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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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绿衣骑士2

再来看一首来自西北部的诗歌:《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这首诗的创作时间大约比蒙默思的杰佛里晚了二百五十年。根据诗中的说法,特洛伊战争刚刚结束,埃涅阿斯的子嗣就遍布了西方各地。埃涅阿斯的一名后代罗穆卢斯创建了罗马,另一名后代布鲁图斯则穿过法国建立了英国,并且成为了亚瑟王的先祖。许多从诺曼法语翻译成英语的浪漫文学的题材都是亚瑟王麾下的骑士。苏格兰教士温顿的安德鲁也在《原初编年史》(Original Chronicle)当中追加了一部分设定:布鲁图斯是第一个在英伦群岛肃清了巨人的人类英雄,他的三个儿子瓜分了这片土地。抱负极大的温顿试图将苏格兰的历史与上帝创世的故事无缝对接起来。他认为很有必要让苏格兰人比英格兰人更早一步来到英伦群岛,于是塑造了一位名叫葛德尔.格雷斯(Gedyl Glays)的英雄,此人娶了一位法老的女儿并且定居在西班牙,他们的后代占据了爱尔兰,然后又迁徙到了苏格兰并且掌握了命运之石。

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些硬生生往圣经与古代传说上面凑的英国历史再创作似乎没什么意思。但是对于中世纪读者来说,亚瑟王的故事却具有难以置信的重要意义。在阴雨连绵的北方,正是亚瑟王的故事让人们感到自己属于更广大人类历史的一部分,正是这一点支撑起了他们的自尊。而且无论是湖畔简陋修道院里的苏格兰教士,或者凭借天赋异禀创作了《高文》的英格兰北部无名诗人,还是在牛津信笔由缰的蒙默思的杰佛里,所有这些作者设定的谱系无论怎样曲折都会指向同一个名字,英国民族英雄的终极代表——或许直到今天这一头衔依旧当之无愧。

斩杀了绿衣骑士的高文爵士是亚瑟王宫廷的成员之一,也是一名圆桌骑士。在温顿的安德鲁笔下,早在罗马出现第一任教皇、罗马皇帝还是卢修斯.台比留的时候——这个皇帝也是蒙默思的杰佛里杜撰出来的——“不列颠的国王就是亚瑟”。此时的亚瑟王还没有与云山雾罩的海外仙岛阿瓦隆扯上关系。在当时人们心中他可是世间最强悍的军事集团首脑,安德鲁认为他征服了法兰西、隆巴迪、佛兰德斯、荷兰、布拉班特、瑞士、瑞典、挪威、丹麦、爱尔兰、奥克尼“以及一切海外岛屿”。正是在他的铁腕之下,不列颠才被整合成了外敌不敢染指的统一国家。

亚瑟王的最早出处并非英语文献,而是早期威尔士文献。假如亚瑟王确实有历史原型——这个“假如”的分量可是不轻——那么他很可能是罗马-不列颠时期的一名骑士,对抗过盎格鲁-萨克逊入侵者。在800年到900年之间他被人们称作“不列颠”的领袖——与萨克逊人没关系。《厄戈多丁》提到过亚瑟王的存在,显然步步后撤的不列颠原住民将他的名字当成了英勇抵抗的象征。

一开始,诺曼史书作家们对于亚瑟王的传说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他们正在忙着压迫的民族用来聊以自慰的可笑幻想。1125年左右,马姆斯伯里的威廉这样写道:“甚至直到今天不列颠人依然在疯疯癫癫地传扬关于这个亚瑟的愚蠢故事。显然应当通过正史在讲述此人的来龙去脉,而不是沉湎于虚假寓言的幻梦当中。”七十年后,纽堡的威廉抨击自己的竞争对手蒙默思的杰佛里“为了开脱不列颠人身上的弊病,将他们身边最可笑的幻想碎片编织在了一起,用最过分的虚荣包装将这些所谓英雄事迹抬举到了就连马其顿人与罗马人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诺曼史学家对于亚瑟王的敌意很值得玩味。这一现象表明,到了诺曼征服的时候,萨克逊人早已将这位一度与他们为敌的威尔士英雄当成了自己人,将亚瑟王当成了他们抵抗最近的法语入侵者的象征。但是事实证明亚瑟王在所有人眼中都十分金贵。法语诗人很快也将亚瑟王征用了过去,让他在欧洲大陆家喻户晓,成为了骑士精神的标杆。亚瑟王的形象在中世纪经历了一系列微调,最终成为了基督徒与骑士风格的榜样,对于所有新英国人来说——无论是说威尔士语的萨克逊人还是说法语的诺曼人——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英雄。随着不列颠逐渐整合成为英国,亚瑟王也逐渐成为了英国特质的代表。

