求杨家允许拨出了四十余亩地以作武家祭田的名义交给武鲁林的父亲武克信耕种,同时以每年交租钱十串给学校的条件满足了杨家。此事曾在官厅立了案(见《兴学始末记》,说是四十亩,武金兴告诉我们是四十余亩)。但杨家后来硬夺回去,否认祭田,肯定是学田,派武鲁林送重租,武鲁林出不起,发生争讼,因此人被活活打死,地被夺去。这就是武家“两条人命”的公案。群众对于此事一概同情武家。当武金兴向我们说到这些事的时候,我们和他都感觉难过。武金兴沉痛地说:“我们和杨家有仇!”

光绪十四年以后武训在堂邑方面所增加的财产是他的私产,并未捐入学校。许谨传就是替武训管理这部分私产的一个人。在武训死后,许谨传的长子许功珏,曾被杨家以“抗不交学租”的罪名关进牢里过。根据这一点,就可知道武训生前没有交出的私产,凡是被地主们知道了的,在武训死后都被地主们以学田名义夺去了。武茂林手中也很可能有这种性质的财产。武训在光绪十四年以前所积的财产是否全部捐给柳林学校,也是可疑的,很可能有一部分未交出而由武茂林管着,武茂林之死可能也和这点有关,不过我们未找到确实证据。许谨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兴学始末记》所载靳鹗秋的呈文里有一段说:“赵郎砦、王二大砦等村,旧有善书会一道(原文如此,疑有误——笔者),武训捐助京钱二百余吊,每年所有零捐不在其内,许谨传等欲为武训立碑,武训不许。每年齐社一次,武训不论有何事故,必亲身到社,并遍阅每年所印善书簿记。又自取各善书若干卷随身携带,到处施放”。这个“善书会一道”看来像是个会门组织,许谨传是个头儿。武训则因出了许多钱,成了这组织的大头儿。由此可知,许谨传也是一个拥护武训那一套,并帮助武训工作的人,是武训的亲信人物之一。他很有些像武茂林,不过他干的是“善书”,不是“兴学”罢了。

于殿元诉状中所说的赵一琴,是当时临清的有声望的大绅士,是个举人。武训和于殿元“结拜生死之交”,要赵一琴主盟,赵一琴也肯出面为他们主盟,我们判断是和争夺临清学校管理权一事有关的。武训愿意赵一琴一派辅导于殿元在他死后接管这个学校,而不愿意靳鹗秋一派管这个学校。故靳鹗秋方面的人也不能否认武于结盟赵为主盟一事,而只能说“巧与结盟”。

根据上述各种材料,使我们了解武训是一个在鲁西许多县里的流氓群中有势力的流氓头子,他与鲁西数县的地主特别是大绅士大恶霸相勾结,与县城府城省城的大小官员相勾结,使自己成为大债主、大地主和大名人。武训就是这样一个在流氓、地主、官僚三种集团中极为活跃,因而脱离一切劳动人民,并和人民处于对立地位的特殊人物。武训及其流氓兄弟们和地主阶级有矛盾,但在他生前这种矛盾还没有表面化,主要靠了官僚尤其省城官僚方面的维持。武训一死,他的学校先后瓦解,财产被地主霸占侵蚀,他的亲信都被打击。当地群众对于武训是嫌恶的,但对于受打击最惨的他的代理人,例如武茂林,则是寄与同情的。武训的始终不变的形象是行乞,武训和一切普通乞丐或流氓不同的特点是兴学。而这两点(行乞和兴学)互相结合在一起,就为一切时期的反动统治者所喜爱,而为之尽力宣扬。某些思想错误的人们也喜爱这样一个人物,而为之尽力宣扬。这样,就迷惑了许多天真的头脑简单的人们。因此,揭露武训和武训宣传者的真相,就成了必要的工作。

在武训死后,在鲁西及别地出现了一批吃武训饭的人。其中一人是临清的号称“武训第二”的王丕显,是一个借兴学发财的学棍,这里不来详说。另一人是堂邑的武金栋。武金栋,堂邑武庄人,是武训的疏族,现年七十八岁,他就是现存的一个活武训。他在武训死后一意学武训,见有钱人就磕头,低眉顺眼,出口成词,到处募捐,很积了一笔钱。他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到过南京,为国民党所赏识,捧为法宝。他和我们见面,还是口中念念有词。他对群众的态度很坏,当地群众很不满意他,在土地改革时把他当作了斗争的对象。我们找他谈话,柳林镇的群众很感诧异。他从街上走过的时候,群众指着说:“为啥这家伙又来了!”

