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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聊聊曹聚仁 -- 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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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聊聊曹聚仁 -- 有补充

我是从鲁迅的文章中看到曹聚仁的名字,知道他们之间有书信往来。偶然的机会买到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对他的学问这才有点了解。简单给同学们聊聊。

曹聚仁是浙江兰溪地方的人,1900年出身于一个儒士之家。父亲是宗程朱理学的,曾考中清朝最后一届的秀才,平时做事身体力行朱熹的教导。曹聚仁从3岁开始,就被父亲强迫背诵《大学》,《中庸》等理学所认可的“四书”。作为一个理学家,曹父只读程朱派的书,连《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这类基础史书都没有读过。曹聚仁的中学老师却是王夫之(船山)的崇拜者,上课时讲解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这让他大开眼界。后来他去著名的浙江第一师范读书,遇到许多知名的文化人,如首译《共产党宣言》的陈望道,出家前的李叔同(弘一法师),但接触最多的是理学家,也是朴学学者单不庵,教授他桐城派古文义法和朴学考据工夫。他曾说过,单师四大弟子中三人,俞秀松施存统周伯棣,都跟随老师实践躬行理学。只有他自己虽然有一个理学家的父亲,反倒成为老庄的信徒。上述三人在五四运动前夕变得激进,先后加入共产主义运动。施存统的家乡与曹聚仁的较近。有一次两人回乡度假,曹见施手中的《新青年》便做不屑之笑谈,结果被施严词批评。曹这才明白他与其他同学已经拉开距离。这三人中只有俞秀松后来以身殉道,施存统和周伯棣先后脱离中共,成为专业人士。

曹聚仁从浙江一师毕业后在上海一个盐商家作私塾,同时在报纸上做自由撰稿人。1922年4月章太炎在上海举办国学讲演。主办者派去的记者国学基础不行,在报纸上错误百出。但是曹聚仁的笔记几乎一字不差。国民党元老邵力子在上海的《民国日报》连载了他做的笔录。这引起章太炎的注意。通过章太炎弟子钱玄同,他被叫去做章的入室弟子。他的这份笔录成为章太炎《国学概论》的出版文本,被许多学校作为教材使用。此后曹聚仁先后在上海多所大学任教,为报纸写文章。

国共反目后,曹聚仁因国共两边都有朋友,被夹在中间,因此停止写作,沉默了几乎5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与朋友创办《涛声》周刊,号称不替任何主义做宣传,对现实采取批判态度,自称“乌鸦主义”。鲁迅曾用笔名罗抚发表在《涛声》上一篇文字。曹聚仁不知道是鲁迅本人所写,和同事评论道,不要说没有好手笔,就看罗抚的文字,就了不得。这是他和鲁迅交往之始。1935年他与徐懋庸开办《芒种》半月刊,成为左翼文化的干将。曹聚仁说《芒种》的采编内容主要三种

【一是鲁迅所惯写的杂文,以批判现实剖解时事为主,我们在《涛声》时期所写的,都是这一类的文字;二是我们所写的历史小品,有着借古喻今的讽时意味……三是报告文学,见之于报章的特写。此外,还有周建人、贾祖璋诸兄的科学小品。大体说来,我们所写的题材,都和现实生活有关的。】

曹聚仁,徐懋庸和鲁迅的关系,还可以多说几句。这是曹聚仁的回忆中所记。大革命失败后,徐懋庸避难来到上海,用“余致力”这个笔名考取了国民党元老吴稚晖等开办的劳动大学。这个笔名来自于孙中山的《总理遗嘱》第一句话。这个笔名显出徐懋庸才高胆壮的本色。他在学校里先后逼走了几位国文教师,靠的是自己的学问和才气。曹聚仁说,那些教师给徐作学生怕都不够格。徐懋庸的英文法文都很好,译笔流畅,在曹看来与著名翻译家李青崖在伯仲之间。曹聚仁拥有一栋三层小楼,徐懋庸住在隔壁楼上,经常从阳台过来与曹畅谈。后来全家搬入曹家三楼。徐靠译稿谋生,稿费时有时无,交房租全无准信。但朋友之义胜过一切。《芒种》半月刊即是在这里诞生的。曹说两人可算管鲍之交。徐信奉共产主义。曹是自由派,教授学生从不提不谈自己的政治主张,让学生们去自我选择。徐批评他: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必须完成一个思想体系,引导青年们去走。结果两个君子相安无事。徐请曹在报纸上发表假信息,曹都照办。但是共产党内部的事务,徐不说,曹绝不插话。

徐懋庸和鲁迅之间的文字之交,信件都是曹聚仁转交的。1936年徐在上海左联领导人安排下写信给鲁迅,批评鲁迅关于抗日统一战线的意见,事先并没有与曹聚仁沟通。这封信被鲁迅认为是“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愤怒地对徐懋庸进行公开批判。曹聚仁知道徐信内容后,对徐懋庸提出异议。徐表示他个人没有办法。不久后鲁迅去世。徐懋庸托曹聚仁送去一副挽联,上有“知我罪我,公已无言!”