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中世纪英国人的自我认知方式,那就不能忽视亚瑟王题材的诗歌。这其中最伟大的一首诗大约创作于1400年前后,名叫《亚瑟王之死》(Alliterative Morte Arthure)。当代诗人西蒙.阿米塔奇(Simon Armitage)将这首诗翻译成了漂亮的现代英语。这首诗里的亚瑟王也是一个开疆扩土的军事征服者,疆土范围囊括了法国、德国、斯堪的纳维亚以及英国本土。他甚至还主张自己对罗马以及意大利北部也有管辖权。亚瑟王的敌人是上文提到的虚构罗马皇帝卢修斯以及地中海地区的各位盟友,其中很多都是从其他历史时期穿越过来的,例如“来自巴比伦与巴格达”的穆斯林军阀,希腊与埃及的国王,还有罗马元老院里的元老。显然,这样的设定反映了英格兰人在百年战争早期大败法国人之后,以及在针对撒拉逊人的几百年圣战之后产生的爱国主义情绪。诗中描写了一场宏大且极其血腥的中世纪战争。比方说下文当中这位不幸的凯爵士,他的命运可谓十分典型:

Then keen Sir Kay made ready and rode,

went challenging on his charger to chase down a king,

and landed his lance from Lithuania in his side

so that spleen and lungs were skewered on the spear;

with a shudder the shaft pierced the shining knight,

shooting through his shield, shoving through his body.

But as Kay drove forward, he was caught unfairly

by a lily-livered knight of royal lands;

as he tried to turn the traitor hit him,

first in the loins, then further through the flank;

the brutal lance buried into his bowels,

burst them in the brawl, then broke in the middle

急切的凯爵士打马向前,

催动胯下战马去挑战一位国王,

将他的立陶宛长矛插进敌方的侧肋,

脾脏与肺脏穿在了长矛尖端,

此时一支长箭贯穿了盔明甲亮的骑士,

射破了他的盾牌,刺透了他的身体。

凯还想继续前进,可是却遭到了暗算,

一名来自皇家土地的卑劣败类

意图临阵叛变,于是对他痛下杀手,

一枪刺中了他的裆部,第二枪刺穿了肋部,

野蛮的矛头插进了他的脏腑,

搅了个乱七八糟,然后断在了里面。

这首诗大概源自更早时期的口头诗歌,但是在1400年前后这也算的上是现代诗了。诗中对于中世纪战场厮杀的描写很有借鉴意义。比方说在1996年约克郡陶顿镇就在施工期间挖到了一座万人坑,里面埋得都是1461年玫瑰战争决战当中的战死者——距离《亚瑟王之死》的成诗时间仅仅过去了六十年。死者一律被剥去了盔甲,身上的伤势惨不忍睹。最惨的一位仁兄天灵盖被人一劈为二,面部被人划出一道伤及骨骼的深沟,后背还挨了一记平砍。根据后世统计,当时英格兰成年人口的3%都投入了这场战斗,总共有两万八千人战死。死者的骸骨大都有死后遭到破坏的迹象,例如割耳、割鼻、割舌。

《亚瑟王之死》的创作用意显然是在漫长冬夜里大声朗读从而驱遣寂寞。这首诗的同时代读者们肯定很清楚战场好比屠场的血腥事实。但是他们对于血腥暴力的热情似乎要比重口味的当代读者们更有过之。他们从小就听熟了勇士杀敌血肉齐飞的民谣,诗人自然也要投其所好。有时候他的诗文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恐怖电影的剧本。比方说亚瑟王在法国遇到了一位吃人肉的巨人,这头怪物刚刚摧残了一位不幸的公主:

How disgusting he was, guzzling and gorging

lying there lengthways, loathsome and unlordly,

with the haunch of a human thigh in his hand.

His back and his buttocks and his broad limbs

he toasted by the blaze, and his backside was bare.

Appalling and repellent pieces of flesh

of beasts and our brothers were braising there together,

and a cook-pot was crammed with Christian children,

some spiked on a spit ...

