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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八佰》的鄙视链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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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八佰》的鄙视链

十一之前,支部党建,组织大家去看《八佰》,虽然不明觉厉,但是反正不花钱,有便宜不占,肯定不对。再说,《八佰》的争论也不少,没看过没有发言权,为了获得发言权,也得去看看。

看完之后吧,这电影吧……做为党建活动,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也没关系,闲聊几句吧,先说一下,下边对影片的分析,不涉及历史,不涉及历史,不涉及历史,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因为一谈历史就没得说了,从历史的角度看这部电影就根本不应该拍出来。说历史对这部电影就是“降维打击”,所以只能回到电影本身,就电影说电影吧。

从影片的优点说起吧,八佰最大的优点就是摄影。

战斗的环节处理的非常好,不夸张的说,是中国战争电影的高点,这也反映了中国电影工业的巨大进步。

《八佰》在处理战斗场景时,摄影机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统摄影片中的战场。影片采用大量的非关系镜头,观众通过镜头获得了极强的在场感和代入感。

由于非关系镜头缺乏因果性,观众只能通过不停的代入各种人物,来了解战斗。

在影片的前半段,影片对人物的塑造采用的群像式手法。就是说,没有一个演员有“主角光环”,说死就死。

观众刚代入一个人物,“乓”,倒下了,再代入一个人物,“啪”,负伤了,节奏非常快,死亡的场面不断冲击观众,场面和场面之间,基本不让情绪有缓充,战斗场景让人窒息。

在一般的战争片中,战争场景多是做为奇观存在,是塑造人物的背景板,对影片的叙事来说,其实是一种停顿。

而在《八佰》中,战争场景不仅是展现奇观,同时有力推动了叙事,而且让观众产生了强烈的共情效应。镜头及场景调度,和现实的战争迷雾,形成一种奇妙的契合,当观众试图理解战场的时候,只能通过镜头,而使用这些镜头观看,就产生了一种认同感,影片通过快速的场景切换,用死亡,鲜血等冲击性的镜头,让观众放弃了一定的理性思考,仅凭借情感作用,认同影片所展示的,认同镜头中的人物。

首先获得认同的就是,“群像式”主角,国军。所以说,镜头就是意识形态啊……

当然,《八佰》呢,绝不仅限于歌颂国军。

我们来回想其它几部歌颂国军的影片,比如说《血战台儿庄》、《捍卫者》、《八佰壮士》(1975年版)。

这些歌颂国军的电影和《八佰》有着显著的不同,这些电影呢,“国军”是做为一个主体存在,电影一放,观众自动对号入座。

《血战台儿庄》是传统的主旋律拍摄手法,对“国军”以及各级指战员的处理手法,基本就是用展示“解放军”“八路军”的模式去套。

《八佰壮士》(1975年版)呢,是台湾主旋律的拍摄手法,和大陆的手法存在相当的差异,但是大致路数是一致的。

这两部电影的在观看的时候呢,主客体是一致的,观众代入国军,叙事逻辑比较顺畅,《八佰壮士》(1975版)讲的故事偏离历史更多,影片整体讲述了国军大胜的故事,国军在上海各界群众的支持下,在四行仓库重创日军,为以后的抗战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获得了国际社会的高度赞誉,在获得胜利之后,八佰壮士在谢团长的率领下,走上新的抗日征途。

和真实历史有多少差距不重要,但是不得承认,在围绕着“歌颂国军”这一主题下,影片的内在逻辑没有任何问题。《八佰壮士》这部影片有处台词让我记忆尤深,军官在对士兵做战斗动员时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长官让你死,一个也别想活,长官让你活,一个也别想死”。蒋军的政治工作水平真是一如既往的稳定,曾国藩看了沉默,袁世凯见了落泪,阎锡山冯玉祥直呼内行,座山雕许大马棒默默点赞。

《捍卫者》呢,这部影片的表现手法,和上述两部又存在一些差异,这部影片嘛,学习的是好莱坞常用套路,故事呢,是说一个“失败”的“英雄”,影片在叙述的时候呢,对“英雄”展现得比较多,虽然影片最后的结局没有悬念,但是在影片的过程中,观众会看到“英雄”是一直在“赢”,而不是一直在“输”。塑造的是一位“力挽狂澜”(差一点),“百胜一败”的英雄。在观众认同“英雄”的“神勇”时,会产生一种假设性的联系,如果这个“英雄”不是营长,而是师长,这一仗就赢了。如果“英雄”不是师长,而是战役指挥,淞沪抗战就赢了。如果“英雄”不是战役指挥,而是委员长,国军就能扬帆东京湾,跃马富士山了。

《八佰》与上述影片,根本的不同之处呢,“国军”是做为一个“客体”存在。

《八佰》这部影片的国军在前半段,一直在别人的“观看”中,被日军看,被新闻记者看,被租界群众看,被上级领导看,被杂牌军看。观众代入的不是“国军”,而“看国军”的人。

这样一来,就很有趣了,就是说,这部电影不是一部纯粹,而且典型的国粉电影。

如果说,是为了单纯迎合国粉,以这样的群体为目标观众的话,歌颂国军应该采用“国军”的主体视角,采用1975年版《八佰壮士》或《捍卫者》的叙事逻辑。这样呢,国粉看得爽,非国粉骂得爽,大家都很爽。

