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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的绋歌之三:歌不歌
11,悲厉之响
袁山松“道上行殡”,却不是挽歌唱得最好的人,桓子野才是。
裴启说,孝武帝皇帝在西堂设宴,吃到酒酣,皇帝诏桓子野弹筝唱歌。桓子野便弹唱了《怨诗》,悲厉之响,一堂流涕。
史书上说,当时谢安受到猜忌,所以桓子野唱曹植的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什么的,谢安听得泪下,走过去捋其须说:“使君于此不凡。”
捋别人的胡须,真当是奇怪的动作。
孝武帝的性格也有些特别,哈雷彗星到达近日点,他很讨厌这颗不祥的扫帚星,举酒祝曰:“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所以听了桓子野的悲歌,孝武帝也并没有斥他“汝安敢败吾兴”并手起一槊刺死他,而是甚有惭色。
曹操“手起一槊”自然是演义。《乐府解题》说:“《短歌行》,魏武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晋陆机‘置酒高堂,悲歌临觞’,皆言当及时为乐也。”
因为人生悲的底色,所以要快点儿乐。
悲歌是至上的审美。欢乐短暂,悲伤恒久。悲歌出现在江湖和酒肆,也出现在高堂。内心哀愁、情绪慷慨,适合悲歌,嘉会寻乐,快意人生,也适合悲歌。
嘉会的欢歌,容易落入空虚;嘉会的悲歌,却给人心怀天下的幻觉。
悲歌似乎声音低沉浑厚,但也不尽然。秦青送别薛谭时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发出了难以置信的高音。桓子野“悲厉之响”,厉与响两字,也强调了高音。“厉响”如此感染人,致一堂流涕,我得好好想想,这是什么样的声音。
12,乖离议
桓伊和袁山松为什么如此迷恋挽歌?
不只是这两个人迷恋挽歌。是时代的风气。
那是个悲伤的时代,人们爱悲伤的音乐,因而是唱挽歌的时代。《世说新语》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汉末三国魏晋南北朝,打不完的仗,无数人死于战乱,无数人子离妻散,无数人需要处理失去亲人、遭受离散的悲伤情绪。也许记录和传播的条件比以前好了,因此当时留下的终极关怀之作,是前所未有的多。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困境:
遇到“父子流离,存亡未分,吉凶无问”的情形,子女可以婚嫁吗,儿子可以出仕吗?
书上说,这个难题,东汉时许慎就提出来了。晋朝南渡丧乱,破家离散者众,这事就需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当时有好多人写过“父母乖离议”。
儿子先要去寻亲。余姚人虞预讲实际,烦玄虚,所以他的想法就很实际:父子失散了,儿子应该千里寻亲,但不能不要性命地去寻,要“见难而退”,否则死在路上,也是孝道不全。
但是找不到怎么办呢?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一是认为可以正常生活。
失去了亲人固然悲伤,但让人生回归正常,也是可以的:“议者或以进仕理王事,婚姻继百世,于理非嫌。”
陈留人蔡谟持此观点,认为遭遇如此离散,女可嫁,男可娶,不必等待父亲奇迹般自行来到。他说,乖离之子不废婚礼会招致讥议,所以要立法许可。同时他也赞同儿子出仕。
二是不反对婚姻,但不能立即出仕。
虞预说得比较直接:“宜废荣利之势,居憔悴之戚,纯惨怛之行表,德义之所先也。”他说废荣利,直接影响到人们的利益。
谢尚说得比较详细,他论证说,人的身上小小病痛,就会影响人的思考、观察、判断能力,而父子乖离之痛,是最深的痛,如此巨痛,方寸必乱,岂能出任官职综理时务?处于这种情况而出仕,有心之人绝不会如此冒荣苟进。
三是皆使心丧,不得欢乐。
最苛刻的是彭城人刘隗,他主管政法,以居丧结婚、服中宴饮为由,拿下过好多官员,比如周顗周伯仁吃酒,两次犯在他的手中,罚钱丢官。
刘隗的《奏定父母乖离制》是这样写的:“诸军败亡失父母,未知吉凶者,不得营宫欢乐,皆使心丧,有犯,君子废,小人戮。”
非常狠。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把王敦叛乱归因于刘隗的苛刻。
13,乐丧
在那以前,在西晋,还有过另一场大讨论:
葬礼可不可以唱挽歌?
