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Contra Points:论嫉妒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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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德国哲学家赫尔穆特.舍克出版了《嫉妒与社会》。舍克认为嫉妒并不是社会或者经济不平等的产物,而是存在于一切人类社会当中的普世体验,包括相当平等的社会。比方说在世界各地的部落与偏远乡村文化当中往往存在着黑魔法概念,人们认为这是嫉妒之人用来诅咒嫉妒对象的手段。你们大概都听说过“邪眼”的概念。这个概念可以追溯道古希腊甚至更早。世界各地的文化都很理解邪眼是嫉妒者的恶意凝视投射的诅咒。你或许以为这只是迷信,但是我却觉得邪眼揭示了人们对于嫉妒及其社会危害的细致认知。

你或许见过这种抵御邪眼的护符。这种护符名叫Nazar,源自阿拉伯语,意为“视线”或者“监视”。这类似于英语的envy源自拉丁语invidia,即“看向……”。可见各种文化都认为嫉妒与观看有关,与恶意凝视有关。Nazar护符的流行表明很多人都害怕遭到嫉妒并且希望保护自己。我前两天看了一位土耳其Youtube播主的频道,那期节目讲得就是邪眼。主播解释道,对于穆*斯林来说:

“在赞赏别人或者他们的物品时,根据传统习俗最后要说一句Mashallah——‘此乃真主所愿’——以免在不经意间诅咒对方。”——TRT WORLD

这个视频的置顶评论这样说道:

“你想保护自己免受绿眼妖怪的伤害?

不要将自己的理想、目标或者希望告诉任何人。

不要在社交媒体上炫耀自己的成功或者张贴子女照片,以免遭人下咒。”

金.卡戴珊的生日派对推特的错误就在于此。她们的社交媒体上的全部内容都是炫耀自己那令人嫉妒的奢华生活。这尤其是美国特有的现象。绝大多数美国人完全不懂得害怕嫉妒。美国的广告明目张胆地宣称:“如果你买下这根专享超豪华按摩棒,你将会成为朋友们争相嫉妒的对象!”就好像遭到嫉妒是什么好事一样——真不是。如果人们嫉妒你,就会传你的闲话,就会因为你的成功而愤愤不平,因为你遭受厄运而欢欣雀跃。被嫉妒基本上就是被爱的反面。那么为什么还有人希望被人嫉妒?这就是人性的自相矛盾之处。一方面我们需要被人爱,但是同时我们还有另一种冲动,想要像荷马笔下的英雄那样不计后果地追求名利荣光。这两者无法兼容。美国的上一个镀金时代为我们留下了《公民凯恩》与《日落大道》这样的作品,警告我们成功会让人变得多么孤独且可悲。

在民主的古希腊雅典城邦,有一种名为陶片放逐法(Ostrakismos)的制度。雅典人会聚集在一起,每人在陶片(ostrakon)上写下一个自己想要放逐的人的名字。得票最多的人将会被赶出雅典城,十年之内不得回转。这种做法通常用来赶走过于显赫、过于傲慢或者过于烦人的人们。普鲁塔克记载了这样一则轶事:“阿里斯提德(Aristeides)曾在【公元前482年的】放逐投票时被一个目不识丁的公民请求代写上阿氏自己的姓名投入票柜,阿里斯提德问那人何以要放逐他,那人答道:‘不为什么,我甚至还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到处都称呼他为‘公正之士’,我实在听烦了。’”由此可见,所谓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早在人类文明的黎明时期就已经存在了。绝大多数——但并非全部——文化的成员都理解遭到嫉妒是是极大的社会负担,最好不要太惹人注意。泰米尔语有一句谚语:“结果之树必遭石砸。”英语里的类似说法是“一枝独秀综合症”(Tall Poppy Syndrome),因为花园里独秀的一支花肯定会被齐头剪掉。舍克主张,对于嫉妒的恐惧是社会当中的主要抑制力量。

“在海地,G.E.Simpson观察到当地农民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经济地位,只会购买多处分散的小片土地而不会购买一整片土地。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会穿好衣服。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邻里的嫉妒黑魔法。”——赫尔穆特.舍克,《嫉妒论》

