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新疆闻见录 -- 一阐提
且末是座不大的小城,城里甚至连显眼一些的清真寺都没见不到(或者我没找到)。早在汉朝西域三十六国时期,这地方就叫且末了,塔里木盆地东部最大的河流——车尔臣河流过这里,因此它当年也曾被叫做车尔臣城。
不过由于环境恶化,车尔臣河曾多次改道,导致古城不止一次被风沙吞噬。尽管现在县城是新建的,但沙漠仍在缓慢逼近,如果不加治理,再次埋没只是时间问题。尽管城市相当整洁而且环卫工人不遗余力,但且末仍无论何处都覆盖着一层细沙,也就可以想象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末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与内地县城几乎没有差别,民族风情并不浓郁,反而时不时见到早起遛弯锻炼的大爷,不过由于新疆的时间比内地晚两三个小时,除了少数馕店,其他商铺十点之前基本不开门。
这儿甚至连博物馆都有,它坐落于城区中心,与县文化局联合办公,也就是说在一个楼里。博物馆里有一些挺有意思的藏品,比如干尸,虽然干尸几乎是南疆所有博物馆的保留项目,但且末的干尸格外有趣,因为她竟然涂着红嘴唇;另外,还有中国现存年代最早的拨弦乐器——箜篌,而且仿佛是为了避免孤独,一出土就是成对的两件。这些藏品大多发现于县城西部的扎滚鲁克古墓群,年代跨度从商周到魏晋,主体在汉朝的且末国时期。
且末往西,仍是漫漫黄沙,公路边孤独的路标,似乎在宣示着这片土地的遥不可及,同时又低吟着自己过往的历史。
从西汉至唐,中央帝国设在西域的军政机构几度兴废,最终在安史之乱后完全放弃,新疆驻军全部撤回内地平叛。吐蕃帝国迅速填补了唐朝的空缺,将塔里木盆地南缘纳入怀中。且末及更东边的若羌(也就是古代的楼兰)靠近吐蕃经营多年的青海,早在唐蕃争霸时期,这两个地方便是血与火的修罗战场。
比如754年即安史之乱前一年,唐朝大将常清攻破当时还叫播仙的且末,全歼吐蕃守军。正从军幕府的大诗人岑参写下名为《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首》组诗,后收入《全唐诗》,其中第五首尤其凄厉,诗曰:
“蕃军遥见汉家营,满谷连山遍哭声。
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浓浓的血腥味儿让人不寒而栗。
安史之乱后,深得地利的且末和若羌以及更西边的和田,成为吐蕃经营西域的战略基地,堡垒林立驻扎重兵。从五十年代末开始,现代考古人在此发掘出许多吐蕃时期的文物,包括写有古藏文的大量木片,多是公文信函等日常记录,吐蕃简牍遂与敦煌遗书一起,成为研究吐蕃社会历史文化的第一手资料。
九世纪中叶,吐蕃帝国崩溃,南疆驻军撤防,顿成权力真空,直到新的统治者——回鹘人进入。从人种来看,汉唐时期的南疆居民主要是粟特人,他们是古代雅利安人的一支,说波斯语东部方言。此前漫长的时光,匈奴、汉、柔然、突厥、唐、吐蕃诸强权走马灯般轮换,粟特人成为哪边风大随哪边的墙头草,随时准备在中央帝国和草原帝国之间摇摆,因为无论臣服哪个帝国,单于、皇帝或可汗都不会太过分,顶多派一些驻军,或者迁少量百姓屯田,他们事实上仍是当地的主人。
但随着唐末回鹘人从蒙古高原举族向西向南迁徙,粟特人的末日来临了。至迟到北宋,南疆已经基本实现回鹘化,粟特人或被消灭或被融合,除了少数边缘地带(比如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他们做为一个民族在整体上已不复存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从河西走廊到中亚腹地,回鹘人建立了一系列王国,这些国家有的信仰佛教,有的信仰伊斯兰教,有的信仰祆教或摩尼教,他们以宗教的名义彼此圣战杀得难解难分,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一般认为,这些古代回鹘人,就是今天维吾尔族的祖先。
......
