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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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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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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转的人群磨盘,看得我眼花,而且有一种扩张的力道压迫我。我担心绕圈子的人会一个一个地从磨盘发射出来。我有些站不稳当,在椅子坐下。袁媛双手持笠帽,往自己脸上搧风。我起身将椅子让给她坐。

这把椅子刚才是秦老师坐着的。秦老师已经离开。电喇叭也不在了。她好像也不在绕圈子的人群中,徐文长还在领呼。

后来我看到了她。她就在广场边上围观的人群中,背影闪闪烁烁的,渐渐远去。我看到那里所有人都是侧脸,面朝我左方的绕圈子人群,只有她是个背影。

我脑补了她的处境与心境——她辛辛苦苦地领呼了半天口号,眼看可以圆满结束了,却被徐文长瞬间收割了;她不喜欢恶作剧,却发现人生无往而不在恶作剧之中,于是一路走一路在内心哭诉:“造化小儿颠倒惯,怪天公作剧今真恶。”

我将她朝特别戏剧化的方向想像,这样对她的愧疚感就会弱些。刚才的带头大姐,此时已无人留意,除了我。这样也好,她退场也可以少些尴尬。

周围很吵,我脑子很乱,无法专注,想不出秦老师的心情,落寞,沮丧,难过,或者轻松,好笑,满意,我一点不晓得。也许这样说比较准确:在今天这场有关徐文长和恶作剧讨论暨绕圈子中,她是最早完成工作的人。所以她可以退场了,可以回家吃饭了。我和她也不熟,她有什么想法,除了“反对恶作剧,秉持善知识”这句话,我也半点不了解。

其实只是陌生人,我,她,徐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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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修伟肥白的人没有搞恶作剧天赋的观点。修伟肥白的人,也能搞恶作剧的,甚至搞得特别出色,比如徐文长。

但我还是很难将徐文长的恶作剧和徐文长的相貌合并,总觉得是分裂的,错开的。

以前我接触到的大约有五个徐文长:一个是我的朋友徐文长,一个是专门对难对对子的徐文长,一个是新书中智斗恶霸的徐文长,一个是老书中写写画画打仗自杀杀妻的徐文长,一个是徐文长著作及其故居展示的徐文长。

我不晓得,在广场上领呼口号的这个恶作剧徐文长,究竟是五个徐文长中的哪一个。也许他是第六个徐文长。也许我见证了一个新的徐文长的诞生。

晚饭我们吃猪蹄髈。

共进晚餐的有十多个人,一个包厢里放着一张大圆桌。张岱指着上横头说:“徐文长老师你坐那里吧。”他不敢说客套话,用了祈使句。接着是王骥德、袁宏道、陶望龄、江进之、沈虎臣、张岱、郑板桥他们一一入席,我和袁媛、袁小方最后,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先上了几个冷菜,盐煮花生、红糖糯米藕、红烧豕爪、白切羊肉之类。张岱负责点菜,其他人参考意见。他们点了三种蹄髈:红烧蹄髈、蹄花汤、香辣烤蹄髈,又点了一个丝瓜炒肉片,一个鸡毛菜,一个咸肉春笋,一个猪肚鸡,一个螺蛳青三吃,一个白煮小肠。张岱点菜时,看上去特别内行,会向店小二问几句做法,沉思一下,点头通过。店小二也是个古装人,似乎下午绕的圈子里见过他。

王老爷爷照应徐文长吃酒,徐文长皱了皱眉头,端起酒盅与他碰了碰杯。我看到这对师徒在一起就觉得好笑,一个年轻小老师和一个年迈老学生,这怎么处?谁给谁敬酒?当然这在王老爷爷心里不成问题,他最迂了。

袁宏道、沈虎臣和张岱几个人兴致很高,议论着绕圈子的结局。沈虎臣说,情势倒转之后,胡元瑞、方濬师很气愤,两人互相对骂,骂得乌云乱飞,责怪对方局势控制不力。有这回事吗?我晓得沈虎臣又在睁着眼睛瞎编,可能是为了写进他的《阴世野获编》打草稿。我还听出他们并没弄明白情势倒转的经过,可又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

