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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的绋歌之五:死者视角
19,齿发堕
挽歌作为一种文人文学创作的文体,而非应用文,大概始于三国缪袭。
缪袭比建安七子稍晚,与曹丕年纪相仿。他受曹丕之命,写了魏鼓吹十二曲,替换汉曲,主要是赞美曹操的武功,说明曹魏代汉是上应天命深具合法性的,有战荥阳、获吕布、克官渡、定武功、屠柳城、平南荆、平关中等名目,杀气腾腾血淋淋。
他写了一首《挽歌》: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髙堂上,暮宿黄泉下。
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
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这是现存的第一首文人创作的挽歌。
他放了慢镜头,看看人死之后,肉体腐烂化去了,牙齿头发也掉下了,自古以来皆如此,没有谁能幸免。
审视人死留下的躯体,葬在地下如何发生变化,有了一个新的观察距离。
以前庄子说,他的弟子准备在他死后厚葬他。他说,为啥呢?弟子说,怕乌鸢吃掉你。他说,在上乌鸢吃,在下蝼蚁吃,谁吃不是吃,为什么不让乌鸢吃?
美少年安陵君对楚王也说过,楚王死后,他愿意先下墓中喂蝼蚁,以保护楚王的肉体。这当然没有什么用,一个安陵君并不能喂饱大量蝼蚁,但楚王还是很开心。
所以古人明白,人死之后,生物链并不中断,尸体继续在循环之中。而人死战斗力清零,自然打不过蝼蚁,只落得做蝼蚁之食。巨鲸失水,也不免吃蝼蚁的苦头——这也是古人经常打的比方。
20,蝼蚁尔何怨
王充说,人离天数万里,人耳听不到那么远;人在高台上,看不清蝼蚁,也听不到蝼蚁说话。天于人,犹人于蝼蚁。
但蝼蚁食人肉,又如何看待?
西晋陆机的《挽歌》说:
丰肌飨蝼蚁,妍骸永夷泯。
寿堂延魑魅,虚无自相宾。
蝼蚁尔何怨?魑魅我何亲?
庄子认为人体反正要被吃掉,鸟吃蚁吃没什么差异。这是“达观”。在安陵君那里,蝼蚁吃人的事,可以变作一顿美味的马屁,给楚王吃下。
但陆机就气不过了。
陆机名将之后,亡国之臣,才华盖世,吃了大败仗又遭冤死,死前说:“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呼?”他的挽歌也幻想死后对蝼蚁的不服。
真当是岂有此理,他说,蝼蚁跟人何仇何怨,吃掉人胖胖的肉体,消灭人漂亮的容貌,而人只好在活着时“拊心痛荼毒”,死掉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到了晋朝陆机这里,“蝼蚁观”已大不相同,已变得如此切肤,把对生死的深深恐惧,表达得具体而直接。
21,一种视角
明朝的邵宝说:“挽之有诗,绋歌之遗也,而兼述其人之德,以寓悼惜怀思之志,有诔之道焉。”但缪袭的《挽歌》,是以死者的视角看待死亡这件事的。
缪袭13岁时,武陵60多岁的女子李娥死后埋于城中,14天后路人听到坟里有声音,家人得报将她挖了出来。这起复活事件,载入了《续汉志》和《后汉书》,可见当时很出名。
假死遭埋的事情经常发生,运气奇好的能够复活回归生活。爱伦·坡的小说《过早埋葬》讲述许多活埋事件。他还以第一人称写了强直性昏厥症患者遭活埋的感觉,虽然事后发现是误会,但绝望感与真正遭到活埋无异。
不知李娥复活之事是否影响了缪袭,使他以死者视角写《挽歌》。
陆机的挽歌诗中,也描写了躺在墓中的见闻:“侧听阴沟涌,卧观天井悬。圹宵何寥廓,大暮安可晨。”
“卧观天井悬”“圹宵何寥廓”两句,让我想起小时候玩伴阿炭形容的人死入葬后情形。阿炭说,到了头七,睁开了眼睛,看到棺材顶,伸出手去够,怎么也够不着——鬼的眼里,棺材是又高又大的。
陶渊明的三首挽歌诗,也是死者视角。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陶先生说,“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他还说:“但恨在世时,饮酒恒不足。”
他的挽歌中,死后最挂念酒,并摹拟灵魂的处境。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戚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
