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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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格林伍德与伯明翰监狱2

对于霍利斯.沃特金斯和柯蒂斯.海耶斯这两位摩西在麦库姆最早招募的新兵来说,摩西后来又从非学委拉来了十五名成员成为了他们的同事。这些人推行的选民登记项目如今遍及了富饶的三角洲种植园地区,散布在密西西比河和亚祖河支流之间的六个县当中。团体标签对于成员们来说无关紧要,黛安.纳什.贝弗尔为非学委工作,与此同时她的丈夫詹姆斯.贝弗尔则在领导大会领取一份半常规的薪水。其他人对此略感羡慕,但丝毫没有因此而轻视这对夫妻的念头。阿姆齐.穆尔和艾伦.亨利都是协进会的成员,经常作为长辈参加年轻人们举行的夜间会议。

经历了1962年的挫败之后,选民登记项目在1963年的现实目标依然没有超出勉力求生的范畴。密西西比州的白人统治阶层已经表明了他们对于黑人投票非常不满,即使很多县城里只有不到5%有资格登记的黑人确实进行了登记。历来对政治危险十分敏感的密西西比州立法机构为选民登记程序追加了一项条件,要求选民申请人的名字要提前两周在报纸上公示,另一项新法律允许目前的选民对新申请人的“思想品德”进行反对评议。有了这些法条的制约,加上枪击事件以及大门紧闭的教堂,密西西比州没有哪个黑人能够安静地进出登记机构而不被注意。

登记活动只能栖身在一间小小的玻璃房子里面。非学委工作人员一个月只能领到不超过三十美元的经费,还要用这笔钱来支付全部个人开销以及全县试点项目的办公费用。这笔钱的发放时断时续,而且还经常发错地方或者发错人。经费短缺与内部混乱严重限制着运动的一系列运作,并且邮局、电话公司以及所有其他公共设施都控制在敌方手中。登记运动的人力物力都匮乏到了极限,简直令人发噱。 发送消息也是一门艺术;搭趟便车也堪称考验;找到聚会场所更是传奇级别的成就。就算志愿者掌握了交通手段与沟通平台,满心恐惧的黑人居民们也总会把他们拒之门外。只有二十个小佃农出席的会议也堪称规模盛大。 1962年12月,摩西向选民教育项目承认道,“我们在本州任何地方都无法发动大量人员参与选民登记”。他列出了改变当前状况的三个条件:(1)剥夺掉白人公民委员会在密西西比的政治控制权;(2)由司法部采取行动,以确保黑人安全登记;(3)瞻前顾后的文盲黑人集体挺身而出,要求立即拥有投票权。“为了取得突破,这三个条件将很有可能都必须得到满足,”摩西写道。

走投无路的摩西采取了孤注一掷的手段。1月1日,在马丁.路德.金的认可与甘地协会的支持下,摩西来到华盛顿,针对罗伯特.肯尼迪与约翰.埃德加.胡佛提起了联邦诉讼。本次诉讼的原告都是非学委的年轻人,除了摩西之外还包括山姆.布洛克、霍利斯.沃特金斯和其他学生。摩西打算寻求一条法院裁决,命令罗伯特与胡佛执行六节联邦法律。根据这六节法律,骚扰或恐吓试图投票的人们是犯罪行为。他们希望依靠判例来打破现有格局。他们希望白人孩子去问父母,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会去逮捕一位司法官或者一位登记员,无论被捕人员是否会被定罪。现行的司法实践仅仅要求联邦调查局特工收集民事诉讼可能会使用得上的相关信息,而这些诉讼未必就一定能在若干年后导致法院命令。摩西希望自己的起诉能够明显改变联邦调查局的执法方式。