晋朝建立后,荀顗、羊祜等人研究制定晋礼,然后付尚书郎挚虞讨论之。这事到西晋灭亡还没搞定。其中一个内容便是挽歌,荀顗等的观点,被挚虞否决。
新制晋礼的观点是:
挽歌出于汉武帝役人之劳歌,声哀切,遂以为送终之礼。虽音曲摧怆,非经典所制,违礼设衔枚之义。方在号慕,不宜以歌为名。除,不挽歌。
挚虞的观点是:
挽歌因倡和而为摧怆之声,衔枚所以全哀,此亦以感众。虽非经典所载,是历代故事。《诗》称“君子作歌,惟以告哀”,以歌为名,亦无所嫌。宜定新礼如旧。
新礼认为葬礼上不应该唱挽歌,挚虞认为可以唱。
挚虞将论文呈上后,得到晋惠帝司马衷的认可。
荀顗他们的观点,看上去很迂,但理论靠山很硬,有远有近。
远的是周礼的“衔枚执綍”制。衔枚就是嘴巴里横着含一个筷子状竹条或木条,避免在葬礼上喧哗。
近的是大学问家谯周。他在《法训》中有一篇答记者问。
记者问,有丧而歌者,这样的“乐丧”,究竟可不可以的?谯周说,不可以。记者问,那么,丧事上为什么唱挽歌呢?谯周说:
周闻之:盖高帝召齐田横至于户乡亭,自刎奉首,从者挽至于宫,不敢哭而不胜哀,故为歌以寄哀音。彼则一时之为也。邻有丧,舂不相引,挽人衔枚,孰乐丧者邪?
谯周认为,挽歌出自田横的门人,那是一个例外。他们当时不敢哭又不胜哀,所以唱一唱挽歌,这叫做无可奈何,一时之为。
14,薤露蒿里
刘邦建立汉朝,派人找到海岛找到田横,让他投降,可以封王封侯,不投降就派兵剿杀。田横到京城外。以前与刘邦抗礼,如今要北面事之,耻之,自刭。
门人伤心悲歌,感叹生命易逝不可挽留,人死之后万事俱休。他们唱了两首歌:《薤露》《蒿里》。
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精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屋下陈尸”的张湛酒后挽歌甚凄苦,估计唱的即是这两首,所以桓冲听不下去,如此请问他:“卿非田横门人,何乃顿尔至致?”
西晋东晋之时,崔豹和干宝继承了挽歌起源于田横门人之说。
崔豹《古今注》还加了一段:“至孝武时,李延年乃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呼为挽歌。”
这两首歌有了阶层区别。
15,谯周
谯周是反战主义者,反对蜀汉北伐,又劝后主投降,近两千年来,无数人骂他投降派,但他的学问还是人人佩服的,所以他“挽歌出自田横门人”之说,颇让人懊恼。
前人举例,庄子所说的“绋讴”,是挽歌之源;左传说的“虞殡”,即是挽歌。说明挽歌并非起于田横门人,是古来的习俗。
谯周此人,词理渊通,为世硕儒,不可能不知道这些,那么他的答记者问怎么回事?人们深深地困惑,怀疑他此说别有用心。
音乐的功能,可以娱乐,也可以表达悲伤。
《史记》说,汉绛侯周勃年轻时“以织薄曲为生,常为人吹箫给丧事”。集解:周勃丧事吹箫,“以乐丧家,若俳优”。
我疑心“以乐丧家”解释周勃吹箫的功用,恐有别解。也许可解作“疗丧”;也许不是乐丧,而是替丧家表达悲伤;也许是“乐神”,类似曹旴“抚节按歌,婆娑乐神”。乐神之曲演化而为挽歌是现成的推测,但悲伤号呼挽歌,也是情绪激荡的自然反应。
如果解作给丧家娱乐,恐怕是很忌讳的,宋彭城王、冠军将军刘义康发过怒的。
元嘉九年,刘义康妈妈去世办丧事,长史范晔和几个朋友吃夜酒,“开北牖,听挽歌为乐”。刘义康得知后大怒,将他贬为宣城太守,郁郁不得志,于是世上有了著名的《后汉书》。
纪晓岚讲过一个故事:
他有个朋友叫董元度,爱开玩笑,乡人雇了戏班子演戏送葬,请董元度写几个字挂在台上。董元度写了“吊者大悦”四个字。
“吊者大悦”出自《孟子》,是说丧家颜色之戚哭泣之哀极诚,吊唁的客人都很服气。但挂在舞台之上,冲眼一看,“吊者大悦”,不是说“这人死得好,吊客很高兴”吗。这玩笑开得缺德,于是一邑传为口实,乡人恨了董元度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