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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讨论】聊聊医疗体制的变化--序 -- 夕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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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聊聊医疗体制的变化--序1 医生群体有什么特点(上)

谈到医疗体制的变化和改革,就不能不说说这个体制的主体人群:医生。

虽然我是从医学院毕业,除了在医院实习从来没有在临床给病人看过病,但长期和医生打交道,慢慢体会到医务人员这个群体有些非常鲜明的特点,与普通人群有很大的区别。

首先,他们对死亡、病痛的体验和处理方式与常人是不一样的。

女儿7岁的时候,带她回国玩了两周。有一天无事儿,建议带她第二天去爸爸妈妈的母校转转,没问题孩子答应了。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短路,又建议:“我还会带你去解剖楼看看(尸体)标本”。孩子不明白什么是解剖楼,一番解释后明白了也同意了,但旁边却把爷爷奶奶吓了一跳,当时也没留意。这还没够,晚饭点儿带孩子跑到楼下去邀请她刚刚熟悉的大她一岁的邻居小朋友,问明天是否一起去?没想到,那个小朋友恐怖地大叫不去,反倒把我吓着了。

从字面上听起来就挺吓人的,解剖楼也确实是北医(现北京大学医学部)传说中最恐怖的地方。据说以前晚上有人在摆放尸体标本的顶层走廊中恶作剧,吓死过人。我们念书时人人都听说过这个事儿,从来没有认证过,但却都轻易不在晚上去解剖楼教室以上的楼层。电影《黑太阳731》(当时片名叫《731部队》)就是在这里取景的。当年下课路过,看到几个穿电影中日本军服的人,有说有笑地说着中国话从解剖楼走出来,也是非常惊奇的。

有了头一天看到其他人的反应,进入解剖楼之前,我特意停下来问女儿是否还想进去,也可以不进去。可以看到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声音比较低地说想进去。于是我说我可以拉着你的手上去,她同意了。没有想到在三楼楼梯口,设置了个把门的工作人员。很警觉地问我们来干什么。回答说我是校友,带孩子来看看标本,让她对医学有个认识。。。他同意让我们上去,但眼神好像是在看外星人。真看到标本,孩子反而放开了,也不需要我拉着手,很关注地看她感兴趣的东西,也问了不少问题,前后待了二、三十分钟。

晚上回家后,爷爷奶奶围着孩子反复问去解剖楼的事。看到孩子无所谓,他们放心了,也开始为孙女儿感到自豪,可我确开始觉得是否有点儿做得过了头,太疯狂了。晚上电话给家里领导汇报,听她无所谓(也是北医毕业的),我也无所谓了。

这个事情还没有完,六、七年后的一个周末早饭时,孩子突然问我:“(我们)医生在医院遇到病人死亡时,是不是非常同情病人(家属),会不会和家属有一样的悲伤感觉?”我冲口而出的回答是:“都麻木了”。看到孩子无比惊讶的表情,我意识到说过头了。先是意识到孩子在美国学习天天被洗脑讲各种人权、环境保护(孩子原话),我的回答和孩子被洗脑的教育是截然相反的。然后脑子里迅速闪过经历过的几个死亡事件,考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如果医生同情每个病人的死亡,感到悲伤,早就会抑郁了。这样今天也不会有你了,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我们可能早就自杀了。”从表情上可以看得出,孩子当时很难理解,和学校里灌输的三观是完全不同的嘛。

通过自身经历的几件事,我想说的是面对死亡和病痛,医生是个极为复杂的矛盾体。

每个医生所遵循的医学使命和最高职业原则是救死扶伤,需要给与大爱。但面对具体的死亡,为了保质保量地完成工作,又要尽量抑制死亡对心理的巨大冲击。同时面对病人的死亡,对家属最真诚、最有效的安慰是将心比心(empathy,因共情而同理)。这两种矛盾的心理要求,用个医学名词就是(心理)精神分裂,医生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通常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偶尔一两次遇到这样事件,还容易处理,也不会在身体上产生负面的效果。但经常并长期遇到这样的事件,没有人可以承受的了不出毛病的。医生需要自身进行调整,释放心理压力。麻木应该是一种调整的结果,除了无视死亡,常见的一种方式是对(自己处理过的)死亡事件和病痛轻描淡写地调侃。对普通人来说,医生显得很冷酷、无情。

几年前发现,有个二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大学同学就住在附近,于是两家经常来往迅速熟络起来。这个同学出国前,在一家大三甲医院急症科工作过几年。其中一段时间,每当值夜班时,都会遇到病人死亡事件,都是由他负责处理,于是获得一个绰号“XX杀手”(这个同学太太说的,她也当过医生),这应该也算是一种黑色调侃。他给我们讲,处理每个死亡的工作极为繁琐、沉重,需要耐心完成每个步骤,包括科里的、院里的和市里(国家)的各项规定,填写各种表格,通知各个相关部门。半夜里把别的部门人员从熟睡中叫醒,通知死亡事件,要求去帮助处理,对哪一个被叫醒的人来说都是非常难受的。除此以外,还要通知家属,解释死亡原因,介绍各种死亡手续和流程,回应安慰家属的各种质疑、责难。这些事情一夜可能都做不完,当然完全没有时间合眼睡觉,第二天早上交班后,还要看一天的门诊病人,通常是80-100个病人。

换个角度,做为一个病人,经过漫长的排队、挂号、等待,终于见到了医生。但你发现医生的态度冰冷,仅仅几分钟就给你看完病了。这个等待过程加上病痛,没有一个病人会满意,很多医患矛盾的种子可能就起于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医生恶劣的态度可能还不是看病的关键,关键的地方是极度身心疲惫的医生别给你看错了病。同一个症状,可以出现在不同的疾病中;而同一个疾病,在不同的病人身上可以表现出不同的症状。医生的一个关键职能就是鉴别诊断,并根据诊断结果开出适当的检查和治疗方案。误诊和治疗方案笔误的例子举不胜举。要求一个身心疲惫的医生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诊断和处理方案,远比其态度是否良好,对病人更重要。如果你对我的观点有质疑,不妨参考《墨菲定律》。

到目前为止,谈到的还都是医生的个人行为。作为一个整体,医学界对死亡、病痛的不同体验还可以影响到对疾病的认知,耽误了为病人提供适当的诊断、处置。近年来逐步为人们熟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就是一个例子。百度百科的定义是:

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其中重大创伤性事件是PTSD发病的基本条件,具有极大的不可预期性。
PTSD在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被医学界正式承认为一个疾病,而之前十几年在美国越战老兵中早已经有大量报告。再追溯上去,对PTSD病例的描述报告的历史已经有上百年了,但都没有引起重视,为医学界所接受。随着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美国大规模枪击案产生大量的病例,见过不少对PTSD认知历史的探究,但都没有明确结论。其实从医生群体对死亡无感或不敏感的角度来看,医学界确实不容易接受重大创伤性事件(死亡)可以导致临床精神症状,自然不容易确定为一个独立的疾病。不能被正式认定为一种疾病,PTSD病人找不到合适的医生看病,医生也无法进行适当的检查、处置和收取费用,医保公司也不能给报销。。。

除了病人、对疾病的认知,医生的这个特点还会无意间对亲人产生影响,忽略了身边人最需要的东西和最需要的支持。现在明确的是医生家庭是自闭症(孤独症)高发的群体。只不过对自闭症发生的病因、诊断、治疗,目前还是极有争议的领域,就不在这里讨论了。

通宝推:南宫长万,胡一刀,夜如何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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