这种事在美国也不是没有。我听说过某些大富人家的子弟会故意从郊区富人区搬到成立居住,穿一身旧衣服,就好像他们在故意假装穷人。但是总体来说,美国人不会像许多其他文化那样公开承认对于嫉妒的恐惧。我不认为这是个意外。我们是炫耀者组成的国度,我们的国民精神就是将财富堆在别人面前,这一点与我们将讨论嫉妒当做禁忌不无关系。但是尽管美国人极少公开讨论或者承认嫉妒的存在,嫉妒依然确确实实地存在,只不过遭到了压抑,被限制在了梦境与艺术的领域。

在电影《黑天鹅》当中,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妮娜是一位执着于完美的芭蕾舞者。影片一开始她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天鹅湖》的领舞。此后她的生活与心理都被对于嫉妒的恐惧搅得一团糟。黑魔法,黑天鹅。影片开头向我们展示了遭人嫉妒的真切代价。嫉妒她的人包括曾经也是芭蕾舞者的她母亲,舞团里的其他姑娘,以及被她取代的前任领舞。

【贝丝·麦金太尔:你给导演口了吗?

妮娜:你我全都不必这么做。——《黑天鹅》】

恐惧变成了疑神疑鬼,妮娜开始出现幻觉,看到黑天鹅幻化而成的另一个自己在周遭出没,与此同时米拉.库尼斯饰演的双性恋也开始诱惑她,为的是从她手中抢走领舞的位置。

【莉莉:你是不是做了关于我的蕾丝春梦了?

妮娜:住口!——《黑天鹅》】

我们不妨认为妮娜遭受了某种自我嫉妒,她嫉妒的是内心当中百无禁忌、性*爱自由的堕落部分。这部分自我既能沉湎与成年人的性*爱,也能将黑天鹅这一角色赋予灵魂。因此她将这部分自我想象成了企图取代主要人格的嫉妒对手。似乎她的心智分裂成为了两种冲动,一方面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白天鹅冲动,不妨称之为章鱼哥人格——完美,有序,保守,古板,一本正经;另一面是遭到压抑的黑天鹅冲动,不妨称之为海绵宝宝人格——直觉,混乱,狂热。

在《海绵宝宝》剧集当中,章鱼哥这个角色归根结底是嫉妒的化身,这份嫉妒的根源则在于未能实现的抱负。

【你好,这里是怀才不遇之家。——章鱼哥,《海绵宝宝》】

章鱼哥渴望实现艺术成就,但是依然过着平庸的生活,部分原因在于他看待艺术的方式过于干涩教条。海绵宝宝是章鱼哥的社会同侪,两人在生活当中是隔壁邻居,在工作当中遭受同一位连锁快餐店资本家的剥削。但是海绵宝宝是一位莫扎特式的直觉天才,能够将最乏味的日常活动——吹泡泡、煎肉饼——转变成激情燃烧的艺术创造。章鱼哥极其嫉妒海绵宝宝不受压抑的欢乐气质与毫不做作的创造力,但是他不能承认自己在嫉妒对方,于是他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是对于海绵宝宝的幼稚行为的蔑视与反感。

【人们想要的是高雅文化,不是会跳舞的肥皂泡!——章鱼哥,《海绵宝宝》】

在内心深处,章鱼哥想要海绵宝宝拥有的东西。

【太美了!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章鱼哥,《海绵宝宝》】

所以他才会忍不住也去吹泡泡,或者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换取一张口香糖包装纸,因为这张纸片在海绵宝宝手里是无穷尽的娱乐之源。我的许多同龄人小时候都看过《海绵宝宝》,长大以后重温剧集,却惊恐地发现如今他们更认同章鱼哥,而小时候他们更认同海绵宝宝。所以说你要么身为海绵宝宝而死,要么活得足够长,眼看着自己变成章鱼哥。

【未来!!!——章鱼哥,《海绵宝宝》】

成为章鱼哥是很痛苦的,人们通常将这份痛苦称作“成人生活令人失望的枯燥乏味”,或者简单点说就是童年的丧失。我主张对于童年的嫉妒是是典型的章鱼哥式情绪。这基本上就是《莫扎特传》当中萨里埃利嫉妒莫扎特的互动模式——天啊,邪眼咒杀了莫扎特!……