如此恶心的家伙,只顾大啃大嚼,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姿态如此可厌可鄙

手里还拿着一条人腿。

他的后背、屁股、粗大的四肢

被篝火映得通红,他的屁股裸露在外

造型骇人、气味刺鼻的肉块

在火上炙烤,野兽肉与我们弟兄的尸块摆在一起,

还有一口大釜,里面煮的是基督徒的子女,

还有些孩子的尸体插在尖桩上……

诗歌不仅能用来吓人,也能反应政治形势的变迁。1400年,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再次开战,欧文.格伦道尔领导的威尔士大叛乱也发展到了高潮。这样一来,曾经为爱丁堡而战的威尔士英雄亚瑟王也就无法代表不列颠土地上的所有人了。在英语诗歌当中,亚瑟王返回不列颠与莫德雷德交手的时候碰上了一支由英格兰的敌人组成的联军——不仅有丹麦人、穆斯林与萨克逊人,还有:

Picts, pagans and proven knights

of Ireland and Argyll, and outlaws of the Highlands.

皮克特人、异教徒,以及有名有姓的骑士

来自爱尔兰与阿盖尔,还有来自高地的不法之徒。

英格兰弓箭手挡住了这支军队,莫德雷德逃到了威尔士。在短短几代诗人的时间里,亚瑟王就彻底转换了立场。

但是亚瑟王首先属于英国人民,民谣与传说是他的力量之源。出自无名诗人之手的《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是中世纪最接地气的英语作品。这首诗的创作地点大概是柴郡,作者大致出生在1330年前后并且受过良好教育。这首诗一度失传,直到十九世纪才被人从一份手稿上再度整理出来。这首诗就像上一首诗一样押头韵而不是尾韵,尽管偶尔也押两句尾韵。诗篇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古老北方的神秘清冷气息。从一开始诗人就坚称诗中的故事家喻户晓:

I'II tell it straight, as I in town heard it,

with tongue;

as it was said and spoken

in story staunch and strong,

with linked letters loaded,

as in this land so long.【A.S.Kline译】

我要如实转述我在镇上听到的内容,

遵循原本的言语,

以及口口相传的讲述。

这个确凿可信的故事,

充满了勾连成篇的文字,

在这片土地上久远流传。

作者这话说的其实有点过头了。读者们实际上读到的是一篇极其复杂且范式精美的作品,充满了象征主义、暧昧情色以及宫廷生活的道德观。最后这一条与法语浪漫文学的关系更深,与我们所知的此前一切英语文学则较为疏远。但是诗人声称亚瑟王属于流行文化的主张——“在镇上听到的内容……口口相传的讲述”——应该没错。中世纪英国肯定存在过一套早已消失殆尽的口头诗歌与故事文化,就像爱尔兰、苏格兰与威尔士一样。

表面上来看,高文爵士的故事挺简单的。亚瑟王与骑士们在圣诞节大排筵席,想找个应景的游戏来玩耍,这时宫殿大门轰然洞开,一名绿衣巨人闯了进来,而且脾气并不很好:

a dreadful man,

the most in the world's mould of measure high,

from the nape to the waist so swart and so thick,

and his loins and his limbs so long and so great

half giant on earth I think now that he was;

but the most of man anyway I mean him to be,

and that the finest in his greatness that might ride,

for of back and breast though his body was strong,

both his belly and waist were worthily small,

and his features all followed his form made

and clean.

Wonder at his hue men displayed,

set in his semblance seen;

he fared as a giant were made,

and over all deepest green.【A.S.Kline译】

一个可怕的人,

世间最高的模子将他造就,

从脖颈到腰间结实健壮,

双腿与双臂又粗又长。

事后想来他应该有一半巨人血脉,

但他的外表大抵还是人类的模样。

尽管他体格魁梧,身材却匀称至极,

背部与胸部宽厚壮硕,

腰部与腹部精干有力。

他的五官也与体格相称,

十分俊朗。

此人的衣着颜色令人称奇,

衬托着他的相貌。

他昂首阔步宛如巨人,

从头到脚穿着深绿。

这位巨汉骑着一匹同样壮硕的绿马沉静地走进宴会厅,提出了一项奇怪的挑战:他邀请随便哪位骑士抡起大斧砍他的头,假如他幸而没死,一年以后这位骑士的脖颈也要有来有往地挨上一斧,若是皱皱眉头就不算好汉。高文爵士接受了挑战。他一斧砍掉了巨人的头,可是摔倒在地的巨人很快就爬了起来,捡起头颅夹在腋下就离开了,头颅还在嘲笑高文爵士不要爽约。一年之后,高文爵士去赴砍头之约,他穿过冰封的黑森林,走过一片充满各种怪物与危险的土地——这就是真实的不列颠:

He had no friend but his steed by furze and down,

and no one but God to speak with on the way,

till that he neared full nigh to northern Wales.