摩西认为这场起诉其实是善意的体现,从根本上是为了两位被告着想。这样套说辞要么极其天真,要么言不由衷。他表示本次诉讼“绝不意味着原告对被告抱有任何反感,或者不认同司法部民权司两年来的工作成绩”。相反,原告从字面上接受了司法部关于联邦执法权限限制的免责声明,并且试图向罗伯特和胡佛证明他们两个“拥有大到不可估量的权限”。不出所料,罗伯特.肯尼迪并没有领会摩西的这番好意。他认为这场诉讼威胁到了肯尼迪政府的整体威信,因为诉讼的明确前提就是司法部“系统地拒绝采取行动”。司法部的律师赶紧施展手段,以用意不良的名义阻挡了这次起诉。

与此同时,密西西比州当局也正在越发积极地攻击选民登记项目。这一次他们的手段是切断联邦剩余食品救济在三角洲两个县的供给分配。联合组织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意识到选民登记运动的核心地带即将迎来一场饥荒,于是向全国范围发出了紧急援助呼吁。起初只有几个特定群体做出了回应——自由乘车运动的资深成员,民权团体成员,开车载着捐赠罐头向南方驶去的学生——但是援助计划还是在寒冬一般的严苛环境当中顽强成长了起来,部分原因在于密西西比州的严峻现实强化了这个州的恶名。此次切断影响了詹姆斯.伊斯特兰参议员的家乡森弗劳尔县,还影响了邻近的勒弗洛尔县,埃米特.提尔在此地遭受了私刑,白人公民理事会一直将总部设在这里。勒弗洛尔县共有两万两千人仰赖联邦食品援助——相当于全县人口的一半,其中绝大部分是黑人,年收入低于五百美元的贫民占到了三分之一。非学委于2月1日举行了第一次重大募捐活动,地点是卡内基音乐厅,主打演员是哈利.贝拉方特与奥尔巴尼自由歌手演唱团。几天后在芝加哥,喜剧演员迪克.格雷戈里宣布,饥民的悲惨故事深深打动了他,因此他决定自掏腰包包机运送七吨食物送往密西西比州。

超过六千名佃农在格林伍德的韦斯利礼拜堂门外排起了长队,希望领取一些救济品。漫长的黑人队列当中夹杂着几名印第安人,彰显着三角洲地带挥之不去的印第安文化遗产(勒弗洛尔县以及县内主要城镇格林伍德都得名于乔克托部落的最后一位大酋长)。即使飞机卡车运来了三十吨救济物资,依然只有七分之一的排队人员能领到奶酪和毛毯。超过90%的排队人员都是文盲。这些赤贫的佃农都是最不可能参加或者通过登记测试的黑人,因此似乎并不是最值得联组委下力气笼络的群体。但是登记活动的进度反正已经非常难看了,之前八个月只有五十名黑人参加了选民资格测试;而且佃农也确实正在三三两两地出现在深夜选民登记会议上。因此联组委决定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2月11日,共有七十五人前来聆听詹姆斯.贝弗尔的宣讲。按照三角洲地区的标准,这次活动的规模简直可歌可泣。他高唱了几首自由歌曲,然后宣讲了选民登记工作与食品救济被切断之间的关系:“白人已经欺负了你们一辈子了,不要让他们继续欺负你们的孩子。”

第二天远在白宫,密西西比州黑人佃农的痛苦闯入了林肯生日接待会的仪式现场。民权委员会的成员利用他们与肯尼迪总统相处的私人时间向总统表明,他们觉得政府有责任立刻调查密西西比州种族情况。委员会主席约翰.汉纳表示,委员会成立五年来从未针对密西西比州举行过听证会,而这个州远比其他各州更需要各位委员履行他们收集事实与教育公众的职责,这一事实实在令他感到无地自容。汉纳知道他提出了一个敏感话题,因为眼下司法部正在到处游说,不让民权委员会插手密西西比州的事务。总统表示他认为在密西西比州举行听证会没有一点用处,并且还有可能毁掉司法部的逐次县级诉讼的仅有胜算。

关于密西西比州问题的私人争论由一条不同的路线传到了选民教育计划主管威利.布兰顿那里。他已经将选民教育项目一部分补助资金注入了联组委。布兰顿十分震惊地意识到,鲍勃.摩西在正式汇报当中提出要用选民教育项目的资金购买大量食品衣物。布兰顿喝令摩西说清楚,像这样公然违反选民教育项目规则的举动有什么意义。任何一位不算特别脑残的国税局审计师都能从这些汇报当中看出选民教育计划的运作已经超越了免税优惠政策的许可范围。因此他严厉地斥责了摩西,叫对方不要多事。

“我了解,威利,”摩西回答说。“但如果是你面对着排长队的人们又会怎么做呢?”