根据要能作“满篇”八股文章的才能入学这一点看来,“崇贤义塾”的学生入学资格是很高的。因此,教师的资格也很高,须要进士、举人或拔贡才行。

“崇贤义塾”在一八九五年,即在该塾经班开办之后第八年,亦即武训死的前一年,才设立蒙班,四年以后,即一八九八年以后,这种蒙班就废止了。武训及和他合作的地主们对于设立这种程度较低的蒙班是不感兴趣的。武训及其合作者杨树坊之所以在这四年内开办了蒙班,是因为柳林镇上的商人们表示不满,他们的子弟不能上学,武训和杨树坊才勉强办了个蒙班,敷衍他们一下。在学生的成份方面,经过我们调查,不但经班学生中一个贫苦农民的子弟也没有,就是蒙班学生中贫苦农民的子弟也很少。

十一

在经济方面,杨树坊想打武训财产的主意。武训这时单在堂邑方面,已集了很大一笔财产,计七千多吊,“义学”一办成就不得不受杨树坊的控制。所以此时杨树坊叫武训办“义学”,武训虽欲不办也不可能了。武训一死,杨家将学校霸为私产,专在财产的掠夺上做文章,学校学生有时少到只有几个人,后来有几年率性停办,毫无意于什么义学不义学,就证明了这点。以上是学校所以办成的主要原因。当然,这时地主阶级也有教育自己子弟的必要。他们利用武训的债利、地租和捐款,就可以为他们的子孙建立一所学校,何乐而不为。《兴学始末记》中说:“堂邑、馆陶与临郡接境,自咸丰甲寅兵燹后,贫家不能读书者较之他郡尤多”(第三十六页)。这里所指的“兵燹”,就是一八五四年太平天国的北伐军曾经攻克过这一带好些县城。这里所指的“贫家”,就是地主阶级自己。这样,一方面杨树坊等地主阶级需要办学校,一方面武训已骑在老虎背上,打了三十年招牌,积了七千吊款子,也逼得不能不办,因此武训就替地主阶级、并在地主阶级主持下,办起学校来了。

十二

劳动人民的叛徒、大流氓、大债主兼大地主的武训,依靠封建统治的势力,剥削、敲诈劳动人民的财富,替地主和商人办成三所学校,这种情形,是合乎封建制度的规律的。封建制度的生产关系,是地主阶级掌握主要的生产资料。地主阶级有政权,有军队,保护这种生产关系。因而只有地主阶级能够垄断文化,办学校。被剥削被压迫的农民阶级是不可能有受教育学文化的机会的。在封建地主阶级看来,使用简单工具从事农业劳动的农民,也没有要使他们受教育学文化的必要。这是几千年封建制度的规律,是唯物史观所指示的法则。被剥削被压迫的农民阶级要在文化教育方面翻身,要自己办学校,学文化,受教育,只有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推翻地主阶级的政权,建立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政权,并取消地主与农民间的封建的生产关系即地主的土地所有制,改变成为农民的土地所有制,才有这种可能。在中国的解放区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的全中国,就有这种可能了。武训生在满清时代,他甘心为地主阶级服务,以“为贫寒”的口号欺骗农民,而实际上为地主和商人办成了三所学校,这是合乎封建社会的规律的。

十三

我们将武训学校的调查集中在柳林镇,将武训高利贷的调查集中在临清镇。这是因为武训的学校,柳林是典型,而武训的高利贷,则临清是典型。

十四

这些土地,大都是被武训乘人之危从农民手里零星地夺取去的。每张文约上的地亩数,大都只有一、二亩,或二、三亩。我们见到的七十四张文约内,有三十八张,都是三亩以下的数字;十亩以上的,只有五张。武训每次置地的数目如此细小,足证大都是贫苦农民,遇了危急情况,不能生活下去,不得已才把土地卖给武训。武训之成为大地主,是在二十九年内(从他三十岁算起),用各种残酷的方法,逐步地积累起来的。

十五

因此我们说,武训是一个以“兴义学”为手段,被当时反动政府赋予特权而为整个地主阶级和反动政府服务的大流氓、大债主和大地主,这难道还不确切吗?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时代了,用武训这具僵尸欺骗中国人民的恶作剧应当结束了,被欺骗的人们也应当觉醒了。

毛泽东修改后还有一信给胡乔木。

乔木同志:

此件请打清样。十。份,连原稿交江青。排样时,请嘱印厂同志。校。正。清。楚。其中有几个表,特别注意校正勿误。

毛泽东

七月十一日

据手稿刊印。……

……抛开方法,仅从文本上看,《调查记》似乎科学严谨,尊重历史。它开列了一百六十余位被访人的名单,征引了大量史料,所有的结论似乎都有充分的证据——或当事人(主要是劳动人民)的口述,或文字资料的佐证。