All the Isle of Anglesey on the left: hand he held,

and fared over the fords by the forelands,

over at Holyhead, till he reached the bank

In the wilderness of Wirral- few thereabouts

There either God or other good heart loved.【A.S.Kline译】

在荆豆丛生的荒原上,唯有胯下骏马与他作伴,

一路上除了祈祷无人与他交谈,

他就这样逐渐靠近了威尔士的北部,

安格尔西岛在他的左手边。他攥紧拳,

趁海水退潮时渡过一片片浅水滩,

途经霍利黑德,一直来到了蛮荒的

威勒尔半岛沿岸——这些地方

上帝或者善心人都不会喜爱。

在圣诞前夜,他终于来到一座神秘的城堡。这座城堡看似漂浮在一片绿地之上,丝毫不受严冬的染指。城堡主人博迪拉克(Bertilak)欢迎了他。接下来三天高文一直借宿在城堡里。博迪拉克要求与每天与他交换一次礼物。白天城堡主人出门打猎,他的妻子则施展百般手段勾引高文。高文始终洁身自好,仅仅接受了堡主夫人的三个吻与一条绿腰带。然后他在城堡的绿色礼拜堂里找到了绿衣巨人。高文跪倒在地准备履约,但是巨人挥出第一斧的时候他躲了一下,遭到了巨人的嘲笑。第二斧高文没有躲,但是巨人砍偏了。第三斧巨人终于砍了个正着,但是高文仅仅受了一点皮肉伤。然后巨人现出了真身:原来巨人就是博迪拉克,而且他早就知道妻子的所作所为,其实他想要借此测试高文的品德——高文差点就通过了测试,只可惜他不该接受那条腰带。高文返回亚瑟王的宫廷,讲述了事件的经过。

这样看来,这首诗是一部相当直白的奇幻浪漫作品——怪物、存心不良的美女、遭到诱惑的英雄、考验品格的测试以及大团圆结局。诗篇大量采用了三段结构——三次旅行,三场宫廷戏,三次测试,等等。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千百座中世纪的壁炉旁边,无数人都曾讲述过内容更丰富的高文历险记。但是笔者在这里的叙述完全没有体现出这首诗的关键——温暖奢华酒肉丰盛的城堡宫廷与荒凉冰寒危机四伏的山崖密林,肉欲诱惑与基督教道德之间的心理交锋,绿衣骑士在亚瑟王宫廷大放嘲讽时的逼人气场。这些不是抽象化的理念或者象征,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魔法威胁与精神救赎、感觉与十五世纪初期十分相似的世界里。下面这段诗文描述了高文在博迪拉克的城堡里就寝,博迪拉克的妻子趁着丈夫一大清早出门猎鹿的机会前去勾引他:

Thus larks the lord by linden-wood eaves,

while Gawain the good man gaily abed lies,

lurks till the daylight gleams on the walls,

under canopy full clear, curtained about.

And as in slumber he lay, softly he heard

a little sound at his door, and it slid open;

and he heaves up his head out of the clothes,

a corner of the curtain he caught up a little,

and watches warily to make out what it might be.

It was the lady, the loveliest to behold,

that drew the door after her full silent and still,

and bent her way to the bed; and the knight ashamed,

laid him down again lightly and feigned to sleep.

And she stepped silently and stole to his bed,

caught up the curtain and crept within,

and sat her full softly on the bedside

and lingered there long, to look when he wakened.

The lord lay low, lurked a full long while,

compassing in his conscience what this case might

mean or amount to, marvelling in thought.

But yet he said to himself: “More seemly it were

to descry with speech, in a space, what she wishes.”

Then he wakened and wriggled and to her he turned,

and lifted his eyelids and let on he was startled,

and signed himself with his hand, as with prayer, to be safer.

With chin and cheek full sweet,

both white and red together,

full graciously did she greet,

lips light with laughter.

“Good morning, Sir Gawain,” said that sweet lady,

“You are a sleeper unsafe, that one may slip hither

Now are you taken in a trice, lest a truce we shape,

I shall bind you in your bed, that you may trust.”