管虎呢,似乎不想让大家爽,也对哈,怎么说管导是文艺片出身,第六代作者影片的领军人物,哪能这么俗呢?哪能啊……电影必须得有更深刻的内涵,必须的。

既然是看,就存在着视角的问题。

最低的视角,就是“杂牌军”视角,片中“杂牌军”看“国军”,多半处于仰视的镜头,片头还有出洞的老鼠进行隐喻。甚至“杂牌军”看河对岸的老百姓也是仰视。

河对岸的老百姓对“国军”同样是仰视。反过来,“国军”对“老百姓”则是俯视,最具代表性,最导演个人特色的,360度环形长镜头,就是谢晋元在楼上“俯视”对岸。

获得平视镜头的是上级领导,影片特意安排何香凝去楼上观战,以期获得平视的视角。另外,“知识分子”同样通过身处楼上,获得“平视”的视角,在管虎的影片中,知识分子的角色总是很超然的,也许管虎觉得自己拍的是“作者电影”,就自动获得了“知识分子”的身份?

除了上级领导,“日军”同样获得了平视视角,这部影片对日军形象的刻画,和常见的抗日影视不同,更像是把“日军”当成是平等对手,而不是“侵略者”。甚至在“日军”的描写上,加入不少修饰性的细节,当然,这些细节很多和现实并不吻合,比如说纹身,在当时的日本是违法的,又比如说,普化宗的僧人为何出现在神社门口?更有趣的是,以“杂牌军”的视角看“日军”,居然也是仰视。最后日军和国军,骑着骏马会面,约定来一场武士对决,虽然在会面这一场景的构图上,对日军的形象做了一些压迫,但总体而言,双方是处于平等的位置,都高于人民和“杂牌军”。

而高高在上的则是“外国友人”“国际社会”,影片主角“国军”整体的行动目的是为了争取国际关注,这是主角所有牺牲奋斗的目的,“杂牌军”的成长则是在实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发生的,影片用了主观镜头描写小“杂牌军”的成长历程,随着“赵子龙”形象的一步步具体,小杂牌军渐渐成长为一名勇敢的国军,他的哥哥在为争取国际关注的“护旗”战斗中壮烈牺牲,行为和目的完美契合,人生境界得以升华,只有被国际社会关注的行为才是有价值的行为,为国际社会的关注而牺牲是有价值的牺牲。这就是影片更深层次的内涵。

再进一步分析影片的结尾,影片结尾的叙事其实采用了一定的“反套路”,正常的套路的应该是怎么样的呢?如果说只是为了单纯的歌颂国军,结尾应该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甚至把撤退拍成一次胜利。先是大战前的宁静,全军洗澡,决定撤退,分兵断后,这时候应该把叙事的重心放在断后的部队上,可以虚构一些战斗目标,比如说为了掩护主力撤退,小分队必须摧毁日军前沿的某个重要目标,小分队成员通过自杀式的突袭完成了这一目标,最后小杂牌军引爆自己身上的手榴弹,炸毁军火,主力部队在一声巨大的爆炸中停下脚步,谢晋元大喊,全军立正,敬礼。这样的套路叙事呢,就完成了对“国军”的完整歌颂。

相反呢,影片采用的是“反套路”,写得是国军“英勇”撤退,虽然“英勇”和“撤退”,有些不搭,但影片就是这么拍的。或者应该使用“转进”?影片拍的“撤退”或者说“转进”确实很“英勇”,甚至于导演打破了前半部的“镜头”逻辑,采用了大量的升格镜头,配乐采取了进行曲,把撤退的气氛渲染的无比悲壮。

结尾的“反套路”从影片更深的内涵来理解,就容易懂了,因为国军是奔向更美丽,更有价值的地区,这时候国军的奔跑方向是由下而上,仿佛是翻越了奥林匹斯山,抵达了宙斯神殿。甚至十月底的上海竟因此开始下雪。已经十几年/没下雪的上海/突然飘雪…… 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

为了展现洋人的俯视视角,影片特地让洋人上了飞艇,宛如天上的神祇,兴趣盎然的观赏着人间的争斗,这时一架日本飞机从飞艇边飞过,成为一种特殊的隐喻,天空是属于洋人的,日本飞机是一种僭越,冲撞了洋人就是他最大的错误,日本在二次大战中试图冲击国际秩序,侵犯了洋人的格局,自然罪该万死。而中国有洋人庇护的地盘,歌舞升平,岁月静好,赌场老板仗义疏财,黑社会老大仁义,白俄商女亦有家国之思,国军因为“德械”,看上去很洋气,自然成为中国希望,至于土了吧唧的“杂牌军”只有加入国军,才能脱胎换骨。租界外的百姓,进了租界,沾了洋气,才能有民族意识,家国之思。

《八佰》这部影片,以国军为主角,根据“含洋量”的多少,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鄙视链。

这部电影想说的是,歌颂国军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学习“国军”的优秀品质:“含洋量”。从这点上看,管虎自诩为“知识分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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