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巴黎茶花女事本末 -- 燕人

电影开始，观众看到舞台上正排练话剧《茶花女》。女演员咳嗽地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沙发上。导演喊停。女主角问一旁观的男人：仲马先生，玛格丽特（剧中人名）一定要咳嗽地这样辛苦吗？被表演带入回忆的男人，就是本剧作者小仲马，激动地喊道：不，她的名字不是玛格丽特，她是阿芳辛！电影由此开始倒叙阿芳辛的往事。

电影里，衣衫破旧的阿芳辛在街上要钱并把钱交给父亲。警察到家里来警告父亲卖假药，发现父亲下体裸露和女儿睡在一个被窝里，威胁要把阿芳辛送到社会养育机构。观众因此知道母亲早亡。父亲带着阿芳辛去伯爵家请求收留，被拒绝。从对话中观众了解阿芳辛是父亲与本地伯爵女儿私奔的产物。父亲把阿芳辛交给一个老头子。老头子以观看阿芳辛裸体为满足。阿芳辛被一个传教士收留在教堂以远离那个老头子。她来到传教士面前，掀起自己的裙子。传教士跪下来抚摸她的腿，并把裙子恢复原样。第二天早上阿芳辛发现传教士上吊自杀了。阿芳辛和父亲逃离本地愤怒声讨的人们。在船上，父亲再次把阿芳辛交给一个男人，自己溜走了。这个男人是个流动食品摊贩。他把阿芳辛带到巴黎，却拒绝了阿芳辛的奉献。阿芳辛离开他，成为一个工厂女工。导演为现代观众柔化了１９世纪初法国社会的残酷真相，也把部分历史融合入电影情节中。

关于巴黎名妓阿芳辛普莱西斯的历史，多数来自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这部小说和同名话剧出名后，有一位自称阿芳辛童年熟人的男士撰写了一部关于阿芳辛早期的传记。进入２０世纪，有几位英美女作家在法国重新挖掘梳理了有关资料。但是完整叙述的阿芳辛历史是不可能的。

历史上的茶花女阿芳辛普莱西斯于１８２４年出生于诺曼底一个农村。她的祖母是个妓女，祖父却是一个教士。因此她的父亲只能是个私生子。父亲外表英俊，勾引一个农场主的女儿和他私奔。一家人没有土地，靠父亲做货郎，母亲做零工度日。父亲酗酒后便打老婆。这种虐待使得母亲在女儿很小年龄时便离家出走，几年后死在外面。阿芳辛在１２岁时在农村遭到性攻击。相关的责任人的说法不一。他父亲把她多次交给不同的男人换钱酗酒。１５岁时阿芳辛来到巴黎成为工厂女工。

电影中描写阿芳辛下班后从同厂女工中学到通过出卖自己解除贫困的途径。事实上她在巴黎并没有马上进入性交易，而是在工作之余乐于参加各种街头男女娱乐活动。１９世纪时法语中对于边做工边主动加入社会性娱乐活动，谋求实现稳定男女关系的女工，有个专门名词Grisette。西方艺术史上最著名的Grisette之一，是威尔第之外另一个意大利歌剧作者普契尼作品《波西米亚人》（又译《艺术家的生活》）中的悲剧女主角咪咪。Grisette不是妓女，而是资本主义早期无产阶级女性迫于剥削，因而向男性追求生活保障的反映。逐渐成熟的阿芳辛的惊人外表使得她从Grisette中脱颖而出，受到越来越多男性追崇。在她１６岁之前，终有一个饭店老板为她租了一套公寓，每周见面一次，另送她３千法郎生活费。这彻底改变了她的社会方式，成为一个Courtesan。当时普通女工的年收入不过３５０法郎。

一位当代英国女作家解释Courtesan的社会功能为在外室和妓女之间。Courtesan没有外室那样稳定单一对象的性关系和供养，但是相对妓女，她们有选择供养人的能力。在这个时期，封建贵族的婚姻依然以门第和财产继承权为目的。婚外性关系是可接受的韵事。阿芳辛的第一个供养人，一个财产有限的资产阶级新富，很快无法对抗阿芳辛越来越多追求者的竞价而退出了。他在电影中根本没有得到表现。在电影中是一个年轻贵族把阿芳辛领回家，吩咐仆人们这位女士要住上一段时间。这位贵族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是未来的拿破仑三世的外交部长，格拉蒙特公爵Antoine Alfred Agénor, 10th Duc de Gramont，比阿芳辛年长５岁。有作家说公爵曾认真动了念头，为阿芳辛请了教师，恶补读书认字文学艺术甚至时政等各种学问，以及跳舞和钢琴之类淑女的必修，以便她能够成为高尚沙龙的女主人。而阿芳辛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很快从一个农村文盲女孩变身成为举止高贵言谈得体的“半女神”。不幸的是年轻的公爵受到家人阻挠，不得不放弃这段情感，与一位苏格兰贵族的女儿成婚。电影对这段故事的演绎相当具有戏剧性。贵族嫌弃刚结识时的阿芳辛不洗脚，而如今通过自学能读会写，成为他讨厌的人物。他说要看阿芳辛裸体的样子。阿芳辛脱下真丝袍子交给他，被他转身扔到楼下。正面裸体的阿芳辛走过来，镜头一转，大堂下站满目光朝上满脸艳羡的男人们。阿芳辛神色不动地说，早就预料要和你这些朋友上床，不妨先让他们看看。从常理上讲，面对陌生男人的裸体女孩应该试图掩盖自己，而不是影片中阿芳辛的冷静自若。导演如此安排，实际上暗示阿芳辛已经是老手。这与影片中前面的父女同床，挑逗教士等镜头是逻辑一致的。就这样，电影里的阿芳辛结束了第一段性交易。正是在这个阶段，阿芳辛给自己改了姓名，成为玛丽杜普莱西斯。这个杜字前缀给姓氏增加了贵族味道。玛丽代替了乡土气的阿芳辛。这时她大约１７岁左右。