All laughing the lady made her light jests.【A.S.Kline译】

堡主前往椴树林里消遣时光,

正直的高文依然舒服地在床上安眠,

一直躺到一缕缕晨光投上墙壁,

照亮了床头的帐幕与帷帘。

他正在酣睡之际,听见一阵窸窸窣窣,

屋门吱呀一声,缓缓敞开;

他从被褥里探出头来,

顺着帷帘的缝隙打量了出去,

小心查看着屋里的动静。

却原来是堡主夫人,堪称美艳绝伦,

开门之后一言不发,先是停了一下,

接着向床边走来;这骑士羞愧难当,

赶紧轻轻躺下装睡。

她轻手轻脚地摸到床边,

掀开帷帘钻了进来,

轻柔地坐在了床边

双眸凝视,许久不动,等着骑士苏醒。

骑士紧紧贴在床上,半晌不敢稍动,

心里紧张盘算这情况是

怎么回事,接下来又将如何,不由心乱如麻。

他心想:“最体面的做法

应当是与她当面对峙,看看她究竟意欲何为。”

于是他睁眼翻身与她面面相对,

抬起眼皮,做出吃惊的样子,

为防不测他还惶惶地在胸前划了十字。

这名女士笑颜如花,

肤色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朱唇轻启,笑声清脆。

“早安,高文爵士,”这位美女说道。

“你睡觉太沉,只怕有人暗害与你,

若是在两军交战之际,你早就束手就擒。

我都能把你捆在床上,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这美女边说边笑,与骑士打趣。

这段文字充满了栩栩如生的想象力,论及性感程度与任何现当代小说都不逞多让。乔叟本人也不可能写的更好了。接下来这段诗文描写了博迪拉克的手下在外打猎时切割猎物的场面。欣赏这段诗文时,读者们不要忘了我们正在与高文一起等待即将到来的履约时刻,高文即将把自己的脖颈亮给绿衣巨人的利斧。

Some that were there searched them in assay,

and two fingers of fat they found on the feeblest.

Then they slit the slot, and seized the first stomach,

shaved it with sharp knives, and knotted the sheared.

Then lopped off the four limbs and rent off the hide,

next broke they the belly, the bowels out-taking,

deftly, lest they undid and destroyed the knot

They gripped the gullet, and swiftly severed

the weasand from the windpipe and whipped out the guts.

Then sheared out the shoulders with their sharp knives,

hauled them through a little hole, left the sides whole.

Then they slit up the breast and broke it in twain

And again at the gullet one then began

rending all readily right to the fork,

voiding the entrails, and verily thereafter

all the membranes by the ribs readily loosened.【A.S.Kline译】

有些人正在拿捏猎物的肥瘦,

其中最瘦的也有二指肥膘。

然后他们切开猎物的咽喉,掏出第一个胃,

用利刃刮干净,将开口打结系紧,

剁掉四肢,扒掉兽皮,

剖开肚腔,让肠胃流出来,

以免破坏开口的打结。

他们抓住食道,只一刀

就分开了会厌与气管,迅速掏空内脏。

然后手握利刃捅进了鹿的肩胛缝隙,

刀口狭窄,不伤两肋。

然后他们将鹿的胸腔劈开,

猎人们再次从咽喉下手,

一直割裂到后肢分叉之处,

将鹿的胴体分成成两片,

肋骨之间的嫩肉都割了下来。

我们所有人到头来本质上都仅仅只是动物而已,无非是脆弱的血肉口袋。如果说刚才高文受到了肉体罪孽的诱惑,那么现在我们就触目惊心地见识到了罪孽的下场。这首诗当中丰富的象征主义足以让整个英语文学系忙上几十年。绿衣巨人显然与萨克逊英格兰的“绿人”神话联系密切——某种意义上他代表了最纯正、最咄咄逼人的英国国民性,对抗着美丽城堡所代表的法国化文明。斩首测试的设定则来自威尔士语爱尔兰的古代传说。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基督徒应当如何在一片依旧尚未得到救赎的异教土地上生活。诗中以基督教五芒星为题材进行了复杂的象征游戏,而且高文全身甲胄的每一处配件以及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有象征意义。故事情节发生在圣诞节期间,因此充满了属灵的意味。我们的主人公最终得到了救赎。不过从另一层面上来说,这首诗还描述了恐惧而又欲念难熄的人们如何试图享受生活,如何试图在冰冷危险的世界里保持安全。这样的作品在英语文学当中可谓绝无仅有。

【《高文》的翻译借鉴了陈才宇的《英国早期文学经典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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