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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的喀什,我的南疆 楼二 -- 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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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维吾尔兄弟,请你听我说

我见过恐怖分子。1990年代,我在吐尔尕特做边贸生意。我们公司在口岸比较活跃,处理同行关系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喀什和克州的同行都是小本经营,偶尔一声客套或力所能及的配合,就可维持一团和气。但有个人例外,他总认为我们抢了他生意。平时,用蹩脚的汉语朝我们恶语相向。旁边的哨兵看他发飙,一般都是拉我们,并提醒此人曾是一毛二(中尉),现已转业,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一年后,我在新的工作单位,碰到公司负责人报案,公司业务员(即前一毛二)携款出逃。并再三声明,他的行为与公司无任何政治关系。原来业务员跑到了塔利班训练营担任了教官。

一维吾尔族前中尉,如何逃到塔利班,进了敌人阵营?我和他的前战友们聊起来,他最不适应部队的竟然是:伙食。一般有排级少数民族的单位会有清真灶。但边防连队或场站,清真灶就成了问题。这位一毛二从新兵营到部队,再到军校,都有专门的炊事员。到了边防,他就觉得被欺负了。然后小闹到大闹,直闹到转业。为他的伙食,边防部队也下足了功夫。安排到有民灶的对面兄弟部队,他不适应。把全单位伙食尾子给他去餐厅搭伙,他觉得没面子。。。后来,就转业到地方,仍不适应,因汉语无法达标。那就让他单干。最后,就成了一个悲剧。

我也见过反恐的烈士。如:田崇峰(注一)。少见的是喀什这位前“一毛二”。

吐尔尕特来往的独联体国民很多。没事和他们聊天。问起苏军伙食,都是均质的。我问那些非俄罗斯客户,为啥不要求清真餐。他们眼神疑惑地说:当兵为了打仗,又不是为了吃饭。二战,及后来的阿富汗战争,苏军在新疆周边各斯坦征召了很多少数民族士兵,其供给都一样。今天,独联体很多肉铺都一把刀切肉。在巴基斯坦,英国,北美,穆斯林普遍存在。但各种社交场合,关于食物的纠纷很少。各个地方都默认食物是私人的事。聚会,或工作,生活中,解决一个饮食问题也不难啊。

到了南疆,有汉族拿猪肉欺负维吾尔族吗?尤其在喀什市,汉族人口至多才百分之二十五,此外其他县,汉族人口连百分之十都不到。那么“一毛二”们拿猪肉话题干嘛呢?找茬,刷存在感,显示一种权威。而“猪肉”话题哪儿来的?这是打开南疆很多问题之锁的钥匙。

“喀什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如何解决?”1998年,一个美国传媒界巨头问喀什领导人。这位维吾尔族领导回答:“宗教。在喀什地区,有2000多所各种学校,有1万多座清真寺。如果把数字倒过来,我们有1万座学校,那么喀什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这个回答一语中的。那个叛逃的一毛二就是这问题的产物。

一个穆斯林究竟和猪肉是什么关系?没有关系。

伊斯兰教是一个开放的系统。一个人只要认同“六大信仰”,遵循“五大功课”等即可成为穆斯林(注二)。至于吃猪肉,甚至吃了怎么办,伊斯兰教都有交待。喀什一万多座清真寺,没一个穆斯林把猪肉的事情讲清楚。在这种不正常的宗教教育下,“一毛二”的叛变不难解释。他本可当面锣,对面鼓的干,却天天拿肉的事挑刺。逃出去,当个教师爷,就可以干成事了?

在喀什,宗教敛财可不含糊。近四百万人口,其中约三百万维吾尔族。每300人就要供养一座清真寺。南疆清真寺不对女性和18岁以下男性开放,那么基本上100个男性供养一座清真寺。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地下教经点,秘密清真寺,野阿訇,甚至宣扬极端思想的“台比力克”。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富裕,而不出问题!如果细算,假借宗教之名敛财就更离谱。我有一维吾尔族商人朋友,收扎喀特(宗教税)的人找到他。人家一五一十把他近十年的帐算得清清楚楚。他也不含糊,认帐。第二天,他就把应付的扎喀特花了,在帕合塔巴扎买了一栋楼。我的这个朋友给宗教会计们提出了新问题:房产如何收税?这个问题今天的中国都在讨论,所以这些人就远离了他。这个朋友最不舒服的是:这帮子人的计算器和草稿纸都印着国家机关的抬头,拿共产党的家伙什收肮脏的钱!