在《海绵莫扎特宝宝传》当中,勤勉不怠但是死板僵化的庸才嫉妒随性天才的毫不费力与玩乐戏耍。进一步说,章鱼哥对于海绵宝宝的嫉妒也是太阳神对于酒神的嫉妒。如果用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哲学来分析《海绵宝宝》,那么我们可以说章鱼哥代表了尼采所谓的太阳神冲动,而海绵宝宝则代表了酒神。尼采认为人性当中存在两股相互对立的艺术驱动力。太阳神冲动倾向于自我控制,秩序,逻辑与道德;酒神冲动则倾向于沉迷,狂热,激情与直觉。《海绵宝宝》与《莫扎特传》都体现了两种冲动的相互冲突,太阳神嫉妒酒神。当然。这种对于艺术创作的解读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尼采的真正主张是艺术家必须平衡两种冲动。在现实生活当中,类似海绵宝宝这样一头倒向酒神的艺术家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一切优秀艺术的创造至少需要基本程度的纪律与秩序——

【你看,技法就是一切。——海绵宝宝,《海绵宝宝》】

——否则你就不过是个抱着吉他的酒鬼,只会被观众轰下台去。相比之下,《黑天鹅》的描写则更加准确。为了实现完美的演出效果,妮娜必须整合分裂的人格,唯此才能同时演好白天鹅与黑天鹅这两个角色,换句话说就是要化解两种艺术冲动之间的嫉妒关系。

【太完美了。——妮娜,《黑天鹅》】

还有另一部电影也描写了对于满心嫉妒的二重身芭蕾舞者的恐惧,就是乔丹.皮尔于2019年出品的《我们》。这部影片戏剧化了美国中产阶级遭到压抑的经济负罪感与恐惧感。黑人女主阿德莱德所在的威尔逊一家是一户小康家庭,拥有度假别墅与游艇。他们的白人邻居泰勒家的经济地位比他们略高一线,因此遭到了威尔逊家的嫉妒。

【你看见他们家换新车了是吧?他非得这么干不可,非得拿着那个倒霉玩意来操弄我。——盖博.威尔逊,《我们》】

一天晚上,威尔逊家的度假别墅遭到了入侵。入侵者是他们一家四口的诡异二重身,其中唯一一位会说人话的入侵者就是女主的二重身,自称为红。她解释道她的家人以某种玄学方式与威尔逊一家羁绊在了一起,只不过生存环境远远更加悲惨,一直在地下苟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有个影子。两者羁绊在一起。小姑娘吃饭时,她的食物热气腾腾,十分美味;但是当影子饿肚子时,她只能吃血淋淋的生兔子。——红,《我们》】

影片接下来告诉我们,羁绊者们在美国各地发动了叛乱,杀死自己的特权二重身,然后手拉手结成人链横跨美国,暗黑地恶搞了1986年救助流浪者的慈善募捐活动“手拉手横跨美国”。我对于《我们》的解读是,这部影片表达了中产阶级对于享有特权的愧疚,以及对于遭受嫉妒的恐惧。这不是一部描写工人阶级的电影,否则工人阶级应该会讲人话,而不是只会鬼哭狼嚎、走路好像僵尸的怪物。这部电影表现的不是工人阶级,而是中产阶级的焦虑梦魇当中的工人阶级。《我们》以自觉的方式表达了其他居家侵入题材电影无意识呈现的主题:对于心存嫉妒的穷人的恐惧,对于革命的恐惧,对于奴隶叛乱的恐惧。

【你刚才是不是玩了个《小鬼当家》里的梗?——阿德莱德.威尔逊,《我们》】

《我们》与这些电影的分歧在于不仅恐惧下层阶级,而且还心怀负罪感。“羁绊的底层阶级”这一设定将生活当成了一场零和游戏,你每一刻的幸福都要以别人的苦难为代价。这是负罪感极深的幻想,也是嫉妒黑魔法逻辑的内化。正是基于这一逻辑,人们才会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自己的嫉妒对象。舍克记录了一位嫉妒者的自白:

