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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尤利西斯》和生育(三):一种人生境界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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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尤利西斯》和生育(三):一种人生境界

这一篇我想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来写。

随着国家政策放开,这两年我和领导有时也会谈起生二胎与否的问题。她也一直没有完全放弃,但又顾虑年龄,毕竟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就从头发这一具体的方面来说吧,近年来领导老是说她头发脱落得厉害,特别是头顶那一块。人到四十,就象树木到了秋天一样。这事既可以说是自然生理现象,领导她们家族存在一个遗传因素,我岳母也是中年以后脱发严重,人老了,头发掉些就掉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毕竟,女人比男人更在意自己头上的植被状况,这对人的心理产生影响。每次她让我看她头顶,我都说还好,没那么严重,离秃顶还早着呢。话说有一次谈到二胎时,她说你看我头发都掉成这样了,还能生下来吗。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二胎不可,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其实我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有小心从事的想法,只是同时也感觉到,我们这些现代人,也许在很多事情上,有些过于小心谨慎,过于从自己的角度考虑了。有一次我就让她读了两段《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里面写到有一对夫妇生了九个孩子,生到第九个孩子的时候,双方都是已届生育意义上的高龄,特别是女的身体已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书中一一列举了这些疾病,而且生第九胎时还难产三天三夜,尽管如此,书中写到孩子降生后这位皮尤福伊太太(我把她的名字解释为“皮实尤似福报之所依”)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之后的轻松、满足、和那种“非常、非常的快乐”,并用一种非常特殊的笔触,对这一对皮尤福伊先生和太太给予了高度的赞美。《尤利西斯》中的文字,尤其是后半部分,的确是不容易读的,但我觉得以下两段,抓住产妇皮尤福伊太太的分娩后的心情描写和对夫妻二人的赞美,就足以领会到要点了,不过一目十行去读恐怕不行。

与此同时,仰赖医生的医术和耐心,一次分娩法圆满完成了。对医生和产妇来说都是一个累人的累。外科医术能做的都做了,这位勇敢的女人也拿出了男子气概,鼎力配合了。她拿出了,配合了。她打了这场美好的仗[1],现在她非常、非常地高兴。那些走了的,那些逝去了的,也很高兴地俯视着,微笑着看待这一幕感人的情景。肃然起敬地看着她斜倚在那里,眼里流露出母性的光辉,带着想要抚摸婴儿手指的渴望(看着多么温馨),在一位全新母亲焕发的第一场光华当中,默念着对上方万能夫君的感恩的祈祷。当她那爱意绵绵的目光看着婴儿,她只希望还能有一份福缘,希望她那亲爱的大肥[2]能陪在身边,分享她的快乐,希望能在他的臂膀中放下上帝的这份小土疙瘩,放下他们合法拥抱的这份果实。他现在是有点老了(你我可以小声说说),脊背是有点弯了,然而随着岁月的轮转,在这位阿尔斯特银行学院草地分行的认真负责的第二会计身上,产生了一种庄重的尊严。啊,大肥,我亲爱的老人儿,忠实地伴我至今的人生之侣,那远去的玫瑰时光[3],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了!她照老样子摇摇她那好看的头[4],回想起那些时光。上帝啊!透过岁月的薄雾,那个时候是多么美啊!然后,在她的想象中,他们的孩子聚拢在床畔,她的,也是他的,查理,玛丽·爱丽丝,弗雷德里克·艾伯特(如果他活下来的话),玛米,布吉(维多利亚·弗朗西斯),汤姆,瓦尔丽特·康斯坦丝·路易莎,亲爱的小鲍比西(这名字随南非战争的著名英雄,沃特福德和坎大哈的鲍勃斯大人[5]),现在这一位是他们结合的最新信物,一个无可置疑的皮尤福伊,有个真正的皮尤福伊的鼻子。这个前途光明的新生儿,将被取名为莫蒂默·爱德华,随都柏林堡财政收债官处任职的德高望重的第三代堂兄皮尤福伊先生。就这样时间摇晃向前:但他老人家走得轻手轻脚。不,亲爱的优雅的米娜,不要从你的胸中发出叹息。还有你大肥,当晚钟敲响的时候(愿它还远在未来),把你依然钟爱的欧石南根烟斗里的烟灰磕掉,再把你读圣书用的灯掐灭,因为油也所剩不多了,然后带着平静的心情上床吧,休息吧。他老人家是知道的,到了适当的时候会来招呼你的。你也打了这场美好的仗,也尽了你一个男人的责任。先生,我要和你握个手。干得不错,你这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6]。