摩西不顾布兰顿的厉声呵斥,耐心地描述着救济队列的情形。这番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打动了布兰顿。“好吧,但是别往文件里记录!在汇报当中也不能提!”布兰顿刚刚放下电话就有了别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一直很偏袒密西西比州计划。学生们的工作与其他地方的计划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其他地方的成年人运动领导经常为了多大比例的项目资金可以用来支付个人开销而斤斤计较,而且布兰顿去年8月在联组委创立大会散会之后也亲身见识了当地警察的蛮横行径,真切体会到了密西西比州选民登记员工面临着怎样绵绵不绝的威胁。尽管如此,布兰顿在本性上依然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并不会因为感情用事而轻易涉足黑人法律的危险领域。头脑当中负责理性策略的那一面告诉他,罗伊.威尔金斯是正确的——边缘选民登记资金在密西西比州遭到了浪费。布兰顿意识到,他要么必须把更多资金投入密西西比州,要么一分钱也不投入。于是他派遣选民教育项目现场主管兰道夫.布莱克威尔(Randolph Blackwell)前往当地进行考察。

格林伍德的局势早在布莱克威尔到达之前就爆发了。2月20日,非学委的一位志愿者接到一通匿名电话,声称她不会继续在格林伍德工作了,因为当地办公室“已经被人关照过了”。她赶到市中心,发现非学委办公室附近的四家黑人商铺遭到了焚毁。虽然办公室逃过一劫,但当地许多黑人都认为这是有人蓄意纵火,旨在反对登记运动以及救济项目。山姆.布洛克在两天后的一次小型集会上也发表了这样的意见,然后格林伍德警方就以“蓄意破坏社会稳定”的罪名逮捕了他。

作为一名非学委的学生,在格林伍德连续参与了九个月的登记计划,布洛克已经在当地养成了坚忍孤僻的名声。他与他的同伴们组成了行止怪异不避危难的新一代虔信徒。火灾当天他向六百多名贫民分发了食物,几个月以来他多次陪同那些打算登记的人们前往法院,还反复承担了官方的报复打击。算上这次,他在格林伍德已经进了七次监狱。他在监狱里度过周末的时候,监狱外面的人们都在交口谈论他的举动。有些人被他纯粹的执着所吸引,其他人则会津津乐道地评论他在小型弥撒大会上的歌唱表演。他首先采用特别欢快的基调演唱了几首呼应式灵歌,唱腔里带有明显的卡利普索切分音。他最近这次被捕在第二周的周一引发了一些前所未有的现象:百余位格林伍德的黑人居民涌入法院旁听了针对山姆.布洛克的审判。

法官判决布洛克有罪,并且提出如果被告同意停止在非学委会办公室工作、放弃选民登记项目并且离开当地,就可以判处缓刑。“法官大人,”布洛克回答说,“我是不会这么做的。”眼看着他接受了六个月的牢刑与五百美元罚款,旁听人群敬畏地窃窃私语起来。根据记录当天晚上共有二百五十人挤进了格林伍德弥撒大会现场。鲍勃.摩西将布洛克欣然受难的姿态与救济粮活动当成了激励人们争取自由的最佳素材。他告诉大家,自由的底线就是拥有投票权。

集会活动与参与者的情绪相互助推,愈演愈烈。根据摩西的计算,第二天早上共有超过五十位格林伍德最穷的黑人在登记办公室外面列队排开,另外还有一百五十人在办公室关门之前陆续加入进来。登记员用尽了拖延搪塞的手段,仅仅让少数几个人接受了测试,这其中大多数人最终又会遭到拒绝。但几乎所有人都坚守阵地,即使警察让他们回家,他们依然不肯动摇。过去将近一百年来密西西比州的黑人从未采取过如此硬气的姿态,就连想都不曾想过。这番奇景促使摩西在第二天即2月27日给芝加哥的支持者写了一封信。“我们真没想到能闹得这么大,”他老实承认道。“在法院没有发生直接暴力事件,这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呢?”