可是30年后,当历史允许人们公平、理性地重新评价武训和《武训传》的时候,《调查记》所提供的证据即刻土崩瓦解,《调查记》下的结论被一一推翻。人们将这个《调查记》与反右派运动,与“文化大革命”,与刘少奇的冤案联系起来是毫不奇怪的。它不但是权力话语动用国家力量,有组织有目的地制造伪证的领军之作,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

武训历史调查记这个调查的最大特点是:有罪推定——“先定结论后找证据”。

因此,调查组“光喜欢听说武训的坏话和否定的话,不喜欢听说他的好话。”“当时参加座谈的人们有几种不同的态度;有人认为武训就是个穷要饭的,‘武二豆沫、大叫化子’;有人称他为‘武圣人’,说他要饭攒钱是为穷人办义学,他把乞讨来的钱存放到买卖铺户生息长利,用来办义学。总的看,被调查人在预先不知道调查团的目的情况下,对武训的作为都大加赞扬,说他是好人,是圣人。”(李绪基、孙永都记录整理:《赵国璧同志谈当年调查武训其人其事的一些情况》,原载《聊城师范学院学报》1985年第四期,引自《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22页)。

开会之初,堂邑县长说不能否定武圣人,县委书记只得拉他的衣襟示意。一位70多岁的清朝藤甲兵赞扬武训,村干部告诉他不要再讲武训的好话后,调查组再去访问他时,他就以耳聋,听不懂话为由,什么也不讲了。(李绪基、孙永都:《应该恢复武训的真正形象》,《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09页)

用这种调查方法,给武训戴上什么帽子都不算难事。

据调查团成员之一,当年聊城地委宣传部长司洛路回忆,“大地主、大债主”和“大流氓”是调查组回京后给武训定的结论。可是,根据所得材料,武训够不上“大地主”的资格,于是派他回去想办法。司洛路到了武训的家乡武庄,找到武训的二哥武谦的曾孙武金兴,从他手里拿到两本上面写着“义学正”的地亩账。“调查团一看这两本地亩账,就说定地主是够了,所以给武训戴上了‘大地主’的帽子。”(李绪基、孙永都记录整理:《司洛路同志谈武训历史调查记的写作情况》原载《聊城师范学院学报》1985年第四期,引自《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28页)

那么这两本地亩账是否能证明武训是个大地主呢?当年参加调查的中共临清镇宣传部长赵国璧,在三十多年后说了实话:“武训一生的确买了几百亩地,在临清大概就有二三百亩,这些地就在临清西南的杨坟一带,那里有武训办的一处义学,他所有的地,都归义学所有。他本人不因为买了一些地就过剥削生活。”(李绪基、孙永都:《应该恢复武训的真正形象》,《武训研究资料大全》809页)

对此,《调查记》有自己独特的解释:“他(武训——作者注)吃得苦,穿得破,‘坚苦卓绝’(蒋介石:武训先生传赞——原注),一方面是为了可以扩大他的剥削资本,一方面也是为了必须保持这‘苦行’的外形,‘以乞丐终’,才能继续欺骗,进行剥削。他的这种守财奴式的作风是中国封建社会中一部分地主高利贷者的特性之一。”这种解释回避了一个关键问题:武训进行欺骗、剥削所得财产是否用在了自己身上?三十五年后,聊城师范的两位教师在重新调查后,以不胜感慨的口吻回答了这个问题:“武训自己一天地主生活也没过,世界上哪有不过地主生活的地主啊!”(李绪基、孙永都:《应该恢复武训的真正形象》《武训研究资料大全》809页)

把武训定为“大债主”是因为他的“主要剥削方式是高利贷”(调查记)。

《调查记》详细论列了武训放债生息的方法、利息和讨债的手段,以及他“坑害”劳动人民的具体事例:因为怕穷人还不起债,武训就采取“穷人使,富人保”的办法,也就是把钱贷给富人,让富人转贷穷人,他跟富人要账。其贷款的附带原则是,贷款人必须是“够三辈”的人家——债务人死了,武训还可以找他的后辈算账。武训贷款的利息比清政府规定的还高——月利三分,“如果向地主豪绅或银号存钱,由他们转放高利贷,利率就只能比最高标准低一些,以便地主他们为他经手放债,也得到一部分好处。”武训讨债的手段一般人学不了,调查组在当地的劳动人民中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姓张的衙役借了武训二十吊钱赖着不还,武训就睡在衙门口,早晨起来抓起自己的屎就吃,行人围观,惊动了州官,只得命令那个姓张的衙役赶快把本利一并还给武训。当地劳动人民还揭发,武训还用高利贷夺走了两个看闸人栖身的小屋,夺走了一个卖书人的箱子。据此,《调查记》写道:“凡属劳动人民,都说,当时他们都看不起武训,所以叫他‘豆沫’、‘憨七’,又因为他贪钱如命,所以说他是‘财迷’。”

