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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气得骂人：虺瓦吊

1，音乐会

　　东晋的音乐界，高手辈出，排名第一的是桓子野桓伊。史书上说他“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

　　桓子野的两门绝技，一曰笛子，二曰挽歌。

　　两千年来，人们一直想念着他的这两门绝技。清朝张潮在《虞初新志》里说，他忽发奇思，设想聚集起历代著名音乐家，开一台阵容超级豪华的音乐会——

　　我曾作一想，取孔子猗兰操、桓子野挽歌、孔明梁父吟、谢安洛生咏、嵇康广陵散、袁山松行路难、李太白乌夜啼，令相如鼓琴，桓伊吹玉篴，高渐离击筑，祢衡挝渔阳鼓。

　　这台音乐会，只有桓伊一人担当两角，挽歌与玉笛。

　　我不觉得谢安“洛生咏”可以和桓伊并列。“洛生咏”全称“洛下书生咏”，音色重浊。谢安“洛生咏”的特点，不过是他有“齆鼻头”的毛病，有点像洛阳口音。顾恺之极嫌鄙它，说是“老太婆唱法”。

　　东晋乐坛三绝，桓伊、羊昙与袁山松，张潮何以独漏了羊昙？我猜他是喜欢悲伤之乐，而羊昙之歌不够悲伤。

　　羊昙自己或许也觉得他的歌欢乐不悲。舅舅谢安很宠他，赌棋赢了别墅也送给他。谢安死后他一年不歌唱，也不去西州城，以免触景生悲。后来有一次在石头城吃得大醉，破了戒，唱着歌乱走，手下说这到了西州门外了，他悲感不已，以马鞭击门，唱曹植的《箜篌引》：“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大哭而去。所以羊昙之歌也悲伤了。羊昙是绝顶的歌唱家，自古及今，他却是这一哭最出名。

2，三弄

　　桓子野是个文武双全的风流将军，长期抵挡前秦，御敌有方，犹如长城。淝水之战，他又与谢玄、谢琰一起打了个改变天下局势的大胜仗。

　　他的风流，在于他的笛声。杜牧说：“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

　　桓子野有不少吹笛故事。王徽之之邀，最是动人，常常让我出神。

　　世说新语说，有一次桓子野坐车路过码头，王徽之在船里听说，派人请他：“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当时桓子野已显贵，但并不认识王徽之，也不过闻名而已。他便下车上船：“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除了吹笛唱挽歌，桓子野的筝也很有名。裴启说：“晋孝武祖宴西堂，诏桓子野弹筝，桓乃抚筝而歌怨诗。悲厉之响，一堂流涕。”

　　不过他自己认为，他筝不如笛。

3，柯亭笛

　　北宋陈旸《乐书》说：

　　昔人有吹笛而歌曰：“闲夜寂以清，长笛亮且鸣。”则长笛六孔，具黄钟一均，如尺八而长，晋桓子野之所善，马融之所颂，伏滔之所赋，王子猷之所闻，相如之所善，蔡邕之所制也。

　　这一串排比句中，除了马融、相如两事，其所善，所赋，所闻，所制四事，皆与桓子野有关。

　　桓子野有一支千古名笛，蔡邕的柯亭笛。

　　世说新语称为“蔡伯喈睹睐笛椽”，意思估计是“蔡邕看竹椽子看来的笛”。

　　绍兴一带，毛竹、燕竹皆可为椽，毛竹粗大，所以蔡邕看到的可能是燕竹。但据说在江南，白竹、紫竹是上佳的制笛材料，唐朝的李舟，还得到烟竹，制笛吹之，“其声寥亮逸发，往往异于他笛，希代之器也”，恐怕与柯亭笛一样好。