开往于田的班车上,除了我没一个汉人,尽管语言不通,但同车的维族都还和善,尤其两个小女孩很是调皮,与我闹了一路。
途中经过民丰县,拜鬼吹灯等盗墓小说所赐,这个地方的古称现在极为有名——精绝。民丰向北就是著名的尼雅遗址,最早由斯坦因发现,是汉晋古精绝国故都,1995年出土了一件中国人都知道的国宝文物——“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只不过,这句话总觉得只有半截,其实后面果然还有几个字,全文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这样读起来就通顺多了。
民丰的下一个县是于田,也是班车的终点。它和古代的于阗国不全是一码事儿,后者都城在今天和田市的约特干遗址,两地相距二百公里,不过于田当年的确是于阗国的一部分。
我来这里,主要是寻找一座古老的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叫艾提尕尔,但它并不是喀什的那个,后者早已闻名世界,而前者却几乎无外人所知。事实上,艾提喀尔并非寺名,而是一种建筑规格,它除了有可容纳数千人的礼拜大堂,寺门外还要有一个开放的露天大广场,以方便更多信徒朝拜——突厥语里,“艾提”是节日,“尕尔”是“市场”或“广场”。据说,整个新疆现在只有三座艾提尕尔清真寺,于田,喀什,还有哈密(即回王陵里的那座)。
到达预订的酒店,前台是位维族男士,衣冠楚楚彬彬有礼,汉语也很流利,很快办好了入住手续,可当我问艾提喀尔清真寺怎么走时,他立刻换了副面孔,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然后懒得再开口。
放下行李走出酒店,我逢人便问艾提尕尔在哪儿,当地汉人很少,只能问维族,可他们要么推脱听不懂汉语,要么干脆就说不清楚。但是,从这些人古怪的表情,我判断他们肯定知道!
没法子,那就自己找吧。其实也并不太难找,因为于田城区并不大,而艾提尕尔的规格决定了清真寺前必须要有一大片空地。历史上于田的中心,便是这座艾提喀尔清真寺,它大概始建于十三世纪,其实比喀什的那座还早两百多年,如今更是“第二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据说每当伊斯兰教两大节日,肉孜节和古尔邦节,常常超过上万信徒来此礼拜。
清真寺周围好几处建筑工地,到处尘土飞扬。看到有人要拍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爷子立即出现,态度恶劣地赶我走,完全不能商量,没办法,只能爬到对面没完工的住宅楼,透过尚未安玻璃的窗台照了几张。要说这座寺也真憋屈,旁边居民楼都比它高,而就在身后不远处,医院妇科的大广告牌正夺人眼球......
从清真寺向南,便是于田老城,遍布砖土结构的低矮房子,门窗上常装饰着精美的木雕,不知住了几世纪的居民在小巷里闲坐,身边升起缕缕炊烟……于田老城就仿佛喀什的高台民居,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摇摆。
不过,这些景像已经离我们遂渐远去,崭新的居民小区正加速取代一片片危房,老城里原来最高大的艾提喀尔也被一座座高楼团团包围。以至于你问在这生活不久的汉人,于田老城到底在哪儿,换来的只有一脸迷惘,而当地维族对此则讳莫如深,更不肯告诉你什么。
事实上,这种变化绝非表面上田园牧歌不敌高楼大厦那么简单,包括于田在内的和田地区历来落后,人口在新疆排前几位,经济却总是倒数,人均财富更是少的可怜。有恒产者有恒心,有家有业的人很少瞎闹腾,而贫穷却是极端思想的温床,成千上万生计艰难的穷汉彷徨无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旦被煽动,后果难以想象——活着如此辛苦,死了却有天堂和七十二个处女,何乐而不为?因此和田及难兄难弟的喀什,以前都是暴恐事件最高发的地方,即使在远离这里的乌鲁木齐和伊犁,南疆流窜来的恐怖分子仍是暴乱主力。
后来,一位新疆干部聊天时对我说,这些所谓的老城不仅多为危房,时常坍塌或起火,而且里面藏污纳垢,是许多坏事的策源地,出事了也很难溯源。现在南疆主要工作,除了维稳,就是大力发展经济,而且政府盖好楼房让危房里的百姓搬进现代化小区,既是对人民的福利,也从根本上解决了不少问题。
库尔勒-轮台-塔中-且末-于田-和田-莎车-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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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是真不该到那个位子,遗祸无穷 3 桥上 字0 2020-08-08 00:43:14
🙂邓 5 胡里糊涂 字60 2020-08-08 22:30:37
🙂很好的游记,谢谢上传。 山景城 字0 2020-08-04 16:12:11
🙂《二、时间的灰烬》
🙂第一段路线简图 24 一阐提 字105 2020-08-03 23:23:46
🙂更正 1 一阐提 字51 2020-08-10 01:51:42
🙂请问您这个路线用了多长时间? 天河行 字0 2020-08-08 22:27:26
🙂三周 1 一阐提 字39 2020-08-09 21:5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