郑板桥没有加入聊天,他瞌充懵懂的,食指迟迟疑疑地敲着桌子,低声唱着道情:“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我听了几句,隐隐觉得他是唱给徐文长听的,可能希望得到徐文长表扬,因为他这首樵夫词的意境,与徐文长的那首樵夫诗有一些么相似的:“画里樵夫若个图,腰橫片斧月痕初。不堪斫取真梁栋,只好供薪热茗炉。”

徐文长朝他笑了笑。他瞌充顿时醒了,微笑着点了点头,辫子油油的发亮。王袁江沈张诸人,皆没发现这次意义重大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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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髈还没上桌,纪晓岚先闯进了包厢。他挤到我的座位旁,大叫店小二,让他加一把椅子,加一副碗筷。

“这地方落胃的,怎么有这么好的地方,我找了半天。”纪晓岚满意地叹息着说,“老实说,我一向喜欢恶作剧,搞搞恶作剧,吃吃猪蹄髈,真当是美好生活。”

徐文长和袁宏道、张岱、郑板桥他们相视而笑,摇摇头算是默许了。王老爷爷白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睬他。

“我就点几斤肉吧。猪蹄髈点了?红烧蹄髈、蹄花汤、香辣烤蹄髈,就这些个啊。”纪晓岚取过菜单看了看,丢在桌上,“那么我再点四个。这么多人,七个蹄髈不多。神仙肉有没有?没有?跟厨师说一下,就这样烧:蹄髈一个,两钵罩着,加老酒,加立秋酱油,隔水蒸。一个揭单被:蹄髈一个,先煮熟,素油灼皱了皮,再加作料煨。再一个蹄髈,白水煮烂,去汤,好酒一斤,清酱油一杯半,陈皮一钱,红枣四五个,煨烂了,起锅时用葱、花椒、酒泼,去陈皮红枣。另外一个是虾米煎汤,加老酒加立秋酱油煨就行了。”

张岱说:“这些做法算考究的,听上去就好吃。”

纪晓岚又点了一个七八斤的猪头,五斤甜酒煮两百余滚的那种,又点了五斤羊脊膂肉,五斤黄牛后腿,还点了一个黄牛头,都说了做法。“我肚皮是大了一些,如果不够,到时候再点好了。”他说。他还教训了觉得为难的店小二,告诉他这么简单的做法,没有厨师不会的,不会做的厨师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脸皮厚厚,肚皮吃饱,这句老话头,说得一点不错。”我悄悄对袁媛说。他虽然不识相,但这些做肉法我从没吃过,能够尝尝我还是蛮高兴的。

“没错,厚脸贼皮的。”袁小方大声说。他说得这么响亮,居心极坏,想给我惹事。纪晓岚果然拿他的三角眼瞟我。我无所谓,也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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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进之说:“以前有个清客,惯打秋丰,碰到郡县官就大拍马屁。有一天拜见宜兴县令,拍马屁说:‘公善政,不但百姓感恩,境内群虎亦皆远徙。’还没说完,衙役来禀告,昨夜有虎伤人。宜兴令看着清客说,你说虎皆远徙,这伤人之虎哪来的呢?清客说,这是过山虎,他讨一些肉吃了,就要去的。”

徐文长哈哈大笑,鹅叫之声震动屋顶。他拍着张岱的肩膀说:“这个故事好,当年我在张世兄的爷爷家里,也是这副吃相,还写信给朋友抱怨,状元府不给我吃蹄髈。”他指了指我说:“所以他编派了我一个故事,说我想出了断翘计较,骗人家的蹄髈吃。”

不是我编的。《徐文长吃猪蹄髈》,我也是听来的。我是转述的。且我讲故事时,也还不晓得状元府不给他吃蹄髈。不过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徐文长说:“我那一辈子不蓄余钱,大把银子到手,不消两天就花个精光煞滑,卖书画为生,得饮食便止。承此食肉之盛惠,得免瘦癯了。”

我想,你长得这么肥白,也不减肥,还怕瘦呢。忽然我心里一空。有一种危险正在隐隐迫近。我好像踩在高空玻璃栈道上,脚底心发痒,玻璃即将崩裂。这个并不像一场恶作剧那么容易对付。

这顿大酒大肉,我虽然没有轮到点菜,但价钱还是有些数的,毛估估恐怕要三四万块吧。我卡上的余额今年还从来没到达过三千块钱,袁媛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攒下的十万块,也不可能带在身上,且一顿夜饭就吃掉她此生的一半积蓄,吃掉她半个小茶馆,也稍微有点儿说不过去。可席上除了我、袁媛、袁小方三个是现世的活人,其他十多个人皆是死了几百年的古人。那么,吃完了谁埋单?