我也见过给北大桥清真寺捐了100万的人。那种嚣张与狂妄的颇有些怼天怼地的气势至今难忘。

有一次,一个维吾尔朋友想给我转让一套在喀什老城区的房子,十分便宜。一问原因,竟然是这套房子旁边新来了一个非常“勤勉”的阿訇。天天敲门催人做“晨礼”。“礼拜胜于睡眠”就是最好的理由。喀什一般是北京时间10点开始上班,晨礼在日出时刻,即:7点左右。根据我的了解,一般虔诚的穆斯林都是在家中礼拜。我婉拒了此次置业机会后没有多久,这套房子转手了。新房主就是那个阿訇。我讲的这些人和事是发生在宗教气氛相对宽松的喀什市。在稍微偏远的县与乡镇,这种故事更是普遍和变本加厉。

宗教人士乃教徒的老师,向导和医生。只是大众不清楚的是:喀什地区几万宗教人士中有相当多的文盲。有学历的,也就喀什宗教学校毕业,约算中专学历。此外,还有很多“野”阿訇。这些人可不会生财无道的。比较奇葩的是,这些宗教人士很多还申请贫困补助。更奇葩的是,这些宗教人士的贫困户申请还特别容易一路绿灯。所以,对乡村的维吾尔人来说,若家族没一个搞宗教的,那岂不成了让别人宰割的肥羊。这也就解释了许多乡村的维吾尔人对宗教趋之若鹜的热情。在这样一个“生态圈”内,反智是常态。如:农村自来水供应,正常的水塔和管路维修要夜里进行,否则第二天就会有人说:政府往自来水里放了计划生育的药。

尽管奇葩与反智,这种“生态圈”可小觑不得,因为很多乡村干部头上还有一道“紧箍咒”:选举。南疆的许多地方,正是文盲神棍及恶势力在把持基层选举。

这种生态圈和基层政治的乱相把许多清真寺搞成了法外之地!我见过阿荣汗阿吉身上21处刀伤。刺杀他的凶手们后来是被抓住了。但凶手们究竟是属于哪一家清真寺,是哪个阿訇给讲的经?没人追综。新中国成立前,中国共产党就在各个时期定立了具有时代特点的《婚姻法》。但今天的南疆,宗教还在干预婚姻。农村男人过够了,跑到清真寺喊三声:塔拉克。其婚姻就结束了。基层政权只能认定其离婚非法。至于妇女、儿童权益的保护,法律是法律,生活是生活。

“三恶”势力不是空穴来风。这些势力是有土壤的,是有兴风作浪的源头的。要打击“三恶”势力,就是从喀什的宗教上开始反思。

在喀什,关于猪肉的误解还有父母的问题。一个跟我学英语的维吾尔小孩笑话他的汉族同学:汉族人为啥要吃大粪?原来维语中,大粪和猪肉发音接近。我把他母亲找来,告诉她,这种说法不对。维语猪肉的发音来自英语,她得给孩子讲清楚。她一口拒绝。然后,我就直接跟男孩说了。望着愠怒的母亲,我接着坦然告别孩子,这是我给他的最后一课。十分钟前还调皮的他哭了。讲团结,讲友谊,是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的。“袷袢(维吾尔语:厚外套)打开,阳光才能进来”。对于很多维吾尔朋友来讲,这是一个功课。

我的父辈1950年来到南疆。我家也有亲戚是土生土长的维吾尔族。70多年来,我们家一天天随着南疆的发展而发展,随着南疆的痛苦而痛苦。谁最希望南疆幸福。我想,我的家人一定会举起每一双手。这些手,有汉族的,也有维族的。

如果1950年代开始算疆一代,那么我们家现在最年轻的是“疆四代”。按理说,两个民族的几代人在一起聊天,难找到共同话题。但我们家并不这样。因为南疆有的问题,几十年没有解决。南疆的宗教就是这些问题中最突出的一个。我的父亲刚来到南疆的时候就在和田搞土改,现在我的亲人和朋友也在搞汉语下乡,三同,住村。。。在我的眼中,他们就是一个个天使!

南疆属于谁的?南疆是属于建设者和保卫者的。对于我家的几代人来讲,汉族的问题,我们需要面对。维族的问题,我们也需要面对。很多问题已超越了汉族或维族的界限。新疆有凭借汉族或维族身份就可以轻而易举解决、回避的问题吗?没有。

维吾尔兄弟们,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来了。但南疆准备好了吗?要让喀什拥抱一个新时代,这不仅是为了给前人一个交待,给今人一片天地,更是给后来的南疆人一个灿烂的明天。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业!

注一: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g4NTAzMTI1NA==&mid=2247484073&idx=4&sn=ce238cea32f705f2e2ab29a32c5fe4b3&chksm=cfae6a90f8d9e386d312ce77ae2e49b08757787b74fafe6098ae703633ffdabea865427e4f4a&scene=21&ascene=0&devicetype=android-24&version=27001037&nettype=W

注二:https://baike.baidu.com/item/五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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