令人费解的是,在调查组依靠的“劳动人民”中,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明这个“财迷”把迷来的钱用在了什么地方。

35年后,人们找到了答案:“当地群众说,这些钱是用在办义学上,所以借他钱的人也给他一点利息,但是并不高,而且多是借给一些商人,所以群众并没有把武训当大债主看待。”参加过调查团的赵国璧甚至认为,上当受骗的不是借贷人而是放贷者——武训自己:“武训本人不识字,他乞讨来的钱,托人给存放到一些店铺里生点息,利息有高有低,他自己不会记账,就拾些破绳头、布条搓成绳,借他钱多的他就打个大结,借他钱少的,他就打个小结。因为这,他少不了挨勒受骗。”(李绪基、孙永都:《应该恢复武训的真正形象》,《武训研究资料大全》809页)

把武训定为“大流氓”有两个“证据”。其一,武训拜过许多年轻妇女做干娘,其中一个青年守寡的干娘生了孩子,人们赶着叫“小豆沫”。另外,他还“吃”过族弟媳的“妈妈”(即乳房——作者注)。其二,几个帮助武训兴办兴学的人都是流氓(调查记没提供任何证据),“因此我们断定,武训生前,在鲁西一带,有一个相当大的流氓帮口,而武训等人就是这个帮口的核心人物。”

但是,前一个“证据”被参加调查的两个人轻易地推翻了:“当时调查这个事时,很多人都嘻嘻哈哈地当笑话说的,确实不确实呢?并没有调查到结实的材料。”(李绪基、孙永都记录整理:《赵国璧同志谈当年调查武训其人其事的一些情况》原载《聊城师范学院学报》1985年第四期,引自《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22页) “这些传说根本没有进行核实,纯是些流言蜚语,却拿来作了定案的根据,实在是冤枉。”(李绪基、孙永都:《应该恢复武训的真正形象》,《武训研究资料大全》809页)

而后一个“证据”,要么是猜测,要么是株连——说武训的帮手是流氓,没有任何证据,由此推论出武训也是流氓,更是荒谬绝伦。没有证据,只好靠“我们断定”。(本站评注:1949年以后所有冤假错案的定案中,这种凭推断而不管证据是极为普遍的,上至国家主席刘少奇,下至普通百姓)

除了这三个罪名,武训的另一大罪恶是反对农民革命。《调查记》公布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就在武训打出“行乞兴学”招牌的第二年,他的家乡就爆发了农民起义。起义的首领就是四年后被搬上银幕的宋景诗。这一发现使武训的批判者占领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制高点,因此,与武训兴学扯不上关系的宋景诗以“农民革命领袖”的身份列在了《调查记》的开篇。

然而,在史实面前,这位被描绘成“站在历史的最前面”的“当地农民群众最有名的领袖”,“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却露出了另一副面孔。史实昭示人们——宋景诗确实领导了农民革命,确实与官兵和民团作过战,确实被清廷所捕杀。但同时,他也确实投降过清廷,确实救过清朝大员胜保的命,确实英勇地剿杀过自己的战友。“宋景诗投降后,便与过去的战友以及渡过黄河的捻军、长枪会军作战,累立战功,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被提升为参将,并赏戴花翎。同治元年(1862)宋景诗又随胜保到安徽、河南、陕西与捻军和回民起义军作战。宋景诗在陕西前线还得到了清廷赏赐的‘巴图鲁’(勇士)名号。”(黄清源:《武训与宋景诗》原载《齐鲁学刊》1986年第3期,转引自《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84页)

宋景诗反叛过清廷,但不是为了重归革命,而是因为招抚他的胜保被政敌扳倒,革职拿问。失去靠山,宋景诗担心清廷会收拾他,于是,率部逃回山东,但立即又投到官军麾下,参加了对张锡珠义军的围剿。他的反复无常,使清廷明白,此人既不可用又不可留。在宋景诗打败张锡珠义军,活捉张的儿子张金堂后,清廷决定朝他下手。而宋景诗却一边与官军作战,一边向敌人频送秋波。但“狡兔”已死,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要把武训比下去,就要把宋景诗抬起来。抬起来就要维护宋的“高大全”形象,要维护这一形象,就必须对他的投降官军这一关键问题做出解释。《调查记》的解释是,宋景诗这样做“决不是真的”而是“策略性的暂时的妥协”。为了做出这一结论,《调查记》采取了两个办法——

