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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农民给下放反革命义务盖房――单田芳回忆录的一些内容 -- 怒发冲冠凭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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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农民给下放反革命义务盖房――单田芳回忆录的一些内容

买了单田芳老先生的回忆录,关于文革时期他从造反失败到下放农村四年,到脱逃回城“潜伏”四年,单老先生有着详细具体的回忆。其中关于人际纠纷部分就不提了――――因为回忆录始终是片面之词,他的主观判断谁好谁坏谁对谁错谁和他有仇谁陷害他,毕竟是一家之词,又不像高层人物的回忆录可以找资料对照比较,所以只能看过就算。但其中描述的文革生活很有意思,摘录下来供大家参考。

单老先生是70年初一家四口下放到农村的,参加生产队劳动,每天起早贪黑出来干活(别的农民也一样,没见他说农民干活“没有积极性”,当然偷粮食倒是有的)。他们一家刚到农村时是住在农民家里,农民对他们也很好,告诉刚来,缺什么就跟他们说。但住了快两年农民自己也得用房啊,要求他们搬走,于是他们直接住到生产队队长家去了,当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秋收后趁农闲,生产队男女十几人花二十几天时间帮他盖了里外两间的新房,住了一冬。开春了生产大队的副大队长天天跑他这个反革命家门口瞅,瞅了几天说这房子盖得不安全(二十几天时间仓促建成的么),不管单田芳是不是反革命也不能在那儿住,还得盖新房。于是全生产队派二十多人给他建了一座“宽房大屋”,有水塘,靠河近,风景好,自留地大,人人道喜,单田芳更是“全家大喜过望,内心感激”----单老的回忆录里对钱的数目很重视,哪年哪月有多少钱,下乡带了多少钱,办什么事花了多少钱都说得清楚,这里却一个钱字也没提,可见生产队多半就是免费出力出料给这个当时的“”反革命分子“”盖了两次房。单老回忆录中也不止一次描述当地农民是多么纯朴善良,当然,他和某些干部还是有很大矛盾的。

当地农村的生活收入怎么样?按照单书中说法,那是个穷地方,一个壮劳力一年能挣三百元钱,刨除口粮钱,净到手五六十元,不够用的,得“靠着猪啊,鸡蛋啊挣点外快”。于是单家也买猪买鸡,直接买头老母猪,头一窝下了七只崽子。可惜因为缺乏经验,七只小崽子都夭折了,气得老伴卖了老母猪,当然,随后单家还是养鸡养猪,尤其是生产队给他家盖了新房后,养鸡十几只,养鸭十三只,很是壮观,加上前后园自留地的庄稼都大丰收,农乐让单至今不忘――――咦,不是说好的文革时期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禁止私人养这些东西么?

后来单往外卖东西,这卖二十块那卖十块,农民纷纷来买,最贵的是一块手表卖了一百二十五,买表的农民是分期付款――――咦,不是说好的农民都是赤贫么?

当然,单不甘心自己的政治地位,不断向上写信投材料控诉喊冤叫屈,被上面驳回来了,原曲艺团还专门来人要组织批斗他,于是单干脆单身脱逃回沈阳。老婆孩子留在农村也没人难为他们,过了一段时间安定后,连老婆孩子都过来了,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说明农村根本就没有监视他们。那么,没户口,没粮食关系怎么生活?学门小手艺,大人卖水泡花,带着女儿出去卖货,儿子学木匠,在沈阳还卖过瓜子。他们是先在沈阳,后上长春,全是私人单干,用单的话说,长春很繁荣,商业中心人潮涌动,撂地儿的人(私人小贩)很多,卖锥子,卖煤油炉子,卖针线,卖假药,他独家卖水泡花――――咦,不是说好的文革期间这些私人商业活动被严禁的么? 当然,禁止是禁止的,要是被市场管理所和民兵抓着了,也就是摔个杯或没收手头现货,仅此而已没大罪,尤其对老人和女孩手很软――――比二零零几年时臭名昭著的城管可要文明多了。

要问作这私人小生意的收入怎么样,按照原文所记,74年很快就二百四在长春买了两间火炕自来水一应俱全的砖瓦房,因为本人是逃亡状态,户主名登记的是别人,可见是正规买卖。75年又在长春三百多元买了间院套院的房,77年存款一千元――――咦,不是说文革时期人们不能买卖房子吗?之前有人这么说时我去孔夫子旧书网找过当年的房屋买卖合同实物,这回省事了,直接把单田芳回忆录的相关段落拿出来就好了。

当然,要说这是反映了当时全中国的状态,我不可能这么说。我只是说,单的回忆录反映出了他个人经历的东北部分地区的社会情况,很多地方和惯有的说法不一样。

写到这儿顺便总结一下单老先生回忆录中他之前的生活源流吧,他这一生不说传奇,也是曲折。

一, 单田芳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是个普普通通的艺人,虽然生活好,但和政治不沾边。倒霉倒在他帮自己把兄弟的朋友在沈阳落脚找工作,殊不知那个“朋友”其实是把兄弟的亲弟弟佟荣功(潜伏下来的国民党大特务,杀害著名共产党人宣侠父先生的直接凶手,)共产党岂能放过这个佟荣功,一番追查下来佟伏法,单父也受牵连以包庇罪入狱六年,单田芳这成分自然也好不了,反革命家属么。

二, 说实在的,虽然成分不好,但是单在文革前没受啥太大影响,事业发展顺利收入极高(有单干一个月就存款4600元的超级纪录),运动一来顶多批批评他资产阶级思想(挣钱多生活享受),批评他“替反革命父亲喊冤叫屈”,而且每次都顺利过关(单自己说是侥幸过关)――――单老觉父亲冤,这太是人之常情了。四清时他还下去清别人,可不是别人清他。

三, 文革爆发,一开始是工作组(瞅这日期应该是刘邓工作组)下来,这次工作组是真正把他好顿整啊,批啊,关小号,整材料,单蹲了一个月小号,抵触情绪极高。到了9月份,工作组突然撤离(肯定是和北京八月风暴有关了),他们关小号挨整的人也全被放出来,应该是看工作组不吃香了,就要把挨整时的黑材料要回来销毁,整人的人就死活不给。此时北京传来造反的消息,单把造反原因就听进去一条:“中央有黑势力,反对毛主席党中央,挑动群众斗群众,我们要造他们的反云云”,估计其中他最爱听的就是“黑势力挑动群众斗群众”,切肤之痛啊,没说的,他造反去了,直接目的“抢回自己的黑材料”(还真的抢回来销毁了,)。

四, 造反的过程是先文斗,67年后又武斗,倒霉的是他站错队了,参加的是“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其实也不能说站错队,这个组织本来就是挨整的人参加的多。反正武斗下来他们失败了,最后决战时他们一派有人扔出手榴弹炸死了对方的人,把单吓坏了:“炸死人的人是杀人凶手,我们也成了杀人的从犯了”。

五, 造反失败后单被关了一年多,期间又挨斗又挨打还不幸出了车祸(车祸倒不是别人迫害他的),惨状不必细说,唯一幸运的是对立派别先后两次要求判他七到十五年的徒刑,都被法院驳回来了。于是到70年全家下放农村――――本来一个人下去就可以,老伴太贤惠了,全家都去帮他支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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