　　伏滔证实，柯亭笛在他的同僚桓子野的手中。

　　伏滔这人很受欢迎，西堂百人高会，皇帝先要问一问，伏滔来了没有。他活了80岁，在当时是特别长寿的人。关于柯亭笛，伏滔说：

　　余同僚桓子野，有故长笛，传之耆老，云蔡邕之所作也。初邕避难江南，宿于柯亭，柯亭之观，以竹为掾，邕仰而眄之曰：“良竹也。”取以为笛，奇声独绝，历代传之，以至于今。

　　蔡邕这人很神异。眼力好，在绍兴宿个夜，看到屋顶竹子，拆下做笛，是柯亭名笛；耳力也好，有人烧桐木，听到爆裂声，抢救出来做琴，是焦尾名琴。

　　国手吹名笛，江左第一声。

4，折了

　　当时有个文坛领袖，姓孙名绰字兴公，据说如今常说的“小家碧玉”一词，出自他的诗“碧玉小家女”（也有说碧玉是宋汝南王妾，这句诗是汝南王所作；又有人考证，宋没有汝南王，应是晋汝南王司马义）。

　　孙绰有两个吃瘪故事引人发笑。

　　一次是他走在习凿齿的前面，回头嘲笑说：“沙之汰之，瓦石在后。”习凿齿回击道：“簸之扬之，糠秕在前。”

　　又一次与禇季野等人坐船游曲阿后湖，忽然狂风大作，几乎翻船。禇季野吃醉了，说，船上没别人犯天打，只有兴公会遭天厌。捉了孙绰要丢下湖去，孙绰无计脱身，大哭道：“季野，卿念我。”

　　他还有一个让名臣王述、王坦之父子吃瘪的故事。他的女儿阿恒嫁不出去，听说王坦之有个坏透了的弟弟阿智也娶不到妻子，便想将女儿嫁给阿智。王述忘了他骂过孙绰文章写得像猪，非常惊喜。可是娶回来发现，这个阿恒比阿智还顽劣，才晓得上了孙绰的老当。

　　我说了孙绰的这许多糗事，是因为桓子野的那支柯亭笛，断送在了这家伙的手里。

　　他阻桓温迁都，上疏千字，算是有见识，算是有好心肠，这也不管它。

　　孙绰做事情，实在太毛糙，好好的听妓唱歌，手却捏错，拿着如此名贵稀世的柯亭笛打拍子，折了。

　　《世说新语》如此记载：

　　蔡伯喈睹睐笛椽，孙兴公听妓，振且摆折。

　　他把柯亭笛弄断了。

5，虺瓦吊

　　不知桓子野怎么就将如此名贵的笛子交到了孙绰手中。

　　王羲之听说孙绰毁损名笛，心痛发怒，骂道：“三祖寿乐器，虺瓦吊，孙家儿打折！”

　　“虺瓦吊”是什么意思，也不晓得了。

　　有人说不该这么断句，应该是“虺瓦，吊孙家儿打折”,“吊”是叫、教、遭、被的意思；又有人说“瓦吊”是纺锤，指不值钱的东西。

　　有人说虺瓦吊是骂女人。“虺”是骂女人之言，诗曰“维虺维蛇，女子之祥”；“吊”也是蛇，裴渊《广州记》说吊是“蛇头鼍身，亦水宿亦木栖”，于是吊也是骂女人之言；瓦也是指女人，诗曰“载弄之瓦”。但我觉得王羲之此时骂人，可能没心思如此寻章摘句。

