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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瞎扯篇1——内心的小宇宙 -- 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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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续3——登上舞台的梯子

蒙古人又回到了大漠,但在科举方面留下两块遗产,一块是普及了基础教育,一块是明确了考试大纲,于是明朝建立以后,自然是老猫上锅台-----熟门熟路。朱熹搞的一些教辅材料在南宋还上不了台面,经元代普及强化以后,俨然成为圣学。

也确实没法不圣,因为考试的标准答案全在里面,而考试又何等重要,考中最低一等生员(生员、举人、进士、庶吉士)的,则“乡邻敬重,不敢欺凌;官府优崇,不肯贱辱”,考中举人的,则可以去“中下”的州县做官,考中进士就更了不得,因为“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至于从进士当中选出名次靠前的庶吉士,则是可以直接到皇帝身边工作。

但是,这种为应试而生的圣学,与其本来面目必然相去胜远,如果儒学在孔子是1.0的话,到朱熹大概只有0.5,到明代剩余个0.2算不错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文化人的知识结构、学术思想、价值观从多元走向单一。

明初很有名的大才子解缙,19岁考中进士,紧接着又被授庶吉士,朱元璋非常喜欢他,经常带在身边,有一天老朱对他说,我俩虽是君臣,但恩同父子,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只管讲来,结果解缙回去当晚便写了份万言书,万言书开篇不久就说“臣见陛下好观《说苑》、《韵府》杂书与所谓《道德经》、《心经》者,臣窃谓甚非所宜也”,然后便长篇大论的劝老朱要读儒家的书。可见解缙虽称才子,年纪轻轻,思想却狭隘至极,可惜老朱杂书还是读的不够,否则他应该像汉宣帝那样斥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儒家极端主义思想在明代的泛滥,其结果确实如宣帝所言的“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朝中一帮儒家文臣,动不动就为名分大义斗来斗去,死去活来,而真到社稷存亡了,又毫无作为,从明代发生的几件大事中可窥一斑。

第一件事是靖难之役。靖难之役与玄武门之变一样,实质均为皇家内部的皇位之争,与臣子们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情况完全不同的是,不顾朱棣的招纳,甘愿为建文帝死节者一大把(明灭亡反倒没怎么听说死节之事),灭十族都愿意,人肉炸弹分子大概都没如此的决心,反观玄武门之变,就没一个为太子李建成死节的,原是太子手下的魏征,事变之后太宗吓唬他,说你以前为什么老是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魏征回答说,太子要早听我的话,就无今日之祸了,魏征以后跟着太宗干的挺欢,君臣二人成就了一段贞观佳话。看来,有时并非时代越发展,人的想法就越正确。

第二件事是嘉靖时期的大礼仪之争,大致情况是爱胡闹又没儿子的明武宗暴亡之后,作为堂兄弟的嘉靖继承皇位,于是一帮人非得要嘉靖认明武宗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叔伯为父母,而对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只能以侄皇帝自称,这个要求嘉靖当然不干了,做皇帝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敢认,那还有啥意思,于是双方斗了好几年,斗至最激烈处,反对嘉靖的高喊:“国家养士150年,仗节死义者就在今日”,在皇宫大殿外聚众闹事,可把嘉靖气着了,逮捕、停职、廷杖,据说,廷杖就打死了十几个人。后世的清人在评说这件事时就说:“顾杨慎则以为仗节死义之日,王元正、张翀则以为万世瞻仰之举,俨然以疾风劲草自居,止图博一己之名,而于国事亳无裨益”,可谓一针见血。

第三件事是万历时期的国本之争。所谓国本,就是立太子的问题。万历不喜欢老大,想立小儿子为太子,于是便与儒家的规矩产生了冲突,这种事在历史上常见,但万历的国本之争闹的动静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持续15年,搞得全国政治治理体系基本瘫痪,倒是成就了历史上最扯淡的团伙---东林党的美名。

这三件大事后人往往从皇帝与大臣的权力斗争角度分析,总是觉得有点牵强,倒是文臣们誓死捍卫儒家的政治正确,或者说儒教分子将宗教的教义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能说的过去。

的确可以说,有明一代,儒学从一种经世治国的学术思想已然演变为一种宗教,因为宗教的最大特点就是教义至上,世俗政权的权威还要往后摆一摆,所以无所谓朝代更迭,只要它的教义能通行天下,也就是说可以为教义死,为皇帝、国家死不干,甚至到了南明小朝廷,势如累卵之际,一帮人还在扯名分大义的淡,就不足为奇了。

这一演变,起自两宋,经蒙古人的无心插柳,到明朝终成硕果,科举考试内容的局限性,以及随之带来的僵化保守的应试教育是根本原因。

通宝推: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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