一朝出门去,归家良未央。
这时候,明明酒桌在旁,酒却没得吃了,以及眼睛无光,极视茫茫,死去后视力也不行了。
22,两种评论
死者视角,是文人创作挽歌之初的一个特征。他们笔下的死者,对自己已死的现实,是确认了,且认命了,有回忆与悲伤,但清醒而不混乱,与《过早埋葬》中所说的痛苦绝望不同。这类挽歌回顾自己的人生和爱好,体味自己的寂寞和生者的哀痛,思考自己的灵或肉。
北齐颜之推很看不上这一视角。
他说:“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他说诗从来不这样写的,挽歌也不是这个意思。
“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他又说,“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
死者视角的挽歌词,也有人评定其境界。
1100年秦观去世,苏东坡回忆了不久前遇到他,以及他写《自作挽词》的情形,苏东坡说:“人或怪之。予以谓少游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无足怪者。”
南宋胡苕溪不同意苏东坡。
“渊明自作挽辞,秦太虚亦效之。余谓渊明之辞了达,太虚之辞哀怨。”他说认为苏东坡的评语“齐死生了物我”,只有陶渊明的挽歌才当得起,秦观的挽歌,没齐也没了,于尘世得失不能自释,诗中有忿气。
写出达观的观念,并非作好诗的充分条件,也非必要条件。我觉得如此拿着庄子的意思套来套去,没多大意思。苏东坡与胡苕溪的评论,可以用颜之推的话回复:“乖制作本意”。明朝郎瑛说,苕溪也不想想,陶渊明在隐居中,是放达之时,秦观在贬谪中,是逐迫之时,能不这样写吗?
23,和陶
挽歌的死者视角自然不可能纯粹,因为活人才有写作之能,但摹拟可以趋近,比如《过早埋葬》,比如2010年的电影《活埋》。
不过设身处地描摹心态感受,恐怕也不是当时人的“制作本意”,或者说当时还未到这一步。
回归了应用文的挽歌没有这么方便。诗人不可能当着死者家属,将自己代入死者,比如刘禹锡写唐德宗挽歌,杨亿写皇太后挽歌,更是无法代入。
南宋名臣吴芾,劝高宗亲征抵御完颜亮,其警句很决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进为上策,退为无策”。他活了80岁,送走了许多同事朋友,写了几十首挽诗,自然不代入死者。但他又写了《和陶挽歌词三首》,是说自己之死的:
第一首说自己万缘已了,所欠一死;第二首跟陶诗一样,说酒桌在旁,酒没得吃了,不过他没抄视力茫茫的诗意;第三首说埋葬之后,理合葬荒郊,欢喜如还家,与陶诗“幽室一已闭”“死去何所道”大不相同。
虽然吴芾说到了他埋在地底下了,也许比陶渊明更加放达,但并没有真正的死者视角,也没有描摹地底感受,依然是生者的阳间视角,平平淡淡,看上去像个假模假式的漂浮的死者视角。吴芾和了不少陶诗,比如《和陶咏贫士》就有七首,读下来感觉他说话屁屁轻。
24,白蚁相将来
陶渊明的挽歌大多臆想灵魂的感受,秦观的挽歌尘世挂虑很多,鲍照的挽歌则逼视肉体,且比缪袭、陆机更切近。
独处重冥下,忆昔登高台。傲岸平生中,不为物所裁。
埏门只复闭,白蚁相将来。生时芳兰体,小虫今为灾。
玄鬓无复根,枯髅依青苔。忆昔好饮酒,素盘进青梅。
彭韩及廉蔺,畴昔已成灰。壮士皆死尽,余人安在哉。
这是死去的人独自在黑暗的地下,回忆自己曾经活过的一生。当年食,如今被食。
那些登过的高台,关在了墓门之外;傲岸过的意气,敌不过白蚁;自怜过的美丽躯体,有小虫疯狂啃食;饮过的酒,吃过的梅,只有回味,留下的是掉落的头发,长青苔的枯骨;以前的朋友和功业,化作了飞灰,各自在黑暗的地下,慢慢地回忆。
从重冥到往昔,从往昔又回重冥,回旋往复。
虫蚁食尸体的情形,鲍照说,独处重冥下,白蚁相将来。
“相将”是携手、拉手、牵手。白蚁们手拉着手,兴匆匆地奔向一具巨大的粮食。
这场景很欢乐。
诗中的死者似乎也感染了白蚁的欢乐,思绪从登高台和傲岸的平生自许,立即转向了自己的身体,转向了以前的欢乐聚会。所以“白蚁相将来”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幻觉,是当年鲍照与朋友,像白蚁们那样相将欢宴的样子。
这种欢乐感自是千载之后我的臆想,也许鲍照本有此意,谁知道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