[1] 此处不宜译作“打了一场漂亮仗”,原意是指这场仗本身是“好”的,语出《提摩太前书》6:12:“你要为真道打那美好的仗、持定永生.你为此被召.也在许多见证人面前、已经作了那美好的见证”。

[2]《大卫·科波菲尔》中大卫的第一任妻子多拉如此相称她的丈夫。

[3]语出詹姆斯·克莱伦斯·曼根(1512年死)的诗《玫瑰时光》,其中叠句:“在那,在那青春开放的关头,匆匆,虚度,玫瑰的时光啊!”,此诗主题是青春易逝,生命虚幻。

[4]《大卫·科波菲尔》第53章病床上的多拉“照老样子摇摇鬈发”(石定乐、石定柔译)。

[5] 弗雷德里克斯雷罗伯茨(1832-1914),布尔战争中的南非部英军司令,战胜后,封爵、升职。

[6] 语出《马太福音》25:23,在“才干的比喻”中,耶稣夸奖将家业连本带利增加了的仆人是“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

外面的空气孕育着雨露的湿气,这天降的生命的精髓,在星光熠熠的天穹之下,闪烁在都柏林的石块上。天主的空气,众生之父的空气,亮晶晶、遍布周围、百依百顺的空气。深深地吸进你身体里去吧。天啊,西奥多·皮尤福伊,你干了一项壮举,绝不含糊!我发誓,在这部喋喋不休、无所不包、至为杂七杂八的编年史中,你是最出色的祖宗,无人可比。惊人!在她身上设有一个天造天赋的预先形成的可能性,而你用你的一点男人的工作使之结出了果实。守着她吧!服务吧!苦干下去,象个忠心耿耿的班道戈犬[1]那样不辞劳苦,让学者习气和所有马尔萨斯人口论者统统见鬼去吧。你是所有人的老爹,西奥多。不堪重负了么?家里的肉铺账单和帐房里的金银(不是你的!)让你发愁了么?昂起头来!你添的每一个新生儿,都将为你收获计以霍默[2]的成熟麦子。瞧,你的羊毛都湿了[3]。羡慕达比·钝夫和他的琼么[4]?一只笼中饶舌鸟和一只迎风流泪犬是他们全部的后代。呸!我告诉你吧!他就是一头骡子,一只死气沉沉的腹足软体动物,没精力,没体力,连一枚破十字硬币都不值。交媾而不添口!我说,办不到!称之为希律王屠杀无辜者倒更名符其实。吃蔬菜,棒棒哒,只同居,不生育!给她吃牛排吧,红的,生的,血淋淋的!她现在头发白了,身体就是个病窟,腺样体肥大,腮腺炎,扁桃腺炎,拇囊肿,花粉过敏,褥疮,金钱癣,游走肾,大脖子病,瘊子,胆汁病,胆结石,胆怯,静脉曲张。别再唱挽歌、哀歌、耶利米歌[5]、以及诸如此类十足的丧歌了!二十年来,没什么遗憾的。你和许多将做、想做、待做、永远未做的人不同。你看见了你的亚美利加[6],你的人生任务,你确曾象大洋彼岸[7]的野牛那样扑上去配种了。查拉图斯特拉是怎么说的?你所挤奶的母牛名苦难,现在你喝她乳房的甜奶。看!那乳房为你喷出了丰盛的乳汁。喝吧,老兄,满满一乳房的!这是母亲的奶,皮尤福伊,这是亲人的奶[8],也是在稀薄的雨汽中闪烁的头顶那些抽芽的星星的奶[9],是潘趣奶[10],就象这些暴徒即将到那酒窟中痛饮的奶,疯狂的奶,是迦南地的蜜奶。你那母牛的奶头发硬了,是吧?是哩,但她的奶热着哩,甜着哩,肥人着哩。这可不是普通的一小点儿,这是醇厚、浓郁、充沛的凝乳。找她去吧,老祖宗!找准奶头!以女神帕图拉和佩滕达[11]的名义,我们定要开怀畅饮。