　　有人说不是“虺瓦”两个字，而是“尪凡”，如果是尪凡，那么是“”“尲尬”的意思，“行不正也”。

　　还有人说，“虺瓦吊”是非常难听的粗话，而王羲之风神清朗，很体面的人，不会骂这种粗话。

　　但孙绰打折了柯亭笛，愚以为必须用非常难听的粗话骂他，如果是现在，恐怕要坐三年牢。

　　“虺瓦吊”三个字，看上去有一种奇特的效果，孙绰毁损文物，虽然不是故意的，到底是太可惜可恨，这样挨一顿如今已不知所云的骂，也是活该。

6，无怍无忤

　　桓伊又有一次在西堂吃酒，孝武帝叫他筝歌，他说需要笛子伴奏，“帝赏其放率”，于是让他召了他的吹笛奴硕上来，赐姓张，加四品将军，这样可以在皇帝面前伴奏了。

　　这次演奏，还涉及了政治。当时谢安的女婿王国宝诋毁谢安，桓伊替谢安鸣不平，皇帝很惭愧，谢安很感激。

　　我还对桓子野当时的表情感兴趣。

　　檀道鸾《续晋阳秋》说：“帝命伊吹笛，伊神色无怍（一作忤）。”

　　无怍是不觉得惭愧，无忤是不觉得遭冒犯。

　　《史记》说，蔺相如陪赵王去参加渑池之会，秦王要求赵王鼓瑟，并记入史书；蔺相如拿剑逼秦王击缶，也写入史书。这是忤和怍，是外交上互相折辱以争上风，情况不同。

　　王濛与谢尚为王导的掾，王濛说，谢掾会跳异舞。谢尚便起舞，神意甚暇。他的鸲鹆舞跳得好，他没觉得怍，也没觉得忤。桓子野为王徽之吹笛，宾主不交一言，也无怍无忤之说，反而有一种让人悠然神往的洒脱。

　　那么皇帝吃酒时命桓子野吹笛，为什么会说到无怍或无忤呢？桓子野要求召吹笛奴来吹笛，帝又赏其放率。

　　好像是在礼仪与娱乐之间走平衡木，既保存君臣之体，又得到娱乐。

7，张硕

　　这个张硕也是吹笛高手。

　　“张硕意气激扬，吹破三笛，末取睹脚笛，然后乃理调成曲。”

　　吹笛吹到高音，会吹破笛子，与弹断琴弦一样，是高手会遇到的事情。

　　唐朝有个独孤生便吹破了一支笛子。这支笛子，怀疑就是李舟以烟竹制的那支笛，给了当时第一高手李謩，李謩在绍兴镜湖遇到神秘人物独孤生，损失一笛。

　　袁郊《甘泽谣》说，李謩还送给韦应物乳母之子一笛，后来韦应物拿给李謩的外孙许云封看。许云封说这不是他外公吹的笛，这笛好是好，但还不够好。他又说了吹破笛子的原理，大致意思是：

　　伐竹不到时节，是夭竹，制笛后音浮，遇至音必破。

　　韦应物让他试吹：“欲信汝鉴，笛破无伤。”舍出一支笛，也要做一下实验。“云封乃捧笛吹《六州遍》，一叠未尽，划然中裂，韦公惊叹久之。”

　　当时桓子野吹笛排名第一，我疑心张硕吹笛的本事，也不在桓子野之下。睹睐笛给他吹，并不委屈。

8，睹脚笛

　　张硕吹的这支“睹脚笛”，与“蔡伯喈睹睐笛”是不是同一支？

　　据唐许嵩的《建康实录》，孙绰死于太和六年（371年），当时桓子野是淮南太守。晋孝武帝司马曜是咸安二年（372年）十一岁时登基的。

　　在晋孝武帝当皇帝之前，睹睐笛，即柯亭笛，已教孙绰打折了。所以张硕在西堂吹的睹脚笛，是另一支好笛。

　　不知为什么得了睹脚笛这个怪名字。余嘉锡说：“此笛为桓子野所有。”他认为，世上本无睹睐笛，只有睹脚笛，蔡邕睹竹椽之脚而得之，命名方式犹琴之焦尾。

　　但他没有说明睹脚笛既已被孙绰摆折，何以又出现了。也许他注疏到此，也忘了这个事。

　　也有另一个可能，本来就是睹睐笛，错写成了睹脚笛——说睹脚笛错写成睹睐笛也行——总之是柯亭笛。写这个故事时，不顾此笛已折，或者忘了，或者也没想那么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弄个排场，将这支笛写了进去。

　　只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