离开公爵后，脱胎换骨的玛丽杜普莱西斯成为巴黎最炙手可热的名妓Courtesan。顾客太多，简直不得空闲。她还有一个好名声，对所有顾客都温柔有礼，即便对方财力耗尽，分手也是依依不舍。在月经期，她出门时随身携带一束红茶花，代表她休息的日子。白茶花才是她最本色的装饰。小仲马的小说名称便是来自于此。欧洲从中国和日本进口茶花，在１８世纪末才在开始商业化种植，是当时一种名贵的花。她出手豪绰，每年花掉２万法郎用于购买各种衣服首饰家具奢侈品，需要若干供养人分摊账单，房屋费用另计。当然也有说法她乐于帮助贫穷的女人。她的供养人中经济实力较强因而更为亲密的有两个，法国的爱德华佩里高伯爵Comte Edouard de Perrégaux和德意志后裔的俄国斯塔克伯格伯爵Graf Gustav Ernst von Stackelberg。

爱德华的祖父是拿破仑的大臣，第一任法兰西银行行长。他比阿芳辛年长９岁，被外界看作阿芳辛的真爱。他结识１８岁的玛丽之前，已经包养另外一位名妓。之后便义无反顾奉献在玛丽身上。他在当时的巴黎城外购买一栋房屋以便金屋藏娇，也带她去德国游览风光。在那里玛丽赢了５万法郎的巨款。回到巴黎后，他提供无数金钱供玛丽赌博及消费，据说最高峰期间每天１千法郎。他最终不得不离开法国，说是开拓海外投资。钱包中空大概是个理由。也有作家说玛丽对他的情感，因为他的小狗样的殷勤而稍许感到厌烦。这是大约在玛丽１９岁左右的时候。她从伯爵那里恢复了自由身。然而两人的关系得以保持。在玛丽２２岁时，他带着玛丽去伦敦办理了结婚登记。不过这个婚姻在法国需要他本人作公开声明才会有法律效力。不知甚麽原因他没有这样做。几乎一年后玛丽病故。爱德华得以在病榻上与玛丽告别，并办理了下葬事宜。电影中对爱德华没有给与太多镜头。在对话中观众可以了解两人在英国结婚后，爱德华要离开她去海外探索人生。阿芳辛说她只要保留伯爵夫人的头衔就行。

俄国的斯塔克伯格伯爵是个真正有趣角色。他做过俄罗斯帝国在欧洲诸国的大使，是俄罗斯历史上卓有成就的外交家。他退休后来到巴黎花花世界定居。在他７８岁那年，他成为２０岁的玛丽最重要也是最忠实的供养人。据说他认为玛丽的长相酷似他因肺结核死去的女儿，所以主动要求为玛丽提供财务保护，内容包括一套巴黎中心地段豪华公寓及装修和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现金流。后世作家对于该老伯爵对玛丽的真实用心有不同意见。有意见认为他还是身体要得，人老更风流。导演在影片中采用了“干女儿”的说法。影片中两人第一次回面是在阿芳辛和父亲逃离故乡的船上。伯爵病重的女儿面对满桌佳肴吃不进，呼唤逃难中饥肠辘辘的阿芳辛过来吃。这两个角色应该是同一人扮演。第二次是在巴黎，伯爵认出待客中的玛丽，尽管形象大变。他主动提供了上述的服务。影片后来若干镜头中老伯爵来到公寓中看阿芳辛，两人相敬如宾，伯爵总是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沓钞票。最后一个镜头是阿芳辛向老伯爵要钱。老伯爵一反现金的旧例，写了支票给阿芳辛，说他为了阿芳辛，现在已经开始售卖土地和庄园。阿芳辛冷冷说道，你和我很快就都用不着了。这种冷淡态度大概是导演想要暗示的二人关系并非简单如父女。影片中此时的阿芳辛已病重。现实中，阿芳辛死后三年，老伯爵也故去。但是他毕竟为阿芳辛下葬，算是仁至义尽。