徐文长似乎知道我发愁,立即解决了此事。他接着说:“不过,我和王老爷子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你们三个,”他很藐视地指了指我和袁媛、袁小方,“陪我走一趟。”

王骥德老爷爷呆着脸,花了五秒钟才弄明白徐老师的意思。他嘟哝着“什么事吃过饭再去不行吗”,放下筷子,慢吞吞不情愿地跟着老师出去。

我起身时,袁宏道说:“什么事这么急啊,这蹄髈还没上呢,吃过了再去不行吗。”张岱说:“让他去吧,他就这个性格。等歇给他留两个猪蹄髈好了。”纪晓岚说:“也不必留,可以另外给他点几个,热乎乎的好吃。”

他们并不在意徐文长走掉。我想。但袁小方不肯走。他挟着一块鸡肉,两只眼睛在白切羊肉、糯米藕上滚来滚去:“你们走你们走,还没开始吃呢,总得吃两口垫垫肚皮。”

他们总不会逼一个小孩子会账。我顾不得他,拖了袁媛跟出去。袁媛捂着嘴笑。我想,同一处境,她自然晓得我不足道的小心思。

走到过道,包厢里传出一阵隆隆的笑声,不知谁又说了什么好玩的话。张岱说过,他们讲笑话的本事个个很高,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

我和袁媛从过道走入大堂时,徐文长已走到了饭店门口。他忽然回过身子,招手叫过穿着新式唐装的领班,压低了声音说:“那个包厢,你们要留心一下,让他们先付钱再上菜。”他压低了的声音也很响亮,引得好些人看他。他好像还向我挤了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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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街上,微风吹面,感觉到浑身的蓬松顺服了。汽车和行人不多,空气中有些土腥味。彩色的招牌灯和昏暗的路灯光在空气中滋滋流动。我想,那个缩头缩脑的天池鳖,此时是在饭店的包厢里呢,还是已经出来了?或者他并没有来饭店?我终究没有认出来。

徐文长张大嘴巴打着呵欠,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嗬唷,跟那一班馁鬼坐着聊天,真当是受刑一般。”他有气无力地说。修伟肥白的人呈有气无力状态,总会奇怪地让人心疼。

袁媛说:“他们和你聊天,恐怕也受刑一般。”

我说:“我和你们这些古人聊天,倒是觉得蛮蛮有趣——你们就是说话太难听了,普通话没一个标准的。”

徐文长说:“阴世间与人世间互为镜像,今天的镜像叠加现象,可能是地磁倒转过程中引发的特异现象。”

“我构思了一个新的徐文长故事。”我没说。

这句话差点说出口,总算及时想到了可能惹恼徐文长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才关在了牙齿之内。新故事的题目是《和徐文长一起逃席》,简称《徐文长逃席》。今夜回去就可以讲给板板狗听。这将是我第一个以亲身经历为蓝本的原创徐文长故事。估计那个十七岁梦见徐文长并写了《记梦》一文的章重,从此就不好意思吹牛了。

后面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袁小方追了上来,并抢到了我们的前面。他手里拿着一个豕爪,一边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差点忘记去了,必须我来带路的,这是我的职业,我才是专业带路的。”

我悄悄与袁媛商量,是不是烧一顿油罗罗的猪蹄髈,请徐文长一起吃,也算感谢他的这次逃席之德。袁媛不高兴地说:“这三更半夜的,哪里去买猪蹄髈?你不累吗?”

徐文长却已远远的去了,白色背影青睒睒地发光。他脚步极快,一眨眼就蒙太奇到了二十米外,然后在路边停下,冲我们笑笑,双手叉腰,仰天发出嘹亮的鹅叫声。他给我们表演了五声鹅叫,声音像一枚枚火箭,飕一下飕一下腾空而起,发射上黑咕隆咚的天空。

隔了好一会儿,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回声,如极远处移动的探照灯光。陶望龄在饭店包厢里可能又听见了鹤唳。我猜想这些回声是城外的鹅在回应徐文长。听老年人说起过,绍兴的鹅,自从王羲之舍宅为戒珠寺之后,有名的喜欢结群乱叫。

(完)

通宝推:大眼,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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