选民教育项目的副主席兰道夫.布莱克威尔恰逢此时来到了三角洲地区,调查当地选民登记项目的前景。2月28日晚上,他在格林伍德非学委办公室举行了会议。布莱克威尔的做派可谓有型有款——他是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的社会学教授以及一套经济学与商学教科书的作者,布兰顿之所以聘任他是看中了他的指挥型人格与法律学位——不过他这套一本正经的派头并没能降服面前这些满心兴奋、急需经费的选民登记员工,反倒是年轻人们的激情点燃了他心中兵行险着的冲动。他们一个县接着一个县地讨论了各地的登记项目都有哪些需要,一直谈到深夜。这时一位名叫吉米.特拉维斯(Jimmy Travis)的员工打断了会议,警告说三名白人男子正从一辆无牌别克车中监视着办公室。

参会人员立刻做出了演练娴熟的反应。摩西宣布他们最好休会,以免成为过于集中的目标。然后所有人四散回到了各自的县城。布莱克威尔决定护送摩西回家,他的住址位于森弗劳尔县另一头,与会场之间约有四十英里的距离。特拉维斯是一位二十岁非学委学生志愿者,这次他担当了布莱克威尔的司机。早就学会了怎样在密西西比州的道路上开夜车的特拉维斯拉着布莱克威尔和摩西,缓缓地跟随詹姆斯.贝弗尔的车子出了城,密切关注着四周的埋伏以及警察。他在后视镜中看到了那辆可疑的别克,于是停靠在加油站,希望把这辆车让过去。然而那辆汽车却等在了在街对面。于是特拉维斯关掉车头灯,从加油站后面的出口逃进了没有路灯的漆黑辅路上。逃窜了几分钟之后,他终于摆脱了别克车,可也跟丢了贝弗尔。贝弗尔此前已经驶向了位于萧县的临时住所。

特拉维斯回到了82号公路,继续朝着森佛劳尔县的方向驶去。一车人刚刚稍微松了一口气,那辆别克就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对面,直冲着他们开了过来,然后一个急转弯继续跟在他们身后。特拉维斯面临着令人窒息的选择:他可以加速行驶,试图将别克车甩开;他也可以减速行驶,希望别克车有那么一丁点放过他们径直开走的可能;最后他还可以直接停车,与别克车上的三个人当面顶撞一下。他选择了第二个选项。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行驶着,来到了距离格林伍德大约七英里的地方,这时别克终于超了过去。希望与恐惧轮番戳刺着特拉维斯和两名乘客的心,然后他们的车窗玻璃就突然爆裂了开来。

“我中弹了!”特拉维斯哭喊道。他松开方向盘,栽倒在摩西的腿上,车子随即冲出了高速公路。

“踩刹车!”布莱克威尔大叫道,“踩刹车!”摩西一手抓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撑着特拉维斯的身体,一面用脚摸索着踩住了刹车。

摩西把车停下来的时候别克车早已经不知去向了。可怕的枪声与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很快就被碎玻璃嘎吱作响的声音取代了,仿佛每一扇车窗都在扭动着检查自己的伤口一般。前挡风玻璃以及其他窗户全都震碎成了几千片。特拉维斯有两处中枪,一处在肩部,另一处在颈部。摩西与布莱克威尔把他小心翼翼地抬到后座,摩西开着这辆刚刚遭受强行改造的敞篷汽车到处寻找接受黑人贱民的医院。两天后在杰克逊医院,医生从特拉维斯的脖子中取出了一枚点四五口径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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