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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记录几个乡亲们的酸甜苦辣 -- 青菜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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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五)SC来的四姐弟

生产队的大社房,也是牛棚,马灯照耀下,房梁上倒吊着三的个子不高的年轻人,这是四姐弟的高光时刻。

“给我抽”发话的是柱大爷,一阵皮鞭声过是三个男人的哀嚎,打了几十鞭后三兄弟被放下来,柱大爷蹲下身凑上前问道:“下次还敢不敢这样了”三人回答“不敢了”,其实根本是没有下次了。

第二天一早柱大爷安排人砍树,帮忙,SC大姐的男人就是木匠,几个人一上午就砍出一口棺材来,把四姐弟去世的老母装殓发丧,埋入后堤一块朝向西南的堤坡上。西南,正是SC四姐弟的老家的方向。

三兄弟的行为突破了柱大爷的认知,老母死亡在家,三兄弟没事人一样一大早各顾各出门赶场帮人镶牙赚钱去了,这种不肖子必须要教他们学会做人。打归打,但人民公社的多年建设早已不是一块门板就能打发死人的时代了,其它仪式可以简化,但棺材必须得有,这是对所有死者的尊重,至于后来推广的火化,还不在柱大爷的考虑范围。

四姐弟是走江湖的,来自西南SC省,姑且叫他们蛮子吧,南蛮北侉,约定俗成,这里无歧视的意思。蛮子大姐,长像如唱歌的董文华,圆脸小米牙,卡哇伊类型;二蛮子,除了镶牙外还会弹棉花,三蛮子,除了镶牙外还会算命看手相;四蛮子除了镶牙外表演硬气功骗术,其屋后放的手指钻砖的道具常被小孩子们偷去玩。二蛮子还有一个本事:谁被鱼刺卡喉了,拿张纸念几句咒烧灰放水碗里喝下去立克就好。

四人是凭借“仙人跳”落脚的,逐户推销给姐姐找婆家,蛮大姐跟了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小木匠,木匠匀了一间房子给三兄弟住,因此三兄弟得以落下脚,村里人当然明白这仙人跳的老套路,就让木匠整天在家修理生产队农具,于是这蛮大姐一年也不得脱身,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三兄弟各处镶牙卖艺度日。

两年后,当再次怀孕的蛮大姐及三兄弟一夜消失后,大家才意识到“仙人”终究还有一跳,好在这跳没跳多久,半年后四姐弟又回来了,大姐不打自招嫁到合肥市肥西县,因为肚子里孩子渐渐凸起来骗不到人,只好回来找孩子亲爹,木匠假装生气推搡几下就留住女人了,(这女人肚子的孩子,无师自通,后来成了晓有名气的艺术家)。

四姐弟也算是遇到好人家,他们的同行,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就玩脱靶了,约好一年后同学爸爸以收鸡鸭毛为幌子去接人时被发现老婆腿已被打断,行走不得,只好自己拉扯一儿一女俩孩子过日子,这个大女儿,也就是我同学的姐姐,后来做了“俊爷”二弟“将军”家的三儿媳妇。

四姐弟这次回来后算是安心下来,回SC接来老母亲,但没多久其母亲就死了,便发生了开头一幕。之后没多久改开分田到户,三兄弟就干起不法勾当,不光自己各自成家,还把SC女人往村里贩运,一年两趟,一次2-3个,500一个,提前预约,跑了不包。与今天的买越南媳妇类似。

二舅妈说:来时与四姐弟说好过一年就跑了再卖的,但这里的生活条件比SC好多了,有吃不完的大米,就不愿跑了。二舅妈也是买来的,她在SC有家有女儿,稀里糊涂出被拐出来了。“相好的”的大儿媳小丽买来时才17岁,小丽太想家后来变傻了,每天沿着田梗来回走去动,嘴里不停念叨,后来小丽父亲来找过,看家庭条件还好就放心回去了。只有小鱼儿老婆是跑了的,小鱼儿老婆的父亲是SC当地村长,来过了整整一个夏天,每天穿个白背心,摇个八角扇,皮肤白净,自言是高中文化,看到小鱼儿经常打自己女儿,就把女儿偷偷带走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三兄弟贩回三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大城市的女孩,长得好看,穿一件貂皮大衣,黄褐毛色,第一次见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我与别的小孩子们都围在她身边摸貂皮大衣上的毛,手感好软好滑.......两个难看点的女人很快被领走了,这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太漂亮预订的人不敢要,怕养不住。第二天那女人失踪了,几个SC人闹嚷嚷找遍四处不见人,5天还是7天的一个下午,二蛮子女人在纳鞋底,听鸡笼里有咳嗽声,一看,正是失踪女子,已奄奄一息,忙喊人拉出来,浑身鸡屎,面如死灰......,接下去这女人还是被卖了。

几年后某次赶集回家时,同村指一田边耕作的瘦弱女子说:“看,她就是钻鸡笼的”,一种悲哀冲上我心头,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她不是钻鸡笼的,她是穿貂皮大衣的,她是穿貂皮大衣的......”到如今每回路过那条路时我都要打开车窗望一望那片田,想看看有没有我第一次摸过她貂皮大衣的早已不记得面容的女子......。

缺德事做多了终是有报应,二蛮子家接连死了二个孩子,有一个头颅骨被我家黑狗叼回村里,颅骨眉心钉一个5吋长大洋钉,狗儿一跑叮当叮当作响,这骨头被我爸一铁锨甩到小芮家打谷场边的草丛里去了。二蛮子家房子作了法事,房顶立个神龛,还健在的大女儿脖子上整天系个红布,(当时我们的学校还没红领巾呢)。

86,87年的样子,蛮子三兄弟举家去外地了,临行前,我妈给三蛮子女人20个鸡蛋让她带着路上吃,三蛮子女人把小方桌送给了我妈,我妈妈又给了那女人20元钱。三蛮子女人说:“你家儿子多娶亲难,如果我们能再回来,一定把女儿许给你们家老三”(我是老二),但三蛮子家人此去后再没回来过,至今方桌还在。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他们是天上的鹰或是雁,是过不惯稳定的农耕日子的。

蛮子们走了没多久,国家开始处理买卖人口的事,女方自愿的,既往不咎,被人贩子牵连出来的买主,坐牢1-2年,愿走的送回去,愿留的留下,但走的几乎没有。计生扒房子拉老牛那年,木匠被抓进去关了一个月,挨揍数次,也许他真是不知道蛮子们去了哪里......

通宝推:大眼,方恨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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