电影中的男主角，也是构造玛格丽特这个有情有义的不朽名妓形象的作家，是著名小说家大仲马的私生子小仲马。影片中他在一个商店看到盛装的玛丽，为之心动神移。却被告之那是一个妓女。说话者没有用女士，外室，名妓之类高尚的名词，就是一个妓女。这未能阻挡小仲马的爱慕之心。小仲马与阿芳辛同岁，认识她时正值２０岁而知慕少艾之年。他本人无业无收入，还要靠父亲供养，所以在影片里他只能拿了一本父亲的新作当礼物。尽管他外表英俊，现实中大概玛丽也是因为他是大仲马的儿子而对他青眼有加。不过，他只能在夜晚阿芳辛没有客人陪伴的时候才能前来与美人聚会。影片中好几次镜头描述他在房子外面等待的无奈。真诚的爱是自私的。大约一年后他终于无法接受这个安排，远走北非。阿芳辛病重时，他得到消息，从北非赶回，但是美人已经人去楼空。阿芳辛的遗产被拍卖。影片中小仲马来到拍卖现场，环视周围的一切。最后走到阿芳辛的一堆等待拍卖的鞋靴边，拿出一双精美纤巧白色短靴，放在自己胸口。通常意见认为《带茶花的女士》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就是以阿芳辛为原型。所以其中对玛格丽特的外型描写被当作是对阿芳辛的描写。阿芳辛在去英国之前，在巴黎的警察局办理护照时填写的文件也证实小仲马对阿芳辛身高发色等描写是写实的。在小仲马笔下，阿芳辛最引人注目的特色是她的白皙肤色，“像最好的（德国）迈森白瓷人形”。我们知道《红楼梦》的林妹妹也是如此。这差不多是浅色皮肤的肺结核病人的一个特征。另外就是她的纤细腰肢和骨架。影片中白色短靴的镜头当指向此。小仲马塑造的玛格丽特是不幸沦落的女子，然而有勇于牺牲个人利益的高尚情操。这大概是小仲马对阿芳辛的期望。他之后的作品回到传统家庭观念，反对性交易，甚至充满偏见地创造了“半女神”（demimonde,原意“半个世界”）这个词来责备从业者。人们会认为这是对阿芳辛最大的背叛。

尽管小仲马几乎垄断了对阿芳辛的形象塑造，在她的生活中他几乎就是一个匆匆过客。阿芳辛人生中最为耀眼的伴侣是风靡欧洲的钢琴王子，匈牙利人李斯特。对此影片没有任何描写。李斯特是资本主义社会第一个音乐界商业明星。他外表俊朗，身材高挺，所到之处，士女为之疯狂。同时代的德国诗人海涅创造有一个词描写这个现象：Lisztomania，李斯特狂热。其现象与二十世纪后期开始形成的歌迷对流行音乐巨星的崇拜极为相似。李斯特在１８４５年巴黎演出时认识了阿芳辛，双方马上被互相吸引。李斯特写信告诉与他相处１０年的外室，阿芳辛是第一个他的真爱。两人的相聚非常短暂。李斯特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阿芳辛甚至自愿陪他旅行但从未成行。等１８４６年李斯特再次回到巴黎时，阿芳辛已经与爱德华结婚成为普莱西斯伯爵夫人（她用了自己的姓而不是爱德华的，实际上是无效的）。这不妨碍两人相聚，但是真正深入的情感不再可能发生。阿芳辛的肺结核也已经到了末期。每个人都能看出来。

从资本主义社会现象看来，早期的名妓相当于后世的明星。阿芳辛之死是轰动全城的事件。不知是法院还是律师安排了她的遗产拍卖。她的原住址成为人来人往的展览场。英国作家狄更斯恰巧在巴黎，评论说法国人“腐烂到骨髓里。”除支付各种欠款和账单外，还遗留２万法郎的巨款给她姐姐的女儿。遗嘱大概早写好的，内中条件之一是这个外甥女不得进入巴黎城。她大概不愿意被家人看到自己的样子。电影里有个镜头。她遇到一个像她小时那样破衣烂衫的小女孩，请她帮助成为像她自己一样的名妓。她脸色一变，转身就走。关于性交易中女性地位和收获，古龙有一部小说中的对话非常扼要。一位名妓的铺张排场引起旁观者的艳羡。名妓的婢女冷冷地说：你这麽羡慕，干嘛不叫你老婆和女儿干这行。电影的后部分阿芳辛要亲吻一个年轻顾客，那个人拒绝说不能这样做。阿芳辛马上自责说是的我们怎末能这样做。这是性交易者的真实社会地位。小仲马的小说写得也很清楚。

在真实历史上，她的父亲在她来到巴黎不久就病故。但是影片中这个父亲被安排成为主要角色之一。在船上出卖女儿几年后，他在巴黎一家北非大烟馆里又看到呈富贵像的女儿，如今已是伯爵夫人。他成为女儿的管家，照旧酗酒，与女仆调笑。小仲马的话剧上演成功，他前来与小仲马搭讪哭穷，从小仲马手里接过几张钞票。电影的最后，他对到场祝贺的大仲马说，阿芳辛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永远不要离开这个男盗女娼的世界＂。他看着镜头，重复道：”男盗，女娼。”这当然是导演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