全国抗战开始后,曹聚仁成为战地记者,最先发表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1939年受蒋经国邀请,曹聚仁来到江西赣州,创办《正气日报》,与蒋经国有深度交往。曹聚仁有一篇回忆文字《蒋经国的前半夜》,对蒋经国在赣南实行的新政,做了客观的评价。上海解放前夕,曹聚仁有机会全家去台湾,但是他选择留下来。1950年他迁居香港。

他去香港的动机,我还没有看到。他自己的文字说是因为个人而不是政治原因。但是他到港后发表一篇文章,声称“我从光明中来”,引起右派文人的攻击。他把新中国与蒋经国的新赣南相比,还评论朝鲜战争,又挨了左派的骂。陈毅说他用心是好的,只是偶发怪论。1956年到1959年之间,他先后六次回到北京,受到毛主席,周总理,陈毅等领导人的接见,为预想中的第三次国共合作,台湾和平回归贡献了个人的力量。

1956年7月周总理在颐和园夜宴曹聚仁。曹聚仁问周总理,你的关于“和平解放台湾”的谈话,究竟有多少实际价值。周恩来答称:“和平解放的实际价值和票面价值完全相符。“曹聚仁在他任职的《南洋商报》上传递了这个信息。1957年6月曹聚仁受蒋家父子委托,回大陆看视庐山旧迹与溪口祖坟,全程由中共统战部高级官员徐淡庐陪同并摄影。徐在日记中回忆:

【客人注意寺庙在解放前后的对比,对新闻事业资本主义经营方式的盈亏津津乐道。他对报纸所载批判章伯钧、储安平等人的反动言行不愿发表意见,但又表示对整风问题将作若干万字的报道。我观他不读《人民日报》社论,写通讯十分粗浅,抵庐山当晚买了几张风景照片寄给《南洋商报》也算交卷。下午游著名的含鄱口,居高临下,鄱阳湖尽收眼底,堪誉气象万千。6月20日离轱岭返九江,6月21日上午到海会寺、星子县。客人姑妄言之,我则姑妄听之,他说,这是反动统治时代的著名地方,将来老草头(指蒋介石)可居南山,盖牯岭群众多,恐有未便,兼南麓临鄱阳湖,还别具妙处。实在不知其妙在何处!】

在溪口,曹聚仁得知邵力子等人曾经以视察名义来过,引起群众顾虑,谣传”蒋光头要回来“。蒋家祖屋和坟茔保持状态良好。曹聚仁写了长信带照片寄给蒋经国。

然而事情并非他所料想。

1972年1月12日,曹聚仁给香港大公报社长费彝民的信中写道

【弟老病迁延,已经五个半月,每天到了酸痛不可耐时,非吞两粒镇痛片不可,因此仍不敢乐观。酸痛正在五年前开刀结合处,如痛楚转剧,那就得重新开刀了。医生说,再开刀便是一件严重的事,希望不至于如此。在弟的职责上,有如海外哨兵,义无反顾,决不作个人打算,总希望在生前能完成这件不小不大的事。弟在蒋家,只能算是亲而不信的人。在老人眼中,弟只是他的子侄辈,肯和我畅谈,已经是纡尊了。弟要想成为张岳军(指张群),已经不可能了。老人目前已经表示在他生前,要他做李后主是不可能的了。且看最近这一幕如何演下去。昨晨,弟听得陈仲宏(陈毅)先生逝世的电讯,惘然久之。因为,弟第一回返京,和陈先生谈得最久最多。当时,预定方案,是让经国和陈先生在福州口外川石岛作初步接触的。于今陈先生已逝世,经国身体也不好,弟又这么病废。一切当然会有别人来挑肩仔,在弟总觉得有些歉然的!】

他在给胞弟和前妻的信中也透露了类似信息,即他是分别受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委托,在中间尽力促成谈判。他的同时代人夏衍回忆,周总理说曹聚仁真是书生,竟想说服蒋经国学张学良奉天易帜,把政治问题看的太简单了。我看曹聚仁是一位有高度的爱国主义的自由派书生。

1972年7月,曹聚仁病逝于澳门。在周总理指示下,他的骨灰被送回南京雨花台安葬。我想,这可能说明曹确实是为中共工作的海外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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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关于周总理见面蒋经国的传闻

网络上有这类文章,我并没有采信。

我认为推崇这个秘闻的人们大概有两个动机。

一是猎奇心理,即我文中引用陪同曹聚仁游览的统战部干部徐淡庐所记载曹“对新闻事业资本主义经营方式的盈亏津津乐道”。因而这个消息我猜是从香港那边出来的。国内的媒体不妨引用,三人成虎了。

二是周总理批评曹聚仁的“书生气”,把阶级矛盾看的简单,把民族矛盾看得过大。现在网络上这个问题越发严重,如“出关论”等喧嚣。新中国与中国民国的对抗,在前30年期间是阶级斗争的表现。蒋介石在台湾受到美国对反共的支持,远远大于美国的“倒蒋”(孙立人事件,自由中国事件等对自由派的打压)压迫,他哪里有一丝一毫动机与共产党大陆联合。蒋经国或有旧人之心,但是论到最终的阶级利益,他会很清楚何去何从。曹聚仁一腔爱国之心加传统文化下的书生意气,我想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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