办法之一是无视史实。在《宋景诗档案史料》中保存了许多督抚的奏折,这些奏折详细地记载了宋景诗围剿各类起义军的战斗情况。黄清源先生举了一个例子:“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九日,胜保被直东起义军包围,西安骑兵来救,立即又被义军击溃。在此危急时刻,宋景诗及其弟宋景礼率‘靖东营’骑兵飞至,‘跃马大呼陷阵’,‘狠命冲杀’,演出了沙场救主的一幕。胜保得救后,‘立摘西安骑将珊瑚顶赏景诗’。(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日《兵部侍郎胜保折》”(黄清源:《武训与宋景诗》,《齐鲁学刊》1986年第3期,转引自《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86页) 同治元年(1862)正月,胜保派宋景诗部作为前队去安徽剿捻,二十二日,胜保军与捻军遭遇,副都统乌勒兴阿被捻军挑下马来,宋景诗及时赶到,冲到阵前,救起乌勒兴阿。(见《督办安徽军务胜保片》) 《调查记》对这类记载一律视而不见。

办法之二是歪曲史实。《调查记》说:“同年(即同治元年)十一年月,‘降匪宋景诗’却‘复叛’了,并扩大了活动,回扰冠、馆、堂邑等县,进据州城东营街一带,这一仗,宋景诗从焦庄一直打到临清,大败清兵。”事实上,这个时候,宋还在陕西,“他于十二月二十五日才回到临清,但绝非‘进据州城’,而是向知州彭垣表示‘情愿听候调遣’(同治元年十二月三十日《山东巡抚谭廷襄折》)。之后,他并未‘大败清兵’,相反地是帮助清兵镇压张锡珠起义军。(《山东军兴纪略》)”(黄清源:《武训与宋景诗》,《齐鲁学刊》1986年第3期,转引自《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87页)为了彰显宋景诗的革命形象,《调查记》不惜张冠李戴——同治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清廷下旨:副都统遮克敦布“畏贼如虎”剿匪不力,被革职,发往新疆。在遮克敦布“畏贼如虎”的时候,宋景诗还在陕西。这里的“贼”分明指的是张锡珠的义军。(黄清源:《武训与宋景诗》,《齐鲁学刊》1986年第3期,转引自《武训研究资料大全》第886页,据黄清源说,这件事在谭廷襄的奏折和《山东军兴纪略》中均有记载。) 可是,《调查记》却告诉人们,遮克敦布所畏之“贼”是宋景诗。这类的例子多多,不一一举列。

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值得一提:1951年9月,在《武训传》批判如火如荼之际,陈白尘与贾霁合作,写成了剧本《宋景诗与武训》,这无疑是对《武训传》的另一种方式的“讨论”。在上海待罪的孙瑜听到消息,抱着“略赎前愆”的心情向领导请缨,希望允许他执导这部歌颂农民革命领袖的影片。然而,到了北京,“读了宋景诗的资料,我的头感到胀大而又昏眩起来。清朝‘官书’是全部捏造或是部分真实呢?关于宋的‘乞降’和受‘招抚’,江青的《武训历史调查记》里曾提到过它,但坚称宋景诗是‘假投降’。问题是这一‘假投降’至今仍然是一个大问号。”这个大问号终于把孙瑜压垮了——“一年度过,我得了高血压,身体日见不支……从此,我脱离了《宋景诗》的工作。郑君里在1954年底独立完成了《宋》片的导演。”(孙瑜:《影片〈武训传〉前前后后》,《中国电影时报》1986年11月29日)

孙瑜感到疑惑的,难道戏剧家陈白尘没有感觉?难道名导演郑君里没有觉察?而参加调查的人们,尤其是调查记的执笔者——诗人袁水拍、影评家钟惦棐为什么要那样处理史料?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们求真的愿望?又是什么东西使他们战胜了良知的呼唤,克服了内心的疑惑呢?为什么在整整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整个中国都拜倒在这个《调查记》的面前呢?

《调查记》评论说:“同时同地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一个向地主阶级、封建统治者投降,一个对地主阶级、封建统治者进行革命;一个被当时和以后的反动统治阶级所一贯地加以培养、粉饰和歌颂,一个被当时的反动统治阶级所诬蔑、镇压和剿杀;一个被当时以至现在的劳动人民所轻视和鄙恶,一个被当时以至现在的劳动人民所拥护和敬爱。前一个就是武训,后一个就是宋景诗。”……

通宝推:普鲁托,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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