“‘我的邻居的庄稼收成之所以比我的更好,只能是因为他用黑魔法破坏了我的收成。’”——《嫉妒论》

对于嫉妒的恐惧与成功带来的负罪感在美国文化当中都遭到了压制,但是依然会通过电影流露出来。我们不妨将乔丹.皮尔比作二十一世纪的查尔斯.狄更斯,因为《我们》让我想起了《圣诞颂歌》,一个讲述富人良心不安的故事——如果说富人还有良心的话。三鬼魂夜访斯克鲁奇,向他展示他手下雇员的生活多么悲惨;他本人将会怎样孤苦伶仃地死去,死后无人吊丧,人人憎恶;前来参加葬礼的生意人都只想着蹭一顿免费午餐——狄更斯真是吓唬有钱人的大师。

所以对于嫉妒的恐惧或许可以起到软性的社会调节作用,促使富人们更加慷慨。但是总体来说我总觉得将嫉妒当做政治动机弊大于利,因为要记得,嫉妒的基本逻辑是: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

这是纯粹的负面破坏性思考方式。嫉妒夺走特权不是为了缺乏特权的人们的物质福利,而仅仅是为了嫉妒者的心理满足。更糟糕的是,嫉妒是主观的,并不必然针对客观存在的权力与特权。换句话说,政治当中的嫉妒绝不是左派的专利。保守派政治同样浸透了嫉妒。比方说在减免大学学费贷款的辩论当中就经常有人说:

“我的学费贷款全都缴清了,所以他们也应该这样。减免贷款不公平!”

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

“既然当年没人减免我的学费贷款,那么谁的贷款都不该得到减免。”

这就是十分常见的代际嫉妒,通常是老一代嫉妒年青一代。

“如今的小孩全都娇生惯养。我年轻那会儿早饭都得吃钉子,想发短信就得跑到邮政局。”

换句话说:

“今天的孩子用不着像我们那时候一样吃苦,这不公平!”

再来想想所谓“福利女王”这一概念,这个概念公开浸透了嫉妒以及白人怨恨。保守派谈论移民的口吻充满了嫉妒缠身的怀疑:非法移民偷偷流入我国,依靠政府救济吃得脑满肠肥,而且还不用交税。

“我要辛辛苦苦才能赚钱,凭什么这些人就可以搭便车?这不公平!”

倒不是说身为非法移民的日常生活就是混吃混喝,而是说嫉妒之人想象当中的非法移民只会混吃混喝。越是骄傲的人们越容易嫉妒,因此当嫉妒对象是那些“理应在你之下”的人们时,嫉妒就会变得格外犀利。犹太裔激进派女权主义者安德丽娅.德沃金提出了一个在我看来相当有说服力的论点:反犹与厌女都在一定程度上根植于嫉妒。她引用了托尔斯泰小说《克莱采奏鸣曲》当中的杀妻主人公提出的偏执主张,既女性与犹太人都通过自身遭受的压迫获得了某种吊诡的力量:

【就好比犹太人通过主宰金融业来报复自己遭受的压迫,女人也是一样。“啊,你们只允许我们当钱贩子——那好,那么我们就要作为钱贩子来统治你们!”犹太人这样说。“啊,你们只允许我们成为泄欲工具——那好,那么我们就要身为泄欲工具来奴役你们!”女人这样说。——波兹德内谢夫,《克莱采奏鸣曲》】

德沃金这样解读这段话:

“这种女性对于男性的统治在男性的感知当中是全然真实的——在情绪方面是真实的,在性感方面是真实的,在心理方面也是真实的。这就是厌女者之所以愤怒的理由……女性似乎控制了性,而男性又需要性。因此他才会因为在他眼中女性凌驾于他的权力而怒火中烧。”——《论交媾》

女性控制着男性想要的东西,这一点让她们获得了某种间接的权力,因此某些男性嫉妒她们。对于厌女者们,尤其是托尔斯泰时代的厌女者们来说,女性在社会当中掌握的权力是否客观地低于男性并不重要。他之所以“嫉妒”女性,是因为她们“拥有”他想要的东西。同理,对于魏玛时期的反犹主义者们来说,犹太民族的主体是遭到边缘化的少数族裔这一点并不重要。反犹主义的根源往往在于对于极少数人拥有的、与人数远远不相称的巨大影响力与财富的嫉妒痴迷。

“嫉妒的食料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差异,而是主观认知,是嫉妒的视界(the optics of envy)。”——赫尔穆特.舍克,《嫉妒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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