[1]一种忠心的护卫犬。

[2] Homer,希伯来容量单位(合10~12蒲式耳,1蒲式耳在英国合8加仑,约36升,小麦约27公斤),另外,Homer也是荷马的英译名。

[3]得救的信号。《士师记》6:36-37:“基甸对神说、你若果照着所说的话、借我手拯救以色列人、我就把一团羊毛放在禾场上、若单是羊毛上有露水、别的地方都是干的、我就知道你必照着所说的话、借我手拯救以色列人。次日早晨基甸起来、见果然是这样.将羊毛挤一挤、从羊毛中拧出满盆的露水来。”

[4] 达比和琼,源自民谣《幸福的老夫妻》中的人物,后代指恩爱老夫妻,这里反指没有儿女的老人。

[5] 即旧约中的《耶利米哀歌》,记载了犹太人在耶路撒冷和圣殿被毁(前586年)后所作的哀歌。

[6] 语出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1573-1631)哀歌19《上床》,诗中的男主人公对其情人说:“哦,我的亚美利加!我的新大陆”。邓恩早年原文前途光明,后因一桩婚事,前途急转直下,他妻子婚后16年为他生了12胎,包括两个死产,在此期间经济拮据。邓恩的诗在二十世纪初获得重新发现,艾略特对其尤为推崇。

[7]不列颠的大洋彼岸也就是美洲大陆。

[8] 亲人,可作偏正式:关系亲近的人;也可作动宾式:亲近他人。《麦克白》(I.v.18)中麦克白夫人说麦克白弑君犹豫不决的心思是“人情的奶”,意思是人情味过重,不够心狠手辣。莎士比亚用词是the milk of human kindness,强调仁慈,乔伊斯是the milk of human kin,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关系。《诗·小雅·伐木序》:“亲亲以睦友,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孔颖达疏:“既能内亲其亲以使和睦,又能外友其贤而不弃,不遗忘久故之恩旧而燕乐之”。

[9]因银河是横跨夜空的乳白色亮带,在古希腊称为“乳之路”,英语称the Milky Way。这时已近夜里11点,星星还在抽芽(冒头),这是都柏林的高纬度决定的。6月16日都柏林8:30左右太阳落山,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内仍有天光,天黑很晚。

[10]Punch,原指牛奶、糖、柠檬汁、香料和其他饮料或酒混合的5种成份,后指潘趣酒(一种用酒、果汁、奶等调合的饮料)。

[11]两位都是罗马女神,分别司生产和有婚姻之实。

我想把产妇皮尤福伊太太的身体状况再次着重罗列一遍:她现在头发白了,身体就是个病窟,腺样体肥大,腮腺炎,扁桃腺炎,拇囊肿,花粉过敏,褥疮,金钱癣,游走肾(译注:即肾下垂),大脖子病,瘊子,胆汁病,胆结石,胆怯,静脉曲张。

面对这样的身体条件,我们现代人恐怕会这样想:我得调养,我得修复,我得治;或者是:我不行了,我完了,我还是歇歇吧。人家是什么?人家是一身的病,但人家照生不误。从现代的角度出发,很难说哪种是绝对正确的。瑜伽上有句话:“身体是我的庙宇,体式是我的祈祷”。常言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身体不好,要想干成什么事情也是满难的。瑜伽便是为了修炼灵魂而去修炼身体。但是做什么事情,太小心,太惜身,那恐怕也做不成什么事情的。

书中这些描写也不只有字面意义,比如这里说产妇的生产,其实也隐喻着作家的写作,因为都是一种创造。乔伊斯本人到三、四十岁以后,身体衰败得很厉害,眼不行,牙不好,五脏六腑衰弱,他写皮尤福伊太太的身体其实也是写自己的身体,他写皮尤福伊太太的多产,实际也是写自己热望的多产。身体就算是一辆老破车,也要很拉风地开下去,这是一种很大心、很雄心、也很开心的人生境界。

前提是,你能做到的话。

通宝推:删ID走人,红军迷,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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